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我的教书先生,她是什么人与我何干?”

一蓦沉静,袁黛儿死死地定住杨劼,双颊的潮红迅速褪去,胸脯上下起伏不定。

杨劼冷冷地回答她,“你回去吧。”

“好心当作驴肝肺,算我不认识你!”袁黛儿狠狠地骂了一句,甩袖出了房门。

隔着窗帘,杨劼能听见小路上步履沓沓声,旅舍外恢复了往常,阵阵叫卖声涌进他的耳内。

他坐在木板**,将袖兜里的银锭小心放在青布包袱里,又取出那块绫绢,默默地念着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字。

“紫锦楼,你到底在哪儿?”

头牌

南州的夏天比都城热得早,暖风夹着炎炎烈日,让拖着碧油香车的骏马有点燥热不安,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临到柳陌巷,丝竹箫管嗷噪的声音传来,观香楼外守门宿卫早就识得香车上醒目的“梨”字,都恭谨谄笑着过来驻车。

轻纱车帘掀起,早有人在旁边打一把花伞,遮住火热的阳光。

阿梨慢悠悠从车内出来。

那套菱纹罗窄裙敞口红襦是她让南州最好的裁缝做的,锦裾收束,愈显雪胸微隆,百花瓣叶垂饰的绸带从腰间拖到地,竟给她添了几分仙气。她袅袅娜娜地走着,两边是艳羡的目光和惊讶的说话声,她仿佛置若罔闻,神情冷傲,径直迈进了观香楼大门。

她知道,自己的这身装扮,又将掀起贵妇小姐们争相效仿的**。

观香楼的阿梨姑娘俊妍艳丽,才调高雅,南州城内外皆闻。

花厅正中悬挂巨大的结绫彩灯,映得匾额上金字御笔光芒闪烁,非常耀眼。鸨母正在与熟客打情骂俏,看见阿梨,亲自过去搀住她的手,边打量她边嬉笑道:“瞧瞧咱们家的阿梨,胜过当年的芷媚,这观香楼的头牌实至名归。”

说完凑近阿梨耳际,告诉道:“北门那个金铺霍大少又来了,我让他在你房间里稍候。”

阿梨皱眉,“你让他回去吧,我今日有点累,不想见客。”

“难得有如此痴情的有钱人,又守规矩的。”鸨母劝说她,伸出三个指头,喜悦由心里笑出来,“他今日带来这么多银票,这条大鱼千万别放过了。”

阿梨淡淡一笑表示默许,轻移脚步,如扶风细柳般无声地向楼上飘动。

进入迂廊,户户房门半掩,廊内弥散开腐靡暧昧的烟尘。阿梨只顾走着,前面一间房门突然开了,从里面拥出一对男女。他们见被阿梨亲眼撞见,慌忙松开了手,矜持地垂眸不语。

原来是闵生和丫鬟麝月。

想是出来得匆忙,麝月浅粉的兜肚搭在胸前,露出白皙的肌肤,那里还有一片嫣红,像是被谁咬噬过,红得透出血丝来。

众所周知,闵生是冰蓝的老相好,今日怎么会跟麝月在一起?阿梨并不理会他们,从他们面前高傲地走过,眼睛却四下找寻,然而却看不见冰蓝的身影。

她已经搬到了芷媚以前的房间,门外花团锦簇,想是楼里施养得精细,奔放热烈地开着。守在外面的丫鬟绽开笑颜,开了房门,阿梨径直走了进去。

房间布置得花光侧聚,清香袅绕,那位霍大少拘谨不安地站着,讨好似地朝她笑了笑。

阿梨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兀自坐到抚琴旁,悠然问道:“霍少爷想听什么曲子?”

霍大少连忙摆手,“我不是来听曲的,就想跟你说会儿话。”

从桌上拿起紫砂茶壶,阿梨给霍大少的茶碗里添了点茶汤,再自己倒了一碗,端起来慢慢抿着,“想说什么?”

霍大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阿梨优雅的动作,嚅嗫了半晌,才鼓足勇气道:“阿梨,我想赎你出去,我要娶你。”

阿梨一愣,随即淡淡笑了笑,“我是被人包了的。”

“我知道,不就包到秋天吗?很快的。”霍大少急促地说道,“阿梨,我求你,过了秋天你不要跟别人。”

阿梨的心无端地抽了抽,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对她说:“明年的这个时候,如若我还记得你,我会亲自接你出去。”

是很久很久的事了,淡得差点让她忘却,如今想来,那不过是一句怪诞的玩笑罢了。

她暗自吸了口气,面上还是盈盈笑着,声音掠过一丝无奈,“我的价位太高,鸨母是不会轻易放我走的。”

霍大少赶紧从怀里掏出三张银票,放在阿梨面前,“我算了算,这些够包你半月不见外客,以后我再想办法。”

阿梨用纤纤双指掂起银票,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开口道:“半月很难说,你知道别人出的价钱比你…”

“我回去再拿,鸨母要多少,我照给。”霍大少铁定了心,咬牙道。

阿梨的面上还是不露痕迹的浅笑,端起紫砂茶壶,再次给霍大少添茶。

霍大少前脚刚走,鸨母后脚就进了房间。

“真够大方的,这姓霍的有点傻。”鸨母数着手里的银票,掩饰不住的得意。

对她们来说,每次客人满腔热情的来,随后鸨母进来收钱,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但今日阿梨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她靠在榻椅上,语调一点起伏都没有,“我想歇会儿。”

鸨母用疼惜的口气道:“乖阿梨,就睡一会儿,想见你的都排着队呢。”

她扭着腰走向房门,后面的阿梨突然想起什么,问:“今儿个怎么不见冰蓝?”

鸨母哼了一声,不屑道:“病了,躺在房间里呢。三天两头装病,怕是不中用了。”

房门在外面小心地掩上,一时间房内鸦雀无声,静谧得令人窒息。

阿梨摘下头上八宝青鸾金步摇,在暗淡的光线下静静看着。精工镂雕的青鸾花枝,镶嵌拼贴用到了极致,一串银桃垂珠竞出五色辉映,这是头牌姑娘才有福气戴的。她看着看着,眉心愈皱愈深,猛一甩手,金步摇飞落在了地面上。

垂珠碎溅,满屋子都是滴滴答答的声音。

淡漠

这日,阿梨起得比平时早了些,伺候起居的丫鬟不在,她起身走过去将窗户支起。窗外就是绿荫浓密的后花园,天空刺白得让人眼晃晃的,风儿也静止不动,晨曦勾起她纤细的身形,在窗边烙如剪影。

将近半月未见下雨,大地被烘烤得廖无生气,暖风扑在脸上,一股闷闷的感觉,她敛了眉头,想重新将窗户掩上。正在这时,却望见冰蓝出现在班驳的浓荫下,不安地来回走动着。

病愈后的冰蓝愈发的瘦,脸上的香粉纵是涂得再厚,还是掩不住的憔悴。此时她胸前捂着个青布包,警觉地左右顾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不一会,闵生出现了。

冰蓝迎上前去,轻声耳语了几句,将青布包慎重地交到闵生手中。

阿梨睁大了双眼,直至树荫下的人影都消失了,这才一惊,匆忙盥洗完自己下楼。

她径直到了冰蓝的房间,推门进去,正看见冰蓝斜靠在床榻上,眼光黯淡,心事重重。听到门扉吱呀声,她才缓缓转过脸。

见是阿梨突然而至,冰蓝冷森森地看着她,一脸敌意。

“你进来干什么?我这破屋子啥时轮到阿梨姑娘感兴趣了?”冰蓝讽刺道。

两人平日的关系就极其冷淡,阿梨也不理会,只淡淡地说道:“我看见你把你的积蓄给了闵生,奉劝一句,闵生这人靠不住。”

冰蓝霍然起身,走到阿梨面前,拿犀利的目光看她,“什么意思?我已经够落魄了,你还想踹我一脚不成?”

“我是好心劝你,爱听不爱听是你的事。”阿梨不想多加解释,转身就走。

冰蓝在后面破口大骂,“鬼才相信你安的什么心!我等闵生赎我出去碍着你什么事了?告诉你,我就是要当闵家的夫人,气死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阿梨出了冰蓝的房门,几名艳妓正围着朝这边看热闹,看见阿梨出来,又装作没事似的躲开了,房间里冰蓝的声音尖利而刻薄,还在迂廊一带盘绕。

“别以为自己是什么好货色,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早晚也会有这么一天!”

没几日,天空依然没下雨的迹象,毒辣辣的日头晒得空气也不清新,停滞不动使人困懒了。观香楼也少了忙乎,热,把客人都逼得萎缩在了自己家里。

阿梨素来怕热,这个时节尤其没精神,就是客人来了,也是勉勉强强的抚琴一曲。那个霍大少并没再出现,估计是筹集银子去了,想起他憨厚老实的模样,阿梨突然可怜起他来。

晌午时分,观香楼外人声嘈杂,破坏了难得的平静。当时阿梨正在花厅,听说有女人冲进来想找阿梨姑娘,守门的宿卫不让她进,那女人懒在外面不走了。阿梨先是一惊,跟着忍不住地过去瞧。

门外石板上坐着三十岁模样的女人,发髻有点乱,衣饰倒考究,看出来不是穷人家的。脸上挂着泪珠,下颚尖削无一丝血色,那眼睛却空洞无神的,乞怜似地望着阿梨。

“你是谁?”阿梨不由问道。

“夫家姓霍。”

阿梨恍悟,原来是霍大少的老婆。

“我要找我丈夫,请你把他还给我…”女人几乎是低低地哀求。

阿梨心中一软,就含着淡笑走两步上前,旁边的宿卫提醒她,“阿梨姑娘,这种女人楼里见得多了,不必去理会。”

阿梨并不理会,她同情地看着那女人,过去亲自搀扶起对方,声音带了柔和,“他不在这里,以后我不会再见他的…”

话还没说完,却见眼前阴影重重,女人晦暗的眼直直地定住她,疏冷如夜鹰,狰狞欲脱。她下意识地侧头,脸上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宿卫赶忙迎上去,将那女人按倒在地,那她的双手反拽身后,那女人死死地盯着阿梨,犹不罢休地骂道:“臭**,你害我们全家!金铺没了…你还我丈夫!还我丈夫!”

事情发生得突然,女人尖锐的声音格外叫得凄厉。楼里的姑娘闻声出来,倒似看一出最滑稽可笑的戏,一时莺声燕语,十分热闹。

鸨母也出来了,见此情景大惊失色,连忙端看阿梨的脸,五指掌痕触目,便责怪道:“快去涂点药膏,要是破了相那还了得?”

阿梨捂住脸,回身再去看,女人挣扎反抗着,已经披头散发,厉鬼似的。不知为何,阿梨突然感到心底掠过一阵悲凉,似叹非叹道:“把她放了吧。”

她无声地穿过众人,眼光始终望着前方。

迂廊出现冰蓝的身影,红纱衣轻飘如飞,比之阿梨上次见时又单薄了几分,走得近了,突然一声冷笑,“打得好。”

阿梨淡淡漠漠地笑了笑,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所有人只能看见女人尖锐指甲划破她嘴角,像是晕了绯色胭脂。

唯她知道,只有拼命攥住双拳,才能控制内心的愤恨,不至于被传为笑柄。

第二日天色还未亮,观香楼外面鸦声阵阵,心情不爽的鸨母唤了几名宿卫起来,将那讨人厌的乌鸦赶走。

对着观香楼大门的是棵巨大如冠的槐树,楼门打开的时候,枝杈上夜栖的乌鸦突地惊起,黑漆乌密的翅膀凌空转折,将东边浮起的仅有的微光差点遮蔽住了。

霍大少的老婆,就吊死在槐树下。

此事混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没多久又被忘却,可鸨母老是感觉眼皮发跳,总有大祸将至的预感。

她一方面增派了宿卫严加巡视,防止来历不明的客人找观香楼的麻烦,另一方面抓紧训练新来的几名雏,等天气凉快的时候招揽生意。

迂廊里传来麝月的尖叫声,人们闻声望去,冰蓝正发疯似的追打着麝月,嘴里含糊不清地骂个不停。要不是几名宿卫上前劝阻,麝月的命怕是要葬送在冰蓝手中了。人们看惯了冰蓝疯癫样,也不在意,继续嬉笑玩闹。

天际拉下了暮色,起了风,冰蓝的房间里传出呜咽声,尖得令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像沙漠里濒临绝境的狼啸,啸声只持续了半晌,便被鸨母呵斥住了,房间里终于彻底沉寂下来。

灰烬

下半夜,阿梨突然醒来,觉得空气沉闷,闷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每每在沉闷中惊醒,她就会想起往昔的时日,想起逝去的快乐,伴随而来的是更多的酸涩,时日一久,也变成了麻木。

再一次提醒自己,等,只有等。

想是昨晚睡前忘记关上门,门缝处牛皮纱灯涟涟光晕在跳动,恍惚间,阿梨觉得有影子在门外闪过,一簇明亮的光晃闪。她一惊起身,过去打开了房门。

此时万籁俱寂,楼里的人都睡得沉,连守夜巡视的也打瞌睡去了,洇浓的夜色中只有阿梨裙摆窸窣的轻触声。

前面抄手迂廊处,一闪火光跳跃,有人手持火把挡住了她的去路。

干燥的枯枝不时炸起火星,冰蓝死死地盯着阿梨,憔悴的面容在耀耀的火光下狰狞触目。

“你在干什么?”阿梨厉声问道。

冰蓝阴阴地回答,声音有点飘浮,“你说得对,闵生靠不住,谁都靠不住…”

阿梨莫名的可怜起眼前的女人,好心好意劝慰一句,“去睡吧。”

“人生如梦,该是梦醒的时候了。”冰蓝突然笑起来,笑得极冷,“就算当初相信了你的话,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还能活下去。”

“你把自己怎么样了?”阿梨隐约听得一种奇异的簌簌的声音,她敛起眉头。

冰蓝兀自笑着,笑意笼了厚重的阴霾,透着丝丝冰凉,“我不活了,也要你们个个陪葬!哈哈,全是一群**!戏子!”

她疯狂地骂,眼神涣散,阿梨突感不妙,不顾一切推开了冰蓝。

直面望去,冰蓝的房间内火光熊熊,耀眼的火苗吐着猩红舌子,正迅速向两边的花房扩散,那阵阵毕剥燃烧声,让阿梨觉得自己的魂魄就要爆裂出来。

她尖声叫喊起来。

冰蓝依旧在笑,像个游走的幽魂,几乎是飘浮着融进了火海之中。

火光肆意,廊檐、雕窗、花灯…无边无际无可控制,烘热的空气里隐隐带着血腥的味道。须臾之间,火势蔓延了整座观香楼,楼上楼下熏烟滚滚,惨叫声,哭喊声混作一团。

阿梨的神志几乎模糊,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被人拖拉到楼外的。

只记得,天地熔成血色,那是撕心裂肺的红,涂抹在深黑的苍穹。

只记得,鸨母捶胸顿足地叫喊着,救火先救匾,下令无论如何先将御字匾额抢救出来。

烈焰冲天,观香楼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火光一团团一簇簇,如云如霞,把整个南州城染得通红。

多少繁华付之一炬?多少年轻女子的孤魂在火中纷飞?

后来,阿梨总会忍不住的想,自己能从那场大火中逃生,是不是命运冥冥之中有安排?

抑或,那不过是她此生中一场小劫难,前面的路更险恶更莫测?

天终于亮了,偌大的观香楼在风里落成灰烬,残烟袅袅,遍地狼藉,烧塌的屋架、黑秃秃的半截墙面,随处都有嚎哭悲恸声。

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们远远观望着,目光中也是惊惧一片,难道这就是昔日声名显赫的观香楼?

杨靖业亲自过来查案,初步断得是冰蓝纵火,如今冰蓝已经命葬火海,便派人传鸨母、楼里管事等人前去太守府配合定案。鸨母瘫坐在废墟前,一手抱着匾额,一手抱着钱箱,神情有点呆滞,死活不肯去太守府。

杨靖业无奈,只好自己过去,对鸨母说道:“楼烧了,还可以重新盖,不出三年,你这观香楼又可以重整雄风。”

他知道此番大火烧得鸨母气数已尽,恐怕很难翻身,他不过是假惺惺安慰几句罢了。果然鸨母黯淡无光的眼神看过来,喉管一抽,接着哭天抢地地喊道:“造孽啊,观香楼向来与人为善,偏遭弥天大灾…大人,这上上下下的以后怎么活?教他们何处安身?”

那些逃命出来的男男女女,全都在杨靖业面前跪下了,请求太守大人积德积善,收留他们为奴。杨靖业见观望的人群越聚越多,心里也打起小算盘,含笑道:“这样吧,太守府出面把烧死的人装进棺材埋了。其余的人分派别家窑子,等观香楼重建后再回你那,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