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等不等到,都不重要了,这个屏风会帮他完成多年来的夙愿,朱冠亭有句话说得很对,此次机会,确实“千载难逢”。

小路远远走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顾凌章乍一瞥,只觉得身形有些熟悉,两人不疾不徐地走着,因为亭子在高处,被树叶挡去了大半,而且他们也没有东张西望,所以未曾发现顾凌章。

朱冠亭看顾凌章目不转睛盯着脚下,伸头一望,笑道:“这不是弟妹和锦书吗,贤弟约了他们?”

顾凌章收回目光,淡淡道:“约了他们的不是我,应该是内子的小妹芷蕙。”

朱冠亭“哦”了一声,忽然感兴趣地问:“邱芷蕙许配人家没有?”

顾凌章闻言微微一愣,想了想,摇头。

朱冠亭又道:“那锦书看了她的身子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可是真的?”

顾凌章道:“我并不清楚。”

朱冠亭笑道:“咦?这么说来,传言与贤弟无关?”

顾凌章一阵奇怪,心想你又为什么觉得跟我有关?

看他不解,朱冠亭便直白地说了:“我还以为传言是你叫人散出去的,好让那邱芷蕙低头妥协,早日嫁给锦书呢。”

顾凌章明白过来,难道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么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阴谋家么,什么流言都跟他脱不开干系,心里不禁生出淡淡反感,语气也变得淡淡的:“不是我。”

朱冠亭一下一下点着头,悠然道:“这样啊。”话锋一转,“那,为兄有门亲事,你可愿意当这个媒人?”

顾凌章感到十分意外:“大人……对芷蕙有意?”

朱冠亭看他神色一下子变得阴晴不定,哈哈笑道:“看你吓的,怎么,芷蕙嫁给我不好么?”

顾凌章无言以对,朱冠亭给他倒上茶:“不是我!虽然美人我也喜欢,不过家里三个够头痛了,暂时不想再纳,免得姝儿闹。”

“那是?”

“陈大人啊。说实话,那晚弟妹娴静端庄,温柔有礼,内子从不夸人的,都对她赞不绝口,可惜已经是贤弟你的人了。第二天陈大人就同我说,想纳芷蕙为妾,虽说是妾,可你也知道,陈夫人多年未有所出,只要芷蕙生下一儿半女,风光得意绝不亚于正室。”

顾凌章一下子想起邱芷蕙那套文武双全入赘论,幸好茶还没喝到嘴里,否则定然喷了。她会看上陈渊?顾凌章忍不住迅速比较一下,得出结论,虽说锦书除了一身武功外就是个花瓶,可与陈渊相比,至少观赏价值高得多。

“陈大人想在回京前把这事定下,可陈夫人想再了解一下芷蕙的脾气个性,我觉得呀,还是你或者弟妹先去说一声的好。”

“我知道了。”

“能嫁给陈大人做妾,照我看,不算委屈了她,再者,对贤弟也是大有好处的。”

顾凌章目光再次投向小路,顾锦书和邱若蘅已经走过去了,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始终没有发现他。

顾锦书隔老远就看到了立在树下的邱芷蕙,大喜过望,挥臂高叫:“芷蕙!”邱芷蕙瞪了他一眼,直接朝邱若蘅道:“姐姐!”

邱若蘅心想,真是好一对活宝。

三人登上一条船,朝湖心悠然荡去。

邱芷蕙没好气道:“这条船好挤!”

顾锦书依然笑呵呵地看着她,邱芷蕙又加重语气重复:“这条船好挤!”顾锦书终于反应过来邱芷蕙意有所指,马上猫着腰站起来:“我到船头去。”

“别!”邱若蘅忙拉住他。

“姐!我们好久没单独说过话了!”邱芷蕙见状,抗议。

顾锦书退去船头,动作迅速,邱若蘅都来不及制止他,正遗憾,只听邱芷蕙没好气地在一边用鼻子哼出一句:“还算识相!”

邱若蘅无奈地转向她:“你啊,就不能对人家温柔一点吗。”

邱芷蕙愠怒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带话的时候怎么不讲清楚有个东西跟来?”

邱若蘅心想,讲清楚了你肯出门么?嘴上说:“我听说你不是闷在家里,就是忙绣庄的事,怕你无聊,就约出来一起泛舟游湖咯,难道你不喜欢?那我们掉头回去吧。”

邱芷蕙朝顾锦书的背影翻了几个白眼,不甘不愿勉勉强强道:“看在你那微薄但聊胜于无的诚意的份上,我大度一点好了。”

邱若蘅促狭道:“哎,船里有什么风景好看,我出去。”

邱芷蕙道:“我也出去。”

邱若蘅看向顾锦书,故意道:“可是外面有个东西呢。”

邱芷蕙眼皮都不眨一下:“赶他去船尾。”说着扬声,“顾锦书!”

前头那俊俏的年轻人利落回身:“在!”

“我和姐姐要在船头看风景,滚去船尾。”

“好。”

“干什么!不许从我们中间插过去,这么挤没看到啊!”

“哦!对不起!”

顾锦书纵身一跃,从姐妹两头顶的乌蓬飞了过去,落在船尾,很快就和船老大打成一片,帮着撑起船来。

邱若蘅又好气又好笑,板起脸道:“你这么颐指气使的,除了锦书还有哪个男人忍你。”

“哼,如果不是他花痴犯得厉害,死缠着我我也用不着这么没好声气的啊,你以为我喜欢骂他吗?生气很累好不!”

邱若蘅偷偷看一眼顾锦书,确定他在船尾,暂时没有嗖一声飞过来的迹象,便压低声音对邱芷蕙道:“你当真一点点都不喜欢他?”

“这不是废话么。”

“可我觉得他真的很好啊,打着灯笼也难找的金龟婿呢,少年英雄、温柔善良、容颜俊美,家财万贯……芷蕙啊,其实他离郑冠已经很接近了,只是不太精通琴棋书画而已嘛,你还要怎样呀?”

邱若蘅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着,看得邱芷蕙气不打一处来,她也伸出手指数落道:“我觉得他实在不怎么样,扬州城里掉块砖能砸着好几个这样的纨绔子弟,有勇无谋,烂好人,绣花草包,家财万贯又怎样,是他自己挣来的么?毫无半点谋生技能!不太精通琴棋书画?是完全不会吧!别说郑冠,就是跟姐夫比都差远了!”

邱若蘅惊讶无比。邱芷蕙没好气道:“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说错了吗?”

“芷蕙,你刚刚……夸了相公?”

“我可没夸他,我只说顾凌章比顾锦书强,这是事实,不过比顾锦书强的人比比皆是,顾凌章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邱若蘅笑道:“你这张嘴呀,嫁不出去可不要后悔。”

邱芷蕙却反问:“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咯,为什么要后悔?”邱若蘅习惯了妹妹的离经叛道,只是笑着点她额头,邱芷蕙趁机抓住邱若蘅手指:“我嫁不出去绝不是因为这张嘴,而是因为我不要嫁!这样自由自在,多好。”

“芷蕙,你也不小了。”

“……”

“再过两年,就不是你挑人家了。”

邱芷蕙脸色沉下来,一把推开邱若蘅的手,背过身去。

邱若蘅道:“你呀,就别摆脸子给我看啦,该不会因为我正好说中了你的心事,所以你才不高兴吧?”

自小到大自己都没什么事能瞒得了这个孪生姐姐的,邱芷蕙耷拉下肩膀,有些沮丧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

“姐姐,一个女人终身不嫁,到底伤害了谁,为何要把她看作罪人?”

“……”

“你忘了吗,我们五岁那年,爹得到了擢升,就是那时起娘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里绣花,与针线为伍,又或者吃斋念佛,为我们积德祈福,她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女人,却落得一个郁郁而终的下场,她去世的时候我就发誓,一定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如果不能嫁一个爱护我、尊重我、值得我为他去死的丈夫,我宁肯一个人,怕什么,不就是一些白眼和流言吗?”

“可是你会很孤独的。”

邱芷蕙哼一声,冷笑:“娘嫁了人,不也一样孤独?我宁肯她没有嫁给爹,没有生下我们,或许她还会活得长一些。”

“芷蕙,其实爹已经后悔了,你没看他变了很多吗?”

“那又怎样,娘又不会活过来。”邱芷蕙有些哽咽,邱若蘅知道这是她心底最深处的伤痛,不由握紧她的手。

邱芷蕙深吸一口气,笑道:“放心,我早就不怪爹了,你想,我要是也嫁了人,剩他一个怎么办?我总不能丢下他不管吧。”

邱若蘅闻言面露惭色:“芷蕙,说起来重振绣庄、侍奉爹爹,都应该由我这个长女承担才对,可……”

“有什么分别?你想嫁人,就嫁咯,我不想嫁人,我就留下呗,各取所需,你没亏欠我,我也不比姐姐高尚。”

“大嫂!芷蕙!太阳毒了,你们还是进篷里吧!”

两人扭头一看,船老大坐在一旁吧嗒吧嗒的抽水烟,顾锦书双手各执一橹一桨,不知何时完全代劳了,而且划得还挺稳当,邱若蘅笑着和邱芷蕙走进舱内。

回到家中,邱若蘅见顾凌章书房的门敞开着,银秀又端了托盘自檐下过来,不由奇怪:“大少爷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刚回来一会。”

邱若蘅揭开碗盖看了看,一股药味扑鼻而来,她皱眉问:“这是什么药?他又不舒服了?”

“是孔大夫亲自送来的。”

邱若蘅刚吃了葡萄和清莲糕团,嘴里甜丝丝的,闻到这个味道只觉生不如死,心想他们可以尝遍各种美味,即便是穷人也能吃上一串糖葫芦,可顾凌章的饭后点心大概只有这些药丸药汤,也真可怜。

她接过托盘:“药给我,你去忙吧。”

顾凌章眼睛半眯,头微低,一手支颐,一手挥毫,邱若蘅一阵好笑,这位大少爷也真非常人也,只睁一半的眼睛工作。

她轻轻靠近,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唯恐惊动了他。直到她影子出现在眼皮底下,顾凌章才迟钝地掀起眼皮,有些滞缓地看了她几眼,突然一震,丢下笔飞快团起纸……

邱若蘅一阵讶异,和瞪大眼睛满脸防备的顾凌章你看我,我看你。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有吭声……

邱若蘅奇怪的是他在干嘛?就算什么重要的东西,也不至于团起来扔掉啊,难道不应该用手挡住然后呵斥她回避吗?

顾凌章则恼怒自己为什么要一副做贼心虚的反应?真是丢死人了!话说回来,他刚才在干什么呢?

邱若蘅反应过来,忙放下托盘端起药碗:“快趁热喝了。”

顾凌章推开:“不喝。”

“听银秀说是孔大夫亲自送来的药,想必对身体大有好处,这点苦相公就不要怕了。”

顾凌章嗤地轻笑一声,接过碗,药汁全倒进了盆景里。邱若蘅目瞪口呆。

他放下碗,忽然道:“如果十几年如一日,天天三顿地喝这种东西,我恐怕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还不如死了好。”

邱若蘅脸上同情地看着他,心里却在同情那些大夫,医者父母心,可摊上个不肯配合的倒霉孩子也是无奈,像他这样生病了不喝药还继续熬夜的,大罗神仙都没辙吧?

“你别这样……”

“阎王要人三更死,命中注定的事,避不开,也不想避。”

邱若蘅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你呀,怎么和芷蕙一样!歪理一套一套的,总是一副看破的样子,实际上就是耍小性子!”

顾凌章一愣,他这是被数落了?

邱若蘅也意识到自己这样跟丈夫说话实在太失分寸,正要告罪,顾凌章问:“我怎么就跟芷蕙一样耍性子了?”

邱若蘅小心看他,他只是一脸疑惑神情,并没有生气的影子,便鼓起勇气道:“芷蕙不愿意嫁人,是因为怕嫁错,可是不嫁,又怎么知道对错呢?这世上固然是有很多女子过得不如意,却也有很多非常幸福,在世时得到百般疼爱,即使去世了,还被牵挂着……”

她想起梅花谷那首无题诗,那墓碑上刻着的冯小屏,每一笔分明都是思念,不管她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这样长长久久占据一个男人全部的心,她简直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邱若蘅在走神中看到顾凌章直瞪瞪的目光,忙聚拢神智,继续道:“你也一样,你不肯喝药,是因为怕好不了,可是不喝,又怎么可能会好呢?一个人真正的死去,不是咽气,而是从他放弃求生念头的那一刻算起,你不自救,叫别人如何救你?”

顾凌章愣愣地看着她,邱若蘅露出笑容:“好啦,我知道相公一天到晚喝这些苦药,心情不好,胃口更不好,这一次就算了,我不告诉她们你倒了药,然后弄些好吃的给你改善一下。”

“大哥!葡萄泡好了呢,甜甜的噢,快趁新鲜吃!”顾锦书一手端着果盘,一手揪下来往嘴里送,就这么走进来,啪地放在顾凌章书桌上,那果皮还带着晶莹的小水珠,一颗颗、一粒粒、沉甸甸地,鲜嫩欲滴。

顾凌章慢慢睁大眼,然后视线下移,看向桌上的账簿——字迹都被滴下来的水洇开了,顿时勃然大怒:“顾锦书!”

“咦?啊啊啊,真是对不起!”顾锦书急忙端起盘子,东张西望一眼,抓起旁边那团废纸擦擦擦……

“混——账!”

“对不起嘛!”顾锦书委屈地一看,整张纸模糊不清无法分辨,不由吐吐舌头,理所当然地朝邱若蘅求援:“大嫂……”

“相公饶了他吧,锦书不是故意的。”不用他装可怜邱若蘅也不会袖手旁观,不过那本东西似乎挺重要的……锦书,你还是自求多福的好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滚出去!”顾凌章拿起空药碗朝他劈头盖脸砸去。

顾锦书一把接住,大叫着:“大哥对不起!”一边跑了出去。

邱若蘅想笑又不敢笑,急忙说:“我去厨房准备。”也走了出去。

“哎,我一不小心又犯错误了。”顾锦书叹着气,抬手搔头,一团纸掉下来,被他鞋尖踢到,往前滚了滚,他下意识捡起,随后发现是那团被他拿来擦账簿的废纸。

顾锦书随手展开,经过蹂躏擦拭,它又皱又破,边角的地方,似乎是一个女人的侧面,那从额头到鼻尖、鼻尖到嘴唇,嘴唇再到下巴,连同颈子一起寥寥数笔,圆润柔和,妙不可言,看得出是在瞬间勾完。

只可惜伊人的眼睛架不住三搓两揉,已经模糊不清……看那眼角的部分,好像有一块小小的斑,但不知道是原本就有,还是后来沾上的,顾锦书歪了歪头,发现邱若蘅跟在身后出来,便笑道:“大嫂,这画的是你吗?”

邱若蘅接过一看,同样不能肯定,眼睛眨着眨着,想起顾凌章当时的反应,从沉浸其中,到惊了一跳,然后掷笔、团纸,一气呵成……她还奇怪呢,什么东西值得他防贼似的防她?邱若蘅拿着那张破纸,眼睛慢慢染上笑意。

日头西移,顾凌章忽觉腹中空空,难道不喝那破药真的容易饿?正诧异,就见邱若蘅端着托盘笑吟吟入内,同时一阵淡淡的清香弥散开来。

白雪般的碟子里装着几块碧玉似的糕点,赏心悦目,不过瓷碗里黑不溜秋而且还略显浓稠的液体酷似他一贯喝的药汁,实在令人倒尽胃口。顾凌章目光又回到糕点上,仿佛感应到似的,胃部咕噜一声,似在催促……罢了,顾凌章捻起一块迅速塞嘴里,打算随便嚼嚼就咽下去。

神奇的是糕点入口后先是一软,然后化作一粒一粒细碎的沙,带着几丝清苦,块状物体一下坍塌在齿间,接着绵密的豆沙便涌出来。

邱若蘅微微侧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专注地盯着顾凌章的面部表情变化,她没有问怎么样,想必问了他也不会说实话。

“就算不好吃,也多吃一块吧!我做了很久呢!”她期盼地道,顾凌章看看她,片刻犹豫,拿起第二块。

她笑了,问:“会不会太甜?”

“不会。”顾凌章淡淡道,邱若蘅笑得深了些,没让他看见。

糕点吃完后,顾凌章丝毫没有碰那碗乌汁的意思,邱若蘅道:“这个也尝一口吧!”

“不要!”顾凌章已经饱了,所以连看一眼都懒得,他宁肯把墨条研开了兑水喝下去!

“就一口,一口我就端走!”邱若蘅殷勤地道,这招对芷蕙一向很有效。

顾凌章皱着眉头,他不想被恶心的口感破坏了碧玉糕那香甜的回甘,但乌汁闻起来至少不腥不苦,于是带着非常嫌恶的表情把勺子戳进去,□,放在嘴边,舌尖迅速一舔,缩回。

多难吃他都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是咸的,而且有炒过的香气,顾凌章朝邱若蘅看去,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似乎准备把碗收走。

顾凌章后悔了,这个味道让他很意外,比碧玉糕还意外,他想吃。可她说过,给他尝一下就端走。

“这是什么?”托盘端起来时,他还是忍不住问。

“不难吃,对不对?”邱若蘅试探道,“至少跟药比起来?”

顾凌章不甘愿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笑道:“那相公就当给妾一个面子,吃了它好不好?”

顾凌章抬眼,邱若蘅非常真诚地迎接他的注视,就这么对望片刻,他垂下眼帘,把碗拉到面前,一勺一勺往嘴里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