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顾一切地扑向袁铖,恍如濒临绝境的野兽做着最后的挣扎。袁铖一时逃不开,用双手使劲推开她,眼神凌厉起来,“来人,给她点教训尝尝!”

“谁敢?”

袁黛少掏出御赐腰牌,直直昂首,倒像是挑衅,“我袁黛儿也是堂堂三公主,谁要是动我,我杀你全家!

宫人们被她的气焰镇住,一时不敢上前。袁黛儿凶狠地瞪了袁铖一眼,踏过遍地的幔帐,搀扶起杨劼。

“我们走。”

“不许走!拦住他们!”袁铖失了面子,瞳子里便窜起吃人的火苗。

袁黛儿拉着杨劼已到中出了殿外,跌跌撞撞跑向宫外。气急败坏的袁铖撩过宫人手里的皮鞭,又发狠地摔在了地上。抬起眼,最先看过的是挂在珐琅墙上的九龙玉环弓,攀盘成团的盘龙狰狞欲出,箭头含着隐约血影。他一把摘下,桃花双目几近疯狂,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杨劼的腿早就不听使唤了,腰背也麻得血液凝滞一般。他任由袁黛儿搀扶着往宫外走,太阳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斜,在青石道上颤抖。

后面的声音犹如乱麻交织,已满额冷汗的他再次感到了对生命的饥渴。他下意识地转头,疯狂的袁铖已经追出了殿外,朝着他们拉紧了弦。只是一瞬间,杨劼还没有丝毫的反应,袁铖手中的箭在空中疾驶掠过,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向。

旁边的袁黛儿滞在原地,满溢的鲜血顺着她的右肩,蜿蜒而下,她闷哼一声,使软软地歪在他怀里。

杨劼死命地抱住了她。

依稀朦胧,他记起两年前那个秋天,他第一次到都城。那个叫三公主的女子,芍药红的百蝶宫裙随涟波荡漾,眉目间虽含七分骄矜,却不失奕奕动人。那个时候,她风一样地冲进了太子寝宫。

而他,不过是惊慌无能的少年。

这是她第二次救他了。他真后悔,怎么次次惹她不开心呢?

宫外的风骤然大了,从四面八方刮来。袁黛儿马车上的涂金铃铛响个不停,一直等候的小六儿惊骇得滚下了马车。

“杨公子,三公主她…她怎么啦?”小六儿结结巴巴地问。

“她受了箭伤,必须赶回去找人救治!”

“找…找谁?”

杨劼凝娣袁黛儿苍白的面色,踌躇片刻,才回答道:“去玲珑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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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卷 【轮之卷 密绾同心苣】 疤痕

“师父,出事了!三公主她…杨公子…血…”

小尼姑可悯跑进了禅房,却紧张得话也说不清楚。静心师太从可悯惊惧眼神已经料到几分,她推门而出,几乎是慌乱地走过香阁,到了后院深处的厢房。小六儿在门口不断地擦拭头上的汗,一见静心师太,扑通跪在了地上。

跨进屋门,静心立即感受到一种扑面而来的紧张室息。杨劼沉着脸坐在榻侧,衣衫沾满累累血迹,空洞冰冷的目光盯着她。榻的一方躺着袁黛儿,也是同样的一身血污,脸色苍白如纸,喉头轻轻呻吟着…

心下猛然一沉,静心迅即觉察到有大事刚刚发生。

当此之时,冷静为要。她转头急唤可悯:“快去房里把我的药取来!”接着破开袁黛少前襟的一块,用力撕开。沾血的箭头深深扎在肉里,杨劼吃不住,先扭开了眼。

可悯很快取来药。静心摊开纸包,将里面的药粉撒在袁黛儿的伤口上,屏气、凝神,力度又是恰当好处的,箭头便稳当当被拔了出来。

袁黛儿“咿”地哭出声。

静心一掐袁黛儿的止血穴,轻骂:“你去惹那个混世魔王干嘛?他杀人是六亲不认的,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你少去惹他。亏这人箭法差,不然小命早没了!”

“不,她是为了救我!”

杨劼开口,声音已然嘶哑。他的神色已变得极为阴戾,牙是咬紧的,眉立扭曲着,散乱的长发贴在脸颊。静心看着他,眸子里有捉摸不定的颜色复杂沉淀,呼吸却是紧促了。

这些话其实她是暗示他的,她无法保护他,但是她绝对不容他有事。

他如何会懂?又怎么会懂!

杨劼更是心潮澎湃,却只能选择沉默。空气里充满了药料的苦辛甘酸,浓烈地漫漾了整个房间。而那时那刻,他的整个身心被更浓烈的辛酸无奈填得满满的——他很想哭。

然而,静心始终未曾移动双目。就在杨劼伤感的一瞬间,她偏就看出了他的心恩端倪,极度激荡的心翻江倒梅。她的手轻按在他的肩膀,说话也轻柔,“让我查查你的伤。”

杨劼顺从地褪了衣衫。一道道紫红的鞭痕如同腐骨之蚓,附在杨劼白哲如玉的肌肤上。静心的手指颤抖着,眼光慢慢移向他的腰背。

岁月并未磨去痕迹,那个枣子大的印记结了痂成了疤,烙得自己的眼睛有一种灼伤的痛楚,那时候,她亲眼看着鲜血在他稚嫩的肌肤上晕散,他摇晃着小手,咿呀地哭着,却抓不到亲人最后的那点温存。

静心低噎一声,泪水潸然而下。

长风漫卷落英残红,在空中发出低沉的呜咽,抽在窗格子上,沙沙地响着。

杨劼缓缓说道:“我去过华越寺。邰宸说,那个疤痕不是胎记。”

听杨劼这么一说,静心拭去眼泪,本来激荡的心渐渐平静,“是被剜去了一块肉。”

此时此刻,她清楚地明白,杨劼已经知道了。

杨劼背着她,望着窗外婆娑的叶片,无声一笑,“我知道,是他亲自动手的。”

“他以为这样,将来可以认你。”

“正如他预料的,我做不到滴血认亲,对吗?”

一段往事,亦只能在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角落里,猝不及防地被扯了出来。

经年岁月,繁华落尽,人在朦胧中是看不见痛苦的。

只希望,那种痛苦一辈子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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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第六章

皇宫的秋天明媚而凄怅。杜菁菁记得,那一天阳光还留有最后的温情,淡淡地卷起西风,枝头的黄叶尚未散尽,在风里飘摇欲坠。宣平皇帝与他的皇弟谈笑风生,从一群花枝招展的宫妓面经过。

正是因了这绝然的背影,她盼望甚至渴念的心,有一种任风吹的无力与黯然。

三个月前桃林的那场宠幸,只能是时过境迁,时已无踪。那时她是存了心要与皇帝的,却丝毫没有给自己的人生增添几许繁华丽,因为皇帝已经忘记她了。

但是她还存一点侥幸与期待一一身为王爷的统正频频朝她回眸,就是皇帝身边的侍从李公公,也多看了她一眼。

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记得很清楚,皇后不知怎的召她成为贴身宫女。皇后本是一副不胜之态,终日慵懒地坐在凤铜镜,发上的凤尾珊珊作响,手中的牡丹纷如霞。她带着艳羡的目光偷窥,蓦地发现镜中的女子也在注视她,嘴角隐着笑意,这笑是冷笑,别有深意的笑。

她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心中浮起的担忧瞬时溃散。也就在这个夜晚,风声掩盖了她零乱的脚步声,她找到了李公公,呜咽着跪在他的面前…几日后三更天,她被两个宫人偷送进密封的车,匆匆拉出了皇宫。

在那个枯燥空寂的季节,她的肚子在天天起着变化。春天的风拂过她臃肿的身躯,她静待皇帝的出现。

春雨细如丝,冷意依旧,痛却一层一层地逼上来。她独自挣扎在染血的床上,不能透气的剧痛冲击得她咬破了下唇,汗水淌满了全身…当婴孩的哭声让她清醒过来,她不期然看贝了窗外梨花绽放一一入宫已经整整四年了。

“是个男婴。”产婆淡漠地告诉她。

孩子在她的怀里睡得香甜。那一刻,她望着他粉嫩无暇的脸,心里有酸楚的疼,亦有欢喜的微甜。她终究又有了一次机遇,而其实,她是日夜在盼的。

她忍不住抱得更紧,柔软地笑着,人也鲜活起来。

“我的儿子…”

夜半时分,她被一阵急促的打门声惊醒了。

除了她和身边的婴孩,屋里竟然再无一人。蒙纱的灯影晃过,油灯如豆的火苗欢跃地跳了跳,那个久盼的人终于出现了。

“皇上…”

她又惊又喜,幸福的窒息感笼罩了她的身心,她忍不住低泣出声。

宣平皇帝头也不抬,进门的一刻,他的目光就定向婴孩,神色在昏蒙的灯影下显出几许黯然。一直陪在身侧的李公公上前,低言道:“皇上,事不宜迟,就验吧。”

沉沉叹了口气,宣平方说话:“开始吧。”袖口滑落,露出的腕上环着金丝玉镯,精雕如意万年的字样。

青玉碟子里的盐水泛着微光,只听“咚”的一声轻响,宣平的血滴落入,在水中花瓣似地盛开。杜菁菁的心一颤,脸上的笑意一寸寸消退下去。

针挑破婴孩指尖时,孩子仿佛受了惊吓般,张开朦胧的眼睛,露出蘸满星月的瞳仁。杜菁菁想过去拥住他,却一动不敢动。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静止了,抑或屋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婴孩的血和宣平的血如飞龙交错,转瞬间就融在了一起。

“恭喜皇上,是龙脉!”

“天佑我也!”宣平幽幽一叹,迷离的眼里闪过泪花。这个时候,他似乎才注意到她,转过身来,眼帘默默一抬,道:“封你为贵嫔,天一亮会接你进宫。”

“谢皇上。”

她跪了下去,掩在袖口里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依然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女人,丝毫没有领略到皇帝转而召唤邰宸的意思。

深夜起了风,浅淡的月光渗进屋内,倾泻在竹篮里。李公公接过邰宸手里的竹篮,放在杜菁的面前。织绣百子图的小被子里面裹了什么,微微动了动。

杜菁惊惶失措地望着,她的脑子里来不及想什么,就着了魔似的飞扑到床前,紧紧抱住自己的孩子,只想永远不撒手。

她喃喃道:“不…皇上…为什么?”

宣平低沉的说话声里透着无可奈何的绝望,“皇弟三十万叛军正向都城咄咄逼近,一旦杀入宫内,朕的江山必将付之东流。邰宸将军深知孤心,以兴亡大局为重,保我龙脉。朕平生就这个皇儿,若是同遭杀戮,朕九泉之下还当如何折辱!”

邰宸一拱手,慷慨道:“末将受皇恩浩荡,理当鞠躬尽瘁,纵死不负皇命之托!”

窗外的风在呜咽,燃烧起来的烛火在夜风中微微摇动。皇帝举起明晃晃的尖刀,紧紧着,脸容被烛光拉扯得斑驳迷离,他缓慢地落下尖刀,婴儿红润细嫩的肌肤上,划过一道血影‘'

随着孩子尖锐的一声,杜菁整个人瘫坐在地。身心连带那份痛,被一丝一丝地抽空了。

“当此非常之时,立即刻简,颁行遗!”宣平皇帝颤栗的声音在风中如一线飘摇。

杜菁的手依然放在孩子睡过的地方,温热渐渐被寒冷代替。空气中奶香,还有婴孩的呢声一一可是不是她的。她合着眼,努力想象儿子恬淡的睡意,和眼里蘸满星月的那道晶莹,更深触目的却是殷红的血从他粉嫩的腰背流淌而下…她低低地哀嚎,只觉得仿佛有无数钝刀子在着她的心口,痛得心一颤一颤的,连宣平说话的声音也混成一团,几乎失真。

人生最华美的梦,就这样做完了。

原以为自己的亲生儿子终究难逃厄运,她找不到他,得不到他的消息。每每回顾以往,也许,不是没有悔意。

只是朱颜已改,转眼已白头。

而这以后,杜菁就在青灯古佛里沉睡,一睡便是二十年。

“遗诏呢?”

听完静心的叙述,杨劼问道。

“几天后叛兵杀入皇宫,遗诏就藏了起来。”

“莫非在您手里?”

“不,还在宫中。”静心的眼里掠过一丝淡笑,“只有我和李公公知道藏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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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第七章

杨劼隔着窗帘,能朦胧望见外面的落花点点碎碎。天色似乎在渐渐变暗,一切模糊得如在烟雾里。依稀有声音遥遥而来,愈来愈大,如汹涌喷至的潮汐,不可阻挡地几乎溺毙了他的神经。

“杨劼,你原是先帝的遗孤!唯一!唯一的…”

他不由自主紧双拳,默默地望了静心一眼。静心端凝的面庞恍'着,正用一种悲伤的眼神望他。

这个人竟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还活着…“遗诏呢?”

听完静心的叙述,杨劼问道。

“几天后叛兵杀入皇宫,遗诏就藏了起来。”

“莫非在您手里?”

“不,还在宫中。”静心的眼里掠过一丝淡笑,“只有我和李公公知道藏在哪儿。”

她的目光投向沉睡中的袁铖黛儿,又是幽幽一叹,“我已经点了她的睡穴,加上出血过多,几个时辰内不会醒来。这孩子,虽然与她一直生分,毕竟靠她渡过了那场宫变。说到底,该感谢邰宸夫妇深明大义,一片忠心啊!”

杨劼却恍如没有听见,他仰起头,俊秀的面容掩不住的苍白。分不清是悲了还是喜了,嘴角抽动着,从喉间发出压抑不能的呜咽。静心的手放在他的脊背,凉凉的,清晰地融入在他的血肌上。

听到这声婉转的呼唤,杨劼再也控制不住,直愣愣跪在静心的面前,放声动哭!

“我的儿子啊--”

急促地一喘,拥住杨劼跟着一起哭。床前的油灯摇曳不宁,将他们相依相拥的影纠结在了一起。

从那一刻起,杨劼清楚地明白,以前那个渺小平凡的杨劼消失了。

以后的路,注定不可平凡。

一顿唏嘘之后,静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屡遭袁铖胯下之辱,这口气咱们暂时咽着。古有光养晦、忍辱负重终于夺取皇位的例子,到了咱们母子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您说,我该如何去做?”母子相认,杨劼变得格外听话。

“谋权大道既立,对策何难?”静心自信地笑了,“我儿谈吐清雅、又是文中佼佼者,凡事皆可大成。科考已过,目下看来,让超重老臣举荐你,你就顺理成章入了朝廷。”

杨劼心中还是茫茫然,说道:“想推翻统正,何其难。”

静心摇摇头,冷哼一声,“大国三代四任国君个个强势,不意到了袁铖这第五代,竟是不明国政,为人狠毒又善走权术小道,这是自毁其身啊。一旦统正驾崩,朝中大臣盼的是明君英主,岂会容忍这种人坐上龙位?这倒给了咱们一个好机会,只要朝廷有援手,废黜这个太子自立储君极有可能!”

“援手?”杨劼被说得心惊肉跳,急问,“母亲请明示。”

“裴元皓!”

“裴元皓…您能否详细拆解?”杨劼面红过耳,一时竟嚅嗫起来。裴元皓皓是大国王朝的强权重臣,又深得统正皇帝宠信,怎么可能会是他?

“我知道裴元皓的软肋在哪儿。”

静心却又自信满满地笑了。她的面色恢复了平和,此时看上去不像是深居幽寺的尼姑,反像个战场上百战百胜的将帅,指挥着杨劼冲锋陷阵。唯有她的双目闪过捉摸不透的光芒,转瞬即逝。

她见杨劼一脸迷茫,声音中犹带着柔软,安慰道:“你不明就里,先不用探听,裴元皓皓的事我会去解决。统正最怕的,便是权臣生变。我俩母子在此相认,天意也,不要让任何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