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你给得起吗?”

顾凌章无所谓地笑了笑:“好。”

邱芷蕙愣住了,邱澍也愣住了,连邱若蘅都愣住了。

“你、你再说一遍?”

顾凌章道:“一切随若蘅高兴。”

邱芷蕙情不自禁掐了掐自己的腿,痛得一个激灵。

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提出的这些根本是没人会答应的条件,所以才敢嚣张地问顾凌章“给得起吗”。

他居然答应了……

还答应得这么干脆……毫不犹豫……仿佛是很自然的事……

“你一定是嘴上一套,实际上另一套吧?”邱芷蕙突然反应过来,指责道,“你这样的男人更可恨!”

顾凌章笑了,问:“有纸笔吗?”

邱若蘅惊讶地看着他。邱芷蕙求之不得,忙跑进内堂,不一会儿返回,还真带着笔墨纸砚,往桌上一放,对顾凌章道:“你写了,我打心底里承认你是我姐夫!我亲自给你磨墨!”

顾凌章推着袖口,拿起笔来,邱若蘅突然将一双手盖在纸面上。

“不用写。”她轻声道。

“姐姐!让他写!写下来当证据,我就不信真有男人办得到!”

“我也办得到啊,这很难吗?”顾锦书非常不解地插嘴。

邱芷蕙想也不想地丢给他一句:“你异于常人,不算!”

邱若蘅取走顾凌章手中毛笔,搁在一旁,微微笑道:“承诺是放在心里的,写在纸上那叫契书,变了味道,我不要。”

顾凌章淡淡一笑,顺势握着邱若蘅的手道:“那就不写,随你高兴。”

邱澍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判断了,没想到这女婿非但没有半点商人的市侩计较,还很懂礼数、好说话,最重要的是与若蘅相敬如宾,顿觉释然许多,不禁露出笑容,由衷道:“凌章,你与若蘅恩爱有加,比送什么都让岳父来的开心。”

顾凌章道:“岳父放心,若蘅既嫁给我,我自然不能亏待了她。”

邱芷蕙偷偷瞥邱若蘅,见她笑得一脸甜蜜,不由得心中失落,什么吃到嘴里,都只有一股苦味。

邱若蘅很快便察觉到她的异样,笑道:“芷蕙,绣庄忙得怎么样了,需要我帮忙吗?”

邱芷蕙强打精神道:“都很顺利。”

“帮忙?找我啊!我每日都闲得很!”顾锦书睁大眼睛。

这个人曾经看了自己身子的事,邱芷蕙嘴上说放下,实际上心里还在意得很,当即瞪过去。

邱澍打圆场道:“若蘅总算是有了个好归宿,就不知道芷蕙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放心。”

邱芷蕙不悦道:“急什么,我现在忙着绣庄的事,没空想那些!”

邱澍叹气道:“你是姑娘家,嫁人才是你的头等大事,什么绣庄,可以嫁人之后再搞嘛。”

邱芷蕙夹了一筷子鸡蛋嘟囔道:“嫁人也要有人可嫁啊。”顿觉四周沉寂,抬头一看,几人都望着顾锦书,顾锦书却眼巴巴望着她,邱芷蕙急了,筷子一拍:“看什么看,要我嫁他?还不如守着绣庄过一辈子!”

顾锦书道:“芷蕙,你要的那三个承诺我都可以做到,更多也没问题!”

邱芷蕙怒极反笑,阴恻恻道:“多了不必,依然是三个,不过是另三个。”

她竖起三根手指头道:“我的夫君,第一,他要文武双全,既有绝顶武功,又有济世之才;第二,他必须是一位君子,心怀天下,性情高洁;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要心里只有我一个,甚至肯为我入赘改姓!”

四周继续沉寂,邱澍尴尬道:“芷蕙她说个笑话逗大家开心……”

邱芷蕙怒道:“爹!我的样子看起来像说笑吗?姐姐,我是说笑还是认真的你最清楚不过!”

邱若蘅还来不及开口,顾锦书已经若有所思道:“不妙!我似乎只有最后一条符合呢。”

顾凌章道:“愿小妹早日觅得如意郎君,其实符合前两条的男子还是大有人在的,只是……”

邱芷蕙心忖道这个姐夫说出来的话比较靠谱,便追问:“只是什么?”

“只是这样的男人,轮得到你吗。”

邱芷蕙一下子气结,却无法立即给出有力反击,顾凌章果然是可恶至极的那种斗嘴对手,他先顺着你的话说,把你引到一个陷阱旁边,然后轻轻松松推进去,让你跌个狗□。

“饱了!”邱芷蕙扔下碗筷转身回屋,气鼓鼓的背影看得邱若蘅又好气又好笑。

她承认她相公说的话一个字都没错,非常、非常在理,但芷蕙被这样当面奚落也着实可怜了点。

顾锦书小心翼翼问:“真的不可以通融?”

邱若蘅笑道:“锦书,你已经很好很好了,多给芷蕙一点时间,她会接受你的。”邱澍也点头称是,顾锦书立刻重新打起精神。邱若蘅偷空看顾凌章一眼,见他又在出神,也不知想的什么,这样沉溺。

我若能为他分担些就好了,他这身体多半是累的吧……以后定要好好帮他调理才行。她想着,暗暗决定了,要使出浑身解数,养一个白白胖胖的顾凌章!

七夕这天,朱冠亭在府中设宴款待漕运总兵陈渊,派人给顾凌章传了个口信,还特别告知,如此佳节良辰,一定要携家眷同行,才不煞景。

下午顾凌章在书房看一些来往信件,正看得入神,突闻门响了两声,抬头,见邱若蘅站在门边,盈盈笑道:“相公,是时候走啦。”

“知道了。”顾凌章答应过后便立即低头,忽然又抬头,有些晃神地望着邱若蘅,她今天穿月白色如意纹绢绸窄袖披风,苍蓝串枝兰花褶裙,紫牙乌禁步,梳对称垂髻,簪一对仙鹤衔月钗。

被他盯着看了许久,邱若蘅赧然道:“不好看的话,我这就去换过。”

“不用。”顾凌章道,“这样很好。”

运司衙门附近几条街都是繁华之地,七夕这天更是热闹得不得了,顾家的马车慢慢穿过人流,邱若蘅好奇地看着车窗外。

顾凌章以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角度静静看她。她在他左手边,只露出小半个侧脸,额头、眼角、鼻尖、和更往下的细砂一样的嘴唇,当然,还有一览无余的红色胎记。

如果没有这个胎记,她就会是和邱芷蕙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的美,却是不一样的气质神韵。他觉得如果邱若蘅有邱芷蕙那样的容貌,再加上她自己本身的个性,一定会是天下间男人趋之若鹜的对象,轮不到他顾凌章来娶。

正是因为她不够完美,他们才会相遇。如同冯小屏和顾震寒,倘若不是出身青楼,冯小屏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也许仍然是叫做冯小屏,可谁能保证她心里面会走进去一个顾震寒?

如此说来,其实每一段缘分,都是始于缺憾。顾凌章微微一笑,想起邱芷蕙,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朱冠亭带同妻子朱翟氏迎出来,一旁管家和两个小厮手上都捧着礼盒,顾凌章问过安,让人从车上取出一只长匣,管家正要接去,朱冠亭却一把抢到自己怀里来,欢喜道:“贤弟,倘若这次我们又不谋而合,陈大人就要输给我他的爱马了!”

顾凌章笑道:“陈大人还没输怕?”

邱若蘅不免露出好奇神色,朱冠亭眼角余光瞥到,便笑着对邱若蘅说:“弟妹有所不知,贤弟这个人神了,我每次请客,他送的恰好都是我想要的礼物,就算临时兴起的念头也不例外,陈大人不信邪,贤弟,要不,你也猜猜陈大人想要什么?”

顾凌章不慌不忙道:“陈大人想要的礼物已经在路上了,晚点就到。”

朱冠亭大喜,陈渊也不由心痒难耐。

这次摆的算是家宴,女眷单开坐一桌,邱若蘅与朱冠亭母亲朱何氏、妻子朱翟氏、陈渊的夫人陈卢氏、以及朱冠亭两房小妾同席,朱翟氏道:“今天是乞巧节,用过晚饭,几位妹妹也寻些游戏玩乐吧。”

邱若蘅小口吃着,不时望去顾凌章的方向,朱翟氏笑道:“果然是新婚燕尔,片刻都离不得。”

邱若蘅一阵尴尬,又听她道:“也就刚成亲这一会是这样,因为心意不通,所以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人拴在身边才安稳,一旦日子长了,心意通了,即便人不在一处,夫的心里想什么,妻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话不对,长时间不在一起,两人变得生分在所难免,要不,怎么会有冷宫一说呢?”

说话的女子唇红齿白,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也是席间穿着最艳丽大胆的。邱若蘅觉得她必定有喜事在身,那眼角眉梢都是满满的得意。

朱翟氏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话,只是扬起唇角,冷冷淡淡一笑。

觥筹交错又一阵,朱冠亭年过六旬的老母离席后,女眷这桌也差不多散了,邱若蘅猜得没错,那艳丽女子名叫姝儿,和邱若蘅差不多时间定的亲,一过门就有了身孕,难免恃宠而骄。

朱翟氏对邱若蘅道:“听说妹妹是名动京师的绣娘,姐姐实在好奇,故而请你们夫妻一起来,好给我们开开眼界。”

崔姝儿道:“是啊,若蘅姐姐,我也纳闷,绣花对女子来说,简直是生来就会的事情,无非精细粗劣之分,不知道姐姐的绣花又特别在哪里?”

这妻妾二人,简直是朱翟氏说一句,崔姝儿就必定要驳一句地抬杠。

邱若蘅微微一笑,软声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我们用的丝线,比较特别。”

“哦?”

邱若蘅道:“通常绣坊,用线四百一十七色,而十指春风用线一千三百八十二色,另有十六珍色。”

崔姝儿恍然大悟,不屑一顾道:“原来只是绣线的功劳。”

邱若蘅笑道:“是呀。”

朱翟氏解围道:“别说了,东西已备好,姐妹们都出来吧。”

七月七,自然要行乞巧礼,侍女捧着托盘,内中置五只描金漆碟,各盛一节雪白藕段,藕上插着几根针,只要把丝线从所有针孔中穿过去,就算得到了织女的祝愿,不过为了显得女子眼明心亮,乞巧不点灯,仅靠月光完成。众人从厅内移往湖心亭子,提着灯笼走在邱若蘅身侧的侍女忽然叫了一声:“呀,蝴蝶!”

崔姝儿耳尖,问:“哪里?”

不等侍女回答,她也看见了,邱若蘅的衣摆上确实栖息着一只银色的蝴蝶,她想伸手去捉,发现邱若蘅肩头也出现了一只,然后背缝处又是一只……崔姝儿奇怪地站住,低头看自己的衣裳,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蝴蝶影子。

朱翟氏看出了玄机,惊叹道:“这是绣的蝴蝶吧,先前竟然没看出来呢!”

邱若蘅莞尔答道:“整整一百只,所以叫‘百蝶夜穿花’。”

陈卢氏亲眼所见,亲手触碰,不得不信,跟着感叹:“真是神乎其技。”

朱冠亭和陈渊也都叹为观止,陈渊拍着顾凌章道:“十指春风名不虚传,弟妹真是织女再世。”

崔姝儿抱怨:“这哪里是绣线的关系,就是给我一模一样的线,让我照着绣,我也绣不出来,若蘅姐姐如此深藏不露,害我出丑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没有跟朱翟氏抬杠。

邱若蘅笑道:“确实是绣线的缘故,这种线在夜晚会有淡淡光泽,被月色一衬就越发明显。”她说着看向顾凌章,下午他先是低头然后又抬头,扫一眼又盯着看,似乎是察觉出了这件衣服有什么特别之处,却没有说。

顾凌章见她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略略迟疑,终是颔首微笑。

邱若蘅仿佛得到了最想要的肯定,亦俏皮一笑,点头回应。

众人在亭中坐下,朱冠亭拿起茶道:“贤弟,你送人礼物的心思着实了得,不服不行。今年正月王爷要给皇上送礼,你出了个献灯的主意,皇上果然喜欢,那四百盏灯后来走火,把乾清宫烧了个干干净净,可皇上一点没生气,四月的时候甚至同意宁王府恢复之前废除的卫兵制,王爷让我狠狠赏你,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

顾凌章淡淡道:“大人已经送了我一个盐荚做,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要求。”

朱冠亭道:“你本来就考取了功名在身,不做官才是浪费。好吧,你若是想不到要什么,那我可要再麻烦你一次了。”

顾凌章道:“大人是要我再猜猜,今年皇上想要什么?”

朱冠亭摆摆手道:“不用猜,已经决定好了,明年皇上做寿,宁王府要送一座千年的乌金沉楠屏风给皇上做寿礼。”

陈渊道:“乌金沉楠极其珍贵,千年以上的更是绝迹多年,王爷弄到了么?”

朱冠亭点头:“这屏风做成什么样,可就交给贤弟了,相信以你的本事,绝不会让为兄失望,贤弟,千载难逢的机会呐,你这样的聪明人,不用我再点拨了吧?”

陈渊道:“还有弟妹那手绝活啊!乌金沉楠加上十指春风的神技,皇上看了还不大呼过瘾?这真是老天助你平步青云,可要记得日后千万别忘了提携我和朱大人。”

比起朱冠亭和陈渊,顾凌章冷静得多,他又开始出神,丝毫没有抓住一个大好机会的喜悦样子。

朱冠亭看他有些恍惚,不由撇嘴:“贤弟,你别告诉我你没信心!”

顾凌章回了回神,淡淡笑道:“……不,不是,我在想屏风的构造。”

“这就对了,回去以后,多花点心思在上面。”

被留到月上中天,顾凌章夫妇才向朱冠亭告辞,离开运司衙门,坐在马车上,顾凌章听见邱若蘅轻轻笑了声。

他不觉脱口而出,问:“笑什么?”

邱若蘅意识到失态,急忙掩口,半晌赧然回答:“妾身在想,总算没有给相公丢人。”

顾凌章低眸一扫,月光透过纱户,落在她衣襟和膝头,蝴蝶影子忽隐忽现,灵动虚渺,他道:“你今天是特意穿这件衣裳的。”

“乞巧要在月下,穿这件‘百蝶夜穿花’最妙不过。”

“的确妙,不过你不是为了我,是为你妹妹即将开张的十指春风吧。”

邱若蘅被说中,笑着低下头,顾凌章道:“她的绣庄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就看着帮,用我的名义也并无不可。”

邱若蘅愣了愣,小小声道:“相公,你对我真好。”

邱若蘅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么,笑道:“相公是不是在为朱大人提到的屏风头疼?相公放心,这是头等大事,比绣庄重要,我无论如何都先帮你。”

顾凌章道:“你不要插手。”

他还重复了一遍:“和屏风有关的所有事,都不要沾。”

他的声音轻微发颤,应该是在极力掩饰着心中不安。

邱若蘅完全愣住,她想问,为什么,难道觉得她无法堪此重任?不会,众所周知十指春风在京城时曾为皇家供应绣品,这个顾虑说不通。那么,是因为她的父亲邱澍是被罢官遣乡的,身份不怎么光彩?那她大可以提供意见,也不至于一点边都不让沾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想问清楚缘由,顾凌章揉着眉心闭上眼,一副困乏了不想多说的样子,掐住她话头,不止如此,接下来的几天,只要察觉到她有提屏风的动向,顾凌章就会匆匆绕开话题,甚至乎直接走人。

十天后,乌金沉楠运抵扬州。

第十章

第十章

明时皇家设有专门的楠木置办局,各地官员将进贡金丝楠木作为头等大事,平民献一根就可以做官,足见其珍,宁王朱宸濠这根乌金沉楠更是金丝楠中的极品,没有数千年不能形成。

顾凌章知道个中利害,先是召集最有经验和口碑的工匠重金签下,然后设计图样,几易其稿,屏风以一整块乌金沉楠为底座,以浮雕、透雕刻万里疆域,东南西北,都用当地出产的奇珍装饰,云母、螺钿、琉璃、珊瑚、琥珀、玛瑙,象牙和翡翠共八宝,耗费材料无以量计,再嵌以少量青金石、紫牙乌、金绿玉……整座屏风有多华美可想而知。

朱冠亭看后甚为满意,问顾凌章:“何时完工?”

顾凌章答:“明年此时。”

“太慢,明年此时其他寿礼都已经运抵京城了。”

顾凌章慢吞吞收起图纸,轻笑道:“慢工才能出细活,大人也想看看皇上惊艳的神情吧。”

朱冠亭皱眉:“真的不能再快了?”

“已是日夜赶工。”

朱冠亭想了想:“好吧,我会同王爷说一声。”

时下扬州的有钱人家很流行在湖边修亭子,五角的、六角的、一层的、两层的、白色的、杂彩的……星星点点错落分布在保障湖畔,如果环湖小路上,伸出一条支径,通往山上,那末端肯定是一个亭子或者小庵什么的。

眼下秋意渐起,暑热消退,两人就约坐在亭子里,看着湖光山色,好不惬意。

朱冠亭拿起酒壶道:“公事说完,陪我喝一杯,刚弄到的好酒。”

“大夫叮嘱凌章戒酒,只有让大人抱憾了。”

“哎,你说你这个人,又不能喝,又不好赌,去了青楼还不碰女色,人生有什么乐趣可言?罢了罢了,饮茶吧。”

顾凌章随意放眼天际,那没有尽头的辽阔,看得心也淡了下来,明年此时……他是否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