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芷蕙一愣。

顾锦书道:“我爬到树上,不小心看了你没穿衣服的样子。”

他的声音不高,也不低,就是平常正常说话的音量。

邱芷蕙傻了,如果刚才是一万只苍蝇飞进嘴里,那现在就是咽下去了。

她僵硬的看向四周围,那一张张长相迥异的面孔,却有着如出一辙的惊愕神情!

顾锦书旁若无人地继续道:“对不起,我知道‘非礼勿视’,所以马上就不看了!这个送给你,原谅我吧?”说着,认真恭敬地递上景泰蓝胭脂盒。

邱芷蕙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她一把抓起盒子,朝顾锦书砸过去。

顾锦书猝不及防,避也没有避,笑容有些凝固在脸上,一道殷红的血流从额头上徐徐滑下,他伸手摸了摸,看着指尖血迹,有些发呆。

邱芷蕙飞快跑进屋内,狠狠关上门。

顾勉秀这才敢靠近:“啊啊啊,锦书你、你受伤了,快擦擦!这可如何是好,要是让太奶奶和我爹知道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他一帕子捂在顾锦书脑门上止血,只听帕子底下声音闷闷地传出,带了点哭腔:“学广,我又是哪里做错了?”

顾勉秀无言以对。

盐商聚会并无固定场所,一向临时由盐荚祭酒指定,所谓盐荚,即所有盐商推举出来,与两淮盐运使司接洽的负责人,领盐引、派盐、分销,等等事务,都必须经其首肯,权力地位可见一斑。顾齐宣曾对邱澍说,这么年轻便坐到这位子上的,顾凌章是第一个,这话丝毫没有夸大。

上一任盐荚苟拾慧在盐商中口碑甚佳,是个会为商会打算的负责人,朱冠亭看他极不顺眼,几次三番想废他,苦于没有合适的理由,后来还是顾凌章帮忙找到了契机,整整叁拾万两银子的盐税缺口,这下就是两淮的全体盐商加起来,也保不住苟拾慧。

朱冠亭大喜过望,当即豁出全力推顾凌章继任盐荚一职,顾凌章明知风口浪尖无法服众,却全不理会,欣然接受。

这一次盐商共聚,是为了苟拾慧的丧事。

别看平日风光无限,一旦失势,连路边乞丐也不如,苟拾慧居然是因为饿得太久,好不容易吃到一顿饱饭,活生生撑死了。

其友吴鼎思一边描说当日情形,一边痛哭流涕,旁人也听得不胜唏嘘。

顾凌章进门时正好听到这番话,当即淡淡的笑了一下。

吴鼎思正对着门口,顾凌章的笑容完全落入眼底,不由悲愤道:“不知顾孝廉觉得哪里好笑?”

顾凌章道:“苟老爷一心求死,得偿所愿,如此大解脱,当然得笑一笑。”

立刻有人冲上来,在距离顾凌章几寸的地方被拉住,此人破口大骂:“你这一笑源爷记住了!你死的时候,源爷定会来这里,把这一笑还你!”

顾凌章定睛一看,原来是西平的侯定源,便道:“那先谢过侯老爷。”又向众人道:“各位吊祭归吊祭,不要太明目张胆,苟拾慧毕竟是有罪之身。”

又有人按耐不住,想揍他,都被吴鼎思劝住,道:“他说得对。”

顾凌章来到角落位子坐下,静静看这些人哭的哭,拜的拜,他们之中固然有和苟拾慧交情过硬的,如吴鼎思、侯定源,然而大部分,只是看在这两人的面子哭几声意思意思,出了这个门,该嫖的嫖,该笑的笑,苟拾慧蒙难后,家中女眷沦落娼寮的大有人在,说不定就被“照顾”过。

姚桂然看顾凌章似笑非笑地坐在一旁,心里发毛,悄悄对吴鼎思道:“姓顾的不会去向朱冠亭说吧?”他和吴鼎思是姻亲,虽不赞同吴鼎思吊祭苟拾慧,奈何吴的名声高过他。

吴鼎思道:“他若有心对付大家,我们防不胜防,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说着看了顾凌章一眼,见他面无表情,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充耳不闻厅中热闹,不由暗叹,顾凌章品行虽然不怎么样,可是这个年纪就如此沉得住气,波澜不惊,也非泛泛。

他哪里知道,顾凌章之所以沉得住气,是因为自小气虚体弱,只能尽量保存气力,平常人受了激,想也不想就跳起来,或挥拳,或大骂,他只能一点一点攒劲,等攒到足够表达的程度,脑子里已经理清楚了。

顾凌章坐在椅子上,一阵阵发冷,明知道眼下是大热天,和穿多穿少毫无关系,还是忍不住把衣服紧了紧,有点后悔没听邱若蘅的话,其实他不来,这些人可能更高兴。

只不过但凡盐会,必须要有盐荚在场,不然就是无视官府的非法聚集,锦衣卫不是死的,朱冠亭何等精明,既然千方百计把顾凌章推到这位置上,哪由得他在家睡大觉。

顾凌章打了个寒战,椅子又硬又硌,头枕在上面,比不枕更疼,他用手撑着额头,眼前发黑,就这样不知不觉失去了意识。

等到醒来,日头已经西斜,厅里空空荡荡,人走得一个不剩。

他呆了呆,慢慢扶着椅子站起,环视,一个一个空茶碗,火盆里的余烬,曲终人散满目狼藉,他突然觉得好笑,看看案桌上还有几炷断香,便拿来点着,插在小香炉中,说什么都是徒然,他等香燃到尽头,转身离去。

邱若蘅被满脸血的顾锦书吓得三魂七魄去了一半,等到听说他看了芷蕙的身子,剩下那一半也差不多了。

“大嫂,芷蕙这次着实气得不轻,我到底怎么做才好,你帮我想想办法啊!”

邱若蘅拿布巾蘸水擦去他脸上血污,露出额头上一个寸把长的伤口,顾锦书说不想家里人看到所以偷偷来找她,可这怎么盖得住?

“哎,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不过女孩儿家被看到身子非同小可,而且还传了出去,叫她今后怎么见人……”

顾锦书吃惊道:“连人都不能见了?有这么严重?”

邱若蘅真是不知说他什么才好,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大概就此寻了短见也不一定,她恨自己此刻不在芷蕙身边,不然多少也能安抚一下她情绪。

顾锦书看邱若蘅脸色阴晴不定,一会儿担忧一会儿迟疑,害怕了:“大嫂,现在怎么办?”

邱若蘅问:“锦书,你可以不让任何人发现,偷偷带我出去吗?”

顾锦书道:“那当然。”

邱若蘅换了衣服,两人偷偷摸摸越墙而出。邱家这边,暖儿跟着邱若蘅出嫁后,还来不及添置下人,几间屋只有邱澍和邱芷蕙两人,清静到冷清。

邱若蘅轻拍邱芷蕙房门,唤道:“芷蕙,我是姐姐!”

不一会儿门开了,邱芷蕙红着眼睛出现,但一看到邱若蘅身后的顾锦书,脸色一变就要关门。

邱若蘅急忙抵住:“芷蕙,姐姐是来看你的,你这时候身边总得有个说话的人在吧?”

邱芷蕙丢开门,指着顾锦书道:“你滚!”

顾锦书看向邱若蘅,邱若蘅轻声道:“锦书,你在外面等我吧。”顾锦书点头,诚心诚意地道:“芷蕙,对不起!”

邱若蘅拉着邱芷蕙进房,小心掩上门,顾锦书四处张望,下意识要往树上飞,突然想起下午犯的乌龙,只得老实呆在水缸边上。

邱芷蕙气冲冲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下,邱若蘅仔细观察,看她还有劲生气,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慢慢跟过来挨着她坐,才坐稳,邱芷蕙就一头扎进她怀里哭起来。

邱若蘅抚着她头发叹气:“姐姐知道你受委屈了。”

邱芷蕙呜咽:“我一定要杀了他!”

“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啊。”

邱芷蕙如何不知,就是因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这才只剩下哭的份。

邱若蘅等她稍微平静一些,才道:“事情总有解决的法子,姐姐想到一个,你要不要听一下?”

邱芷蕙泪眼婆娑地看着她,面露询问之色,邱若蘅抿嘴回视,挑了挑眉,邱芷蕙似有所悟,怒道:“我不要!”

“芷蕙……”

“要嫁我早就嫁了,何必等到现在!之前不嫁他,现在也不嫁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嫁他!”

“今时不同往日,之前你还没有被他看到你的——”

邱芷蕙捂住邱若蘅的嘴,一副气急败坏样:“不许说出来!恶心!”

许久,邱若蘅困难地上下晃动了一下脑袋。

邱芷蕙松手,又听她道:“那你是什么打算呢?”

邱芷蕙赌气道:“没打算,以前怎么过的,以后还怎么过。不就是被个登徒子看了又宣扬开去,说不定他故意的,就是为了逼我答应,我才不遂他的意!”

邱若蘅心道,你也太高看锦书了,嘴上说:“只是,人言可畏啊。”

“我就不信了,几句话而已,还能杀死人?清者自清,让他们说好了!”

邱若蘅怀疑地看着她:“你真这么觉得?”

“不然呢?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受惩罚的反倒是我?”

邱若蘅语塞,苦笑想,如果嫁给锦书也算惩罚的话。他到底哪里不好呢?

“他又有哪里好了?烦得要死,脸皮厚,最重要的一点,连猪都比他聪明!”邱芷蕙连珠似炮的说着,邱若蘅才发现自己竟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对了,”邱芷蕙抓住邱若蘅的手,“那人对你好不好?”

邱若蘅愣了愣,意识到她指顾凌章,故意反问:“那人?”

邱芷蕙哼道:“他若不够好,这个姐夫我可不认。”

邱若蘅笑了,轻不可闻地叹口气。

邱芷蕙讶异道:“怎么?”继而愤然问:“他对你不好么?”

“不是。”邱若蘅道,“谈不上好或不好,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不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我想,我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个陌生人。”

她想不起顾凌章的长相,也想不起他的语气,被人这样追问,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恍惚道:“我只记得他应该身体不好的样子,他的药闻着好苦。”

“啊?”邱芷蕙皱眉。

姐妹俩相对无言,久久,邱芷蕙振作地攀住邱若蘅的肩:“姐!绣庄的房子我找好了,在彩衣街!明天就去付定金,我想先招两个绣娘,然后慢慢的扩大规模,等家里条件好了,你在那边过得不怎么样的话,不如回来!我养你啊!”

邱若蘅笑,把脸贴着她的脸道:“好!”

“我们不用靠男人,也可以活得有滋有味。”

“嗯。”

邱若蘅抱着邱芷蕙,一阵感慨,和芷蕙比起来,我竟是这样软弱无能。不管是家逢巨变,还是实现梦想,她从不会想着借他人之力,难怪吸引锦书为她颠倒。

邱芷蕙送邱若蘅出去时看到水缸边上的顾锦书,哼了一声。

顾锦书急急跳起来道:“芷蕙不生我气了吗?”

邱芷蕙看着他头上那个包,翻了翻眼皮:“我没那么小气,看在姐姐的面子上,算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她若过得不好,我杀了你,说到做到!”

顾锦书道:“那当然!”邱芷蕙一句不生气,他顿时觉得天都明亮了,笑得好开心。

邱芷蕙犹不解气,想再骂他两句,捶他几拳,但看他破着相还笑得那么灿烂,突然又觉得这人傻得有点可怜兮兮,欺负也没什么成就感,咬咬牙,一跺脚,罢了。

顾锦书邱若蘅原路返回,天已经有点擦黑,两人趁着暮色最后一丝光翻过院墙,邱若蘅站稳,不由摸了摸顾锦书额头道:“我先去换衣服,你这伤……恐怕是瞒不住,还是赶紧想想怎么跟大家说吧。”

顾锦书哦了一声,看着邱若蘅身后,奇怪道:“暖儿?你怎么这个表情?”

暖儿哭丧着脸:“二少爷……小姐,大事不好了……”

邱若蘅正要问她怎么不好了,暖儿低下头让开些,她身后赫然站的是顾凌章。

第八章

第八章

邱若蘅愣了愣,懵懵然发现顾锦书还扶着她,大惊之余赶紧松开。

顾锦书连看了人家女孩身体都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的一个人,想当然不觉得跟大嫂单独出去有哪里不妥,还热情洋溢地同顾凌章打招呼:“大哥,你今天倒是回来得很早呀!”

顾凌章没理他,目光落在邱若蘅身上:“去哪了。”

成亲第二天就私自回娘家,实在于理不合,邱若蘅却不敢隐瞒:“……家里有事,回了一趟。”

顾凌章不语,邱若蘅抬起头道:“我知道这样不对,愿受责罚。”

顾锦书奇怪道:“大嫂陪我去找芷蕙道歉啊,怎么不对了?受什么罚?”

顾凌章对邱若蘅道:“你进来。”

邱若蘅依言跨进门,顾锦书疑惑望着,顾凌章问:“你也要进来吗?”

暖儿战战兢兢道:“二少爷,你快回去吧,多留一刻都是害了小姐!”

顾锦书越发不明白,只是觉得不能害了邱若蘅,于是稀里糊涂的走了。

顾凌章关上门,扶桌坐下,邱若蘅站在他不远处,心中忐忑猜测自己会被用什么方法惩罚,顾凌章倒了杯茶,拿在手上慢慢的喝一口,道:“坐下。”

邱若蘅讶异地看他一眼,想了想,小心在对面坐下。

顾凌章道:“扬州城里所有热爱看戏的人,都知道你虽然嫁的是我,喜欢的却是顾锦书。”

邱若蘅一震,慢慢抬起头看他,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依然是淡淡的,他说话声音也很轻,可是这句话的分量却不轻。

邱若蘅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苍白,不发一语。

顾凌章道:“你这样的人,还是注重名声的,不是吗。”

之前她还在跟芷蕙说人言可畏,转个身这句话就应验在自己身上。

“相公教训得是,我太欠考虑,不知轻重,我以后会自检。”

顾凌章放下茶杯,终于正眼看她,而邱若蘅也朝他望来,目光交接,彼此都有些不自然地回避,沉默片刻,顾凌章道:“去换衣服。”

邱若蘅不解道:“你不罚我?”

他问:“你要我怎么罚你?”

邱若蘅一愣,顾凌章又道:“你喜欢谁,和谁在一起,与我毫不相干,纵然让人看见了,难听的话满天飞,痛苦的那个人也不会是我。”

这次,邱若蘅似是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一直愣愣地看着顾凌章。

外头的暖儿担惊受怕了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邱若蘅换过衣服,和顾凌章一起去用饭,经过长廊时顾凌章不曾留意脚下的台阶,一踩下去身子便晃了晃,他一手撑墙,回头一看,邱若蘅在旁边抱住他另一只胳膊,吓了一跳的样子。

半晌,她突然说:“我怎么忘了……你还病着呢!”

说着,探手去摸他额头,顾凌章不知怎地想起她刚才摸顾锦书额头的动作,心里反感,头一歪避开,蛮横道:“我没病!”

邱若蘅改为摸他的手,攥了一会儿放开,奇怪道:“嗯,烫是不烫,可是这天这么热,你的手却这么凉,你很冷吗?”

他觉得脑袋里混乱起来,一会儿听见娘亲在他耳边说,“凌儿,你冷吗?”一会儿听见顾齐宣平静又担心的声音,轻轻问他,“大少爷?要请孔大夫来吗?”努力集中精神,那些混乱纷杂的影子和声音却都回拢一处,变成邱若蘅的脸在眼前,他慢慢站稳,扶墙往前走了几步,邱若蘅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护着,忍不住道:“还是回去躺着吧?”

话音未落,就见顾凌章蹭着墙往后倒,邱若蘅吃了一惊,下意识把他拉往自己这边,结果双双坐倒在地,才算缓住冲势,她顾不上其他,先检查顾凌章有没有摔到头,定睛一看发现他整张脸都埋在她怀里,抵着她胸脯,双眼紧闭,唇上都失去了血色,变成苍白的一片,邱若蘅又羞又窘又怕,回头冲呆在一旁的暖儿急声催道:“快去叫人啊!”

顾凌章昏昏噩噩想睁开眼,觉得身上压了一座山似的沉,他动了动,没力气,只得嘶哑着声音道:“……水……”

不一会儿有人把手插入他脑后和枕头之间,稍微托起一点,接着勺子边沿抵在唇上,便有温热的水流进口中。

“你可醒了,这一睡就是三天,我都不敢叫你。”

邱若蘅的声音,听起来虽不至于欣喜若狂,可也相去不远。

顾凌章闭着眼睛低语了几句,邱若蘅没听清楚,耳朵凑上去,暖儿忙问:“姑爷要什么吗?”邱若蘅脸一红,道:“他说你没那么快守寡。”

她绝没想到顾凌章这个人平时板着脸,大病醒来第一句居然是玩笑话。

顾凌章问:“三天?”邱若蘅嗯了一声。

他淡淡道:“错过回门了。”

“没关系,你在生病,情有可原嘛。”邱若蘅笑道,“我给你擦一擦身可好?等会儿让孔大夫再看一下,要是能改一改药方最好,那个药太苦了,你昏迷着喝就算了,反正也不知道味道,要是醒着灌可遭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