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再多言,迈开大步朝外面走,边走边指示垂立的内侍,“拿件衣服给此人穿上,放他出去。”

不知是怎样穿衣套靴的,杨劼连滚带爬地出了太子行宫。明耀的太阳亮在头顶,杨劼的头吃力地仰起,他第一次看见由地狱到人间的亮光。

都城午后的气温是暖和的,路上的行人都绽开着笑脸,唯他不觉得暖,只觉得体内置着一块冰,徐徐融化,寒得入骨入心。

后面拂过一阵香风,那个三公主在前面拦住了他,映着阳光的眸子格外明亮,“喂,怎么就这样走了?裴大人可是我叫来的,你怎么连谢一声都没有。”

杨劼恍恍惚惚地走着。他对这一切不再有丝毫的兴趣,唯一的意念就是离开,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方。

“喂喂,我在说你呢。”三公主不满道。

脚步并未放缓,杨劼的目光移向三公主,换上一个凄清的笑,似自嘲,又似无意识的,“谢三公主。”

“叫我袁黛儿。”三公主纠正他,脸上有了欣喜。

杨劼不再看她,吃力地缓步而行,望向前方的眼眸空洞苍白,散乱的发缕在风中乱舞。袁黛儿并没有追上来,一阵旋风刮过巷道,几枚随风卷来的落叶,在杨劼的头上飘来荡去。

杨劼记得,有那么一个晚上,阿梨拉着他的手,后面是追赶的人们,地面上拖着他们奔跑的影子。

月色清寂,他被她的温柔覆盖。

如此甜蜜的回忆,如今更觉凄凉。

“阿梨,你在哪儿…”一滴泪从他眼帘流落,他喘息着继续往前走。天空碧蓝如洗,不带一丝云彩,横空传来大雁的叫声,混合着他的悲伤响彻云霄。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支撑的力气似乎从身体被全部抽去,杨劼终于看见客栈的大门了。老板毫无表情地站在外面,鹰隼的目光里隐匿着几分险恶,里面柜台里的老板娘与杨劼一对眼,便心虚地闪进了门帘子里。

进进出出的客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他。

老板肥胖的身子挡住他的去路,“我家店门可不是为你家开的,我要是养个讨饭的也比你强。今日拿不出房钱,甭想进店门!”

杨劼竭力呼吸着,力图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只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会想办法,给我一天…”

“别做梦了,滚出店去!”老板推了他一把,杨劼站立不稳,仰面倒在道路上。

行人纷纷围过来,朝着他指手划脚,嘲讽着,讥笑着,有人甚至啐了他一口。

“大家看呢,就是这种没钱还死皮烂脸的!”

“真当自己是小白脸,有本事要饭去,哈哈!”

杨劼麻木地躺在那里,天空瞬间乌云蔽目无颜色,身体火燎一般的热,偏偏冷汗从额角不停地滴答滑下。

这回真的要死了。

周围嘈杂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有个人冲进了人群里,一把将他抱起。

“少爷!”

明明是伍子熟悉的声音,而在杨劼耳边恍若千里。他不可抑制地发出呻吟,双目虽然合着,可感觉伍子健壮有力的肌肤熨帖着他,很温暖。

“阿梨…。。”他呓语般模糊出声。

“阿梨被老爷送进青楼里去了,少爷,她是为了你。。。。。。”伍子焦灼的声音带着悲悯。

瞬间的痛楚刺穿了杨劼的神经,他本能地直起身,赤红的双眸如浸在血里,“回去,我要回去!我要把她救出来!”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声音被鼓荡的风割裂,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盛会

七月二十九日那晚,南州城上空光耀如昼。

千家万户燃起风烛香斗,烧香祭神将通宵达旦。观香楼里广筵长席,从日午至酉时,坐客满满,樽酒不空。

一勾浅月搁在西窗,阿梨已经练了良久,收起有点蓬乱的额发,心里依然无来由的紧张。

浣纱舞已练了千遍万遍,熟稔得连梦里都在旋舞。

可她还是紧张。

鸨母笑着告诉她,皇帝来了,那个裴爷也来了。

裴爷的全名叫裴元皓,少年即封为晟阳王,官拜至尚书令,人上之人,权倾朝野。

鸨母如数家珍,唾沫横飞。

愈如是说,阿梨的心愈沉到谷底。

她站在窗边,夜里的天空泛着一种蓝黑色,繁星斗转。她无助地睁着眼,在想,这么久了,真的等不到杨劼了吧?即使等到了,那个裴元皓横在中间,他们能奈何得了?

她微微地湿了眼眶,连芷媚出现在门口也浑然不觉。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出发了。”芷媚微笑道。

盛装下的芷媚袅袅若仙,镶花边浅蓝云幅舞裙,已是海棠花娇艳无比,举止都有天然一般好姿态。阿梨惊艳地看着她,心里满是羡慕。

芷媚因是花魁之列,一般想见的都是腰缠万贯的名门旺族,而待人以清雅弹唱弄舞为主,不轻易接客。每每阿梨问及,她总是淡然而笑,说:“男女之情薄似云烟,短似朝露,我虽入烟尘,我的心是干净的。”

做这样的女子,真好。

迂廊里已是笑声喧哗,伴随着环佩叮铃,楼上的姑娘们云朵般向花厅飘去。阿梨刚走到楼梯口,差点跟迎面而来的冰蓝撞了个满怀,冰蓝急忙后退两步,浅浅地笑,“看我多糊涂,该让阿梨妹妹先下楼才是。”

她笑时以帕掩唇,语声绵软,眼睛别有深意地看着阿梨。阿梨神色也是淡淡的,撩着翠裙下楼。

花厅里好一番热闹,没被选上跳舞的拉着被选上的,表面一团和气,说着鼓励吉祥的话,笑语缭绕盘旋,说不出的安定团结。鸨母心里高兴,命几位婢女手擎酒壶,逐个给舞妓们敬酒壮行。

“姑娘们,观香楼的荣耀靠诸位了,皇上要是龙心大悦,少不了会御笔亲题金匾,我观香楼从此独树一帜,长盛不衰!”鸨母端起了酒杯,高喝一声,仰头饮尽。

舞妓们纷纷擎酒酢杯,阿梨刚与芷媚对敬,不知是谁碰了她的胳膊,白釉蓝花瓷杯抓牢不着,嘭的掉在了地面上,水酒四溅。

厅里的人闻声朝这边看,阿梨有点尴尬,却听得后面的冰蓝尖声怒叱,“长没长眼睛啊?”

侧首看去,冰蓝裙幅翩翩的身影一闪,朝着身边叫麝月的婢女怒目而视,“砸伤了脚你赔得起吗?还不再去给阿梨斟一杯!”

那叫麝月的婢女满脸通红,执起手中的酒壶又给阿梨倒了一杯,垂着头一言不发。阿梨见麝月惶恐的样子,起了怜悯,将手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鸨母心情甚好,打圆场道:“姑娘们,走啦,见皇上去!”

最后一个字咧出满是黄牙的嘴时,楼门口已经迫不及待地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震天,一簇簇亮光猝然划过每张笑脸。阿梨不经意地侧脸,正巧看见冰蓝的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笑意里含着淬毒的针,似乎要刺到她的心里去。

阿梨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心底却莫名的一震。

这夜,统正皇帝亲临南州城,与万民烧香看会。

太守杨靖业是最紧张忙碌的人。

薄暮过后,他已经派员将灯船毕集,又请了大法师在船上铺设经坛,普渡众生。到了晚间无数做工精致的莲花灯点燃水面上,如千点万朵的繁花在闪耀,沿河两岸柳荫夹道扎了灯彩,香烟不绝,游人香客川流不息。

茫茫夜色中,多少香鬓花影,多少锦绣堆簇?

端的是南州乃繁华胜地,富贵之城。

一切,为的是龙颜。

十几年仕途生涯,他渐渐摸透皇帝的脾性,知道只要能笼络到皇帝身边的裴元皓,什么难事都能迎刃而解。

年轻的裴元皓才具过人,做事果断敏捷,有时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

“裴大人,都准备好了,请皇上移驾与民同乐。”杨靖业首先通报给裴元皓。

裴元皓略微颔首,过去朝统正皇帝耳语几句。皇帝笑着站了起来,后面随侍的后宫嫔妃纷纷起坐,一袭内侍执黄盖宝扇列于其中,众人前呼后拥着皇帝登上城楼。

须臾之间,香雾齐喷,与月色烟光融合。天地火龙蜿蜒,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楼下百姓密如鸦羽,山呼万岁如海啸。

统正皇帝广袖挥动,笑道:“元皓,你看,这天下是朕的,你父亲的鲜血没白流。”

裴元皓的脸上浮起笑意,朝皇帝拱手,“替皇上建立千秋功业,做臣子的甘愿浴血殉国。”

统正皇帝哈哈大笑。

笑声荡在香风中,也变得极其爽脆。

皇帝携紧裴元皓的手,大步下了城楼,他们走得很快,身影重叠,仿佛相依相靠。后面的人赶紧跟随,珠翠闪耀,金玉叮当乱响。

南州城灯船之盛,天下所无,据说地藏菩萨一年到头闭着眼睛,这夜睁开眼见到的正是南州满城灯海,菩萨一高兴,就独庇南州了。这些只是传闻,可到了统正年代更盛,连皇家贵族也不得不跑这里来了。

城内河面不宽,衬着两岸的万盏灯火,光耀亮如白昼。水面上潺湲着粼粼波光,皇帝一行刚在巨大的雕龙画舫上坐定,各乡知州大员,都在两边的小画船上匍匐迎驾,三跪九叩之后,鼓声一响,笙管舞乐犹如波涛,一浪接着一浪。

画舫里面多的是衣香鬓影,浓烈的脂粉香袭鼻。阿梨卷起一侧的船帘,凭栏暗自观望前面的动静。

此时月亮蒙纱,夜色渐渐走向深沉,一对官家绝艳名姝正在细吹细唱,犹如珠落玉盘的清脆,又悠悠婉婉地在夜空中绕了个圈,慢慢回旋开来,直向着人的心魄飘去。

正中的皇帝龙纹黄袍,年逾四十,面目和善失之锐气,一只手搭在扶手上,似是陶醉地合拍子。周围全是罗绮团簇的艳丽女子,阿梨只觉得那艳光太刺,刺得不愿多看一眼。

眼眸闪转,她便看见那个男人了。

淬毒

他坐在那里,姿势比皇帝还闲散,不看戏,也不谐趣,眼风偶尔缕过犀利,恰如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模样。

如果这个人只是叱咤风云的晟阳王,她多少还会欣赏他,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命运与其紧密相关,她的眼里隐隐地带上恨意。

是的,她讨厌他。

“阿梨,快别看了,下一个轮到我们了。”芷媚突然叫她。

阿梨恍然一惊,赶紧过去排队等候。紧接着外面掌板击响,丝竹箫音悠扬而来,观香楼的浣纱舞就要开演了。

随着前面的舞妓才走两三步,阿梨突然感到腹部一阵钻心的疼,她不由抚住腰腹“啊呦”叫了一声,后面的芷媚赶忙搀住她,“怎么啦?”

那痛意隐约而去,阿梨直起腰,笑道:“没事。”

芷媚还想说什么,箫音催得紧,她只是拍拍阿梨的肩膀,众舞妓拢起长袖,个个如下凡的瑶宫仙子,鱼贯出了舫舱。

“七月六,瓜果没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七月七,驾鹊拆离衰,尽管绸缪今夜里,情魔难障太阳红,分手各西东…”

歌声带着寒意的秋风,吹皱的不再是烟花空濛水波流淌,而是所有在场人的眼睛。翩翩起舞的众浣纱女长袖挥舞,如莲花重瓣层染绽开,中间芷媚宛然一抹滟红涉水,姿态高扬,想不招人注目都难。

那一刻,连皇帝也摒住呼吸,目光迷离。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诗里描绘的风景,此时活色生香展现在他们面前。

阿梨踏歌轻舞,她婀娜的身姿,此时化作绿藻摇曳,她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她听到了周围的惊叹声,喝彩声。

那个本来闲散的人,此时也坐直了身子,映闪眼帘的是一个翘起嘴角的笑。

她想,他定是认出了她。

可这一切与其无关,她只爱她的浣纱舞,那个她历经心血操练已久的梦之舞。

她忘我地飞旋,腹中剧烈的痛如攀附的火,无边无际地燃烧蔓延。

喷吐的毒气钻入五脏六腑,无孔不入的,似要腐蚀掉所有的肌肤。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角的冷汗随着飘发撒在空中,她咬牙坚持着,眼前的景物人影在渐渐模糊…

夜幕中月影东斜,正值藏胜会高峰,银烛花灯染了灿烂的光华,照亮着沿岸观舞百姓的脸。隔着斑驳的树影,杨劼和伍子悄然观望着画舫上的动静,谁都不愿开口讲话。

舫板上的阿梨正在凌波起舞,别人眼里,她是众舞妓中极普通的,不过是一枚小小的点缀,人们的注意力都在美艳的芷媚身上。

而那个人,是他们的阿梨,从小一起长大的阿梨。

他们的视线定在她的身上,心中百味俱全,不知是因为悲哀,还是别的。

直到阿梨的动作突然走样,接着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人群大乱,船上岸上都里一片惊呼声。

倚在太师椅上的裴元皓跃身而起,一把抱起倒地的阿梨,包括皇帝在内的所有人似乎还未从迷醉中醒悟,迷惘失措地呆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裴元皓上了一艘小官船,船儿飞快地向对岸驶去。

杨劼竟一时忘记身在何处,甩开挡在面前的几个人就要往前面冲,被旁边的伍子用力拉住。

“少爷,前面是河,你过不去!”伍子喊道。

“不,我要去救她!放开我!”杨劼拼命挣扎,颤着声音叫喊。

“老爷就在那里,要是被他发现,非把你抓起来不可!”伍子劝说道。

“可是阿梨她怎么样了?那个抱走她的男人是谁?”杨劼看着对岸,竭力含住眼里滚动的泪,心如刀割。

他突然记起来了,就是这个“裴大人”闯进了太子行宫,连袁铖也畏惧他。

如今他要把阿梨带到哪里去?

伍子虽也是焦虑万分,此时只能先稳定杨劼,“阿梨命硬,不会有事的。你身子还虚,又赶了好几天的路,先去我师父家养足精神,我们另想办法。”

杨劼缓缓垂下头,无奈地低叹,“阿梨,是我害了你。”手掌重重地击在树干,转身离去。

周围人声鼎沸声还在,舫船上依然笙歌不断,刚才的一幕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切很快地恢复原状。

有道人间富贵,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大抵如此。

轻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