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宝忍不住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

范蠡回头看向她,眼底眉梢是一贯的温和。

“美人…”身后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让香宝冷不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范蠡离开。

直到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中,香宝仍然怔怔地回不过神来。

“在想什么?”夫差的声音冷不丁地在耳边响起,香宝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

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

夫差弯腰拾起。

“写了字哦。”夫差扬了扬手中的帕子。

帕子上有字?!香宝抬手想抢。夫差却是笑着抬高了手臂,任凭香宝怎么扑腾都够不到。

“你猜上面写了什么?”夫差眯着眼睛笑道。

香宝哼了一声,甩头不理他。

“猜不猜?”

“四个字。”香宝嘴角微翘。

“哦?”夫差看了看,扬眉,“果然是四个字。”

当然是四个字,因为她只认得那四个字,香宝笃定的笑。

“入水逃生。”夫差将帐子展在香宝面前,轻声念道。

笑意蓦然僵在唇边,香宝呆住。

执着帕子,夫差轻轻拭去香宝脸上的污水,原来范蠡是打的这个如意算盘,他从头到尾压根没想过弃暗投明,只是利用这个机会将香宝传递这个消息。

香宝呆呆地任由夫差替她拭去脸上的脏污,明明是夏天,她却忽然感觉很冷。

“你在害怕么?”见她瑟瑟发抖,夫差勾了勾唇,凑近了她道。

“不是他…”香宝喃喃。

“什么?”

“不是他…”香宝抬头看向夫差,眼中没有惧意。

她的眼里什么都没有,空空洞洞,一片茫然。

“你怎么了?”夫差皱眉,抬手抚向她的额,一片冰凉粘腻,竟是一脑门子的冷汗。

“他不是范蠡…”香宝喃喃,竟如被梦魇住了般,“范蠡知道我不会认字的…他只教了我四个字…”

他只教了她四个字…香宝和范蠡。

如果他仍然是她的范蠡,他怎么会不知道她根本不会认字,他怎么会在帕子上写这么四个字…

他根本没有记起她,他忘记了她。

毫无预兆地,香宝一头栽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香宝左顾右盼了一番,没有看到夫差,便悄悄起了身。

走出王帐,外面星光满天。

蹑手蹑脚地沿着崎岖的山路,香宝脚不沾地地往外逃,在吴营不远处有条河,既然范蠡叫她入水逃生,那他应该会在那里接应她吧。

她要亲口问问范蠡,为什么要忘记她!为什么独独忘记了她!他发过的誓,许过的诺言难道仅仅因为一句“不记得”就可以一笔勾消吗!

夜晚的河水有些阴沉,月光在水面渡上一层碎银,香宝站在岸边,望着那似乎深不见底的河水,微微有些发怵。

一步一步走进水里,香宝没有注意到身后那个站在黑暗中的颀长身影。

看着那个义无反顾踏入水中的女子,夫差淡淡扬唇,范蠡是她命中的劫呢,只要他一出现,便轻易让她方寸大乱。

“大王,您为何…”随侍一旁的侍卫疑惑地问了一句,随即忙乖觉地住了口。

“为何故意放她离开?”夫差不甚在意地轻笑,“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趣…”那侍卫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嗯,很久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女人了。”夫差眯着眼睛笑道,“有趣到让我不忍就这么让她香消玉殒。”

夏日的晚风并不寒凉,可是那侍卫看着站在阴影中的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是啊,真有趣。

黑色的长发在夜风中肆意飞扬,夫差看着那个缓缓淌入水中的少女,唇角的笑意渐渐加深。

今日,你拼了性命也要从我手中逃走。

真想看看你被自己所爱之人亲手送入我怀中的表情呢…

“大王,她好像不会游泳…”那侍卫忽然惊呼。

夫差好整以暇地瞥向那个在水中沉浮的小小身影,淡淡启唇,“无妨。”

一、入水逃生(下)

水有些冷,香宝拼命挥动着手臂,试图让自己浮在水面上,可是无轮她怎么折腾,还是感觉那些冰凉的水一点一点漫过了头顶。

微微眯着眼睛,夫差看着那个水中浮浮沉沉的小小身影,忽然想起那一日溪水畔,那笑靥如花的少女抱着一条大得有点夸张的鱼儿站在波光粼粼的溪流中,咧着嘴冲着他笑得那般得意。

香宝在水中挣扎着,呛了好大一口水,感觉身子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黑暗中,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抱住了她,香宝吃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容颜。

“范蠡…”

香宝喃喃。

“嗯,没事了。”范蠡带着香宝,游向停靠在不远处的小船。

抱着香宝上了船,见她一径的瑟瑟发抖,范蠡忙拿出准备好的袍子裹住她。

冰凉的小手紧紧攀上他的手臂,香宝牙关紧咬,打着颤儿问他,“你可记得…我是谁?”

“先别说话。”见她面色苍白一片,范蠡将袍子替她裹严实,“我们先离开这里。”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攀着他的手微微发颤,香宝咬着苍白的唇,一脸的固执。

“当然记得。”

“我是谁?我…我是谁?”香宝颤抖着问他。

“你是莫离的妹妹香宝啊。”范蠡无奈地笑着伸手抚了抚她的脑袋,“那一日我们在越王府见过的。”

香宝怔了怔,摇头,“不是,不是,不只是这样啊…不应该只是这样的啊…”

“我是香宝,你的香宝,你答应过会回来娶的香宝啊…”

范蠡看着眼前面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孩,心底某处有一丝不容忽视的疼痛淡淡的漾开,渐渐扩散开来。

怎么会这样?

“你说过…你说过要我等着你…等着你凯旋归来,你说过的呀…你怎么可以食言,怎么可以不记得我…怎么可以忘记我…”

范蠡怔怔地看着她,忽然感觉她有些不对劲,伸手一探她的额,才发现她额头滚烫。

“嘘,别说话了,我带你去找姐姐。”

“姐姐…”香宝眼神有些涣散。

“嗯,我带你去找姐姐。”范蠡温和地说着,忙起身摇浆。

夫差上前一步,看着范蠡带着香宝泛舟远去,唇边漾起一抹浅笑。

范蠡带着香宝回到会稽山的时候,莫离已经远远地在山下等着了,一见范蠡,忙迎了上来。

“香宝呢?”

范蠡跳下马车,转身掀开帘子。

香宝正蜷在马车里,双目紧闭,满头大汗。

“怎么会这样?”莫离惊问。

“可能是入水着凉了。”范蠡将香宝抱下马车,“先回营吧,找军医看一下。”

“入水?怎么会入水?香宝不会游泳的!”

范蠡微惊,停下脚步,“不会游泳?”

“她从小就惧水的。”莫离道。

范蠡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心里划过一丝莫名的疼痛感。

“范大哥。”忽然响起一个娇娇怯怯的声音。

“夷光。”范蠡抬头,见是西施,放柔了表情,“你身体不好,怎么不在营里待着?”

“我有些不放心…”夷光抿了抿唇,看向范蠡怀中的香宝,“香宝姑娘没事吗?”

莫离心急如焚,哪有时间和她周旋,“暂时死不了。”

夷光面色一白。

范蠡微微皱眉,但看了看怀中呼吸不稳的香宝,终究没有说什么,抱着香宝大步走进营帐。

夷光看着他们匆匆奔入营帐,唯剩她一个孤零零站在帐外吹风,仿佛外人一般,心里不禁痛楚,轻咳了一阵。

香宝的病并没有大碍,只是一时还不能起床,只好老老实实在榻上待着,莫离整天陪着她,从不许人探望,范蠡更是头号拒绝往来户。

“我是香宝,你的香宝,你答应过会回来娶的香宝啊…”

“你说过…你说过要我等着你…等着你凯旋归来,你说过的呀…你怎么可以食言,怎么可以不记得我…怎么可以忘记我…”

“范蠡,范蠡…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你又骗我!你又骗我!你又骗我…”

“香宝…”范蠡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冷汗涔涔。

“范大哥,你怎么了?”夷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范蠡定神一看,原来自己竟然握着书简伏在案上睡着了,想起梦里那个满面泪痕的少女,范蠡抬手抚了抚额。有什么画面仿佛要从脑海里挣扎着跳脱出来,可却又只是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头便忽然开始疼痛起来,连带着心也一起痛。

“范大哥,头又痛吗?”夷光柔声轻问。

范蠡面色有些苍白,却仍是温和笑道,“无碍的,你不用陪着我,去歇息吧,你身体原就不好,近来越发瘦了。”

夷光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头转身离开。

看着夷光离开,范蠡也走出了营帐。

天色有些暗了,范蠡回过神来时,竟然站在莫离的帐外,帐里燃着烛火,隐约可以看到两个身影。

“姐姐,我好了嘛…”香宝软软粘粘的道,带着浓浓的鼻音。

“不成,喝药。”莫离的声音很坚决。

“好苦的…”香宝撒娇。

“苦也得喝。”

“呜…”

“喝完药给你一个钱币。”

“五钱!”香宝狮子大开口,声音有点虚弱,但毫不掩饰对钱的热爱。

“二钱。”莫离摇头。

“三钱!”香宝勉强道。

“好,三钱。”莫离笑出声来。

香宝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站在营帐外的范蠡忍不住微笑,随即笑意微微僵在唇边。

好熟悉…好像,他也曾这样哄她吃药呢…

怎么会这样…

正想着,莫离端着药碗走了出来,见是范蠡,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淡淡点了点头,“多谢你救回香宝。”

“不客气。”范蠡迟疑了一下,“我能进去看看香宝姑娘吗?”

“不行。”莫离当真不客气,十分冷淡。

“为何?”范蠡轻问。

“我不想看到香宝伤心的样子,所以你别再去打扰她了。”莫离面无表情地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