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是谁?”夫差淡问,不动声色。

“她是越人!害死伍相国的越人西施!”

“错了。”夫差淡淡道,“她不是西施。”

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

“她是香宝,是为吴国赴死的英雄…”夫差眯了眯眼睛,缓缓开口,“要离之后。”

香宝迷迷糊糊的想,他果然是一早就知道的。

“什么?是要离先生的女儿?”他们交头接耳,一时傻了。

“嗯,放她下来吧,否则九泉之下,寡人无颜面见先烈呢。”夫差扬唇,眼里闪过一丝晦暗。

先前爬在城门上拿剑挟持着香宝的男子怔了怔,伸手解下绑着香宝的绳子。夫差上前,牢牢将香宝接住,抱在怀中。

卫琴双眼如狼,跃身上前,一剑将那男子从腰间斩成两段。

“大王!大王!”人群又惊又惧,又恨又怒。

夫差充耳不闻,狭长的双眸犹带着笑意,那笑意却是透着刺骨的寒。

卫琴如疯了一般杀人,周围都是残缺不全的尸体,他的脸上溅满了血迹,右手的长剑透着妖异的血光。

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夫差抱着香宝,看也不看便策马回宫。

吴国的议和书送到勾践手里时,他怒不可遏,狠狠甩在地上。范蠡站在一旁,面色平静如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到王者的怒意。

“范大夫,你为何撤兵!”

如果不是范蠡突然撤兵,夫差怎么可能会回得那么快!

“君上,你答应过我,会保证香宝的安全。”范蠡淡淡看向坐在一旁的越女,“如果不是公主殿下自作主张,微臣又岂会轻易撤兵。”

越女面色青白。

再三权衡之下,勾践终是撤兵返越。

事死如事生,司香的葬礼在越军退兵之后的第二天。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殿外,有人凄声大呼。

人初死,先有招魂之礼。由人持死者衣物到屋顶,对着北方主阴之处,对着天、中、地三呼死者之名,是为招魂,招魂不成,才可举办葬礼。香宝坐在榻前,看着躺在榻上的少年,他的脸上有大片的灼伤,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几乎辨不出原本清秀的容貌。

远远的,有侍女不敢上前。

“大王,复礼已毕。”有人来禀。

夫差点头,随即皱眉看向坐在榻边的女子,她面色苍白得有些可怕。

“夫人,太子殿下要沐浴更衣,您先出去吧。”看到夫差皱眉,梓若上前劝道。

香宝摇头,“最后一次,我来帮他沐浴更衣吧。”

“这不合规矩。”

香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我是他娘呀。”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她是他娘,为什么不合规矩?

梓若看了一眼夫差,见夫差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了。

褪下衣袍,司香的身子很单薄,他的身上也有大面积的烧伤,左臂一直到胸口都是焦黑一片。

“娘…”恍惚间,司香红着脸别扭地喊她。

香宝呆呆地伸手抚上他焦黑的脸颊,连哭都哭不出来。

天阴沉沉的,十分闷热。“轰隆隆”一声炸雷惊醒了香宝,香宝抖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司香抱入怀中。

“不怕不怕…”轻拍着怀中无知无觉的身体,香宝喃喃安慰。

他是最怕打雷的呀,那个孤单的孩子,最害怕打雷了…

“夫人…”看香宝痴痴的样子,喜乐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香不怕,娘在呢…”香宝一下一下轻拍着司香的背,“娘再也不生你的气了,再也不生你的气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娘教你打水漂呀…你醒过来好不好…”

夫差大步上前,一把拉起香宝,示意梓若上前帮忙。梓若忙走上前,帮着司香沐浴穿衣。

香宝挣扎起来。

“别闹了。”夫差皱眉,她手腕上被绳子勒的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包扎着,但他还是不敢去捉她的手。

“你放手!你听到没有,在打雷呀!司香会怕的!司香他会怕的!”香宝挣扎着嚷嚷起来,“他会哭的,他会哭的…他还会做噩梦…你放手!”

“他长大了,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夫差沉声低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陪着她疯。

香宝被他吼得怔住,愣愣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上迅速蒙上一层水蒙,扁了扁嘴,眼泪涮地一下流了下来。

对…那天出征前,他说,“司香已经不怕打雷,也许久不曾再做噩梦了。”

“可是…可是我怕呀,我会做噩梦…我一直做噩梦…火,那样大的火…司香在喊我,喊我救她,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火烧死…他喊我…他喊我娘…”

香宝一边哭一边嚷嚷,哭得直打嗝,夫差伸手抱住了她。

“伺候太子含饭。”夫差看向捧着珠玉,侍立在一旁的侍女。

那侍女忙低头上前,将手上捧着的玉放入司香口中。铺盖衣被,盖脸、填耳、以巾握手,小敛之后,再是大敛。入棺谓之大敛,之后是殡,司香葬以天子之仪,殡期七月。

殡之后,再卜噬葬日、埋葬墓地。

司香下葬之日,已经是冬天,香宝病重,留在宫中未去。

公无前478年吴国饥荒,三月,勾践亲率大军再次征吴,进至笠泽。夫差倾尽姑苏所有士兵迎击,双方隔水对阵。吴军一败再败,退守姑苏。

城外杀声震天,明明是三四月的天气,香宝还是蜷在榻上发抖,迷迷糊糊中,又做了噩梦。

“香宝,香宝,醒醒…”有人轻拍她的脸。

香宝知道是谁,因为每次能够将她从噩梦中拉出来的,只有他。

可是…他叫她,香宝?

那么遥远的名字…遥远得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香宝,你想不想离开这里?”抱起她,夫差抚了抚她的额。

香宝睁开眼睛,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的唇轻轻触上她的唇,香宝伸手,抱住他。他将头靠在她的颈间,“想不想离开这里,只做香宝?”

“嗯。”香宝诚实地轻应,随即蹙眉,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那你呢?”

“寡人是大王啊,大王只在王宫里。”

纤细的手紧紧揪住他的衣服,香宝闭了眼睛,“那我还是做西施吧。”

夫差微微一愣。

“你不是说宫里不是人待的地方么,如今可以离开,为什么不?”

“你在这里呀。”又是那样理所当然的口吻。

“你知道,司香为什么前后判若两人?”夫差忽然道。

听他忽然提起司香,香宝微微一怔,是呀,射杀阿福的司香,和葬身于火场的司香,判若两人。

“司香和他娘一样怯懦而善良,寡人赐他一副黄金甲,告诉他穿上那盔甲,他便是勇者。”推开香宝,夫差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的道。

“娘…娘…娘…父王…司香不会杀人…娘…盔甲…”司香撕心裂肺的声音在香宝耳畔骤然响起。

她到今天,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香宝拉起他的手放在唇边,张口咬下。

夫差看着她,没有动。

…直到,有血从香宝口中缓缓流出,顺着夫差的手腕,滑下。

香宝松口,恨恨地瞪他,“司香是你的儿子,他那样崇拜着他的父王,你怎么可以…”

“他是太子,是吴国未来的王。”夫差的声音极淡,“你看不到王座之下淌了多少血么?作为太子,他只能往前…”

“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赶我走么?”香宝忽然打断他的话,道。

“嗯。”他十分爽快地承认。

香宝瞪他,瞪了半晌,忽然低头开始解衣服。夫差看着她,一头问号。

爬进夫差怀里,她勾住他的脖子,一脸视死如归。

“美人计?”他笑了起来。

“不管用了么?”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老了,你不要我了么?”

“嗯,我不要你了。”他点头。

“不准!”霸道地抱着他,她吻上他的唇。

这哪是吻,分明是啃,吻技一如既往的差,可是夫差还是心动了。

“不要赶我走。”她趴在他怀里,可怜兮兮地道,“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离了这充满了血腥臭味的吴宫,香宝从此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好么?”

“没有你,我做噩梦怎么办?”

“离开了这里,香宝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借口借口!你又看上哪个美人了!”香宝姑娘撕泼。

“嗯,看了别的美人了,不要你了。”他捏她的脸。

香宝推开他的手,垂下脑袋沉默。

夫差伸手,抬起她的脸,轻轻抹去她满脸的泪水,他的眼中,溢满了温柔,此时的温柔,不渗一点儿的假。

托着她的脸,他吻上她的唇,轻轻伸舌撬开她的唇瓣,吐了什么东西在她口中,微凉的感觉让香宝微微一惊,正欲挣扎,却已被他逼着吞了下去。

“不要再施展你的美人计了”,夫差低笑,“乖乖吃了药,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一切就都好了。”

意识一点一点涣散开来,香宝哭了,她紧紧揪着他的衣袖,“你骗我,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子…”

“你说就算是黄泉,也会拖着我一起…你骗我…你骗…我…”揪着他衣袖的手缓缓滑下,她睡着了。

夫差怔怔地低头看着被揪得皱皱的衣袖,那一只纤细的手,仿佛是握在了他的心上。原来那一晚密林之中,她没有睡着,他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那时,他说,“就算是去黄泉,我也会拖着你一起。你挡在我面前时,就该有这样的觉悟。”

抬手抹去她眼角晶莹的泪,他笑了起来,“傻瓜,我怎么舍得。”

七、盼君归

一阵摇晃,香宝悠悠醒来,等三魂七魄全都归位之位,她陡然想起昨晚的事情,睁大眼睛四下一瞧,竟然马车里。

急急地掀开车帘,定睛一看,坐在车前赶车的红衣独臂男子,不是卫琴又是谁?

“卫琴,我们在哪儿?”香宝急吼吼地问。

“这儿啊,应该是齐国吧。”卫琴转头冲着香宝笑,“你醒了?”

“齐国?”香宝傻了眼,这么远了?

“嗯。”

“昨天晚上我还在…”香宝猛地住了口,“我睡多久了?”

“半个月。”卫琴一扬马鞭,略带着笑意。

香宝气得直磨牙,那个该死的混蛋夫差!竟然无耻地对她用美男计!

显然香宝更气愤自己的美人计失败。

“姐姐,我们在哪儿落脚?”卫琴问道。

“我想回去。”

卫琴勒住马缰,回头看向香宝,“回不去了,我们刚出城,越军便将姑苏城围起来了。”

香宝呆住。

“我们找个地方落脚吧,然后再想办法打探消息。”

香宝只能点头。

八个月后,越军久攻姑苏城不下,撤军。

听到这个消息时,香宝正在齐国的大街上吃早点。

“姐姐,你要回去吗?”卫琴付了钱,问。

香宝擦了擦油滋滋的嘴巴,又招手要了一个肉饼,“不回了,让他一个人孤独寂寞到死!寡人寡人,让他去当孤家寡人!”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