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甜的味道在口中流转,剧烈的疼痛从下腹传来。

“夫人…夫人…”喜乐的声音里已经微微带了哭腔。

香宝双手狠狠揪着被子,“去…去看史连回来没有…”

喜乐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门再度被推开,喜乐跑进门来,被冻得红红的脸上满是惊慌,“夫人…不好了,伍相国带人将馆娃宫围住了!”

香宝闭了闭眼睛,她早该想到的,医师出宫,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医师怕是不会来了,伍子胥正头痛怎么除去她这祸水,如今倘若能够一尸两命,不正合了他老人家的心意?

史连带着产婆赶回馆娃宫,却被拦在了宫外。

“夫人若是出了什么事,大王回来,你们谁也逃不过。”

拦住他的吴兵面面相觑,随即哈哈大笑。

“哈哈,这是哪里来的狗?”

“哦,是越国的降臣呀!”

史连握紧了剑,“再说一次,请让开。”

“你还敢动手…”话音未落,史连已经一剑削下了他的头颅。

史连杀红了眼,一连砍了几个吴兵,注意到宫门口有个侍女正探头探脑,忙转身看向产婆,“跟她先进宫。”

跟在史连身后的产婆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吓得瑟瑟发抖,一时挪不动脚步。

“快进去!”握剑,史连看着她。

产婆被吓了一跳,忙跑了进去。

香宝几乎已经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侍女领着一个中年女人走进门来。

产婆虽然被吓得不轻,但看到躺在榻上的香宝时,立刻果断了起来,“走开走开,都围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准备热水!”

一边吩咐着,她一边走上前伸手褪下她已经被血浸湿的裙子,分开她的双腿,“快用力,羊水已经破了,再不出来孩子就危险了…”

没有时间思考她是谁,香宝依她所言,咬牙用力,喜乐她们正没头苍蝇似地乱转,现在好不容易来了个主心骨,也顾不上问什么,忙不迭地依言去准备热水。

香宝咬着那妇人放在她口中的软布,闭着双眼,那样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她生生地撕裂…

“用力!用力!”

香宝咬着布,低低地呜咽。

“夫…夫人,孩子…孩子出来了!”喜乐忽然叫了起来。

香宝怔怔地看着屋顶,疼痛的感觉微微消失了些,她的孩子…出生了?

呵呵,她的孩子啊。

苍白着一张脸,额上满是凌乱的沾满了汗水的发丝,只是她的嘴角,却忍不住地微微弯起。真的好神奇,从她的腹中诞生的小小生命,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的亲人…

刚刚的疼痛,那样生不如死的疼痛,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细细的幸福慢慢地爬满了她的整颗心。

这样幸福的感觉…

脑海中幸福的蓝图被硬生生地打断,耳边却是突然传来一阵啜泣声。

“真是作孽啊…”那妇人轻叹。

香宝微愣,一时回不过神来。

“是个女孩。”喜乐低低地说着,有泪从眼中落下。

“啊?真的是女孩?我就知道,呵呵,我就知道…”香宝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嘶哑。

脑中一片乱轰轰,香宝蓦然一愣。对了,孩子为什么没有哭?

抬了抬软绵绵的手,香宝想撑着身子坐起来,第一次,她痛恨自己无力的身体。喜乐忙抹了抹眼泪,上前来扶她坐起。

靠着软枕,香宝定定地看向那妇人手上托着的孩子。

“给我。”

那妇人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将孩子放在了香宝的手上。

香宝小心翼翼地拉过,搂入怀中,淡粉色的小小身体,软软的,暖暖的,皮肤还皱皱的,像是小老头,眼睛微微闭着,可爱极了…

特别是小小的鼻子,像极了夫差。

抬手轻轻打了她的小屁股一下,她却是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活不成了。”耳边,那个妇人在叹息,她摇头道。

活不成?

眼前蓦地一暗,香宝摇了摇头,找回快要涣散的神智。定定地看着怀里小小的孩子,她的女儿,她的身子是温热的,她小小的胸脯还在微微地一起一伏…那样努力的呼吸…

“她还在呼吸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有些可怕。

“太晚了,羊水破了太久,她没有用了。”那妇人看着香宝,眼里满是怜悯,“只要再早一点就…”

“喜乐!”香宝打断了她的话,突然叫道。

“是,夫人。”喜乐忙有些惴惴不安地应道。

“扶我起来。”

“夫人,你的身体…”

香宝没有理她,径自从榻上拿了一件小小的衣衫裹在女儿的身上,那衣服是她修修改改做了近四个月才做好的,虽然差不多就是一块布,而且很丑…可是,那是她亲手做的。

她常常想,以后孩子的衣服应该都由她一手包办,不知道她会不会抗议?或许她的针线活会越来越好也说不定…

她,香宝,居然也为人母了…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香宝扶着榻,抱着女儿,竟然站起身来。

“夫人,你要去哪儿?”喜乐叫了起来,忙上前扶住她。

“出宫找大夫。”香宝想甩开她的手,却颤巍巍地使不上半点力气。

“夫人…”喜乐望着她,哭了起来。

周围响起了低低的啜泣。

为什么?香宝有些困惑地望着她们,莫非她们觉得她很可怜?她只是想救回自己女儿的性命啊。

见香宝抱着孩子便要出门,喜乐拗不过她,忙替她披了衣服,扶着她。

刚到门口,便见门外站着一个人,积雪厚厚地压在他身上,仿佛成了个雪人。

是史连,他的手里还握着剑,剑上沾着血。

“史将军,那孩子没用了,你劝劝夫人吧。”那妇人忙走上前道。

史连看着她,没有开口。

“她还在呼吸。”香宝张了张口道,表情近乎偏执。

“回去。”淡淡地,他道。

香宝不理他,转身便走向宫门,脚下却是一软,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

一左一右,两个人扶住了她。

一边是喜乐,而另一边,竟是史连。

抱着孩子,喜乐扶着香宝走向宫门,史连默默地跟在后面。

天漆黑一片,宫门紧紧地闭着,两旁燃着火把。

“我要出宫。”抱着怀中小小的孩子,香宝道。

“伍相国有令,任何人不得出宫。”

“我要出宫。”咬牙,香宝重复。

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侍卫们面面相觑,颇有些为难,忽然又齐齐看向香宝身后,皆低头不语。

“西施夫人,这么晚了,还是早些回宫里歇着的好。”身后,传来伍子胥的声音。

转身,香宝看向身后,伍子胥披着裘皮大氅,双袖微拢,就站在她身后。

“我要出宫。”一字一顿,几乎是恶狠狠地,香宝道。

“夫人莫要太过任性,天色已晚,还是早些歇息吧。”伍子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

紧紧握拳,香宝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她的脸色已然青紫,香宝想,现在她的模样,一定是像足了疯妇。

“伍相国,我只是想出宫,让医师看一下我的女儿。”放低了声音,香宝哀哀地恳求。就算大家都不相信这个小小的生命能够活下来,就算大家都认定她必死无疑。可是…她是她的母亲啊,她是她腹中诞下的骨肉,所以…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只要她还在呼吸,她都不能放弃…就算是全世界都放弃,她也不能放弃…

“来人,送西施夫人回宫。”伍子胥眼都未眨,道。

果然狠绝。

“谁敢上前。”史连上前一步,握剑挡在香宝身前,那剑在雪色的映衬下,闪着血光。

一时无人敢上前。

香宝低头,紧紧护住怀中的孩子,她的女儿。

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风雪刺骨的寒。

在那凛冽的寒风中,一阵微弱的啼哭声骤然响起。

香宝呆愣半晌,机械地缓缓低头,看向怀中的孩子。

一直紧闭的双眼已然睁开,黑色的眼眸亮得像夜空里最闪亮的星星,她…竟然在看着她…

但,在香宝还来不及惊喜的时候,她的眼…已闭上。

香宝颤抖着手轻轻抚过她青紫的小脸,一片冰凉…

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她辛苦诞下的孩子…只此一面之缘?

“真的死了。”抬头,看着伍子胥,看着史连,看着喜乐,看着守住宫门的吴兵,香宝竟然笑着道。

伍子胥也是微微一怔。

“回去吧。”张了张口,香宝道。

轻轻甩开喜乐的手,香宝抱着怀中的孩子,回房。

转身的瞬间,泪如雨下。

脚下一个趔趄,一双手扶住了她。

“谢谢。”回头看了看史连,香宝道。

他没有应声。

“唉,作孽啊,想不到那个孩子还能哭一声,还能看看这个娘,原以为她连眼睛都睁不开,真是奇迹…”一旁,那妇人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道。

“闭嘴。”史连冷冷开口,打断了那妇人的话。

香宝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孩子,失神的喃喃,“也许…她也不想离开的…”

“唉,雪下得这么大,这个将军大半夜的突然敲门,说要我接生,听说是宫里的夫人,我还吓了一跳呢。”听到香宝答言,那妇人又说了起来,“这宫里莫非没有医师?唉…也是,刚刚那个是伍相国吧,真是作孽,干什么为难一个女人呢,只要再早一步或许就有救了…”

只要再早一步…吗?

香宝怔怔地看着怀中已经没有了温度的孩子,心仿佛被生生地撕扯成了两半。

“来人,送她出去。”史连不耐地皱眉,道。

“等一下。”香宝叫住了她,“把这孩子带出去埋了吧。”再细细看了一回,香宝将孩子放入她怀中。

“这…”那妇人有些犹豫。

“这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淡淡说完,没有再看她,香宝转身回房。

“照办。”身后,传来史连的声音。

“这么多钱?”那妇人惊喜的声音。

“走吧。”史连淡淡的声音。

沿着响屐廊,走过莲花池,香宝一路安安静静地回房。

静静地坐在榻上,她冷眼旁观着喜乐指挥着侍女们打扫乱成一团的房间,将染了血的被褥通通换下。

她的女儿,只留给她轻轻一瞥,便那样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那场雪就那样过去了,那个孩子也再没有人提及,她甚至于…连个名字都没有。

三、卫琴断臂

香宝总在想,冬天跟她有仇。

一个人躺着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伸手去抚摩腹部,那里平坦一片,她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失去了两个孩子,第一次失去的时候,她还是那样的懵懂,因为懵懂,所以并不悲伤。可是…这个孩子,她怀胎十月,她感觉到她在她的腹中一天天长大,她会在她的腹中调皮地踢她…她甚至,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