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流浪,他生怕被杨靖业发现还活着,耍了个心眼,给自己取名“杨千羽”。

都城与南州千里之遥,杨靖业的魔爪不会伸向这里。但是杨靖业毕竟是太守,是朝廷职官,他不得不防备。

覃家做生意历来财源广进,覃夫人自打几年前丈夫死后,亲自操持覃家生意,里里外外一把手,生意比以前更是兴隆红火,到如今用富可敌国毫不夸张。

寡妇门前是非多。杨劼初始想拒绝,引荐人就不断地开导他,“覃夫人虽说是有名的寡妇,风流成性,家里天天有衣着华鲜的男人出出进进,可对你这样的文弱书生没兴趣,你就放心进去吧。再说,覃夫人为人大方,挥金如土,一月的工钱抵过人家半年,这么好的机会谁摊得上?”

杨劼还在犹豫,引荐人凑耳朵说道:“你想,她丈夫死去七年了,撂下孤儿寡母的。那孩子打出生起就被娇纵惯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养得像个小太岁似的。你就装装样子教书,哄那孩子开心,覃夫人根本不会管。”

一番话打动了杨劼。算来如若在覃家做上三年,他就可以攒下银子赎回阿梨了。当下欣然应允,由引荐人指路,让覃府的管家询问了几句,就打发去书房见那小少爷了。

一连几日,杨劼连覃夫人的面都没见上。那小少爷极为好动,又调皮捣蛋的,尽做出些刻毒肮脏的事作弄先生,杨劼这才明白覃夫人出大价钱却应者寥寥的原因了。

这日他在附近便宜的旅舍安置了,便照常去覃府教书。

进了覃家大院,一重重层叠的粉色墙面延展开来,四周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墙壁不用砖石粉漆,而是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两边又是郁郁葱葱的名贵花木…七进的宅子杨劼本来熟悉,拐过一条甬道,他就来到书房旁。

从半敞的雕窗看去,小少爷正老老实实趴在书案上等他,闭着眼睛像是酣睡去,嘴角正淌口水。杨劼心下释然,开了房门,头顶倏地掉下一包粘乎乎的东西,伸手摸去,竟是几条尚在蠕动的毛毛虫。

杨劼大骇,一时手忙脚乱,狼狈不堪地掸头上的污秽物。那边小少爷已经站起,抚掌大笑道:“好玩!好玩!”

这已经不止一次受到戏弄,杨劼别无他法,只好忍气吞声任凭小少爷肆意妄为。

突然想起自己曾经也是个少爷,虽无娇惯,到底是丫鬟婢女伺候的。如今却落拓到这种地步,杨劼心里腾升起苍凉之感,不觉幽幽叹了口气。

覃家小少爷突然不闹了,眨巴着眼睛问他,“你也不开心吗?”

小孩童的话触及杨劼的心事,杨劼自言自语道:“开心不开心,无所谓了。”

小少爷懵懂地看着他,仗义道:“没事,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要我帮忙吗?”

杨劼心念一动,察看窗外无人,便小声问:“这里有没有紫锦楼?”

“这有何难?我带你去找。”小少爷拍拍**,拉了杨劼就往外面去。

沿着五彩缤纷的卵石路,牡丹开得华丽,魏紫姚黄,映得斗拱楼台都浓妆上一层重彩。这里清寂少人,阳光拖着一大一小的身影,两人扶石依泉的走,一旦发现前面有人,也可以迅速地躲到假山花圃里去。

将整个覃府绕了一圈,还是没有紫锦楼。杨劼明知这样寻找只是碰个运气,心里还是很失望。

“回书房吧。”他无奈对小少爷道。

那小少爷岂肯罢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眸光一闪,“你跟我来。”

杨劼只好跟着走入一进院子,暖风吹进一股馨香,原来墙角的老槐树枝叶横斜缭乱地爬过垣墙。此处绿叶成荫,隐约见紫衣婢女穿梭其间,杨劼心内慌乱,急着想退出,小少爷不由分说将他拉进了一间屋子。

室内轻烟如缕,两边古铜彝鼎深陷在梦幻似的烟霞中。原来正上方摆一香案,紫砂的香炉里正悠悠吞吐安息香,里面的摆设是模糊的,走动的人影也是模糊的。

“这什么屋子?”杨劼压低声音,眼光透过香案,落在悬挂在墙面的画像上。

“这是我娘住的院子,她喜欢进这个房间。”小少爷被紫榆花架上的珍宝古玩吸引了,一个劲地捣鼓着。

杨劼走得近些,画像上的女子一点一点逼近自己的眼瞳,莹润华丽的色泽被时光掩去,她微垂着头,却按不住秀丽的脸庞,十七八岁的模样,素白长袖逶迤,鬓侧横贯银簪,神情极是怡然满足。

杨劼想,这样的女子,定是过得锦衣玉食、多姿多彩吧。

女子的后面彤霞满天,梨花含苞似雪,映得楼台华檐绚丽斑斓。那楼台被梨树遮掩住了,只露出拱角的一面,隐约见隶书“紫锦”两字。

妇人

杨劼的眼皮突地跳了跳,晕黄的光弥散开,他死死地盯着那两个字,惊喜在无边无际地蔓延,直至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了。

“那是谁?”他再次颤着声音问。

“不知道。”

小少爷瞥了画像一眼,很干脆地回答,显然他的兴趣还在那些古玩上。

杨劼呆呆地看着画中女子,映在面前的微垂的眼帘,那眸子应该是黑漆乌亮的,岁月打磨得光华黯淡,已经丢失了原本生气。他想,那女子容貌虽清秀,如果还在,定是不再年轻了。

老天还是怜惜他,让他有了紫锦楼的线索。紫锦楼与女子有关,熟识女子的就是这里的主人,覃夫人。

覃夫人和这个女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这样的念头刻在杨劼的骨子里,身心的血脉因为兴奋而喷张汹涌。

院子里依然寂静得没声息,小少爷伸了个懒腰,抓起一个玛瑙麒麟缸塞进杨劼的怀里,道:“我家珠宝多着呢,少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快走,我娘要是发现我没用功,会打断我的腿。”说完,小身影率先闪出了屋门。

杨劼略微迟疑,还是悄悄地将麒麟缸放回了原处。

出了迂廊,一阵疾走,依稀院门哐当紧闭,杨劼才惊觉,几名彪形大汉兀立门前,中间站着一名衣着华丽的妇人。

烈日耀目欲盲,那妇人唇际噙着阴沉的笑,冷眼盯着杨劼,像一尊高傲的雕塑。杨劼脑门嗡嗡直响,内心几乎被惶恐吞没。

覃家小少爷失了先前的灵气,扑通跪下了,“娘,孩儿只是随便看看…”

“搜。”妇人不紧不慢地说道。

几名彪形大汉拥上来按住杨劼,里里外外搜了个仔细,小少爷心虚得垂着头,眼珠子琢磨不定地闪着。

大汉们在杨劼身上搜不出什么,妇人一时有点惊讶,脸上渐渐有了笑意,高挑的眉角扬起,“阿小,这次先生找对了,想必不是个鼠盗狗窃贪财之辈。”

小少爷就势起身,一脸得意之色,嬉笑道:“娘,您应该赏我。”

“娘赏。”覃夫人摸了摸小儿子的头,用拖得柔长的口吻道,“后日是你爹忌日,赏你跟娘一起去皇家玲珑寺拜神。”

小少爷嘟了嘴,脱口道:“不去,我不去那种鬼地方!”

覃夫人不满地敛起笑容,“阿小,又不听话了是不是?”

小少爷勉勉强强地答应了,突然一指杨劼,“我要他一起去!”

“别忘了你爹忌日,阿小。等后日回来,你爱怎么玩就怎么玩。”

覃夫人关照着,甚至没有再看杨劼第二眼,便由几名大汉簇拥着扬长而去。如墨乌亮的云鬓插满螺钿金簪,金灿灿光艳艳,华服逶迤,周身弥漫着一种令人沉迷的靡香,后影却掩不住春华渐渐离去的无奈。

毕竟是徐娘半老。

跪在地上的杨劼起身,望着洋洋自得的小少爷,单薄的袍衫已被汗湿透,脊背却是一阵阵的发凉。

忌日那天,杨劼早早起身。来到覃府时,天色才开始放亮。

听人说,覃夫人喜好奢华,却不喜热闹,所以偌大覃府处处雕得精致鲜少有人。就是那些她看中的男人,也是只能被指定去一个地方,原路去原路回。杨劼顺着五彩卵石路走,放眼望去,一切亭台楼阁还拢在薄薄的光晕中,整个覃府如烟如雾。

前面管家领着一个轻袍男人正过来,那男人虽长得高大威猛,却是蔫得如枯藤的茄子,抽干了水分似的,毫无生气。杨劼闪身往旁边让了道,管家看见他了,招呼道:“杨先生,小少爷正等着你呢,过半个时辰夫人就出发了。”

杨劼躬身表示谢意,管家走过头又折回来,小声告诫他,“玲珑寺那是皇家寺院,前朝的菁贵嫔在那里削发为尼。小少爷年幼不懂事,你可要注意了,就在寺外等候着,别进去。”

杨劼连连称喏,管家拍拍他的肩,满意道:“小少爷够折腾人的,你要是好好表现,我会帮你去夫人那里美言几句。”

立夏节气,空气尚带一丝凉意,繁花次第盛开,一路花香流淌,如烁彩霞。从城东到玲珑寺要走两个时辰,拐过一个小山坳,层叠的宫殿飞檐从森森松柏中大斜伸出,宛然天上城阙,鳞次栉比地浮现在杨劼眼前。

到达玲珑寺已过辰时,正是香火最鼎盛的时候。宏大轰鸣的钟声响彻,伴随抑扬顿挫的诵经念佛声,寺院外放着大香鼎,烟香缭绕,不时有善男信女从杨劼身边走过。

覃家小少爷被她母亲逼着叩拜了半个时辰,才如遇大赦,欢快地跑向杨劼。

杨劼的目光飘向远方,不知在想着什么。小少爷见他冷淡的样子,反而讨好道:“我带你去别处玩。”说着,拉了杨劼就走。

从寺院一侧走,人迹开始变稀,前面就是月洞门,门外的白玉兰开得正盛。从外面望去,能隐隐绰绰见几个小尼姑穿梭,步子都落得很小心。

杨劼感觉不能再往前走,扯住小少爷,“咱们还是回去吧。”

“我不。”小少爷任性惯了,执意要继续前行。

说话间从里面闯出一个小尼姑,冲着他们斥道:“谁这么大胆?这里是静心师太的禅房,小心被轰出去!”

小少爷跨前一步,歪着头道:“我才不管是谁的地方,我想进就要进!”

小尼姑抄起一把扫帚想赶他们,小少爷偏不依,杨劼又阻拦不住。正闹得不可开交,从里面传来一记温和的呵斥声,“谁在外面喧哗?”

那声音把外面的人都震住了。一名中年尼姑出现在月洞门口,手执佛珠,嘴里喁喁念着什么。

“师父,有人想私闯禁地。”

“可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得饶人者且饶人。”中年尼姑淡淡地看了杨劼一眼,便转身离去,清浅的眉目安静无波。

叫可悯的小尼姑合掌,恭谨地应声“是”。

杨劼看着那身土黄色的袈裟蠕动,风徐徐吹拂,送来一种寺院里惯有的香气。那无法疏解的味道,让他的心沉重起来。

他双手合十,恭声朝那背影念了一句,“打扰了。”

往回走,杨劼一路沉默无语。覃家小少爷也丧失了游玩的兴致,嚷嚷道:“我去跟娘说,我要回家。”话还没说完,人烟一般地跑远了。

杨劼生怕小孩子出事,赶紧边找边追。他只顾抬眼看前方,没顾着面前走过的行人,刚跑了一小段路,就跟前面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吃痛,发出“呀”的惊叫,旁边随侍的一把将杨劼推倒在地。

“走路瞎了眼,也不看看前面是谁!”

杨劼抬首,一众人立在他的面前。那几名随侍的虽是清一色便装,但也衣饰齐整,听声音能断定是宫中内监。被撞的公子爷眉端微微蹙着,一色鲜艳的八宝花样贡缎,可见精良的云纹,显得格外华贵富丽。单从这群人的气焰,不难看出他们的张狂跋扈。

此时一名宫人上来踢了杨劼一脚,喝道:“快给公子磕三个响头!”

杨劼忍着痛,突然笑道:“路上迎面被撞是常事,何必娇贵到这地步?”

话里已隐隐带了一丝讥诮。

那公子爷闻声看了过来。

宫人勃然大怒,飞起一脚正要往下踹,被那公子爷猛然喝住。那公子爷弯身搀扶起杨劼,眼睛里波光流转,脸上难掩惊喜,“杨劼!”

很久没人叫过他的真名了,这会儿兀地从陌生人的嘴里叫出,杨劼顿然变了脸色。

那公子倒爽声笑起来,竟有女子的清脆,手紧抓着杨劼,似乎不想放开,“我是袁黛儿。”

黛儿

袁黛儿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喜悦已无法抑制地从她的唇角溢出。

杨劼终于认出了她,太子行宫噩梦般的遭遇翻江倒海而来,他一言不发,抽身就想走。

袁黛儿攥住杨劼,嘟嘴道:“怎么又走啊?上回我好容易查到你所在的旅店,听说你已经离开都城了。这次休想轻易走掉,我救过你,你还没谢我呢。”

“草民在此多谢三公主殿下。”杨劼满脑门汗淋淋的,只好敷衍道。

袁黛儿笑容宛然,“走,这里人多眼杂,咱们进去谈。”说完,扬袖示意,随侍内监立时上前,簇拥着杨劼往里面走。杨劼无奈转身,走了一段路,前面竟然是静心师太的禅房,他在月洞门前停步,无论如何都不肯进去了。

袁黛儿无奈依了他,解释道:“静心师太是我母妃,她在这里出家已经十九年了。”

“是宣平三年的时候…。”杨劼低语。

那年发生的事不止在自己身上,很多人的命运起了变化,那个静心师太也是其中之一吧?

“是啊,那时我才几个月大。”袁黛儿面上始终含笑的,“母妃是先朝的菁贵嫔,从入宫一直受皇后压制,统正爷很可怜她。算是因祸得福吧,宫变后,我母妃是唯一受到特赦的,统正爷允了母妃出家玲珑寺的请求,把我过继给了他。”

杨劼恍悟,原来这个三公主不是统正皇帝亲生的。但凡这样年纪的公主理应出嫁了,看她还是清净自由身,想必那皇帝虽是厚待她,却无心考虑她的婚姻大事吧。

认识这样的公主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她是熟识裴元皓的,裴元皓又跟杨靖业有往来,一旦让杨靖业得到他的音讯,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当下再次福礼,“小的有事要办,这就告辞。”

袁黛儿唇际的笑意慢慢淡去,一缕失望浮现在脸上,“你住在哪儿?”

杨劼不敢告诉她,低着头快步走,走到烟香缭绕的寺门,转身张望了一下,见袁黛儿的人没有追上来,方才吁了口气。

回了城东,覃夫人果然对文弱书生毫无兴趣,对他淡淡的,除了偶然前来询问儿子学业,平时很难照面。杨劼的心思重新落在那幅画像上,心内焦虑,却又始终找不到好办法。

这日从覃府回小旅舍,沿路能听到自己寂寞的步履声。风起吹过整条小路,伴随暖洋洋的晴日照耀,他眯着眼,总有恍若隔世的错觉。

算来,离开南州从冬天到春天,转眼又至夏,几乎忘记自己一路是怎么过来的。

远方的阿梨,此时此刻,是否在想念着自己?

还没到达小旅舍,沿路比往日多了几分异样的静谧。杨劼心生疑惑,老远看过去,小旅舍外面站着几名束刀宫人,门两旁匍匐跪着老板、老板娘,身穿锦绣衣裙的袁黛儿傲然立在门槛。

“杨劼——”袁黛儿一见他,笑吟吟地打招呼。

杨劼暗叫糟糕。袁黛儿早跑了过来,笑道,“我正要去覃府找你,你先回来了。”

“我现在叫杨千羽。”杨劼小声提醒她。

“你干嘛改名字?”袁黛儿眨巴着眼睛,见杨劼欲言又止,便不在意道,“管你改成什么,我就爱叫‘杨劼’。”

杨劼闻言头皮都涨了,想打发她离开,“你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这样尊贵的公主来的地方。”他的语气有点硬,径直进了旅舍。

袁黛儿却跟随进来,杨劼不好阻拦,只好任凭她四处张望着。片刻,袁黛儿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鬼地方?又旧又破的,还有股怪味。”

杨劼没好气地回道:“对我来说已经不错了。”说完,整理晒干的衣衫,蹲着用抹布使劲擦地板。

袁黛儿受了冷遇也不在乎,打量房内简陋的摆设,用心疼的口吻说:“这些事情让旅舍里的人做好了,何必太累?”

“咱原本不是金贵之人,有间小屋住已经算很好了。”杨劼埋头擦地,连眼皮都没抬一抬。

袁黛儿眼珠子转了转,夺过杨劼手上的抹布扔在地上,拉着他往外走。杨劼吃惊地问:“你干吗?带我去哪里?”

“你别怕,到了那里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袁黛儿得意道。

杨劼缩回手,语气很坚定,“公主的心意我领了,我哪儿都不去。”

“可你是在覃府干活!”袁黛儿生气了,声音加大,“你知道不知道那女人是个寡妇?那些风流逸事已经传到宫里了,都城里哪个不知道她?你偏偏待在那里,她会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