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鹭不在乎地道:“大少爷每天都不舒服。”

邱若蘅一愣:“他身体这么差?”

“是啊,一年四季药不能断。”

小鹭说着,忽然被掐了一下,回头看去,银秀瞪她一眼,笑道:“没事,大少奶奶,大少爷只是自幼体弱,其实和寻常人也没什么不同。”

自己竟由着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在书房过夜,想到这里,邱若蘅无法不自责,她小心端起药碗:“这药,喝起来有什么讲究?”

“大夫说过只要趁热就好,但大少爷通常都会放到凉得不行再喝,说了也不听。”小鹭捏着鼻子,所以声音瓮瓮的。

“好,我知道了。”邱若蘅摸了摸碗壁,觉得太烫,便用勺子轻轻搅动催凉,那个味道加速扩散,小鹭耸着眉毛,和银秀两两相望。

邱若蘅搅了搅,抬起眉:“没事的话,你们自去忙吧。”

小鹭和银秀退到门边,不约而同,夺门抢出。

邱若蘅注意力不在她俩身上,她正烦恼怎么让顾凌章趁热把药喝了,他现在可是睡得死过去一样。

“……相、相公,你醒醒!”

邱若蘅好不容易把那个称谓喊出口,顾凌章不理,全无声息,现在他身体已经不是那么烫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睡得很沉。

邱若蘅恨不得手边有根麦秆插他嘴里,然后就这么灌。

但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邱大小姐不可能飞到麦田里去折麦秆,她坐在床沿叹气,再等下去药就凉了。

先前她脑子里倒是蹦出个招来,就是实施起来难度太大,跟没想出来一样,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邱若蘅含了一口药在嘴里,回身打算喂他。

反正顾凌章睡的这个死相,多半不知道她这么干过。

其实邱若蘅推搡的时候,顾凌章意识已经从飘飘荡荡的梦境中回拢,他本来就没睡多沉,不管是邱若蘅拿莫名其妙的东西擦他的身体,还是丫头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交谈声,他都多多少少感觉到了点,只是没搞清楚那是梦还是现实罢了。

现在这个,是梦还是真的?

药味里掺进了淡淡的脂粉香,不知是尝到还是闻到。顾凌章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朦朦胧胧的一片,一时没能做出反应,只下意识本能地吞着流入喉咙的液体。

听到他的吞咽声,邱若蘅总算是放心了,起身还想继续,却发现顾凌章半眯着眼,一脸没睡醒的惺忪迷惑,在看着她。

邱若蘅一惊,差点没打翻药碗,还好双手捧住了。

但是嘴却没管住,脱口而出,而且还很惊慌失措:“你,你怎么醒了!”

“是你一个劲叫我的吧……”真是怪了。

“醒了怎么不说呢。”邱若蘅脸一红,碗往前递。

顾凌章看一眼:“不喝。”

“为什么?”

“烫。”

“凉了就没效用了。”

顾凌章翻个白眼头又向里歪过去。

邱若蘅没辙,一个劲好言相劝,顾凌章再也不理她,眼看着又要睡死过去。

“现在凉了,你该喝了吧?”

“倒了。”

“……”

“喝多少年了也不见好,倒了。”

邱若蘅怔了怔。

然后慢慢的低下头看着晃动的药汁,她只是含了一口,都过去这么久了,嘴里还苦苦的,真的很难忍受的味道,这种东西喝很多年,那是什么滋味?

身侧再也没动静,顾凌章反而不习惯,撑眼一瞧,就见邱若蘅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的样子,眉头微微的揪起。

他看了一会儿,叹气,挣扎着爬起,也不说什么,从她手里拿过碗来,一饮而尽。

“行了吧。”他把碗一搁,正要往后倒,忽然睁大眼:“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吧。”

顾凌章叩了叩额头,掀开被子下床。

“你要拿什么?我帮你拿就是了。”邱若蘅愕然地看着他拿起靴子就往脚上套。

“我要出去。”

邱若蘅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还病着!”

“没那么严重。”顾凌章只要思绪顺畅,并且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是两种状态,要么咄咄逼人,要么冷若冰霜。

邱若蘅在他要站起来时一把拉住他,然后把手放到他额头上。

顾凌章一愣。

柔软而温暖的手。

虽然自己的头比它热,却莫名地觉得暖。

记事起,除了娘亲,就没人这样摸过他的头,通常敢这样做的人,都是没脑子的人,会被他瞪得缩回去。

邱若蘅说:“你还是歇一天的好,我陪你。”

那种目光难以形容,顾凌章脸一热,表面却是冷淡地拒绝:“不用。”

他站起来,自己竟然还穿着喜服,这样子跑出去像什么话?丫头们怎么一个都不在,他想喊,但嗓子干哑,连大声说话都不能。

顾凌章阴着一张脸摸索腰带的金属扣,这腰带是由两部分组成,半条在前面,半条在后面,固定于两边腰侧,黄金底座上镶着红蓝碧紫白各色玉翠,平常必然是不会有谁没事穿这种,顾凌章毫无经验,解了半天不得其法,很是恼火,那一刻,他真想把这条破带子连着自己也一起摔了!

看他一边奋斗一边杀气腾腾的样子,真是说不出的有趣,邱若蘅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在这时候笑,可她真的很想笑。

顾凌章显然知道自己的窘态已经被后面那人看个精光,这叫他如何能顺得下这口气,邱若蘅拿起换的衣服递给他,他自己在那边穿,比脱更残,领子怎么拉都不平,邱若蘅实在看不下去,叹了口气,过来把系得鼓鼓囊囊的绳结打开,领子理平服了,系上带子,她手法轻快,打出来的结整齐漂亮,只见双手拇指和食指围成桃心状,然后对着一穿一拉,就好了,堪称神奇。

最后她轻轻抚平胸前那几道浅浅的皱褶。

抬起头,顾凌章正瞪着她,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好又低下头。

他匆匆离去。

邱若蘅黯然站在空荡荡的房中,叹了口气,只是很轻很短的一声,然后就迅速收拾情绪,独自去见阮春临,以及两个小叔小姑。

第七章

第七章

白天在顾府里走,一草一木尽收眼底,邱若蘅才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震撼,都说扬州民风奢华,酷爱比富,真是一点不错,这院子中央的青瓷鱼缸,脚下走的石板路,长廊外的花架,池塘里的湖石……邱若蘅不敢妄加评断它们的价值,她只知道,当她奇怪地问银秀为什么湖心那几棵琼花都六月了还没有谢时,银秀忍俊不禁地告诉她那是玉和水晶雕琢而成的假花。

邱若蘅大吃一惊:“这、不怕被偷吗?”

“没什么的,咱们府上这几棵无非就是大了点,比较像真的,其实不算稀罕玩意,扬州很多人家里都有。”

邱若蘅无言以对,可又不得不承认,这种行为虽然奢侈,却很美妙,一年四季都开得正好的花,谁不喜欢?

“大嫂!早!”顾锦书天不亮就开始练功,现在刚沐浴过,神清气爽,乐呵呵地跟她打招呼并望着她身后,“大哥呢?”

邱若蘅微笑道:“早……他已经出去了。”

“大嫂。”跟在后面的顾沁文别扭地喊了一声,她一向不认为顾凌章是“大哥”,对邱若蘅这声大嫂自然就叫得很不情愿。

“人到齐了,开饭吧。”顾锦书摸摸肚子,笑着说,“我饿扁了。”

邱若蘅不解道:“老夫人呢?”

顾沁文嘻嘻笑道:“太奶奶如果没什么事要宣布,一般都和我们分开吃的,我们无肉不欢,她在佛堂眼不见为净!”

“这样啊。”邱若蘅松了口气,心情大好地拿起筷子,她还真怕老太太问她昨晚洞房的情况。

顾锦书忙不迭地将一叠点心放到邱若蘅面前,又拿碗舀粥给她,嘴里说:“大嫂,你是喜欢吃咸呢,还是喜欢吃甜呢?”

顾沁文都呆住了,片刻后喊:“喂!”

顾锦书一愣,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她,问道:“怎么了?”

“你说呢?”顾沁文反问,邱若蘅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小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顾锦书失望地“哦”一声,因为好意不被领情,有些委屈地被迫放下碗筷,神情像个小孩子,再配上他那精致漂亮的脸,有种说不出的乖巧可爱感觉,邱若蘅忍着笑,埋头喝粥。

顾沁文一脸鄙夷:“外面那些为了嫁给你寻死觅活的女人,真搞不懂是看上了你哪一点。”

邱若蘅差点呛到,还好及时咽下。

饭后,阮春临把她叫去,单独说了会儿话,无非是和家人处好关系,对下人恩威并施之类的,邱若蘅很乖巧地应着,一点不敢忤逆。

说得差不多时,顾沁文冲进来打断她们,要邱若蘅陪她一块去让裁缝师傅量身做衣裳,这便来到偏厅,量完后顾沁文觉得大大的无聊,扔下邱若蘅带着丫鬟团去院子里抓蝴蝶。

邱若蘅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花荫下,不由回味顾沁文的话,她到底是看上了锦书哪一点。

想来想去,终究不得其解,喜欢他,毋庸置疑,可是喜欢他哪一点,却是说不清楚。

中午,顾锦书从货行带了不少胭脂水粉回来,说是刚刚到的,给家里的女眷们用,人人有份,大家笑着一拥而上,直接从他怀里挑挑拣拣,顾锦书把那些小玩意一股脑儿撒在桌上,趁乱抽身跑到邱若蘅绣架旁,邱若蘅看他两手空空,忍不住打趣道:“我的呢?”

她觉得顾锦书一定拿不出来,所以只是开玩笑地问了一句就又专注于绣活中,但头才转回来,一只小小的景泰蓝盒子便被托在掌心里递到眼皮底下。

邱若蘅微微一愣,小心拿起,看了顾锦书一眼。

他一脸“看!我没有忘记吧!”的得意样。

她一阵好笑,左手覆住右手,很自然地从绣架上转移到绣架下。

打开,是一盒胭脂,邱若蘅有些恍然,因为脸上胎记,她自小就不喜欢擦胭脂,恐多此一举,惹人嘲弄,这是她心底一道小小的结了痂的伤,就连芷蕙也不知道。邱若蘅做了个很惊喜的表情,赞叹道:“真好看。”

顾锦书笑道:“大嫂喜欢?那我就放心了,你喜欢的,芷蕙一定喜欢!”

邱若蘅一怔,呐呐道:“这是给芷蕙的?”

顾锦书点点头,从她手里拿回景泰蓝胭脂盒,把两盒香粉塞给她:“大嫂和文妹一人一盒,帮我给她,我先走啦!”

邱若蘅愣了许久,缓缓打开粉盒,一阵沁人心脾的蔷薇香幽幽扑鼻而来,她如梦初醒地笑了笑,又笑了笑。

顾锦书袖子里藏了胭脂盒,一路开开心心朝邱家走去。

邱家所在的琼花观巷,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人头攒动,有男有女,顾锦书正傻愣着,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叫道:“锦书!”

顾锦书回头:“学广?你怎么会在这?”身后这人二十出头,眉清目秀,斯文中带着一股风流,正是他堂兄顾勉秀。

顾勉秀笑嘻嘻地拿扇子柄戳他:“自然是和你一样了。”

顾锦书指着自己,一脸不解,顾勉秀拍拍他的肩:“大家一样一样的,都是为了邱二小姐嘛。”

两个人站在人群外围踮脚抻脖子,顾勉秀又道:“锦书,你武功好,能不能带为兄飞到那棵树上去,这样看得也清楚些。”

顾锦书抓住顾勉秀裤带一提,顾勉秀还没做好准备就双脚离地,赶紧扒住树桠,埋怨道:“也不说一声……”两人定睛一看,只见半掩的窗户中,邱芷蕙正将肚兜两根系带拉到背后打结,一整片雪白的肌肤上,只得一根葱绿色的系带,形同□,两人看得目瞪口呆,顾锦书反应过来,大叫一声:“非礼勿视!”就抓着顾勉秀往树下跳。

邱芷蕙吃了一惊,赶紧抓过衣裳掩住,回头看来,却只看见墙头树冠晃动,并无人影。

等候的人把巷子都挤爆了,终于听到吱呀开门的声音,众人大喜过望,一下子涌向门口,邱芷蕙黑着脸叫道:“大家静一下!”

她道:“今天十指春风招收绣娘,只招两名,只限女子,心怀叵测的无聊人士请回吧,继续逗留别怪我不客气。”

屁股差点摔成两半的顾勉秀立刻忘了疼,啧啧道:“连生气都生得这么有味道。”

等了一上午的众人一听只收两人,唯恐轮不到自己,纷纷往前挤,同时口中大喊大叫,声潮一波一波震耳欲聋,邱芷蕙声音完全被盖了过去,人也眼看就要被挤倒在地。

顾锦书见势不妙,一个旱地拔葱腾空而起,落在邱芷蕙身边,一手搂住她腰,一手成掌,朝失控的人群抡圆推出。

嘴也没闲着,一记灌注了内力的狮子吼新鲜出炉:“大家不要挤,排队慢——慢——来!”

跟顾锦书这么一比,众人的喧嚣沸腾那就是毛毛雨,从他第一个字喊出口就被迫安静下来,所有人心里都在想,对我等屁民用武功,二少爷你至于么。

顾锦书看大家都这么合作,非常满意地转向邱芷蕙道:“芷蕙,现在可以说了。”

邱芷蕙挣开,抬手给他一个耳光。

顾锦书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他很费解地摸着脸:“为什么打我?”

邱芷蕙用彼此之间才听得见的音量道:“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完不再理他,朝静得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响的人群道:“带了自己绣作来的人,排好队,一个一个拿给我看看。”

顾锦书被挤到一边,顾勉秀拉着他左看右看,小心翼翼:“哎唷,肿了!”

顾锦书嘟囔:“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顾勉秀吃吃地笑:“谁叫你刚才大喊非礼勿视,准是让她听见了呗。好个小妞,果然霸道。”

顾锦书恍然大悟道:“对哦,我都忘了道歉了。”

顾勉秀见这堂弟竟能呆至如此境界,无语抚额。

邱芷蕙看了所有递过来的绣样,眉头越皱越紧,道:“没一个像话的!这种针脚傻子才买呢!”

一群人被她奚落,面子下不来,七嘴八舌地反驳,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嗓门最大:“盛娘我绣了二十年,本城出阁的大家闺秀,哪个不用我的鸳鸯。”邱芷蕙淡淡道:“绣功不是以年纪来算的,技不如人就要承认,否则再绣二十年也还是笑柄。”

盛娘大怒,反而不再吵闹,只是冷哼道:“芷蕙姑娘,那我盛娘也送你一句话,刺绣是手艺,可开绣庄却是生意,试问有哪一个做生意的,没开张就把人得罪光了?”

众人一片附议声浪,邱芷蕙不说话,淡淡看着。

盛娘又道:“不怕跟你说,你眼里这些只有傻子才买的针脚,扬州城里多的是富户抢着要,这位罗姐姐,人称拨云手,这位桑姐姐,可以闭着眼睛绣出一朵灵芝来,个个远近闻名,让你叫一声前辈也完全受得起。”

邱芷蕙仍是淡淡的道:“拨云手?云在哪里?闭着眼睛绣花,有那个必要么?如果这样的货色都有人抢,我只能说,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盛娘气极,尖声道:“姐妹们,走吧,原想交个朋友,没想到人家还嫌我们高攀了呢!”

邱芷蕙道:“好走不送。”

呼啦啦走了过半,满地都是撂下的狠话,顾勉秀咋舌道:“美人好煞的脾气!”

邱芷蕙眼底有一丝失望闪过,这时看到顾锦书笑呵呵地望着她,那眼神……一想到他是用这种眼神看着她没穿衣服的背,还不知道看了多久,看了几次,邱芷蕙顿时像一万只苍蝇同时飞进嘴里,恶心得就快要失去理智。

顾锦书见她一眨不眨地瞪着自己,赶紧抓着胭脂盒凑上去,开门见山道:“芷蕙,我要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