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越女的脸微微热了一下,声音也变小了不少,“…那个是给你吃的呀…”

如此这般的戏码自他们来了之后几乎天天上演,不过越女的糕点真是堪称一绝。香宝埋头专心致志地吞糕点,满心欢喜,卫琴他…也有喜欢自己的人了呢。那样可爱的越女,定是能带给他快乐的吧。那个总是一身红衣的孩子,那个总是一脸固执的孩子,那个总是一身孤寂的孩子,那个总是为她以命相搏的孩子…也有了心爱的女子。

注意到文种惊讶的样子,香宝对他笑了笑。对,她找到弟弟了,她现在不是一个人。

刚头看看卫琴,他也正看着她。

见香宝回头看着自己,卫琴眯着眼睛笑。

香宝愣了一下,看着他的笑容,她竟然一时感觉有些看不清他,看不清那样温和的笑容下究竟藏了些什么?他总是突然地出现,又突然地离去。那一回,在那小屋之前,他心中的苦涩疼痛,该有多深?只是为何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竟然可以绝口不提往事?竟然可以笑得如此温和?

那份笑容,又有几分真诚?

“我去见见少伯,你准备一下,明天起程。”文种拍了拍香宝的肩,转身离开。

见…范蠡吗?

香宝垂下眼帘。

用过晚膳,香宝披了外袍走到院子里。月色正明,香宝仰头微微叹了一口气,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待得久了,竟然多少生出些感情来。

很久以前,她望着月亮,只会联想到银子。如今,她竟然学会对着月亮叹气了。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香宝回头,看到文种。

他正盯着脚边碎掉的酒坛子,微微发怔。月光下,他青色的袍子已经被酒浸湿了一片。

“香宝?”文种抬头,看到香宝,然后趔趄了一下,坐在走廊上。

香宝笑了笑,走到他身边坐下。

“香宝,被一个人彻底遗忘的感觉,是怎样?”文种仰头,靠在走廊的柱子上,轻问。

心痛得…快要死掉。

香宝在心里说。

“会很痛吧…”文种喃喃。

香宝点头。

“最近吧…我开始记不起莫离的样子了…”文种喃喃。

“想一次,便痛一回…不敢去想,可是不想就会忘…如果被遗忘,莫离会伤心的吧…”

香宝笑了笑,眼睛里干干的,什么都没有。

她知道,文种醉了。

因为若是醒着,文种总是理智的,理智到仿佛不会伤心。

连姐姐死的时候,他都是淡淡的,淡淡的伤心。即使落泪,也是淡淡的。

所以现在,香宝知道,他醉了。

像文种这般总是清醒的人,只有醉了,才可以肆无忌惮的伤心。

香宝静静地看着他。

她只能静静的看着他,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呵呵,别这样看我…我没醉,少伯,少伯才醉了…他喝得比我还多…”文种喃喃,“去看看他吧,我还没见过他那样…明天回到会稽城之后,再想见…怕是难了。”

文种推着香宝站起身,香宝想去扶他,却被推开。

“别管我了…我一个人坐会儿。”他低头,喃喃,“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感觉莫离就在旁边。”

香宝垂下眼帘,默默走出院子。

刚跨出院门,香宝便被吓了一跳,门外竟然坐着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范蠡。

他四仰八叉地坐在地上,一身酒气,形象全无,一袭月牙白的衫子皱巴巴的,发髻也散了,十分狼狈。

香宝抚额,果然连他也醉了,这两人什么时候如此没有节制了…记得,在留君醉初见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那般的意气纷发、风流倜傥呢。如今倒好,成了这副模样…

站在一旁等了好一阵子,见他就那样坐着,好像睡着了一般,香宝只得弯腰去拉他,才是早春的天气,夜里还是十分寒凉的,就这样坐在地上实在不妙。

他紧紧皱着眉,似乎睡着了,在做着什么可怕的梦。

范蠡依稀仿佛回到了那一日,被那个红衣少年偷袭,坠下悬崖…他狠狠撞上崖边的巨石,鲜血模糊了双眼…

一片血色中,他仿佛看到了香宝傻笑着撒娇的模样,她说,你要回来呀,我等你回来娶我…

对啊,他不能死,他怎么能死…他若死了,在留君醉等他回去的香宝怎么办…那个傻丫头,一定会哭鼻子。

他还要回去娶她,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范蠡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香宝…”

“香宝…香宝…”

他喃喃。

“香宝,我会活着回来…活着回来娶你…”

范蠡失神的喃喃,是啊,他答应过要活着回去的,既然答应过她要活着回去,那他一定不能死…

香宝却是僵住身子,随即无奈的咧了咧嘴。

他…果然是醉了。

“香宝,你为什么不说话?”范蠡抬手抚向她的脸。

香宝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他的手空落落地僵在冰凉的空气中。

“我教你写字,好不好?我再也不骗你了…你在气我骗你签了卖身契吗?我怕你走嘛,莫离又不喜欢我…你为什么不说话?”

“嗯?香宝…为什么不说话呢?”

“为什么不说话…”

香宝静静地看着他,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见他醉得不清,香宝压住心里那一片荒芜的疼痛,伸手去扶他。

刚刚弯下腰,香宝便被他扯进怀里,紧紧抱住。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他那么努力地想要活着回来见她…可是为什么上天同他开了那么残忍的玩笑…

如果知道活着回来…会忘记她,如果知道活着回来,会伤害到她,那么当初…他便该死在那片悬崖之下…他那么努力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到底…是为了什么…

香宝感觉到肩上有些濡湿,她只能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什么也无法说出口。

文种因莫离的死而逐渐苍老,范蠡却因她身陷痛苦的泥沼。她可以原谅卫琴犯的错,却无法原谅他…这样也许真的不公平。

范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己房间的榻上。抬手按了按额,他起身走到铜镜前准备唤人进来漱洗,却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是干净的,连头发都梳过。

他记得…昨晚他和文种喝酒,明明是醉了的。

“范大夫,要准备出发了。”

范蠡应了一声,走出门去。

马车已经在院外等着,文种也站在门外,神清气爽的样子,仿佛宿醉对他没有一点影响。

抬手按了按发疼的额角,范蠡迎面碰上了卫琴,昨天文种才跟他讲,卫琴是香宝的弟弟,难怪会如此护着他了…

卫琴没有看范蠡,径直走到香宝身边,拿披风裹住香宝,“早上凉,怎么不多穿点。”

香宝仰头脑袋笑。

“西施,快来这边。”前面一辆马车里,华眉伸出脑袋来对着香宝笑道。

香宝点点头,走上前。

文种、范蠡、卫琴和史连也都跃身上马,越女和香宝共乘一辆马车,同车的还有华眉和玲珑,剩下的美人分坐四辆马车,再加上一支数百人的护送军队,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启程返回越都。

微风轻拂,撩起布帘子,带来满车清香,香宝半眯着眼睛,随着马车的晃动昏昏欲睡。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香宝吓了一跳,身子歪向一边,一枝箭却是直直地射进马车,钉在香宝身后的车壁上。

香宝瞪大眼睛,吓得面色煞白,若不是她刚好身子歪着,那么这一箭,一定会射进她的脑袋。

“香宝!”卫琴大吼。

范蠡冲到马车边,猛地掀开车帘,面色竟然比香宝还要难看。在看到香宝无事后,他才稳下心神。

卫琴喊出“香宝”的时候,另一辆马车的郑旦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

“拿下刺客!”文种勒住受惊的坐骑,大声道。

数十名刺客只攻不守,而且只攻击香宝所在的马车。

“小琴,我来帮你!”越女提剑跳下马车。

“保护香宝!”卫琴被两名刺客缠住脱不开身,只得回头大吼。

越女只得认命地回到香宝身边。

一时之间,众美人都吓得花容失色,惊声尖叫。

“都不要动!坐在自己的马车里不要出来!”文种一眼看出刺客的目标是香宝,忙安抚众人道。

和香宝同乘一车的玲珑吓得瑟瑟发抖,倒是华眉显得镇定些。

手腕一痛,香宝大惊失色,被一名刺客拽下马车,然后鲜血溅了她一头一脸。

“没事吧?”范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香宝回过神,才发现那血不是自己的,而是那被范蠡斩杀的刺客的。

另几名刺客也被卫琴和史连收拾了个干净,只可惜没能捉到活的,不知道幕后指使的那人是谁。

经过一番休整之后,众人再度上路。

香宝一路都在想,到底是谁非要至她于死地不可,一路想得脑袋都疼了,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所幸的是之后再没有遇上刺客,一路平安抵达越王府。

马车抵达越王府邸,已是四天之后的事了。越王勾践和夫人雅鱼亲自站在越王府门口迎接。

也是,连同香宝在内,站在这里的这些女子都是勾践他日复国的棋子,又岂能不重视,岂能不善待?

当夜,越王府设宴。

众美人,连同文种、范蠡、史连等一干重要的文武大臣都在被邀之列。

“明日,便是入吴之期了。”勾践放下酒杯,缓缓开口。

众人静默。

香宝微微一愣,明日?这么快?

“君上入吴,该有人近身随侍。”文种摇了摇羽扇道,“何人愿意自请前往?”

“史连自请。”正在众人沉默的时候,史连忽然开口。

香宝又是一愣,此去吴国分明是去受辱的,清高如史连者,竟然也会自请前往,果然是忠君爱国的典范啊。这么一想,香宝忍不住抬头看向史连,却正好捉到他的视线,见香宝也看向他,史连有些不自然地撇开头不再看她。

“范蠡也愿前往。”冷不丁地,范蠡也缓缓开口。

“好!”文种击掌,“史将军范大夫果然忠心为国,四境之内,富国强民,百姓之事,你们不如我文种,但与君周旋,临机应变,护主周全,文种自问比不得两位,此去吴国,君上的安危,文种便拜托二位了。”语毕,文种起身抱拳而立。

范蠡、史连亦是起身抱拳回礼。

“雅鱼代越国千万百姓敬众位姐妹一杯。”君夫人起身,举杯而饮。

众美人受宠若惊,泪盈于睫,纷纷低头举杯饮尽杯中物。

香宝似笑非笑地看着君夫人,这轻飘飘一句话,便要了她们的一生呢,有生之年,她们怕是回不来了吧。

倘若勾践复国成功,那么,当越国军队踏上吴国国土的时候,她们这些越国女儿,焉有生还的可能?倘若勾践复国失败,那么她们将终其一生,老死在吴宫之内。

“君上,臣妾也要入吴,随侍在侧。”君夫人坐下,看向勾践,开口道。

“夫人?”勾践倒是十分讶异,“此去路途艰辛,夫人你如何能吃得起那般苦楚?”

君夫人放下手中的酒杯,温言笑道,“君上在何处,臣妾便在何处。”

勾践点头,不再言语。

晚宴散后,众人纷纷回客房休息,等待次日的入吴之行。

香宝睡不着,抱了外袍信步走出房间,虽然已是初春,但这会稽城的夜晚,仍然寒凉。

夜空中繁星点点,香宝仰头望着夜空,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入吴,已成定局了吧。

“西施,还不休息么?”一个陌生的称呼,香宝转身看向来人,是越王勾践。

是啊,西施。入吴之后,她就是西施了。

今夜,他也睡不着吗?也对,一国之君就要沦为他人之臣,是应该睡不着的。

只是当初,他曾夸下海口,江山美人,他要尽收囊中。如今却是江山易主,美人,也只不过沦为他复国的棋子而已。

香宝扬了扬唇,有些挑衅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