“不会!”同一个答案,比前回更加断然,更不容丝毫余地。

“你不会,难不成我还要拖着三个人同归于尽?我再不想看到你在我眼前受伤倒下,也不愿他因此赔上身家性命,除了让伤害减到最低,我还能做什么?你不放我,只能让他放我。慕阳性情淡定,素来不喜与人争抢,只要我去意坚定,他便不会为难我。”

阳恺盯着她秀靥,狂喜过后,不敢持肯的疑云悄然来袭,患得又患失。“......恋儿不气我用强制手法将你夺过来并强制你留在侯府?”

“当然会生气。可气又如何?”春眠垂眸低喟,“你们两个人虽脾性迥异,但这份执拗却不相上下。当初我明明已经离开,他硬是不让我安生,教人把我拉了回去。你亦然。你去找我,他只怕我一旦记起你便舍他而去,镇日疑虑。眼下,你也是如此。”

她掀睫,星眸化成两汪春江,迷濛凝眙眼前男子,“我怎么会遇见如此两个男人?是上苍的厚待,还是玩笑?”

她话里,含无可奈何的惆怅,也淡显不无欢悦的娇嗔,被江南软语哝哝送出,如春日般的暖,春风般的缓,荡过人一方心田。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竟是在这般时候。

“你一定要见元慕阳?”

“对,一定要见他。若不见,春眠永远是春眠,也永远是元春氏。”

八十四 休书

仅隔了一日,春眠便得成所愿,见到了要见的人。

元慕阳是被昌阳侯的请帖兼八抬大轿接进府里的,俨然以上宾规格,到府后,并有昌阳侯亲卫杨成在大门恭迎,引着他到达侯府深处。枝叶掩映,一角轩檐乍现,其内有佳人倩影。

他踏进轩里,眼角同时瞄到距此三四丈外,阳恺立身轩廊之下。

“相公。”春眠低唤。

他发现她仍没有抬起双眸,他前进一步,她便后退一步,让他们中间始终咫尺相隔。他有察于此,停足不前,墨眸微沉,“是你叫我来此的?”

“是眠儿拜托侯爷请相公过来的。”

“.....有事?”

“请相公在上面签字落章。”她从袖里拿出备好之物,展开放平到桌案上,旁边,早就设了笔墨相待。

他覆目,纸上内容不必一眼扫尽,仅是开头“休书”那两个字,便够了。“.....你确定要如此?”

“与其拖下去三个人痛苦,不如设法解脱。”

“这便是你想出的解脱办法?”

“除此外,我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别告诉我,你有此办法,还有为我考虑的因素在?”

“相公.....”

“签了这张纸,我便不是你相公了罢?”

“慕阳.....”

“你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

“你”不是没听过他对人说话时冷淡自持的口吻,但那是对别人,事不关己嘛。如今轮到自己,真是不可忍受呢。“你也从来没有.....”

气不过之下,她抬起了眼,两人的眸光终于在暌违多日后重逢。

他眉尖稍动,唇微掀,似笑又非笑,“我若签了它,你会快乐么?”

“我会很难过。”她又用细密长睫把两只星眸挡住,咬住唇,“可是,你若不签,就会是三败俱伤,那更不是我想要的。”

他偏首,向身后几丈外的男人投去一睇,不待四目有所交集,便回过头,问:“你不相信我可以让这件事平安度过?”

“我可以相信,但有人不能等,前几日你的爹娘上门,竟然要我放掉你,还说要代你写什么休书,你以为我可以承受这样的侮辱几次?”忍辱负重非春眠所擅长,既然之前一再的示好及忍让不曾让公婆对她改观,何必还自讨苦吃?

“我明白了。总之,你让我签这张纸的意愿是万分坚定了,可对?”

“对。”

“我若不签,便是在为难你了,可是?”

“是。”

“我若爱你,便该成全你,可对?”

“对。”

“好,希望你会因此快乐一点。”他持起笔,笔下不见丝毫迟疑,利利落落地将“元慕阳”三字飞落其上。

“相.....”

“住嘴!”他愠声低叱,“我不想再听你如此叫我!”

“小....你......”前所未有的委屈涌上心头,以泪光形成于眸,“你讨厌,我会讨厌你!”

“你以为如今我还会在乎么?好自为之罢。”他淡声说着,转身迈阶,直至修长身形转过圆月拱门,未再给她一眼。

讨厌,讨厌!她小脸苦皱起,又是拍桌又是跺脚,最后,是俯桌放声大哭。

阳恺急迈几步,原想去劝慰佳人。但转念,这场哭是她所必须要经过的,让她哭一场,以心哀悼那段岁月,方能真正放下元慕阳,真正重新属于他罢?

“你签了休书?真的是休书?你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是休书没错?是休书?确定是休书?你怎么能签呢?你怎么可以?”

相形季东杰的失措失态,气急败坏,身为“下堂夫”的元慕阳却冷静得不同寻常,“签都签了,你多说无益。”

“什么叫多说无益?你是初识眠儿么?你不是自诩这世间最了解最懂眠儿的人么?你怎能恁这一时意气,就当真置她于不顾?”

“你太冲动了。”

“我冲动?”季东杰目眦欲裂,“是你过分冷血!眠儿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若不放,他昌阳侯还要杀你全家不成?当这世间真的没有公理了么?”

“与昌阳侯无关,是眠儿。”

“眠儿是为了保护你,才要改嫁昌阳侯,你便当真成全?你当真猜不透眠儿的用心?依我看,是你在心底畏惧昌阳侯势力,方顺水推舟的罢?说好听了是成全,实质也不过把自己的妻子拱手让人,元慕阳,你懦弱至此,无用至此,还像不像个男人?”

元慕阳冷傲扬眉,“这又关你何事?我是推是让,关你何事?你不觉你对一个朋友之妻关心得太过了么?”

“你”季东杰手指气颤,指着好友鼻子,“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是你对眠儿从来没有死心罢?”

“元慕阳,你把从昌阳侯那边受的气撒到我身上,实在可怜!”

“可怜得是你不是我,至少,眠儿曾是我的妻子。”

“.....你.......你这个冷血冷心冷肺冷肠子的人,我当初怎会和你结交?”

“现在断交也不晚。”

“......断交就断交,你以为我稀罕么?当初若不是为了给眠儿调理病体,你以为五十两黄金就能留得住我?元慕阳,我看错了你!”

季东杰浑身绷着烈烈如焰的怒气,甩门而出,随着京城最大客栈的天字号房一记惊天动地的门声重响,两个相交十几年的好友的友情到此终结。

又过了十几日,京城坊间口耳相传的热事,是空悬正室之位十八年的昌阳侯再娶之讯。新妇虽非官场千金,但出自,家族饱出鸿儒,也不算辱没侯门。二人结识于昌阳侯离京出游时,所谓天作之合也。

为此,皇后赐新妇凤冠霞帔,以示对这位救命恩人大喜的诚贺之意。阮阳王府亦送出大礼,并派了一位得力管事替侯府操办婚礼事宜。

当然,也不是人人都能悦心以对。已然辞归故里的前内阁首辅,及现任吏部尚书,联袂找上昌阳侯府大发雷霆,皆因各自爱女嫁入此间十几年,未得扶正,如今却被一平民女子占去妻位,如何对得起爱女们的委曲求全?这番争执,地址为侯府大厅,时间自正午到夜间子时,结果是两位为女请命的慈父一位气厥当场,一位踢翻了侯府大厅内所有桌椅盆器,可想而知,并未如愿。

大厅内发生种种,丫鬟巨细靡遗、声色并茂地尽转述给了春眠听,并一再唏嘘,“侯爷对小姐,那可真是宠爱到了极点了呢。奴婢在这府里七八年,也从来没见侯爷对两位如夫人有那样的笑过,小姐,您好福气呢。”

“是啊,我好福气。”春眠也叹,“当真是难为侯爷了。”

“那.....侯爷昨日提出让您决定婚期,您可想好了么?”丫鬟虽替主子打听新人心思,脑中其实也费解:侯爷再宠爱这位小姐,怎会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连婚期也要交给她来决定?

春眠嫣然甜笑,“去告诉侯爷,尽快安排罢,早早完成了,早早给各家一个了断,也省得节外生枝,徒生波折。”

八十五 花堂

为娶新人,昌阳侯送“旧人”入土为安,由此,躺在红玉床上十八年的原侯爷夫人,正式作古。而昌阳侯迎娶新妻之日也很快到来。

时入冬季,寒流已至,三日前还下过一场小雪。但,在这一天到来时,天际一洗阴霾,日阳光华璀璨,晴朗得直如秋日皓空。地面已无雪迹,大陇皇朝京都的青石板路,最适宜车水马龙。

昌阳侯府的娶亲仪仗盛隆而浩大,喜服傍身的昌阳侯骑高头大马,更显俊岸英武,不时回首,双眸深情投向那顶载着心上之人的八抬大轿,羡煞了街边闺楼中的无尽女儿芳心。

连绵不绝的喜乐声中,侯府新人在喜娘搀扶之下,踏着从大门延铺至喜堂穿越了整个庭院的红毯,蹀躞进入各位观礼宾客眼帘,站定在室央新郎之畔。

司仪拔声高喝:“吉时到,新人行礼,一拜天地!”

回身对外,新郎头已低下,新娘盖着红巾的螓首本也要前俯,突然,脚步微踬,身形左右倾摇。

“夫人!”两旁喜娘失色,赶紧扶住那副羸弱娇躯。

“恋儿,怎么了?”阳恺握着她纤臂,急问。

春眠摇首,呐呐声道:“许是昨夜为试喜服太晚睡了,今早又起得太早,有些头晕。”

“要不要先歇息?”

“......不会误了吉时么?”

“无妨的......”

此时,侯府总管事迅步跑来,“侯爷,前面.....”

“皇后驾到”一声高喝,替总管事道尽原委。

昌阳侯目光微闪。

声浪此起彼伏的诸宾客顿时无声,各自忙不迭按自身爵位职衔施礼迎接凤驾,坐在主位上的阮阳王妃也起身相迎。

“大家都免了这些礼节罢。”身着紫色云纹滚金边凤袍的皇后与阮阳王妃执手相握,一起在正位归座,挥袖道,“本宫来此是为了沾个喜气,要是搅了大家的兴致,可就是本宫的过错了。昌阳侯,还不快把你的新娘子扶起来?”

“是。”昌阳侯挽起佳人,谁知后者身躯乍立,又是一个虚弱跌踬。

“恋儿!”昌阳侯扶她纤腰,形急于色。

“新娘子这是怎么了?”

“回皇后娘娘。”昌阳侯替答,“因近来为婚事操忙,累着了。”

“新娘的身体要紧,快找间清静房间先让新娘子歇着,喝一碗醒神补气的汤水。这好日子里,时时都是吉时,也不怕晚些时候。”

“娘娘说得是。”阳恺慨然从命,对两位喜娘道,“扶夫人到后堂歇息,到厨间端一碗煨在炉上的参芪鸽肉汤,喂夫人喝下。”

喜娘应是,搀走新娘。诸宾客在各位管事招呼下,到廊外设就的席筵桌旁就座。喜堂内一下子空落起来,因皇后仍踞主位未动,阮阳王妃与昌阳侯自然要留下作陪。

“昌阳侯,八年前,你从红莲教刺客手里救了本宫,本宫一直心存感激。听说你要娶妻时,皇上和本宫都是打心底里为你高兴的。”

“娘娘言重了。先前微臣也只是做了臣子该做的事,皇上与娘娘已经给了微臣莫大荣宠。此遭微臣成婚,娘娘赐凤冠霞帔在前,凤驾亲临寒舍在后,如此盛恩,才是微臣感激不尽的。”

阮阳王妃莞尔,“皇后娘娘到此不是为了国家大事,你这间喜堂也不是朝堂,一家人就不必太拘禁了罢?”

“王婶言之有理。昌阳侯,这边有王婶陪我,你速去后堂探望你的小新娘罢。瞅着你两只手攥来攥去,心里已然是百爪挠心了对不对?”

阳恺微赧,谢恩告退。皇后虽是打趣,但所言不虚,此下,他委实已然百爪挠心,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佳人身边。好在前堂与后堂只隔着一道回廊,阔步之下,转眼便到了。

“恋儿,好些了么?”

头覆喜巾半倚屏榻上的春眠轻微颔首。

“是我疏忽了,不该让你如此操累,等行过了礼进了洞房后,你只管歇着.....”

“你们几个听着,本宫和阮阳王妃进去看看新娘子,你们站得远点,本宫要和新娘子说些体己话。不过也不能偷懒,眼睛放机灵些,别让闲杂人等浑水摸鱼地摸进来,吓着了昌阳侯的小新娘。”

门外,传来皇后不高不低的话声,阳恺尚自一怔,笑意晏晏的皇后与阮阳王妃已排闼踱入。旋即,门在两位尊贵妇人身后阖严。

“新娘子好些了么?”

“蒙皇后挂念,恋儿好多了。”

“恋儿?她叫恋儿么?和你已逝的亡妻一个名儿?”

“.....是。”

皇后冁然一笑,“昌阳侯,本宫方才在前面的话还没有说完。初闻你续弦娶正妻时,本宫以为你已经从缠绕了十七八年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是由衷为你高兴的。可是,那并不代表.....本宫可以容忍你堂堂昌阳侯爷强夺人妻!”

阮阳王妃惊诧瞠眸,“皇后,您.....”

阳恺唇扬淡笑,“皇后,您说什么,微臣似乎不懂呢。”

“不懂没关系,本宫说到你懂,话有点长,大家坐下,听本宫慢慢道来。”皇后端坐室内正央位上,宽袖内伸出一指,指向新娘,“你告诉我,她是谁?”

“臣的妻子。”

“唉,昌阳侯,你啊。”皇后摇头叹息,“礼未行,堂未拜,说什么妻子?何况,她还有一个经过大茶小礼三媒六聘的丈夫,你怎么敢说她就是你的妻子?昌阳侯,如果我大陇皇朝的皇亲国戚人人都如你这般看到中意女子不管有无婚配便要强娶进门,你想让那些平民百姓如何看待咱们皇族中人?”

“皇后娘娘.....”

“皇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阮阳王妃插进话来。

“王婶,本宫在五天前也就是得知昌阳侯将要迎娶新妻的第三日,到普济寺为先皇与天下百姓祈福,诵经诵到半路,突然有个丫头跪在本宫面前喊冤,说是她家夫人被侯府看中强抢为妻,主子为此还病了。本宫带那丫头回宫,并差人把那个病了的男子传进宫里,从头到尾细细问了一遍。我一问之下,居然得悉那个被抢的夫人和抢人的侯爷竟都是本宫熟识的人。前者,是本宫认下未过多久的干闺女,后者,便是昌阳侯爷。”

“怎么......怎么可能有.....有这等的荒唐事?”阮阳王妃愕得几不能言,“恺弟,你当真抢了人家的妻子?”

八十六 后堂

阮阳王妃的震愕是可想而知的。这个弟弟是阳家惟一的男丁,膝下只有一子,十八年守着已逝弟妹的躯体为情所苦,为此还险险丢了性命和前程。听得他愿意再娶正妻时,她曾喜极而泣,跪在祖先牌位前一个时辰感谢祖宗保佑。但此刻,怎会急转直下,弟弟成了抢人妻室的恶人?

“皇后,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差错?恺弟他是臣妾看着长大的,他的为人品性臣妾最是了解,再者说他是堂堂侯爷,多少国色天香的美人都入不了他的眼,他何须行那等事?”

皇后形容肃凝,沉声道:“阮阳王婶以为我愿意相信么?若非证据确凿,本宫又怎会在自己救命恩人的大喜之日前来搅场?”

“恺弟,你怎么说?”阮阳王妃拧眉叱问。

阳恺面颜自若,淡笑,“皇后娘娘所说得证据确凿,指得可是旁人的一面之词?”

“一面之词?”皇后浅哂,“也许罢。本宫所以请阮阳王婶陪同进来,便是为免被指偏颇。不如这样,昌阳侯且来说说个中因由,让本宫也听听你这面的说词。”

“皇后娘娘可记得多年前微臣曾向皇上上书请求巫氏高手助寻吾妻转世之事?”

“那件事,举朝皆哗,本宫当然记得,你还因此获罪不是么?”

“即使经过那件事,这许多年来,微臣也从来没有放弃寻找臣妻转世。微臣一度以为要寻到生命尽头,但上苍终算有一丝怜悯,让微臣寻到了。”

“你想告诉本宫什么呢?”皇后娘娘不是理解能力不足,而是不想替人下任何断言。

“微臣今日的新娘,即是转世的爱妻。”

阮阳王妃气得花容变色,“恺弟你疯了不成?这种子虚乌有的事,你执着便也罢了,怎会以为世间当真存有此事?你.......”

“阮阳王婶。”皇后抬手安抚,“且听昌阳侯把话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