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宝看着她,不语。

“卫琴一定会恨我。”越女咬了咬唇,面色有些青白,随即又道,“若是你死在别人手里,卫琴一定不会气我的。”

自顾自地说完,越女转身就走。

看着越女离开,香宝的手心里微微有冷汗渗出。

因为香宝昨天回宫没有理睬司香,司香一大早便来请罪了。

“娘…”司香站在香宝面前,扯了扯她的衣袖,“娘…”

那样高的个子,配上无限委屈的表情,实在不搭调,香宝只是低头饮茶,没有看他。

“娘,我真的只是担心那个黑面将军会伤害你…”见香宝不理,司香急道。

香宝抬头,看向他,面前的他一身宽袖深服,那样一个无害的翩翩美少年,香宝无法想象他杀人时,在那金盔之下,会是怎么样的表情。

“娘…”司香委屈得很。

正在僵持中,忽然听到宫外乱了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有暴民闯进宫来了!”…

一片嘈杂。

皱了皱眉,香宝还没有起身,已见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大汉闯了进来。

“谁是西施?!”四下里打量了一遭,那些大汉吼道。

“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王宫!”司香怒道。

“哼,我们都是吴国无名无姓的卒子,拼死拼活为了吴国打战,你们却将西施那害死伍相国的祸水留在宫中!难平民愤!”

“大胆逆贼,竟敢出言不逊!”司香大怒,拔剑便刺。

“臭小子,活腻了,看老子宰了你!”其中一个大汉嚷嚷着便冲了上来。

香宝心下了然,这些人一定不是吴人,如果是吴人,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太子出言不逊。忽然想起昨晚越女的话,香宝大惊,这是一场布好的局!再抬头看时,司香竟是节节败退。

“司香,他们并不是吴人,杀了他们!”香宝忙大叫。

“我的盔甲…娘…我的盔甲…”司香边退边大叫道。

香宝傻眼,这个节骨眼,还要盔甲?耍帅么?

“娘…我不会杀人…娘…司香不会杀人…父王…父王…盔甲…”司香语带哽咽,惶然大叫。

香宝心下一惊,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那天城楼上射杀阿福的司香,与现在的司香,真的是同一个人么?

香宝刚要上前,已被人用剑冷冷抵住后背,回头,正是越女。

果然是她布的局。

“杀了你,比起引诱夫差回来,可无趣多了。”冷笑,她道。

“西施,西施那祸水在哪里?!”门外的嘈杂声越来越近。

越女微微一笑,凑近了她,“门外那些,是真正的暴民哦,我散了些消息出去…无非就是伍子胥因你而死…吴国会因你而灭,你是越国的英雄呢…”

香宝咬牙瞪着越女,越女伸手一推,便将香宝推了出去。

“西施在哪里?西施…”那些杀红了眼的暴民闯了进来。

被一群暴民推搡着出了醉月阁,香宝心下恻然。

史连,该我承受的,怎么也逃不了呢。

“放火烧宫。”身后,传来越冷冷的声音。

香宝猛地僵住,浑身的血液仿佛骤然凝结。

“越女!你要杀的是我!放了司香!”香宝转身,红了眼睛,大吼。

“越女!放了司香!”

“史连因你而死,苍梧因你而死,如今这吴太子,也是因你而死…我要你知道,你是不折不扣的祸水。”虽然相隔很远,但越女的话却清清楚楚传到香宝的耳中。

醉月阁燃起了雄雄大火…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仿佛要将香宝的耳膜刺破一般。

“司香!司香!”香宝大叫,挣扎着要冲进醉月阁,可是那些暴民推搡着她,让她无法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火助着风势,吞噬了司香的声音。

“娘…”

香宝的心痛得快要麻痹了。

香宝挣扎着,身旁有人狠狠将她勒住,“你这祸水,休想跑!”

“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啊…我儿子在里面…我儿子在里面…司香…司香…”香宝剧烈地挣扎起来,手臂被扭得脱了臼。

“放开我…放开我…司香…司香…”

她挣脱不开,她挣脱不开…

那个孩子,那个唤她娘的孩子,那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给她温暖的孩子…他在里面…他在火里挣扎…他在喊她,他在喊娘,他在喊她娘啊…

“祸水,你这祸水!你这祸水…”耳边,有人狠狠地骂着。

香宝仿佛失去了灵魂了木偶娃娃一般,被那些暴民推搡着拖离了王宫。

醉月阁上方,一片浓烟滚滚…

那个曲着腿坐在水池边的寂寞身影,他光着小小的脚丫在池里戏水,他将岸边的小石子掷进水中…

他让她教他打水漂…

他喊她娘,他说他会保护她…再也没有人可以欺侮她…

他害怕打雷,睡觉的时候像她一样会做噩梦,会咂嘴,会喊娘…

那个唤她娘的孩子…

香宝睁着空洞的双眼,双手被捆绑着高高地吊在城楼之上,那个曾经吊着史连的地方。果然,该她承受的,谁也代替不了。

“祸水…祸水…”耳边一片凌乱,各种各样的眼睛在看着她,贪婪的…充满欲望的,痛恨的…不屑的…

突然之间,好累。

如果就这么死了,是不是一了百了?

一道红光突然灼痛了她的眼睛,香宝怔怔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卫琴…

他满面阴郁,单臂执剑,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恶鬼。

“司马大人?”有侍卫见是卫琴,忙迎了上去,“这祸水…”

话未完,一道鲜血喷出,侍卫已经身首异处。

人群刹时恐慌了起来。

卫琴杀红了眼,见人便砍。

一片修罗地狱。

那是她带来的修罗地狱。

恍惚间,香宝忽然记起年少时,那个春日的午后,她在街上初遇卫琴,有一个邋遢的老头儿,他对着她吐口水。

他骂她祸水。

莫非是命中注定么?

“住手!”突然,有一把剑横在了香宝的脖子上。

卫琴噬血的双眸猛地瞪向那人,被卫琴的眼睛吓到,持剑的人手微微一颤,在香宝的脖子上划下细细的一道血痕。

“你若敢伤了她,我要你满门皆灭。”卫琴的声音森冷得宛如从地狱深处传来。

持剑的人吞了吞口水,稳住了颤抖的手,“我…你…你敢上前一步,我就…我就杀了她…”

卫琴单手执剑,站在原地,双目森冷得可怕,却没有再动分毫。

“哈…哈…哈哈…”持剑的男子神经质的笑了起来,“你怕了…你怕我杀了她…”

此话一出,那些刚刚被杀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皆蠢蠢欲动起来,纷纷逼近卫琴,看那阵势,仿佛要将卫琴生吞活剥了一般。

香宝知道他畏惧那把架在她脖子上的刀,定然不会还手。香宝忽然侧了侧头,持剑的男子没有料到香宝会傻得自己往刀口上撞,慌忙收刀,香宝的脖子上却已经留下了第二道血痕。

卫琴瞪大了眼睛,那眼中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握着剑的手在隐隐颤抖。

“你…你疯了!”持剑人吓了一跳,怒道。

“卫琴你听着。”香宝的声音嘶哑得可怕,“他们杀你,你若不还手,我便即刻死在你面前,信不信?”

卫琴抬头看她。那些原来蠢蠢欲动,打算对卫琴痛下杀手的人一时不敢不弹。僵持着,香宝被吊得四肢无力,手脚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

唉,如今香宝总算明白,原来她的下场竟是被活活吊死。

六、千里之外

越军兵分两路,范蠡领兵由海道入淮河,欲阻断夫差的归路;畴无余、讴阳从吴国南境直袭姑苏,勾践亲率中军随后。

消息传到黄池的时候,盟会还未开始。

“大王,有人在帐外求见。”王孙雒匆匆走进帐中。

“什么事?”夫差低头拭剑。

王孙雒快步上前,凑到夫差耳边,轻轻说几句。

夫差面色微微一白,抿唇,“让他进来。”

“是。”

“见过大王。”来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看不准是什么人。

夫差没有开口,仍是低头拭剑。

“小人就是来带句话,西施夫人在姑苏城门上吊着呢。”见夫差不理会他,那人颇有些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道。

原就苍白的神色愈发的难看了起来,薄唇微眠,似乎连周围的空气都结了冰。

“寡人讨厌被威胁。”夫差抬头,淡淡看了那男子一眼。

只一眼,便让那人颤抖,他开始后悔为了贪点小利而走这一遭了。

剑光一闪,暗红的血溅在了帐子上。

“还有谁见过他?”淡淡瞥了一眼横在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夫差道。

“在我之前,还有几个副将见过他。”王孙雒神色一厉,道。

“都杀了。”夫差收剑回鞘。

“是。”

“传令下去,即刻起兵,夺下盟主之位,明日返吴。”

“是。”

吴王夫差连夜起兵,向晋国挑战。适逢晋国内乱,吴王夫差顺利得了盟主之位,班师回国。一路急行,因怕沿途列国得知越兵攻吴的消息中途截击,夫差一把火烧了宋都外郭以示威。

姑苏城门上,吊着一个狼狈而苍白的女子。城门下,一个红衣独臂的男子持剑而恃,如孤狼一般守着城门上的女子。

几天了?香宝不记得了,神智有时清楚,有时模糊,却始终放不下城门下那个执着到近乎偏执的独臂男子。

香宝想,也许挣扎了那么久,终究还是难逃一死。

天渐渐暗了下来,越军围在姑苏城外虎视眈眈。

突然,远远一骑而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被越军围困的吴兵兴奋起来,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旌旗烈烈,烟尘滚滚,长躯直入。

“是大王,大王回来了!大王回来了!”那个持剑抵着香宝脖子的男子手舞足蹈,大喊。

夫差…

马蹄翻飞,血染戎装,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开城门!”

一路策马飞奔直入,夫差仰头,望向那个双手被缚,高高吊在城门上的女子,她脸上沾着血,长发纠结,却还活着。

她…还活着。

“你们在干什么?”握紧了手中剑,夫差开口。

人群一阵骚动。

“大王!这个女人是越国的祸水!留不得!请大王处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