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自从六岁被接进顾家后,顾凌章还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照壁后面一个四四方方的池塘,里面种荷花荷叶,意喻“合家团圆”,池塘上架一道平桥,桥上雕刻蝙蝠纹样,谓之“平安有福”,池塘那头是一片空地,两边栽种四季常青的竹子,摆放松柏盆栽,视线尽头一间大屋,阮春临站在门口等他。

顾凌章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踏着平桥走过去。

“你们都下去。”

摈退其他人,阮春临直直望向顾凌章。顾凌章笑了笑:“听说老夫人病了,好些没有?”

“托你的福。”阮春临冷冷道,“一时还死不了。”

“那我就放心了,话说老夫人找我,哪儿不行,怎么选了这么个好地方?”

阮春临道:“我有求于你。”

顾凌章故作讶异:“哦?洗耳以聆。”

两个人也不坐下,也不进屋,甚至不打伞,就这样站在门口任小雨淋着。阮春临雪白的发丝上挂着许多亮晶晶的水光,顾凌章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除了威严之外的另一面。

这个曾经让他惧怕和不知所措的女人,终究还是有老了的一天,现在,她居然还有求于他。

“直说了吧,顾邱两家婚约的事,现在大半个扬州的人都知道了,为了顾家的名声,这亲,不得不结。”

顾凌章淡淡道:“所以?”

阮春临看他一眼,硬梆梆地道:“锦书不肯,只有你了。”

顾凌章失笑,阮春临不等他开口,又道:“我知道,你有什么条件,提出来便是。”

顾凌章不答她,兀自跨进屋内,阮春临没有阻拦,他看着那十多个牌位,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顾震寒。

挨着他的,是发妻顾孙氏,扬州知州孙贤礼的女儿,孙瑶瑛。

顾凌章收回目光,转身道:“老夫人约我在这里谈条件,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要什么。”

阮春临开口:“我在等你说。”

顾凌章便一字一句的道:“我要这祠堂中,供奉我母亲的木主。”

阮春临陷入了沉默,顾凌章耐心地等着,许久,她抬眼问道:“如果我答应,你就会替锦书去娶邱家的大女儿么?”

顾凌章道:“有何不可。”

阮春临深深吸了口气:“好!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先别急,听我说完,你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你敢发誓,说那个戏本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么?”

顾凌章微笑:“我也没打算瞒,你可以开你的条件了。”

阮春临长叹一声:“冯小屏可以入祠堂,入宗谱,但必须在我过身以后!人死如灯灭,我就再也管不了了,顾凌章,如果你不答应,那之前的话就当我没说!我自有另外的办法来解决此事!”

顾凌章想了想,不自觉眯起眼睛,这回轮到阮春临耐心地等。

四周突然安静,能听见细密的雨丝轻轻落下,簌簌,簌簌。顾凌章唇角一扬,轻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只是口说无凭,老夫人,还要烦请你给我立个字据才好。”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暖儿打开门,发现门外面窄巷停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马队,顾家的管事顾齐宣和媒人马子梅一左一右,顾齐宣笑道:“请为通传,顾府管家,求见邱老爷。”

邱家片瓦之地,邱澍在屋里已经听见,忙把两人让进来看座,暖儿沏上茶,只听顾齐宣笑盈盈地道:“邱老爷,我此番是来送彩礼的。”

邱澍满面惶惑不解,不知道该说什么,顾齐宣道:“上一次邱老爷退回的彩礼,因为时间关系,确是准备得不够周全,怪我们疏忽了,所以这回老夫人和大少爷特地嘱咐,除了先前的十六箱外,再加十六箱,这是单子,请您过目。”

邱澍听得满脑袋浆糊,用手一挡,道:“等一下!顾管事,你在说什么?什么彩礼?难道二少爷又改了主意要成亲?这次要娶若蘅还是芷蕙?”

顾齐宣失笑道:“不是二少爷,是大少爷,老夫人说,大小姐既是长女,长幼有序,按照婚约理应嫁给我们大少爷才对,邱老爷可是觉得有哪儿不妥?”

邱澍张大个嘴,半晌不能言语。顾齐宣便耐心地道:“邱老爷如有异议,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不、不是……敢问大少爷他,难道至今尚未婚娶?”

“喔,邱老爷放心,大少爷并无妻室,令嫒过门乃是正房之位。”

这怎么可能?邱澍一脸不信,迟疑小心地问:“大少爷何以会……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顾齐宣沉吟片刻,微微笑道:“大少爷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才子,七岁能诗,九岁能画,精通九官,能文能商。十六岁中举,交游广阔,去年被两淮盐商推选为盐荚祭酒,以前可从未有人能在他这么年轻时便坐到这个位置,顾家如此风光,说是他一手促成毫不为过。”

邱澍道:“这样的人……未曾娶妻?”

“是的,大少爷心高,庸脂俗粉,只怕他不放在眼里。”

那也该看上芷蕙才对呀,怎么会对若蘅感兴趣?邱澍再度露出疑惑神色,顾齐宣看了出来,笑道:“邱老爷,不是每个男人,都只看重美色,扬州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大少爷若是注重外表,早就妻妾成群,又何必等到现在?”

一席话终于打散了邱澍困惑,但连番波折,让他不敢轻易喜悦,只是说:“这个,还要问过小女的意思才行……”

顾齐宣走后,邱澍将邱若蘅叫到前厅来,犹豫不决地不知如何开口,邱若蘅道:“爹爹,女儿已经知道了。”

邱若蘅低眉道:“女儿听爹爹的安排。”

刚听暖儿说时她也吓了一跳,心乱如麻,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唯一可以尽快帮锦书摆脱污名的方法。

顾邱两家婚约既成,那戏本里说的便不是顾锦书,所有流言也会不攻自破,唾骂他的人更是再无立场。

新的彩礼如此丰厚,重开绣庄变得省力许多,芷蕙和爹爹都能一下过上好日子。

邱若蘅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只是怀疑那位大少爷,真像顾齐宣所说的优秀?为何邻里坊间都打听不到和他有关的传言?

日子在恍惚中流逝,就这样等到批完八字,择定吉日,顾家大小礼都送过来了,邱家嫁妆也备好抬过去了,邱若蘅还没有回过神,旁人有多替她高兴,跟她说什么,她都淡淡的哦一声,浑不关心的样子,但她自小这样波澜不兴惯了,邱澍并没当回事,要忙的太多,光是安抚邱芷蕙都够呛,谁还管新娘子什么情绪!她只要不上吊就是正常状态!

六月六的一大早,邱若蘅开面上髻后,罩着盖头端坐大堂,大红花轿在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中抬到邱家老宅门口,整个过程邱芷蕙嚎啕大哭,媒人连连夸奖她使劲卖力,只有邱若蘅知道她是真的悲痛欲绝。

“芷蕙……”邱若蘅开口,却也说不出什么,吃罢这姐妹饭,她就不再是邱家的人,邱芷蕙哭哭啼啼地吃了顿眼泪鼻涕拌饭,看得邱若蘅十分不忍。

邱芷蕙一直同邱若蘅冷战到她出嫁前一天,那个夜里,她时时以泪洗面,邱若蘅上轿那刻,邱芷蕙突然扑过来抱住她,把媒人推到一边,大声哭道:“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人欺负,有什么不开心,就回家来,休了姓顾的,我养你!”

媒人目瞪口呆。

“你一定要等到你的郑冠……”说完这句,邱若蘅也是泪流满面了,只见她放开邱芷蕙的手,头也不回地决绝地钻进花轿,邱芷蕙在后面哭天抢地。

邱若蘅被抬到顾家,罩着盖头也是昏昏噩噩,只觉得怎么还没走到地方啊,到了地方怎么还不开始啊,开始了怎么还不结束啊——好容易给领进洞房,除了她带来的丫头暖儿之外,人都走了,邱若蘅掀起盖头,再把那重得要死的凤冠扶住,这才开始打量四周。

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脚踏上的暖儿,她累坏了,头一冲一冲的,邱若蘅把她的头搁到床上,她一下子就睡翻了过去,邱若蘅好笑地转眸一瞥,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涂着厚厚蜜脂和米粉的脸,把胎记遮得差不多了,可是也看不出她本来的样子,很是滑稽。

她摸了摸心口,才发现心情很平静,既不兴奋,也不沮丧。

虽然顾锦书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依然很清晰,毕竟他是个连傻笑和脸红都那么漂亮和耀眼的男子。

可他的心是芷蕙的。

同样漂亮、耀眼的芷蕙。两个人站在一起,那该有多好看啊。

邱若蘅把凤冠除下,手抚着脸上胎记的位置,听轿子外面锣鼓喧天,那么热闹,为她而生的热闹。

这就是属于我的那一线姻缘吧,没有芷蕙好,可是至少很踏实。

顾家的新房果然非同凡响,精致到了每一个细节,她摸着床上的垂幔,新的鸳鸯被褥,看着角落里的檀木架和水盆,烛台上成双成对的描金红烛,发呆,直到外面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她急忙回到床上,拉过盖头。

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两三个人,她看着出现在狭窄视野里的那双靴子,想象过无数次的画面,这下到了眼前,脑袋里却空白了。

然后便是一声懒洋洋的轻叹:“都出去吧。”声音透着倦意,邱若蘅低下头,听门扉叩上,那手捉着盖头坠的流苏轻轻一拉,颇有些垂感的缎子便滑落下去。

顾凌章低眼看了看她,面无表情地抛开盖头,顺势坐在床的另一头,和邱若蘅隔了数尺。

他站得腰快断了,真羡慕新娘只要坐在这里就行。

邱若蘅目光停在脚踏上,一语不发,脸上也因为妆容过重的缘故,神情难测,那些珠翠在她发梢鬓角晃动,看得人眼花,心情更乱。

匆匆一瞥,她的丈夫,面容模糊,她只记得……他有和肤色一样苍白的嘴唇,很淡很淡的笑容,淡到看不出来,要靠感觉才能知道那是笑容。

正想打破沉默,外面忽然一阵闹腾,拍着门要来闹洞房,顾凌章低骂一声,拖着身子走到外间,邱若蘅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目光不由自主跟随着他。

外面霎时安静下来,好像一个武林高手瞬间打出一把暗器,全灭了一样。

顾凌章回来,邱若蘅尚来不及看回脚踏,目光有些不知所措,顾凌章见状淡淡道:“他们都走了。”

邱若蘅低低的哦一声。

“很晚了,有什么事都等睡起来再说吧,我让下人送点吃的给你,吃完早点歇着。”

你要去哪里?看他要往外走的样子,邱若蘅情不自禁张嘴想问,他站住了,半侧身说:“我有事去书房,你自己睡吧。”

邱若蘅还愣着,顾凌章已经带上门走了。

躺在床上睡不着,怎么可能睡得着,陌生的地方,新得有些扎人。

不知道爹和妹妹现在在做什么,她漫无边际地失眠,爹大概睡了,芷蕙……应该还在哭吧。

寂静的夜里,一点点难过都会被放大无数倍,自懂事起,她所有的眼泪,都是流在夜里。

因为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心疼自己。

眼眶一热,邱若蘅忙伸手在它涌出来之前揩去,这枕头的气息让她戒备,不敢放肆。

她小心地起身,披了件衣服出去,屋里太闷,她想,在外面乘乘凉就回来。

斜对角的房里灯还亮着,半开的雕花芸窗上朦胧地映出剪影。

对了,他走的时候说去书房,那时候她还在糊涂,都没细想,他的意思显然是要在书房过夜了,可是书房怎么能过夜呢?

邱若蘅靠近了探头张望,只见顾凌章一手支颐,一手翻看着桌上类似账本的东西,翻得很快,神情疲惫却也很淡漠,似乎习以为常了,邱若蘅怔怔的,看他团起手来,压在嘴唇上,一串咳嗽冲出,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她不由得心尖一紧,顾凌章却是眉毛也不动一下,仍旧翻着,顺手从袖笼中取出丝帕,那些咳嗽声便被捂住隐去,身上大红色的喜服,明明是很热烈的颜色,却在深夜里透出凄冷感觉。

那一幕让她有些触目惊心,于是小心翼翼地退回房中。

在床上蜷着,听着外头敲过了三更,邱若蘅本来不浓的睡意尽失,手伸出被子时,忽然感受到了一丝凉意,那一刻她鬼使神差想到书房里的顾凌章,邱若蘅愣了半天,慢慢坐起来。

顾凌章已经趴在桌上睡着,那蜡烛也快燃到尽头。邱若蘅弯下腰来看着他,五味陈杂。

其实他……长得不差。

当然没有顾锦书那么光彩夺目,只是另外一种感觉。

淡淡的眉,走势柔缓,那唇形也很漂亮,让人期待笑起来的样子,唇色接近皮肤,闭上眼睛后,整体感觉就是一张苍白的、还没有上色的脸,毫无攻击性,甚至有点心疼。

邱若蘅忽然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看了许久,有些讶异,你在做什么呀,她问自己,却并没有移开目光。

再多看他两眼,那感觉越发微妙了。

顾凌章眼睫毛轻颤几下,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脸颊苍白却在颧骨处有一抹淡淡的殷红,邱若蘅愣了愣,伸出手试他的体温。

这么烫手!

真是难为他了,病着还要折腾成亲拜堂,可是到了睡觉的时候,怎么还不好好歇着呢。

邱若蘅烦恼该如何把顾凌章弄回房去,弯腰时,目光不经意滑过桌上摊开的账簿,那笔迹竟有点似曾相识。

她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字?

邱若蘅想辨认清楚,正凝神细看,一只手啪的合上账簿。

她惊了一跳,抬眼,发现顾凌章漠然看着她,他目光说不上冷,也说不上厉,可就是让人阵阵发寒。

邱若蘅垂下眼帘:“你还不歇着吗?”

他说:“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要进书房。”

她不敢抬眼:“嗯。”

“出去。”

邱若蘅折身走到门口,站住了,又朝他走回来。

顾凌章不耐烦地皱眉:“还有什么事!”

邱若蘅声如蚊蝇道:“有什么事明天再做吧,早点休息,我去打盆凉水给你擦擦。”

顾凌章一愣。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淡淡道:“你管你自己睡。”

她还是不走,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说:“病了,就要好好休息,才会好。”

顾凌章不禁微微愕然,他说的话有那么难懂?“我没事。”

邱若蘅把手伸向他额头,顾凌章下意识侧身躲开,警惕地瞪。

她缩回手,轻声道:“你不休息我不走。”

这下,顾凌章也开始怀疑自己病糊涂了,要不就是在做梦,现实中四周围的人有哪个敢这么三番四次违逆他的话?

坐直,手背往额头上一放,邱若蘅见状忍不住道:“你自己是试不出来的。”顾凌章看她一眼,撑住桌子起身,确实有点晃晃悠悠,像踩在棉花上面,邱若蘅想要扶他,但又有点顾忌,看他似乎走路没什么困难,也就只是紧跟在后面。

哪知顾凌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等手触到床沿,往上面一倒,就人事不省了,邱若蘅不由得发慌,忙上来轻声叫唤,连番呼唤只换来顾凌章轻轻一哼,然后十分艰难地把眼皮撑开一条缝,道:

“怎么了……”

邱若蘅无言以对,还在愣神,顾凌章头已经歪向里面。

她只好弯下腰,先把他靴子脱了,腿搬上去,手臂什么的摆整齐,最后盖上被子。

顾凌章任她摆布,弄着弄着,邱若蘅心底淡淡生出一丝异样感觉。

顾凌章皱着眉头睡觉,那个严肃纠结的样子,仿佛在梦里思考什么生死存亡的大事,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他不时喘息咳嗽,她又忍不住有点儿心疼又心酸。

芷蕙说她总是为别人想太多,说她性子软得跟没有似的,别人稍微流露出一些弱态,她就会放下原则,委曲求全,说得真没错。

芷蕙小时候身体不好,一不舒服了,总是先告诉她这个姐姐,或是,只告诉她这个姐姐。

芷蕙会说,因为有姐姐,生病不但不苦,还很幸福呢。

她听了很窝心。

十岁以后芷蕙就很健康了,没病没灾的,比她还好强,邱若蘅一度甚至有些失落,现在让她想起幼年时候照顾别人那种感觉的,竟然是她的夫君……

是啊,夫君,陌生又温柔的称呼。从此以后,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邱若蘅微微苦笑,桌上有没来得及喝的合卺酒,和冷掉的茶,她四下看了看,拿盖头一角湿了酒,拉开顾凌章领口,擦着他的颈侧。

他的脖子很软,因为瘦,锁骨非常明显,虽然说这样也不是不好看,邱若蘅愣愣的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照顾病人的时候产生了那么多的杂念,顿觉有些失态,刚打算凝神,不经意看到他锁骨下方左胸上有道疤痕,大约有一指长,是什么样的事故会伤在这里?而且这个痕迹,也不太像是摔到碰到。

天色放亮,院子里开始飘起苦涩中带了点腥的药味,小鹭端水来伺候他们起床,在门外轻轻的叩着。

邱若蘅换了衣服,小鹭给她梳头时,她轻轻说:“大少爷今天不舒服,不要叫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