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你坐下,我给你打扮打扮。”

心中一动,陆明玉想到做到,将祖母拉到床上坐着,她飞快从梳妆台搬过来几样东西,这就有模有样地替祖母打扮起来。朱氏心思单纯,暂且没想那么多,乖乖坐着任由小孙女摆弄,就当哄孩子开心。

不到半刻钟,陆明玉就画好了,走远几步瞧瞧,特别满意,举起镜子给祖母看。

朱氏半信半疑地看向镜子,这一看傻了,难以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脸。小孙女画的妆很淡很淡,可镜子里的人,气色红润,眼睛水亮,比兰嬷嬷画的还显年轻,唯一不足的是,她看起来没那么威风了。

“这,这,别人看了会不会觉得我很好欺负?”朱氏心情复杂地问。她刚进京时跟现在差不多,出门没少被人当面讽刺奚落。

“不会啊,外人只会觉得祖母平易近人,只会羡慕祖母年轻漂亮。”陆明玉走到祖母身前,特别认真地道,“祖母,贵妇人也分好几种,有盛气凌人的,有心宽体胖的,有尖酸刻薄的,也有和蔼可亲的。祖母,我喜欢你这样打扮,相信祖父也一样。”

朱氏低下头,这话丈夫也说过,可她觉得丈夫是大男人,还是最不懂衣着打扮的那种,想法跟夫人太太们天差地别,再加上兰嬷嬷也站在她这边,这么多年就一直……

是她选错路了吗?

“祖母,你跟祖父当年是怎么认识的啊?”眼看长辈平静下来,陆明玉抱住祖母胳膊,浅笑着问,“祖母,你以前住在乡下是不是?你跟我说说你们家的样子吧,阿暖想知道。”

小姑娘天真烂漫,朱氏看着孙女白嫩嫩的脸蛋,目光渐渐温柔下来,轻声回忆道:“祖母的家啊,祖母住在山脚下,房子是用从河边捡来的石头搭成的,石头缝隙里堵上泥,冬天风就吹不进来了……”

~

红日偏西,有做饭早的人家,屋顶上方已经腾起了袅袅炊烟。

陆明玉小跑着赶到之前约好的地点,就见姑姑陆筠与三个姐姐果然都到了,瞧见她,二姑娘陆怀玉眼睛一瞪,气鼓鼓地抱怨起来,“阿暖你怎么回事啊?比咱们定好的时间都迟到一刻钟了!”

“我刚刚画完,对不起啊。”陆明玉跑得脸蛋红红,诚心认错。

陆怀玉哼了声,眼睛瞄向她手里的画轴,“画了什么?给我们看看!”

其他三个小姑娘也都面露好奇。

陆明玉大大方方地展开画轴。

陆怀玉低头瞧,见画上只有一座寒酸的石头小院,放心了,四妹妹的礼物拿不到头筹,她就又多了一分希望。这样一想,陆怀玉看陆明玉一下子顺眼起来,开心地挽住陆明玉胳膊,“走吧,咱们快去找祖父。”

陆明玉点点头,五个小姑娘便各自拿着礼物,浩浩荡荡朝陆家男主人的院子走去。

巧的是,陆斩正好与客人从书房出来,送客送到影壁前,忽闻几道稚嫩的声音:

“你们说祖父在做什么?”

“祖父会不会嫌咱们打扰他啊?”

“祖父不爱吃桂花糕怎么办?”

陆斩听出来了,对面是他的孙女们,余光瞥向客人,客人神色如常,清冷如霜。

陆斩刚要解释一下,几个小姑娘已经转了过来,看到他们,受惊不小,全愣在了那儿。

一个小姑娘叫可爱,五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站到一块儿,可爱二字已不足以形容,威严如陆斩也情不自禁唇角上翘,招手,唤小姑娘们过来,“这是楚国公世子,你们叫……”说话时目光扫过小孙女,陆斩顿了顿,跟着道:“叫表舅舅吧,阿筠叫表哥。”

言罢指着陆明玉单独给客人介绍,“这是阿暖,从简的亲外甥女。”

陆明玉的舅舅,庄王爷次子,姓萧名从简。

楚行顺势看过去,目光准确地落到了站在中间的那个小姑娘身上。七八岁的女娃娇娇小小,穿着桃粉的襦裙,梳着双丫髻,一双桃花眼又大又水灵,脸蛋白里透红,鼻梁秀挺,依稀可辨将来绝色之姿。

原来弟妹小时候长这样。

楚行守礼地收回视线,因他与陆斩一样仿佛天生冷脸,这样淡淡一瞥,显得淡漠又疏离。

而那边陆明玉,还处在偶遇大伯子……前大伯子的震惊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表舅舅出来啦,让表舅舅感受一下你们的留言热情好么?

☆、011

前世母亲去世,陆明玉守孝三年,孝满后鲜少出门,十三四岁才增加了走动,但与楚行这个京营统领也没有碰过头。印象里第一次见到楚行,是婚后敬茶当天,那时候的楚行,左脸上有条两寸来长的疤痕,冷厉骇人,还少了一条胳膊,衣袖空荡荡的,正襟危坐,陆明玉只看一眼便吓得低头,不敢再看。

陆明玉畏惧这个大伯子,楚随却很敬重堂兄,得知她的害怕,楚随给她讲了很多楚行的事。譬如楚行十六岁上阵杀敌,左眼受伤,只能看清三尺以内的东西,但这是只有楚家男人才知道的秘密,楚随信她才告诉她,叫她守口如瓶。又说楚行十九岁远赴辽东,战况惨烈,最终以丢失一臂的代价以少胜多,并擒住胡人大将,脸上的疤也是此战留下来的。

简单而言,楚行身上的每处伤,都有一个值得敬重的故事。

后来楚行战死沙场,陆明玉由衷地伤怀了一阵,为勇将英年早逝。

可眼前的楚行,俊脸如玉,丝毫疤痕也没有,身姿挺拔,似松柏傲然,双臂健全。

察觉对方看过来,陆明玉骤然回神,同时反应过来了。楚行今年刚好十九岁,但要等六月才会领兵赶赴辽东抵御外敌,也就是说,楚行现在只有左眼视物困难?

“阿暖?”

小孙女呆呆愣愣的,陆斩低声提醒道,见到长辈打招呼是礼数,莫非小孙女被楚行吓到了?

“表舅舅。”

陆明玉连忙上前,有模有样朝楚行行了一礼。陆明玉平时都很懂礼貌的,加上心里敬重楚行,陆明玉仰起头,笑容灿烂地同楚行寒暄:“表舅舅要走了吗?要用饭了,不如表舅舅在这边用过再走?”

楚随只大她七岁,陆明玉才不会喊他表舅舅,楚行不一样,大她一轮呢,喊表舅舅应该的。而且她现在还小,把楚行当长辈尊敬才合乎礼仪,冒然跟楚行讲究大伯子、弟妹的亲疏避讳,落到旁人眼里多怪异啊。

小姑娘声音软软甜甜的,笑起来眼睛像水里的月亮,脸颊似天边的彩云花,楚行诧异地看着面前还没他腰高的女娃,有点无法跟记忆里的弟妹对上。他与弟妹打交道的次数不多,印象最深的,是那天她敬茶,双手隐隐颤抖,显然也被他脸上的疤痕吓到了。

但楚行很快明白过来,现在弟妹刚七岁,天真无邪,他脸上又没有疤,弟妹没必要怕他。

“不了,我还有事,多谢……”

毕竟是未来弟妹,楚行无法喊出弟妹闺名,为了掩饰在称呼上的犹豫,楚行说完便转向陆斩,抬手行礼:“晚辈先走了,尚书大人留步。”不算表妹与萧从简的亲事,楚、陆两家私交甚少,楚行今日是因一件公务过来的。

陆斩颔首,楚行只是个小辈,他欣赏楚行有勇有谋才多送了一段。

“告辞。”楚行拱手,随即转身,目不斜视地离去。

望着楚行肃冷的背影,陆斩眼露赞许,不自觉地摸了一把美髯。后生可畏,楚行尚未及冠便当上了神枢营指挥使,掌管大齐最精锐的三千骑兵,深得皇上看重,不得不说,老国公会教孙子,楚家后继有人。

陆筠四个还没有彻底回神,陆怀玉活泼些,胆子略大,不解地望着祖父:“祖父,我以前没见过他,为什么要叫他表舅舅啊?楚国公府的世子,他是盈盈的大哥?”

楚行底下还有个胞妹,叫楚盈,今年才五岁,小姑娘们出门做客时遇到过。

孙女天真不知事,陆斩刚要解释,忽然想起什么,低头问陆明玉:“阿暖知道为什么叫他表舅舅吗?”一副考孙女功课的模样。

陆明玉点点头,“知道,舅舅要娶楚世子的表妹了,到时候楚世子就成了舅舅的妻兄,所以我们见到他得叫表舅舅。”声音稚嫩,不用刻意装单纯,就与普通的七岁女童无异,分析亲戚关系有条有理的,更显伶俐可爱。

刚羡慕完别人家的子孙,自家孙女就展露了聪明的一面,陆斩心情大好,忍不住摸了摸小孙女脑顶,“阿暖真聪明。”

这也值得夸?

揣着一颗十六岁的心,陆明玉对此夸奖受之有愧,尴尬地红了小脸蛋。那边陆怀玉看着祖父从没有摸过她脑顶的大手,羡慕坏了,趁着祖父脸上有一点点笑,陆怀玉鼓足勇气跑过来,高高举起手里的食盒,“祖父,我做了桂花糕,你尝尝好吃不?我自己做的,没用丫鬟帮忙。”

大眼睛里装满了渴望,渴望祖父也夸夸她。

陆斩早就注意到孩子们手里都拿着东西了,猜到都是送他的,陆斩莫名又欣慰,他太忙,平时疏忽了女儿孙女们,小姑娘们竟然还想着他,遂接过食盒,捏起一块儿桂花糕放到嘴里,品尝后,特别认真地夸二孙女,“嗯,怀玉手真巧,才八岁就会做糕点了。”

陆怀玉兴奋极了,脸蛋红扑扑的。

陆斩扫向其他四个姑娘,道:“走,跟祖父去屋里坐着,进屋再看你们的礼物。”

“嗯!”

小姑娘们齐齐地道,分左右围住高大的男人,兴高采烈地走向堂屋。

陆筠送的是亲手绣的精致荷包,大姑娘陆锦玉送的是一笔好字,二姑娘陆怀玉做了清甜可口的桂花糕,三姑娘陆嫣吹了一曲底气不足却很好听的箫。萧声结束,陆斩照例给予了鼓励夸赞,陆嫣压抑着激动,努力保持矜持,陆怀玉不喜欢祖父夸庶妹,绷着脸扭过头。

陆斩就当没留意二孙女的小心思,笑着问小孙女,“阿暖要送祖父画?”

陆明玉嗯了声,走到祖父身前,把手里的画递了过去。

孩子们多才多艺,陆斩与有荣焉,笑容比平常多了不少,只是当他缓缓展开小孙女的画卷,脸上的笑突然就消失了,喜怒难辨地盯着画上的石头小院。良久良久,他才抬起眼帘,黑眸沉静地看着小孙女,“阿暖怎么画出来的?”

陆明玉早就想好了说辞,顶着祖父的威压,她露出适度的紧张,小声道:“我不知道祖父喜欢什么,跑去问祖母,祖母说祖父喜欢她家的老房子,每次练完兵……”

陆斩脸色微变,他当年做过什么他当然清楚,心里恼妻子跟孙女念叨这些,脸上还不能表现出来,微笑着夸孙女:“嗯,阿暖画的好,特别是这棵山楂树,祖父很喜欢,好了,祖父还有事,你们先回去吧,改天祖父有空带你们出去玩。”

孩子们送了礼物,他自然要有所表示。

“啊,那祖父别忘了!”陆怀玉最高兴,跳起来叫道。

陆斩笑笑,用眼神示意孩子们可以走了。

陆筠便领着四个侄女告辞了。

堂屋只剩自己,陆斩再次展开小孙女的画轴,看着那座熟悉的石头房子,男人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柔和,不知不觉陷入了回忆。当年原配已经去了,他去外面领兵,受伤躲到一个村户之家,遇见了朱氏。

十四岁的朱氏,水灵貌美,单纯烂漫,她怕他,又,喜欢他的脸,总是偷看他。院子里的山楂树结果了,她精心挑选没有虫子的洗干净,再把里面的籽儿挖掉,这才端给他让他吃。他太信任她,吃的时候没注意,意外吃到一粒籽儿,崩到牙。她听到声响,吓得脸都白了,低着脑袋攥着袖子认错,眼泪吧嗒吧嗒掉。

什么叫情情爱爱,陆斩不太懂,他只知道跟朱氏在一起很轻松,只知道喜欢看她傻乎乎的样子,所以他会忙里偷闲找借口去村里看她,会带着礼物登门提亲,返京前在村里成亲娶了她,回京又大办了一次酒席。

那时的朱氏……

“祖父?”

回忆被打断,陆斩倏地抬头,就见一个粉裙小姑娘扶着门柱站在门口,怯怯地望着他。

陆斩神色自然地收好画轴,朝去而复返的孙女招招手,“阿暖过来。”

陆明玉这次是真的心里没底了,小步走到祖父面前,谨慎打量。

“阿暖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有话要对祖父说?”陆斩难得温柔地问,语气却很笃定。

陆明玉隐约猜到了,祖父八成以为是祖母托她来的,她若承认,她的一片真心就成了祖母刻意安排的算计。但陆明玉不怪祖父这么想,毕竟她太小,还没到懂得用这种办法当和事老的年纪,祖父有怀疑的理由。

点点头,陆明玉茫然地望着祖父,“您怎么知道的?”

陆斩浅笑,没有回答,往旁边挪挪,然后抱孙女坐到空出来的半边椅子上,“阿暖想说什么?”

陆明玉忐忑地看看他,低下头,攥着小手道:“祖父,我去找祖母的时候,祖母在哭,我问她为什么哭,祖母说祖父要把姑姑带走,不让祖母见她……我问为什么,祖母说祖父不喜欢她了……祖母哭完洗脸,我觉得祖母不妆扮更好看,祖母说不妆扮看起来好欺负,她怕别人因为她笑话爹爹跟姑姑……祖母还给我讲了她是怎么遇见祖父的……”

想到什么说什么,看似东一句西一句,里面却有小孩子简单的逻辑。

有些事情说得太清楚反而不妥,该暗示的都暗示完了,陆明玉仰起头,脸上挂着豆大的泪珠,抽搭着求身边的大男人,“祖父,我不想看祖母哭,你别凶她了,别带走姑姑好不好?祖母说她想搬回石头房子里去住,我舍不得祖母走……”

越说越哭得厉害,最后靠到男人怀里,眼泪全都抹了上去。

陆斩听着小孙女单纯的哀求,听着小孙女的抽搭,心中五味杂陈。他怎么可能真的分开妻子与女儿,他只是……以前他去周老姨娘那边,第二天她肯定素装打扮温柔小意,变回他喜欢的样子,今早妻子却没有改妆容,陆斩以为妻子彻底看虚荣胜过他了,才按捺不住胸中闷气,借女儿发.泄了出来。

原来她当真了,还大哭了一场?

陆斩有点坐不住了,先诚心哄孙女,“阿暖别哭了,祖父吓唬你祖母的,不是真的跟祖母吵架,祖母哪都不去,会继续待在宁安堂哄阿暖,阿暖别哭了?”

“真的?”陆明玉慢慢止住哭,泪眼朦胧地问。

陆斩一边帮孙女擦泪一边点头,脸上再无冷峻尚书的威严。

陆明玉咬咬嘴唇,得寸进尺,“那,那祖父现在就去跟祖母赔罪?你都把祖母吓唬哭了……”

陆斩这辈子还没让一个女人使唤过,可对上孙女嘟着嘴替祖母打抱不平的小模样,陆斩只觉得好笑,无奈地捏捏孙女脸蛋,用悄悄话的语气道:“祖父是想去,但阿暖也哭了,祖父得先哄好阿暖啊。”

无论什么人,在单纯的孩子面前,都最容易放下各种架子。

陆明玉小脸不争气的红了,实在是没想到,快五十岁的祖父,哄起人来竟然这么……温柔好看。

“我不哭了,祖父快去哄祖母吧!”

不想耽误祖父祖母和好,陆明玉随便抹抹眼睛,飞快跳下椅子,头也不回地跑了,像只小小的粉蝴蝶,越飞越远。

陆斩收回视线,捏捏手里的画卷,静坐片刻,终于站了起来,去后面宁安堂哄妻。

石头房子虽好,但他绝不会叫她搬回去。 11

☆、012

宁安堂。

陆明玉抱着画轴急匆匆离开后,在外面守了许久的兰嬷嬷悄悄走到内室门前,挑开一丝帘子,看到里面朱氏侧对她坐在书桌前,微微低头看手里的画。四十岁的女人,脸蛋白皙细腻,淡妆轻扫,柔美温婉,之前还哭得肩膀颤抖,现在只是眼圈隐约泛红,嘴角竟然是翘着的,好像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回忆里。

兰嬷嬷一看就能猜到朱氏在想什么。

这个乡下出身的村姑,最快乐的回忆就是与老爷相识那阵子,她刚来宁安堂伺候时,夫妻俩还和和睦睦的,每当老爷上朝当差,朱氏要么乖顺地给老爷做针线,要么去院子里赏赏花逗逗狗,更多时候会单独坐在窗前,托着下巴浅笑。

笑得幸福甜蜜,跟此时一样。

默默看了片刻,兰嬷嬷轻轻咳了咳。

朱氏抬头,对上兰嬷嬷戏谑的目光,她飞快卷起画轴,笨拙解释道:“阿暖画了一幅画,我瞧着还挺好看的。”

兰嬷嬷对画里的内容并不好奇,隔着几步欣慰道:“还是四姑娘会哄人,早知道老奴也画幅画了,何苦劝得口干舌燥临了还一点都不管用?”

朱氏人上了年纪,脸皮却还薄得很,低下头,红着脸乖乖给人打趣。

“好了,您开心就好,多大点事也至于哭,老爷那么喜欢您,肯定不会真那么做的。”调侃几句,兰嬷嬷扶起朱氏,往梳妆镜前引,“来,老奴再给您重新打扮下,一会儿要摆饭了,别让小丫鬟们瞧出来。”

朱氏点头,坐好了,见兰嬷嬷要拿那盒涂上后脸蛋会显得更白的胭脂,朱氏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低声叹道:“算了,以后就这样简单打扮吧,不用折腾了,阿暖说得对,我这样的出身,打扮得再富贵别人也知道我是什么来历,保持原样还能得个返璞归真的夸赞,况且我自己瞧着也顺眼。”

她只想让兰嬷嬷帮她遮掩泛红的眼圈,这么大年纪了,叫丫鬟瞧出她哭过,肯定要笑话。

兰嬷嬷动作一顿,目光在镜子里与朱氏的碰上,朱氏居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拒绝她而心虚躲闪,反而朝她笑了笑,俨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脑袋里转了几个弯,兰嬷嬷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四姑娘小小年纪,还懂得什么叫返璞归真?”

朱氏露出一个特别自豪的笑,“是啊,阿暖跟她爹娘一样聪明。”

她长在乡下,没有读过书,进京后闲暇较多,每天学一点,总算会几个成语了。轮到一双子女,女儿像她,读书有些吃力,但女红一点就透,温温柔柔的,在闺秀里面人缘不错,儿子就厉害多了,比丈夫还聪明,才十一岁就中了秀才……

可惜儿子命不好,考中不久与几个公子哥儿出游,意外摔下山坡,别的地方没事,坏了眼睛。

想到伤心事,朱氏嘴角的笑容收敛起来,垂眸自我安慰,“阿暖聪明,要是个小子,过几年也能考秀才了……”

兰嬷嬷识趣地先帮朱氏梳头,等朱氏过了这股伤怀劲儿,她才微笑着道:“老太太,四姑娘的话乍一听有点道理,但她毕竟是个孩子,不懂大人们之间的弯弯绕绕。您要是个七品小官的当家夫人,化淡妆是应该的,出门做客比您身份高的见到了,会夸您本分,可您是尚书夫人,威风了这么多年,突然素淡起来,那些最爱议人是非的太太们准以为老爷冷落您了,才叫您没了耀武扬威的底气。老太太,一旦有了这种传言,不但您会让人瞧不起,恐怕四姑娘也会被旁府的姑娘们轻视,哎,如果三夫人是老王妃亲生的就好了,那样有三夫人给四姑娘撑腰,您也能轻松些。”

朱氏闻言,早上丈夫冷声训她的情景忽然浮上心头。

是啊,她已经被丈夫冷落了,没了里子,要是连面子都没有了,往后还怎么给孙女撑腰?

再看向镜子,朱氏眉尖儿蹙起,咬咬唇,如之前每次动摇一样,在兰嬷嬷的提醒下迅速坚定起来,“那就……”

话未说完,忽见门帘挑起,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

朱氏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难以置信地望着那边的丈夫。

她坐着,再震惊也只是浑身僵硬,坐得依然稳稳当当,兰嬷嬷却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一直从脚底窜到脊骨,再直奔心口。她握着眉笔的手瑟瑟发抖,老爷什么时候来的?老爷听到了多少?

眼看陆斩越走越近,兰嬷嬷吓飞的魂魄还没回来,但多年的本能驱使她稳稳放下眉笔,立即朝男人行礼,“老爷。”

得到提醒,朱氏慌张地站了起来,顾不得还披散着的长发,绕过椅子准备见礼。

陆斩目光从她泛红的眼圈扫过,及时上前握住她手,声音远远比平日温柔,“我早说过,在我面前不用讲究这些虚礼。”

朱氏或许无法理解丈夫冷峻脸庞下隐藏的心事,但夫妻这么多年,她能根据陆斩的声音变化猜测他心情。他这么温柔地说话,是不生气了吗?可早上还那么冷,她也没做什么,他怎么就变了?

朱氏想不明白,她鼓足勇气抬头,不安地打量丈夫。

怯生生的眼神,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变过。

除了幼时双亲离世,除了当年儿子眼盲痛苦他束手无策,陆斩这辈子没有落过泪,但此时此刻,看着妻子虽然貌美却早已不复年轻丰韵的脸庞,陆斩眼底不受控制地泛酸。二十年了,他一直以为她变了,一直怪她不听劝,今日他才明白,是他做得不够好,才糊里糊涂浪费了二十年,过去的二十年,他与朱氏本可以过得更好。

“下去吧。”余光扫了眼定在那边的兰嬷嬷,陆斩平静道,话里残留一丝因朱氏才有的温柔。

声音入耳,兰嬷嬷松了口气。她与周老姨娘一样,原来都是老爷身边的丫鬟,原夫人死后,老爷将周老姨娘收了房,她继续做丫鬟,不久朱氏进门,老爷安排她伺候对高门大户一无所知的朱氏。所以兰嬷嬷很熟悉老爷的脾气,老爷如此心平气和,肯定没听到她刚刚对朱氏的劝说。

欠身,兰嬷嬷低头退了出去。

人走了,屋里就剩夫妻两个,朱氏悄悄抬眼,丈夫居然还在用那种奇怪又让人心慌的眼神看着她。朱氏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先拉开距离,只是才动,手就被人攥紧了,“你给阿暖讲咱们以前的事了?”

陆斩一手攥着妻子的手,一手举起一卷画轴。

朱氏莫名心虚,低头辩解,“阿暖问我老家房子什么样,我给她讲,讲着讲着就……”

孙女人小,问题特别多,问完房子又问她哪年遇见的祖父,她嘴快,不知不觉都说了。

陆斩想象得出祖孙俩相处的样子,他笑了笑,松开妻子,打开画卷铺到桌子上,诚心赞道:“阿暖天分不错,光听你说就能画得这么像。”孙女才七岁,假以时日,在作画上未必会输给天资聪颖的儿子。

话题够轻松,朱氏身体放松下来,因为丈夫和颜悦色的,她也暂且忘了早上的训斥,从画筒里取出两张画,展开给他看,“没有,阿暖第一次画的时候,画一处就问我对不对,改了好几处地方,第二次稍微好点,阿暖怕你不喜欢,又画了第三幅,还担心迟到害阿筠她们等呢。”

陆斩看过两幅画,不禁失笑,喜欢小孙女的可爱,又欣慰小孙女倾注在这份礼物中的心意。

他低头看画,一旁朱氏见他笑了,目光不由地痴迷起来。

丈夫快五十了,可她总觉得,丈夫是越老越好看,而且老了才好啊,真一直像二十来岁那么年轻,怎么可能还看得上她?别说一月三四次,可能一次都不来了吧?

朱氏是个特别容易满足的人,只要丈夫对她好,她就会忘了之前的不开心,况且跟别人家的男人比,丈夫对她很不错了,来她这边的时候少,去周老姨娘那里也不多啊。

陆斩察觉到了妻子的目光,他看过去,果然对上妻子匆匆躲避的脸蛋。

陆斩苦笑,牵起妻子手,往床那边走。

朱氏心砰砰跳,看着近在眼前的架子床,眼波似水。他想做什么啊,天还没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