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太阳喷薄而出,万道霞光将天地染成红色,南州城又迎来崭新的一天。

阿梨悠悠苏醒过来,东窗琉璃格子正抹上一层彤辉,碎金的光点溅在**,她不由眯起眼。

窗外好像起了风,开得旺盛的桂树风姿绰约地摇摆着,枝叶间开始结了桂花,像一簇簇金蝶在阳光下抖翅。树叶子油亮油亮,两只小麻雀悠然在上面踩步,偶尔用尖细的嘴笃笃敲击窗格子。

房间里很静,渗进一股药草氤氲,里面的摆设很简单却精致,分明像是富贵人家的客房。正中两株素心兰开得艳艳,映着灿金的日光,就像嫣然欲笑一般。

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阿梨怔忡地看着,记忆大门豁然大开,似乎觉得腹中的痛再次隐隐而来,折磨得心一颤一颤的。

耳边仿佛飘过人声杂乱声,混成一团,她被人按在**,大口大口地灌着清水。有人在说“中毒”二字,她不由紧抓住那人的袍袖不放。

又仿佛,那时灯光浅淡,那双惯有的深邃的目光在烁动,仿佛天上河汉落下的一颗星,落在尘世间,光耀透明。

求生的**迫使她蜷缩在他的臂弯,发出孱弱的哭声,“我疼…”

“知道了。”

他短促地应道,肌肤的温热从手臂传递到心脉,她定了心,腹腔有什么滚热的东西翻腾上来,她朝着他张嘴就吐…

想到这,阿梨一个警觉,立时急速地起来。脚步如踩在云絮上,连姿势也有些摇摇不稳。腹中依然丝丝的余痛,可她根本顾不得这些,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院子里竟然寂静无人,阿梨悄悄出了房间,朝着月亮门走去。七月底的清晨有凉意,阿梨穿得单薄,眼看着晨曦透过枝叶疏影,潇潇洒洒似下了一场细密金雨,不由连打了三个喷嚏。

月亮门外倏地闪出几员铠甲大将,朝她拱手道:“裴大人有令,阿梨姑娘不得出院子半步!”

阿梨呆了半晌,才恍过神来,不觉抱紧双臂,学着观香楼的姑娘啐了一口,“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似的,关个女子,逞什么本事?不就包我一年吗,你这种有钱人我见得多了,呸,我不稀罕!”

“你在青楼里就学来这些骂人的话吗?”

后面兀地一声,阿梨惊愕地回头望去,裴元皓正站在楼上的窗户边,眉梢斜斜挑上,眼风自带三分凌厉。

阿梨不知是被骇住,还是惊讶,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我想回去…”

“回哪里?”

“观香楼。”

裴元皓并不回答,一步一步地下了楼,背着手踱到她的面前。他好像也是刚刚起床,蟹青的腰带还未系得整齐,宽而散地垂落下来,隐约起伏着麦色结实的肌肤,看得人屏息静气。

阿梨突然地转过脸,不愿正面对着他。

裴元皓微笑,慢吞吞道:“是因为怕我吗?”

他的话猝不及防,阿梨死死咬住唇,内心的想法到底暴露无遗。

她那时只是想,这个人的眼光过于犀利,心思深不可测,她在他面前无法遁形,最好远远地避开他。

她做不到善解人意,又担心触怒了他,她必须学会伶俐。

为了杨劼,自己的清白能保一时算一时。

裴元皓也忽然变得沉默,良久才说话,“你的舞跳得不错,刚学的?”

“是。”阿梨老实回答他。

他嗤地一笑,叹息道:“可惜,跳砸了。”

想起自己的辛苦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成了泡影,又想起芷媚为此要经受多大的羞辱,阿梨的眉端渐渐凝蹙,眼里自然而然闪过一丝伤感。

裴元皓仍静静地站在一侧,淡淡的笑意已敛去,“有这么重要吗?”

“是。”阿梨断然回答。

不知为何,裴元皓的眼中流过霓色的光晕。阿梨只顾抬眼望着高高的院墙,日影浓荫似水,漏下稀疏的光,和她斑驳的影。

他细细看她娇嫩的脸,明亮的眼眸,却看到她的眼里正漾起清清的水波。

忽然的,他为她可惜。

裴元皓冷薄的唇紧紧抿住,半晌,才说道:“后天皇上要走,到时我会安排你们再舞一场。”

“真的?”阿梨惊喜地叫。

裴元皓弯起唇角,仿佛是在笑。

阿梨兴奋得双颊嫣红,掩也掩不住的稚气,睁着圆亮的眼睛望定他,“芷媚她们一定很高兴。你这就送我回去,告诉芷媚我们还有机会。”

她情不自禁抓住他的袍袖,摇晃着。

这是她第二次抓他的袍袖了。

“你待在这里,把身子养好,至于何时安排,我会派人传信过去的。”裴元皓的声音还是阴阴的,不带丝毫情绪。

阿梨笑意顿失,心里微凉,声音也带了凉意,“为什么?”

“身子是好是坏,御医最清楚,你的肠子差点毒穿了,是不是还想被毒一次?”

“可是…”

“你不用这么怕我,对一个病秧子,我没兴趣。”

他话说得直白入骨,尚带一丝嘲讽,刺得阿梨眼角眉梢都染上异样的血红。她虽然巴不得能这样,却被他轻慢的态度惹得全身冒火,脱口说道:“我知道我逃不脱你的手掌,可我不会轻易就范的!”

“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作厉害人物,真的没想到。”裴元皓摇头,轻蔑地笑,脸上又恢复倨傲的表情,“告诉你吧,我还是个极其吝啬之人,从不做傻事。这五千两银子,我是不会白白扔掉的?”

他不再说什么,疾步从她身边走过,跨出月亮门。

“来人,守住院子!”他在外面发号施令,接着步履声声,片刻在高墙外消失了。

阿梨立时清醒了,她颓废地坐在台阶上。原来,自己这些日子的清白,是他五千两银子换来的。可是——

抬眼望着明媚的天,她禁不住幽幽地低喃道:“为什么买我的是他,救我的也是他呢?”

下榻

杨劼坐在伍子师父家的院子里。

一夜时醒时睡,眼皮依然发胀。朝日千针万芒扎下,刺得眼睛几近欲盲,他眯起眼睛,满脑子全是阿梨倒下去的情景。

伍子的师父正在教伍子武功。他双臂腾挪,脚下如生风,霹雳一声大喝,震得老榆树轻摇。伍子也翻身上了树桩,师徒俩一招一式对战起来。

杨劼看伍子壮实黝亮的肌肤,又低头看自己略显白皙透青筋的双臂,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师父的女儿小娟从里面出来,听到叹息声,转眸瞥了他一眼。

伍子练得满头大汗,进屋的时候朝杨劼眨眼做了个暗示。杨劼正要跟进去,小娟比他抢先一步,他分明感觉小娟对他的敌意,不得不停驻了脚步。

屋内小娟的声音很高,显然是说给外面的杨劼听的,“伍子哥,我爹要去都城开武馆,你到底去不去啊?我爹说,你是他所有徒弟里面最有悟性的,还要你赶着去帮忙呢。”

伍子口气有点踌躇,“等这边的事情忙完,再说我还要跟我父母商量商量。”

“借口吧,你是不是也喜欢上那个阿梨了?”小娟口吻酸酸的。

伍子正言道:“阿梨如今身陷青楼,她又没亲人,我必须帮她。”

“你这是在帮杨劼!他是杨府大少爷,凭什么还向我们家要钱,不会上自己家要去?”

“小声点。”伍子劝阻她,“等哪天有钱,他会还师父的。”

愈是如此,小娟愈提高声音,“我爹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是看在伍子哥的面子上,掏出辛苦钱给那个杨少爷逛窑子去。到头来钱花光了,恐怕你也被这大少爷带坏了。”

“少说行不行?”伍子也生气了,“我会是这样的人吗?你再说我不来了。”

小娟顿时哑口无言。

杨劼听得脸上似挨了一巴掌,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见院子无人,转身就往外走。

伍子出来不见杨劼踪影,连忙冲出院子,在半道上拦住了他。

“小娟年纪小乱说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师父知道你的处境,他是个爽快之人。”伍子劝道。

“算了,我还是走吧。我自己想办法去见阿梨。”杨劼一脸阴霾。

“都什么时候了,还摆少爷架子?”伍子不客气道,“咱们为的是能见到阿梨,你这样身无分文贸然出去,对自己反而不利。”

杨劼沉默不语。

伍子从袖兜里掏出一锭银子,交到杨劼手中,“我师父手头没多少,这点够一个人进去的。”

杨劼紧紧捏住银锭,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由衷的一声,“好兄弟!”

“你快去见她,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伍子的声音如醇酒如甘霖。杨劼感动地拍了拍伍子的肩膀,伍子笑了笑,目送杨劼往柳陌巷方向去。

观香楼一夜惊魂后,到白天全部门窗紧闭,姑娘们都缩在房间里不敢出来。那些嫖客早闻听发生的事,也不想迈进楼门一步,有些亲眼目睹的更是窃窃地描述起来。

一时人心惶惶,观香楼内外笼罩着大祸临头的气氛。

不想太守府透出消息,皇帝并没有怪罪下来,据说皇帝昨晚印象最深的就是浣纱舞,也多了几句惋惜之词。人们长舒一口气,观香楼重新开门接客,姑娘们换上浓丽的装扮,如成群结队的蝴蝶,楼上楼下翩翩飘舞。

御书填匾自然成了泡影,鸨母难免沮丧,朝着芷媚絮絮叨叨地说阿梨是罪魁祸首,要是选了冰蓝或者别人,也不至于发生这样弥天大祸,云云。芷媚对阿梨突然闹病心存疑惑,又得不到她的消息,只得任凭鸨母埋怨,默默地想着心事。

午时不到,太守杨靖业亲领宫中内侍进楼,天降祥瑞,皇上对浣纱舞念念不忘,要求观香楼明晚重新御前表演。观香楼顿时一片喜庆,贺词不断,连杨靖业也附和上前道贺。

鸨母欢天喜地,接着又犯起愁来,“杨大人,浣纱舞就这几个姑娘会,如今阿梨不在,上哪儿再去补一个?”

“呦,妈妈真忘记我了。”

冰蓝兴高采烈地过来,眼睛睨向杨靖业,顺势搭上他的肩,频送秋波,“杨大人,您难得来观香楼,多坐会儿,奴婢保证伺候得您舒舒服服的。阿梨病倒,这空位奴婢当仁不让了。”

杨靖业哈一声笑起来,笑得狡谲,“本官要的是雏,你还是吗?”

冰蓝受了奚落,佯装噘起红唇做娇嗔状。鸨母嬉笑着推开冰蓝,“少在这里惹杨大人讨厌,快找芷媚准备去,明晚别给我出差错了。”

冰蓝阴谋得逞,忍住心中的那份得意,恰到好处地给杨靖业行了礼,施施然走了。杨靖业放眼望去,楼里舞乐齐宣,千姿百态的舞女歌妓参差糅合,争相交辉。

“果多姿容出众的。”杨靖业大是感慨,想起自己纳的三房四妾,总带有矫揉矜持的痕迹,哪有观香楼女子那般艳丽和热情?就是去年新纳的七夫人,如今也渐渐让他倒了兴趣。

鸨母早猜出他的心思,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贴近杨靖业耳朵小声说道:“老奴高价新买几个雏,过几日就到南州,个个花容月貌娇媚动人,回头老奴挑最美的送到府上去,给大人尝尝新鲜,大人要是满意就留下,也是那姑娘天大的福分。”

杨靖业微微颔首,露出满意的微笑。

“皇上下榻在鸿顺堂馆,里外三层全是御林军把守,未经裴大人许可,就是本官也休想进去。那里的一景一物都不许碰,记住,明晚务必小心谨慎,千万别再捅什么漏子。”

阴霾

鸨母心下明白,满面堆笑地送杨靖业出门,趁人不注意,将准备好的银票送到杨靖业手里。

“大人辛苦,观香楼靠大人多在皇上那里美言几句。”

杨靖业也不推辞,随意地一看银票上的数目,笑吟吟的,也低声告诉鸨母,“其实皇上看上的不是浣纱舞,是芷媚姑娘。别张扬出去,你知我知就是。”

鸨母大喜,忙施了一个礼,“老奴这张嘴保管封得严,大人放心,老奴这就去准备。”

送走了杨靖业,鸨母还沉浸在接连不断的喜讯中,唤过婢女倒了茶,慢慢咀嚼杨靖业方才留下的话语,却看见芷媚踩着碎步走了进来。

鸨母殷勤地招呼道:“芷媚,进来坐。”回身亲自张罗倒茶送果盘,直夸芷媚,“阿梨这丫头幸好跟着你,你还一天到晚惦记她,等她回来,我让她朝你磕三个响头。”

“妈妈。”芷媚一脸凝重,“阿梨为了浣纱舞不知吃了多少苦,怎么突然换成冰蓝了?就算换人,咱们也要问问阿梨明晚能不能行。”

“连杨大人都不知道阿梨如今怎样了,怎么问去?芷媚啊,这个你就别操心了,阿梨是被裴大人救走的,她是他的人,裴大人若是怜惜她,会治好她的病,不然早打发出来了。”

“我总感觉阿梨得病很蹊跷,莫非酒里有问题?”

这话要是换了别人,鸨母定会破口大骂过去,芷媚说了,鸨母并没在意,反倒耐心解释道:“昨夜只是喝了一小杯的酒,咱们没事,怎么偏偏她会有事?定是她自己早得病了,见了皇上又紧张,病情突发罢了。”

芷媚无奈地叹口气,鸨母还想说什么,前院管事匆匆进来禀告,说是有位年轻的俊俏少年找阿梨。

“就说阿梨不在,让他过些天再来。”鸨母一心想着明晚的事,催促管事将来人打发走。

管事凑过来,神秘地在鸨母耳边咬了一句,鸨母吃惊得脱口道:“你不会搞错?”

“小的单看此人举止,就断定不是风月场合的老手。听说杨大人的大少爷长得俊,从年纪从外貌看,小的猜想是他。”

鸨母沉吟片刻,嘿嘿笑起来,“老子一走,儿子又来,今日观香楼够热闹的。看来这杨少爷还挺专情的。走,出去探探他的口气,看他究竟什么意思?”

花厅内粉霞如云,几名艳妓围着杨劼,有上茶,有献果子,带着轻佻声搭讪,一时如彩蝶围绕绚丽飞舞。

鸨母老远地观望,年轻的杨劼虽相貌秀致,肌肤细腻如寒玉,脸色却苍白如纸,衣着无半分杨府大少爷的华彩,甚至有点落魄样。

鸨母眸光一闪,断定此人就是杨靖业的大公子。暮春的时候离家出走,估计偷偷回来,连杨靖业还不知晓。

当下笑嘻嘻地过去,打招呼道:“这位公子爷找阿梨是不是?这里人声喧哗,就请堂内入座。”

杨劼初次进青楼,顷刻被眼前光怪陆离的景象搞得不知所措,听鸨母这么说话,心下有点迟疑,但还是顺从地跟鸨母走进客堂。刚在里面坐下,听鸨母又朝外面喊:“太守府的管家若是进来,也请他来客堂上坐!”

杨劼闻言,紧张地站了起来。鸨母看在眼里,心下已是明白,笑道:“看我老糊涂了,忘记告诉这位公子,阿梨不在观香楼。”

“她在哪儿?”杨劼急迫地问,“她怎么样了?”

“她不会有事的,裴大人让她住进鸿顺堂馆,这会两人正郎情妾意相看无厌呢。”

杨劼的脸色更加苍白,连双唇也失了颜色,脱口道:“不可能!阿梨绝对不是这样的人!那裴大人凭什么把她关在鸿顺堂馆?”

鸨母料到他有如此过激反应,淡淡说道:“裴大人早就包下阿梨了。”

“阿梨我包了,你要多少?”杨劼颤着声音,脸上掩不住的愤懑,透出一丝暗青。

鸨母笑起来,眼光不经心似地掠过杨劼,“裴大人可是花了五千两银子,五千两,你包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