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儿,还不睁开眼睛?”她家相公拿指尖叩她的额头。

她却把两只眼睛闭得更紧,“不要!”

“为什么?”

“我怕睁开眼,看见自己成了一个老头子!”

风过银铃般的好听低笑声传来。她遽启双眸,“大美人,你也来了?”

“送佛送到西,你们这一辈子也只能劳动我这一次,总要有始有终。”大美人坐在室央的桌畔,一手支颐,一手握杯饮茗。

春眠跳下桌,连鞋也来不及趿,赤着细白小脚便跑了过去,“那你来看看,我此刻是不是变成老头子了?”

“不是。”大美人挑起她下颌,“这张小脸,嫩得能挤出水来,让人咬上一口都不过瘾,怎么可能是个老头子?”

“真的?”被大美人夸奖,春眠格外快活。

“真的,你不信我,也要信恚。它可是天底下最有高低眼的一只兽,看不上眼的人,它是连一只毛也不让人亲近。”

“对呢,恚.....大猫,它在哪里?”

“它折腾了半天,累了,在我怀里调养生息。”

“.....真好。”春眠煞是艳羡,“有这么一大只宠物,很好玩罢?”

“我的夫君把它视成天敌。”

“大美人的夫君不就是...”春眠吸一口气,“他还活着?那不就是一个真正的老头子了么?”

“.....”这话若让自家那个佯不在意其实对外貌越来越上心的小心眼的“老头子”听见了,一定是勃然大怒罢。这个可爱丫头,怎会这般可爱?不虚此行哦。

“怎么了?还不是老头子?因为有大美人在,所以他还是青春不老么?”

没有人不喜欢被人赞美,这左一声“大美人”,右一声“大美人”,大美人云沧海是愈听愈心花怒放,最后干脆把她抱在怀里,在那张娇嫩小脸上左右各香了一口,“你再这样讨人喜欢下去,我便要考虑带你回家了。我若带你走,不管你的相公请来哪里的高人,可都抢不回去了呢。”

“眠儿不要!”春眠吓得逃回相公怀里,“眠儿虽然喜欢大美人,但更喜欢相公!”

云沧海摇首,“你不要我,我很伤心,要走喽?”

“不要走不要走!”春眠如只云雀般,忽啦啦又飞回大美人怀里,“大美人,你会救人的,是不是?”

挑眉,点头,“是。”

“那会不会治病?”

“会。”

“那你一定可以救襄菊!”春眠捉住她的手,“帮我救襄菊,好不好?”

在地府那些时日里,从来没有见得襄菊踪迹,向判官大人百般缠问,方知襄菊虽伤重难治,但最后一口气尚没有咽下,魂魄仍于体内。地府鬼差在其身边徘徊多日,俱未完成勾魂大任。她如今既然回来,当然要设法救她。

“你确定,你要我救的是襄菊?”

“对,是襄菊!”春眠不加犹豫,掉头问,“小日儿,襄菊在哪里?”

元慕阳抱起她便走。

小日儿,你抱我做什么?我是要问襄菊在哪里,放开我呀呀呀....

“这不是抱你去看她?”

"旁边有人盯着,让我自己走嘛...."

“你光着脚,等一下着了寒气,就要拉肚子了,你喜欢么?”

“呀,臭小日儿,在大美人面前,提什么拉肚子,好丢人....”

云沧海一路跟着他们,只觉新鲜又有趣。

“慕阳,你回来了?眠儿!”响竹苑里,为保襄菊微弱一息,季东杰不眠不休,一双熬得红透的眼在瞧见进来的夫妻二人时焕出异彩,“都没事了么?”

昨日元慕阳举着那奇怪物什突然间形神俱失,他不是不愕然。但既然与狐狸精共在一个屋檐下都能处之泰然了,也不必吃惊太过,慕阳福大命大,自会否极泰来,他只须做好自己该做之事就好。

春眠伸指抚过他眼眶,“季东杰,你累坏了罢?”

“眠儿回来就好。”

“我当然要回来,这里有小日儿,还有你和襄菊,我怎么舍得离开?”

云沧海再度称奇:连恚的醋都要吃上一口的元慕阳,对妻子与另一个男子的亲密互动竟然能安之若素。这份安然,源于他对妻子之爱与朋友之情的信任罢?没想到,她所想望的那种两个人心里只有彼此的至情至爱,居然在这对民间小夫妻身上看到了。儿媳一定也是有感于此,方破例将恚符交予外姓之人,保他们度过了这一次生死之劫。这一对小夫妻,是她们心中的一个梦,一个没有江河横隔没有关山阻截的梦。

“襄菊.....襄菊!”春眠瞅着襄菊危弱境况,眼泪立时涌出。在阴间,处处都是鬼魂,也就人人都是死人,包括她自己。所以,那时叫着襄菊的名儿恣意吵闹不会感觉任何感伤。但回到阳世,属于人的喜怒哀乐也随之回笼,眼看自己最疼爱的丫头灰白着脸气息几近全无地躺在床上....“襄菊,襄菊,你这个傻丫头,不已经告诉你别这么傻了么?你为何还要替我挨这一掌,你这个傻丫头!”

“娘......呜哇.......娘娘......”襄菊之夫,一个黑壮汉子此时抱着幼子呆呆坐在床头。呀呀学语的皮儿虽尚不能体会生死离别,但幼儿心中无不渴望娘的呵哄,睡在床上的娘多日来对自己不理不睬,爹爹又不准自己上前厮磨亲近,早已有万分的委屈。春眠一哭,皮儿当即紧随其后。而幼子如此,忍了许多日不曾掉过一滴泪的汉子终是按耐不住,将头埋在幼子背上大放悲声。

“.....救襄菊,求您救襄菊....眠儿磕头求您!”春眠要掰开相公手臂落地叩首。

云沧海摇首,“你不必求我,我想做的事自然会做。只不过,需要你,还有你的相公做一个选择而已。”

春眠泪如清泉涌流,抽泣着问:“什么选择?”

“她与你不同,你阳寿未尽,阳司放人只是顺水行舟。而她阳寿已尽。纵然不是因为你,也会有别的事故,让她在这两三天内逝去性命。”

“我不要!”春眠大哭,“我不要襄菊死!我要襄菊,皮儿要襄菊,还有她的相公也要她....”

“我的确有本事救回襄菊,可是,你忘了么,你心中还有一桩最渴望达成的事?在那个渴望和救回襄菊中,你只能选一个。”

“最渴望达成的事是....”为小日儿生宝宝?春眠泪眸大张,含询凝向大美人。

后者颔颐。

“二十年前,我奈不住一个哑妇丈夫的哀求,明知她命中当一辈子无声,硬是给她治愈了。愈后三年,我故地重游,竟然获悉她被入室行窃的贼人杀死之讯,死前尚险受奸污。原本,她该活到七十岁的。人之命数,不在神,不在仙,也不在鬼,冥冥中形成,不是不可以更改,但须依靠自力自心,外力过多干涉便会引来无妄之灾。我来帮助你,可以算作是你命中的福分。但我只能来这一次,多了,只怕阴司为你减福,兴许还会有其它料想不到的灾厄出现在你命数之中。而这一次,我顶多为你做三桩事。护着你相公到达阴府是第一桩,向阎王要了你们两人的性命是第二桩,那么,第三桩,你须在救治襄菊性命和为你治愈不孕之症间做个选择。”

“.....元夫人,元夫人......救命,救命,请您救命!”襄菊的相公是个憨厚平实的乡间汉子,衲言少语,对眼前情形懵懂难解,但,一腔救妻心切,不觉抱着幼儿哭跪于地。

春眠好愧疚,好抱歉,将一个泪吻印在相公唇上,“小日儿....”

元慕阳怜惜为爱妻揩泪,泛出微笑,“不妨事的。”

九十八 悲喜

“这是我为宝宝做的小裤小鞋,虽然拿到你面前完全是班门弄斧,但我以长嫂之尊,命令你不得嫌弃!”

“这是大伯母对这娃儿的一番疼爱,谁会嫌弃自己被疼爱的太多呢?”未幽兰如今大腹便便,只能仰躺在屏榻上与人叙话,是以近来少见访客。但春眠的到来,她是极欢迎的。

春眠虚张声势完毕,笑得不无心虚,“我原来是不打算把它们拿到幽兰面前的,但想来想去,我们的娃儿以后最不缺少的就是钱,我这个大伯母若只以钱来打发自己第一个侄儿,真正是缺少诚意,于是,它们出炉了。”

“这是他收得到所有礼物中最珍贵的。有双亲疼爱,还有一个如此疼爱他的大伯母,这娃儿还没有来到世上,便成了最幸福的人。”

“对呢,他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宝宝。”春眠轻抚着弟媳那个大圆肚子,看来看去,眉蹙得不觉紧了,“弟媳妇,你怀得是双胞么?肚子怎么这般大?”

“应该不是。”未幽兰秀脸微挂愁色,“半个月前,大夫为我看完诊,说我怀妊期间补得太过,致使胎儿长得过大,要我平日多走动,不然产时怕有不易。但您看幽兰这情形,如何走?走不到两步便觉腿支不住,呼吸也困难,只有这样仰躺着最是舒适。”

春眠颦眉,“我不是告诉过你和二弟,有什么事尽管差使季东杰么?他虽不是专攻妇科,但他行医之道与那些寻常大夫自有不同。若是他,应该早早便会察出端倪,不至于到了将近临产时才出言劝诫。”

“这.....”未幽兰面现难色,“这.....是幽兰不想麻烦....”

春眠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单纯厚道的弟媳如此犯难,如此欲言又止,她稍动心思,便明了个中因由,“难不成是婆婆不准你找东杰看诊?”

“不,不是,大嫂.....”

唉,让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撒谎是件残忍的事,春眠不忍再为难,仅是嗔道:“婆婆盼孙心切,对你大补特补,你便一味乖巧听话,不知适可而止么?”

婆婆是真心疼爱幽兰,幽兰怎能违背?有时幽兰想下地走一走,做些简单活计,也被婆婆拦着.....幽兰是想,我若依着婆婆的意,平安生下元家的下一代,婆婆和大嫂便会重归于好。

春眠心疼且无奈。幽兰自幼欠缺疼爱,自己这段时日又多灾多难无暇顾及,有婆婆疼她,也是好事,是不是?

“不管如何,我请东杰来一趟,为你看看罢,你这个样儿,着实教人担心。也是我这个当大嫂的失职了,没有多关怀你。”

她方待转身唤丫头,榻上的未幽兰忽一声娇忽,“呀”

“怎么了?”

“痛.....可能是要.....来人,去找产婆.....去.....”

春眠急叫来门外几个丫头,“快去,二夫人要生了,去叫产婆,还有到慈心堂找季大夫过来!”

“啊”

被那声痛叫引得回头,见幽兰裙底已一片湿濡,又一手拽住丫头,“那些跑腿的活儿找腿脚快的男丁去做,找个力气大的妇人来,把二夫人移到床上待产!你赶紧把床上的被褥铺开!”

“啊啊!啊”

从午到暮,从暮到夜,未幽兰的痛叫声也由高到低,由强趋弱,但断断续续,始终未绝。也把守候在外边的诸人对新生命期待的喜悦,转成了焦躁难安。

元庆朗由原本的稳坐如山,变成负手踱步,步子也由慢及快,由快及乱。

本因金孙将至满面喜色的高氏,已然双手合十,瞑目祷告。

将为人父的元暮世则把两只拳头松了又合,合了又紧,两条眉毛把眉心蹙拢出一座小峰,两眼满盛忧忡。

“小日儿,妇人生产都是如此痛苦么?为什么那么久还生不下来?幽兰她.....”

元慕阳伸臂把在将地砖踏破的妻子揽了过来,抚着她的后心,“你再这边如此焦急于事无补,还不如沉心定气为二弟妹祈求上苍,祈她顺利生产。”

“喔。”刚俯在相公胸口,陡然间门里的幽兰又一声嘶哑呼喊,她又跳了起来,“幽兰....”

“不行了,不行了,二夫人不行了!”产婆踉踉跄跄,打内室拉门出来,一身全被汗打湿,“二夫人厥了过去,羊水破了多时,再不生,人就.....要完了,一尸两命啊....”

“什么一尸两命!”元暮世吼,“我要你来是为我夫人接生,不是要你哭丧的!”

“不是啊,元家二爷,实在是是是.....老婆子我接不了这差使,老婆子我要走了!”产婆夺门便要走了。

“你敢!”元暮世一个跨步阻她去路,“你敢迈出去,我要你从今后在这黄梅城里再无生路!”

产婆大骇,拍腿哭嚎起来,“元二爷啊,这是为难咱呐,两个大夫前后都跑了,咱一个老婆子.....”

“你哭什么,还不快些进去为二夫人接生!”元慕阳冷叱。

元暮世抬手把产婆推进内室,“我夫人生不下来,你便不能出去!”

纯棉顿足,“这个季东杰,早不出诊,晚不出诊,怎在这会儿到乡间出诊去了?你们去问问管事,可找着季大夫行踪了?”

“找着了找着了,方才家丁捎信来,季大夫正在赶来途中,元通大总管已经赶去接了!”元二爷府内管事在门外禀报。

“在那两个大夫前后说二弟妹生产顺利不需医者在畔而离开时,我们就该察觉不对的,一大群人竟然让那两个大夫给蒙混过去了!”春眠懊恼不胜,再度吩咐管事,“你们再去,抬也要给我抬一个大夫过来!在季大夫到来前,至少让幽兰别那么痛苦.....”

“季大夫到了,季大夫到了!”丫鬟们交口把讯传来。

季东杰随后便进门,不及多话,先脱了自外面穿来的外袍,再以热水烫手拭面,便入内室。入未多久,幽兰呻吟呼喊之声即又度响起,诸人心头都觉一松。但方过须臾,季东杰便踏出门来,面色沉凝,“太晚了。”

“什么意思?”

“她就医得太晚,我来得也太晚,她......”季东杰不想说,也不得不说,“她挺不过去了。”

“不可能!”元暮世大吼。

“是不可能!”高氏附后,“我就怕幽兰身子虚,生产艰难,为她百般调理进补,她怎么会挺不过去?”

季东杰回道:“正是因为她补得太多太过,胎儿发育过大,她平日又少行少动,才造成难产。”

“你这是哪门子的理?补还有补错的么?你这个大夫.....”

“娘,时下时说这个的时候么?”元慕阳止住母亲哭喊,直视季东杰,“以你的医术,救不了她?”

“若我来得早一步,也许还能保住她一命,可此下,她虚耗太多,体力已严重不支,再若不生,必定胎死腹中,届时便真正是一尸两命。但若硬让她把孩子生下,必定产生血崩,以她的体力根本无法挺过.....”

“我要去看幽兰!”春眠没想到,短短几天,她便要再遭一场死别之痛,那边襄菊尚在调养恢复,这边幽兰又要......想来,这就是所谓轮回之苦,生为凡人,长就凡心,永远无法对生老病死视作寻常,心会扯会揪会疼的啊。

季东杰颔首,“我出来,正是受她所托,她要见你。还有,慕世,你也与她去说句话罢,我等一下会用针,促她把孩子生下来.....”

后语,不必说。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该多关怀你,多来看你,若我早知你的情形,硬让季东杰给你调理.....幽兰.....”春眠泣不成声。

未幽兰已一语难支,她紧握住春眠递上去的手,苍白唇瓣翕出微语:“.....疼他.....好好疼他.....让他叫大嫂为娘.....疼他.....”

春眠明白她语中之意,悲伤更重,“幽兰.....”

未幽兰幽弱视线和丈夫交织,“相......相公......”

元暮世抑泪步到床前,牵起她另只手,胸中千言万语,仅能汇作四字,“我在这里。”

“把这个孩子给大嫂.....大嫂会疼他.....你想要孩儿,再生就好......应我,应我可....好?”

“......好,他是大嫂的孩子。大嫂善良,一定会疼他爱他。”八尺男儿,泪不轻弹,但五官形容已尽被痛苦扭曲。

“谢相公.....相公,保重.....”

“你们闪开!季东杰瞅得产妇面色,推开两人,手中银针飞快下到产妇小腹处的数个穴道。”

“呜哇”一声儿啼,昭示着一个生命的降临。

“幽兰”声声悲恸,送走了一个生命的消逝。

子生,母便亡,这大喜大悲两重天,教人如何消受?

九十九 悲重

一个生命的到来,是以另一个生命的消失为代价。

事情过了十几天,幽兰已出殡下葬,春眠仍未自那强烈自责中摆脱出来。她想,若她稍有留心,让季东杰为幽兰诊上一回,便能发现幽兰症状,便能保住幽兰性命,哪怕只有一回,一回就好....如今,幽兰韶华骤逝,初生子初生失母,造就不可挽回之错,错不可谅!

“怎么又在哭?”元慕阳归来,掀开帐帘,看见自己的小妻子面朝墙内嘤嘤低哭,叹一声甩履上床,把泪人儿揽在怀里。“弟妹已经走了,你再哭,只是让你自己难受,让我心疼,不是么?”

“....小日儿......呜呜呜......”春眠翻身埋到相公怀里,“我对不起幽兰,幽兰好可怜.........呜呜呜......”

“傻眠儿。”元慕阳不能说生死由命,不能劝她人死不能复生,因为他是最没有资格的那个。“你没有对不起幽兰,你把她视同姐妹,你对她的好,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

“不好,我对幽兰不好。我若对她好,就该常去看她,也就不会......呜呜呜.....”

“你忘了不是?那一段时日,你这边也是自顾不暇,多事之秋。纵如此,你还没忘了嘱咐季东杰为弟妹定期诊视,是......”

“是我的错,我该把话说死,逼着季东杰不管如何也要替幽兰看诊.....”

“傻孩子,你在这里尽把错揽到自己身上又能如何?幽兰已然去了,她的孩子还活着,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安葬了死者,就该去安慰生者,你该替二弟妹好好疼那个孩子......”

“呀,我怎把宝宝给忘了!”春眠突然如梦初醒,“幽兰临终向我托孤,要我好好照顾疼爱宝宝,要宝宝叫我娘,我怎么忘了这等重大的事?”

“二弟妹把孩子托给了你?”元慕阳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