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宝跳下马车,“你是谁?”

沉默。

“哑巴吗?”香宝微微有些恼怒,竟是一问三不答,“摘下布巾!”香宝令道。

“呀,这么晚竟然还有肥羊经过啊…”身后,忽然有人叫道。

香宝微微一愣,好熟悉的台词。脑中灵光一闪,香宝又猛地一僵,这不跟在夫椒山下遇见山贼时用的台词是一样的么…

缓缓转身,香宝有些鸵鸟地不敢面对现实。唉,是不是所有的山贼都长成一个德性,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山贼似的,为首的那个家伙仍是一脸的横肉,一脸的络腮胡…

好无力呀。

“呀,是个细皮嫩肉的娘们呢。”旁边一个满口大板牙的家伙笑得一脸淫贱。

…真是连台词都没有变。

香宝暗自叹气,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个可疑的车夫还没有解决,又出来这么一大堆麻烦。

老天爷啊…

驾车的马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开始躁动起来。

香宝四下张望,唉,又是荒效野外,就算她喊破喉咙只怕也不会有人听见的,还是省省力吧。那车夫仍是没有开口,只是伸手抚了抚马颈,那马竟是安静了下来,不再躁动不安。

香宝看在眼里,暗自惊奇。

“头儿,我们抢了那小娘子回去给兄弟们享用吧?”那大板牙仿佛嫌自己不够显眼似的,越笑越淫贱,看得香宝忍不住一阵反胃。

“嗯,好主意!”一大群奇形怪状,恨不得在脸上贴上“坏人”标签的家伙开始起哄。

香宝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顾不得了,香宝转身没骨气地便跑到那车夫身后。躲在他身后,香宝微微一愣,竟是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安心。随即再想,如此境况,除了那伙山贼,大概是个人都会让她感觉到安心吧。

“大哥,还有一个耶!”那些山贼满不在乎地笑闹。

“救我…”看他们这样,香宝忍不住又靠近了那人,低声求救,全然不记得自己前一刻还拿着银簪抵着人家的脖子来着。

黑暗中,那人有是没有吱声。真是哑巴啊,香宝有些沮丧。

“你是何人?”那领头的络腮胡子竟似乎有些忌惮那车夫。

车夫仍是沉默,只是缓缓站起身,跳下马车。

香宝恨恨瞪着他的背影,他莫不是要开溜?这个可恶的家伙竟然要见死不救?!

“哈哈哈…”见他如此,众山贼皆以为他是服软了,都大笑起来,得意非常。

“主子啊,虽然你有万贯家财,几辈子都花不完,身子又金贵,可是千万别丢了宝儿一个人啊…”香宝一脸惊慌地嚷嚷。哼,想甩掉她独自逃跑?休想!

“几辈子都花不完?”那大板牙一听,眼睛都直了。

众山贼渐渐逼近那车夫,香宝偷笑着勒紧了马缰准备开溜,眼前突然一道寒光闪过,却见那车夫竟是忽然间拔剑出鞘不发一语地便砍向那些山贼,香宝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那车夫挥剑如入无人之境,那样君临天下的感觉中却又透着诡异的妖艳,竟如舞蹈一般!

香宝的心微微一窒。

四周归于沉寂,香宝满目只看见那以布巾蒙面的车夫在漫天的妖异鲜血中独舞。他忽然停了下来,剑端直直地指向一人,再看时,却原来是那个大板牙,刚刚一起的众山贼倾刻间竟然只剩下他一个。

那大板牙全然没了刚才的嚣张,只能涕泪满面,双腿筛糠似地抖个不停,更显猥琐。他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眼前那宛如死神一般的蒙面男子,颤抖着双唇,竟吐不一个字!

“求我,我就放过你。”那车夫突然开口。

香宝立刻呆住,那个声音…

“求…”大板牙打着颤,却因惊恐过度而语不成句。

“唉…”那车夫忽然叹了一口气,“不求么?”

“求…求…”大板牙颤着唇,继续他未完的哀求。

长剑泛着寒光,直直地刺向大板牙。

“求求…你!”大概是突然福至心灵,那大板牙一急,竟然很溜地说了出来,“求求你…求求你…”

夫椒山下那一幕猛地在眼前浮现,香宝料定他难逃一死,紧紧地闭上双眼,不忍去看。没有长剑刺过皮肉的恐怖声响,香宝缓缓睁开眼睛,竟是见那大板牙裤子湿了一片,好端端地坐在地上发抖。

他…竟然手下留情了?

真的,不一样了么?

转身,那车夫看向香宝。黑暗里,他颀长的身形像极了某人。

香宝咬牙,上前一步抬手便揭去了他的斗笠。一头未梳的长发如流水般倾泄而下,滑落在双肩之上,月光下,泛着青亮的色泽。

斗笠下,那双狭长的眼睛看着香宝,带着笑。

“你准备一辈子裹着那块破布过日子么?!”香宝咬牙,恶狠狠地道。

眸中的笑意更炽,他缓缓抬手,解开了半裹着的布巾。

呼吸狠狠顿了顿,香宝僵在原地。

真的…是他。

身子微微前倾,他埋首在她的颈间,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宝儿…我亡国了…”他在她颈间低喃,那语气竟像是在说“我回家了”一般。

“你不是死了么?”鼻子微酸,咬牙,香宝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

“嗯,死了,可是担心我的宝儿会哭,所以又从地府逃出来了…”他低低地笑,“你哭了吗?”

“谁会为你哭…”香宝嘟囔。

他便笑。

“谁做了你的替死鬼?”香宝微微撇唇,传言说他自刎前以布蒙面,大呼“九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她早该猜到的,那个嚣张又自大的家伙怎么可能会认错,那句话无关紧要,蒙在才是正事,蒙了面,死的那个是谁,便不得而知了…

“我的宝儿真聪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香宝知他在笑她刚刚为了拖他下水,胡诌什么“主子”,什么“万贯家财”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香宝奇道。

“我聪明呀。”

“原来的车夫呢?”香宝收里有些犹疑。

“杀了。”他老实交待。

香宝低头,知那人定是君夫人派来取她性命的。

“宝儿,我无家可归了…”拥着香宝,他轻轻道。

“唉,我捡了阿福,捡了阿旺,不差再捡你一个回家…”香宝撇嘴,一脸委屈。

“阿福是谁?阿旺又是谁?”夫差看着向香宝,不满道。

“呵呵,阿福替我砍柴,阿旺嘛…替我看家…”

“看家?为什么看家?”

“笨啦,因为阿旺是条狗!”

“宝儿…”

“哈?”

回到盼君归的时候,卫琴不在,听阿福说,是在闻到她房间里的味道后离开的。

后来,卫琴再也没有回来。

香宝想,他会不会跟越女在一起了?

如果是,多好。

她是天底下最希望他幸福,却又无法给他幸福的人。

夫差看到歌舞坊上“盼君归”三个金光灿灿的大字时,笑得像偷了腥的猫。香宝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干嘛要取那么傻冒的名字。

“好梦由来最易醒,一梦已是三生过…”对面的大街上,有一个青衣老头开坛说书,“老夫梦三生,今日来给大家讲一段吴越之争,说一说那因美人而亡国的帝王夫差!”

底下渐渐有人开始围观。

“馆娃初起鸳鸯宿,英雄无奈是多情…话说那夫差建了一个馆娃官…”那说书先生站在对面大街上说得唾沫横飞,神采飞扬。

底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香宝趴在台上,睡意朦胧地看着对面大街上,听那说书先生手摇羽扇,指点江山,说得好不尽兴。

“叹君甘入瓮,那一代枭雄不爱江山爱美人,终是火烧馆娃宫,兵败笠泽…”

香宝懒懒抬头。夫差单手支着下巴,正细细地瞧着香宝。狭目微眯,薄唇轻扬,却是带三分暖意,一身明黄的长袍依然嚣张。

“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一个亡国之君嘛!”下面有人起哄。

“就是啊,听说那夫差昏庸无道,听信西施那个祸水的谗言,斩杀了忠心耿耿的伍相国…”

夫差犹自看着香宝,仿佛充耳未闻。

“那个昏君,为了一个女人搞得天怒人怨,终于有报应了…”

“是啊是啊,听说他以布蒙面,拔剑自刎了呀…说什么九泉之下无颜见伍子胥之类的…”

“唉,昏君呀…”

香宝咬了咬唇,抬头看他,“一世英明毁于一旦,甘心么?”

夫差扬了扬眉,弯唇,“英明?我从未英明过呀。”

眉带笑,唇带笑,眼带笑。香宝勾住他的脖子,笑得一脸的阳光灿烂,狠狠赏了他一个香吻。

“话说吴人在盛怒之下将西施装进皮囊,投入江中,越国大夫范蠡带兵冲进姑苏城,却只得到了西施的死讯,后辞官归隐,不知所踪…”

不知何时,那些人散了。

香宝蜷在夫差怀中,睡着了。

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赐文种“属镂”之剑,文种自尽。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总是一袭白衣的温和男子,他明明看得那样清楚…

又一年春暖花开。

齐国多了一个商人,他有一个怪名字,叫鸱夷子皮。他有着惊世的才学和商业天赋,短短几年间,已经积累了数十万家财。齐王将他请进国都临淄,拜为相国,他却挂印而去。

士、农、工、商。士为首,商为末。彼时,商人是令人瞧不起的行业,可是这个怪人,他不当官,宁作商。

这个怪人说,他有一个未婚妻子,是个小财迷。

再后来,他定居于陶,经商积资,成为天下首富,称“陶朱公”。

他,终于成了天下第一有钱人,可是…他弄丢了她。

他有好多好多钱,可是没有人帮他花。

他曾说,他喜欢香宝。

他曾说,他不会为了任何事舍弃香宝,他说,她会是比他性命更重要的存在。

他发过誓,范蠡今生倘若舍弃香宝,必定孑然一生,孤独终老。

那样决绝的誓言。

如今,他已然应誓。

越王平吴之后,声威大震,以兵渡淮、会齐、宋、晋、鲁等诸侯于徐州,周天子使人命勾践为“伯”,俨然已是一个霸主了。

不过此时,春秋时代已行将结束,霸政趋于尾声,勾践已是春秋时代最后一个霸主。

再往后,便是战国的故事了…

 

尾声

 

有一种执念,可以深入骨髓。

 

公元2006 年。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霍水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都说江南盛产美人,可是霍水却是丢进人群便找不出来的那一类。霍水之所以叫霍水,因为她姓霍,又出生于江南水乡,所以霍爸简称之为… … 霍水。

平平淡淡地结束了大学生活,霍水进了苏州博物馆,作为新人被分进了“创优办”。所谓创优办,主要承担博物馆的“创佳评差”工作,包括为游客提供优质服务、受理投诉,以及环境卫生保洁工作…

如果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么此刻,霍水很荣幸地在天堂里拖地。

“哎,今天新馆开幕,听说陶朱也会来耶!”同是新人的小吴八卦兮兮地道。

“陶朱?”霍水一脸茫然地抬头,“好奇怪的名字。”

“天呐,你居然不知道他?”小吴瞪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