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章愣愣看着那个方向,半晌,轻笑一声。

他捡起笔洗过,往砚台又加了清水,细细研着,一圈一圈黏稠的涟漪,他发现手有些颤,不得不放下墨条,十指交叉抵住嘴唇。

他已不剩下多少时间,不能再被一些无谓的事影响。

晚上的药不是由邱若蘅送来,而是换回了一开始的银秀,药盅旁边有一只小碟,里面装了几颗饴糖。

顾凌章将糖块压在舌下,慢慢地饮下那些苦药,一如往昔甜腻。

又过一会,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顾凌章以为是来收拾的银秀,他把有些涣散的思绪拧起,一口饮尽余下药汁,放回托盘。

来人却是顾齐宣,他低声道:“孔大夫来瞧过老夫人了,没什么大碍。”

顾凌章翻了一页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啊,是了,阮春临答应过我,她死后我就可以把母亲的牌位放进祠堂供奉,她没事?这么看来还真可惜。”

顾齐宣叹了口气:“孔大夫临走我送他出去,他特别问起你。”

顾凌章的手一顿。

顾齐宣道:“大少爷最近精神似乎好了些,更应该多休息才是。”

许久,顾凌章道:“齐叔,我没有一晚睡得实。因为我总是梦见娘亲,每当她想要告诉我什么的时候,我就会醒。”

“大少爷……”

“她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为人父母,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儿女无病无灾,只要你平平安安,我相信你娘就会很满足的了。”

顾凌章沉默不语,顾齐宣语调放缓道:“何况,你现在成了家,大少奶奶又是这样难得的贤惠女子,夫妻间恩恩爱爱的,过些时日,再添个小少爷,多好,这才是你娘亲希望你过的生活。”

顾凌章依然不答,烛火给他的面容镀上一层柔和,平时靠冷冰冰的脸色和凌厉的目光撑场面,现在都没了,顾齐宣知道不宜多言,轻手轻脚收拾完碗碟,说一句:“早点休息。”退了出去。

屋里又安静下来,顾凌章发起了呆,突然奇怪曾几何时,他变得不再习惯一个人独处。

灯影忽然摇晃一下,把沉思中的邱若蘅惊醒,她探手入被摸了摸阮春临的手,觉得温度正常,终于放下心,想再给她擦一遍身,外间守夜的丫鬟睡着了,头往前直冲,邱若蘅推她的手悬在半空,还是缩了回来。

她兑好热水,用细绢一点一点擦去阮春临身上的汗,见她嘴唇干裂,又用小勺舀了水,用勺子背面碰她的嘴唇,以便水慢慢渗进口中。

阮春临眼皮动了动,睁开一半,邱若蘅忙低□道:“老夫人醒了?”

阮春临迷迷糊糊望着她,邱若蘅又问:“老夫人要什么?”

阮春临依然是那副模样,过一会儿,长出一口气,又闭眼睡过去。

邱若蘅莞尔,把她的手轻轻放进被子里,忽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回头看去,顾锦书蹑手蹑脚地绕过屏风。

她朝他做了个小声的手势,顾锦书点点头,来到床前站定。

“这里我来就行了,大嫂快去歇下。”

邱若蘅笑了笑:“你以为放哨吗?照顾病人还是我拿手,你留下也帮不上忙,不如回房睡吧。”

顾锦书道:“睡也睡不了多久啦,我天不亮就要动身呢。”

邱若蘅一愣:“动身?去哪?”

“嘉兴。”

“去嘉兴……做什么?”

顾锦书笑道:“学广他家船队的严大叔病了,虽说古爷可以顶上,但古爷的孙子今天满月酒呢,错过总是一大憾事。”

邱若蘅心里失落,手指轻轻的搓着布,只说了一句:“这么仓促……”就低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么害怕他离开。

“大嫂,文妹没你细心,大哥又忙,太奶奶只好请你多多费心,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绝不错过十指春风开张大吉的日子。”

邱若蘅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点头。

“我再一会就得走了,十几二十天长是不算长啦,可见不到芷蕙,还是怪想念的,我想走之前再去看她一眼。”

邱若蘅闻言抬起眼,顾锦书笑眯眯地望着她,忽然想到什么,忙道:“我会敲门!我不会再偷偷看了!”

邱若蘅稍微莞尔,垂眸想了想,淡淡笑道:“你离开一下也好,如果芷蕙心里有你,她会在这段日子里想你的。”

顾锦书喜出望外道:“真的吗?那大嫂要帮我留意啊!”

天色转为深蓝色时,邱若蘅提了盏灯笼,送顾锦书出门,一切安静得不可思议,她看向晨曦中的玉做的琼花,那一树莹白就像在等待着谁的靠近。置身此刻此景,她恍惚觉得自己是一位送丈夫出远门的妻子,于是看了顾锦书一眼,他心不在焉走路,唇边带着抹笑意,显然是即将见到的人让他心情愉悦,她不觉一阵暗嘲,收起了所有的遐思。

谁知顾锦书这一去,就没能如期回来,船在嘉兴载好货后,突然遇到官兵搜查,查出船上有不少挟带走私的货物,消息传回扬州,顾勉秀一阵纳闷,走私虽是禁止的,但只要递足好处,通常当官的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在各关节的打点上,顾勉秀一向很舍得花钱,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官兵搞突然袭击,和他过不去,不过无所谓,大不了就是银子呗!然而就在他满不在乎的时候,从中斡旋的牵线人带回话来,说这次完了,那些走私的货物竟是贡品,本该送往淮安的,不知为何到了嘉兴,现在整只船队的人都被海运衙门扣下了,要一一盘查问罪。

顾勉秀这才慌了,急急忙忙跑来找阮春临商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发誓自己只是想弄些新奇玩意来解闷,贡品那是绝对不敢沾的。

阮春临大惊,冷静下来后和顾齐宣一起分析,这事绝不简单,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一说到陷害,阮春临怒道:“一定与他脱不开干系!”

顾齐宣知道她怀疑顾凌章,忙宽慰道:“也未必然,还是先打听清楚再说。”

日暮西垂,街巷中凡有些规模的酒家早早亮起了灯笼招揽生意,比之白天的喧闹繁华,又是一番别样风流。

马车在丰登酒楼垂下的两串雕花红灯笼前停稳,顾凌章一落地,随手将一小锭碎银放在迎上前的跑堂掌心,听他低语两句后,信步上了二楼。

二楼走道的雅间都已有客人,顾凌章环视一圈,目光定在尽头站了两个下仆的门前,他慢慢走过去,两名仆人发现了他,不等他走近,伸手拦住,道:“什么人!”

顾凌章客客气气道:“我是陈大人的朋友,他刚从我那里出来时落了东西,我特意给他送来。”

其中一人脸色稍缓,另一个瞪他一眼,摊手说:“交给我便可。”

顾凌章睨他片刻,从怀中抽出一只信封道:“那就有劳了。”

那仆人持信入内,不一会儿又出,恭敬道:“这位公子,大人有请。”

顾凌章心中冷冷发笑,信封里的银票果然还是最好不过的敲门砖。他进了厢房,陈渊和朱冠亭已摒退左右,坐在桌旁,朱冠亭冲顾凌章使了个眼色,陈渊则傲慢地自斟自饮,掀眼皮看一看他,不阴不阳说:“哟,什么风把顾孝廉吹来了。”

顾凌章说了两句客套话后切入主题,道:“在下有一事恳请大人代为斡旋,舍弟在嘉兴……”

“哼!”陈渊抬手打断他,“你还好意思提,这事我也无能为力,你弟弟走私些个香料金器也就罢了,贡品那是能碰的吗?”

顾凌章无奈道:“回大人,舍弟性情憨直仗义,好打不平在扬州是出了名的,说他走私都没人信,何况是走私贡品这等杀头大罪,求大人明察。”

陈渊的脸冷下来:“难不成还是我栽赃给他,冤枉他了!”

“陈大人,我贤弟他断无那个意思。”朱冠亭笑眯眯和完稀泥,又转头责怪顾凌章,“贤弟啊,你也是的,你弟弟和邱芷蕙两人有染,你早说嘛,连累大人高高兴兴去提亲,结果闹出笑话!这事往小了说,是两家失和,往大了说,就是朝廷命官的颜面受损,你说严重不严重?”

顾凌章似有所悟,朱冠亭的暗示很清楚了,此事就是陈渊所为,他既恼恨顾锦书和自己争抢女人,又恨邱芷蕙目中无人,胆敢羞辱他,更恨顾凌章知情不报,看他丢人出丑,顾凌章瞄了朱冠亭弥勒佛似的笑脸一眼,心中忖道,提亲还不是你的主意?提出来的时候,你已知道他们两人那点破事,现在却又来装什么不知者不罪。他沉吟片刻,亦笑着回答:“是,都怪在下考虑不周,请大人海涵!在下也知道官威有损,非同小可,但大人德高望重,念在舍弟年少无知的份上,高抬贵手万莫与他计较!在下感激不尽!”

朱冠亭为难地冲陈渊一摊手,“陈大人,这……你看呢?”

陈渊捋须,想了片刻,哼道:“事儿也不是多大的事,只要邱芷蕙亲自来向本官赔罪!否则,爱莫能助!”

自阮春临病倒,邱若蘅一直贴身伺候,那日她走开一会儿去为老夫人熬鲤鱼粥,回来时不小心听到顾锦书走私贡品被海关衙门扣下的事,听得她面色惨白,回到房中喝过暖儿递来的一杯热茶后,就一直静静坐着,不言不语,暖儿有些担心,借故留下擦拭四周的家具摆件,不时偷瞥她。

蓦地,邱若蘅抬眼对她吩咐:“你去看看,姑爷回来没有。”

暖儿说:“回了啊,饭都用过了,刚才银秀端去书房的,打门口经过,小姐没看见吗?我还问你饿不饿呢,你也不理我。”

邱若蘅在她的絮叨中站起身,暖儿好奇地停下动作:“小姐要去找姑爷吗?”

邱若蘅没让暖儿跟随在侧,独自一人来到顾凌章书房外,门半掩着,她迟疑片刻,终于横下一条心推开跨入。

顾凌章望着桌面,似在沉思,轻微的响动让他抬起眼来。

邱若蘅定了定,一步一步走到桌前隔了五六尺的位置,她没开口,顾凌章也没问话,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好像对方要说什么已经了然于心。

邱若蘅嗫嚅道:“锦书的事,你知道了么?”

顾凌章淡淡道:“知道又如何。”

邱若蘅有些急了:“你可有办法救他?”

顾凌章拿起笔,在砚台里撇了撇,神情冷冷道:“没有。”

“怎么会没有?你认识那么多大官,那个陈总兵——”邱若蘅脱口而出,顾凌章突然抬起眼,定定凝视她,看得她有些忐忑,但仍说个不休:“那个陈总兵,不就是管漕运的大官么?他一定知道那些贡品怎么会从淮安跑到嘉兴去的,他——”

顾凌章一掌拍在桌上,纸笔砚台都跳了一跳:“住口!我做什么轮得到你教?”他胸□出一股极大的怒气,邱若蘅那一提到顾锦书就紧张兮兮的模样,好像柴禾一样,不停加重他心里的火,“你是有夫之妇,给我牢牢记住,别以为忍了你一次还有第二次,滚出去!”

邱若蘅哀求道:“锦书曾经救过我父女三人的性命,如今他有难,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顾凌章瞪着她,目光刀子一般,突然冷笑道:“有趣,我倒想知道,除了袖手旁观,你还能如何?”

邱若蘅愣住了,她望住顾凌章,半晌颤声问:“你……你当真不肯救锦书?”

顾凌章冷哼一声。

“他那么尊敬你,处处维护,你真能狠下心肠看他送死?你,”邱若蘅绝望地道,“你竟是这么无情无义的人吗?”

顾凌章猛地起身,邱若蘅瑟缩一下,抬眼与之对视,许久,他笑了,阴冷冷说:“对啊,我就是无情无义,顾家越是不得善终,我越是高兴!”

邱若蘅打个寒战,看来顾凌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伸出援手了,她心中冰凉,低下头慢慢退了出去。

被她这一搅,顾凌章心烦意乱,写到一半的信再也写不下去。他抓起来往烛豆上一凑,火焰三两下就舔光了那张纸,顾凌章撑着额头,看着蜡烛发怔,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救顾锦书好,还是借陈渊的手把他除了算了,反正自己的计划若是成功,顾锦书的下场比起走私贡品只会更惨,何不将计就计……

可是邱若蘅的脸一晃过脑海,他又踌躇了,如此反复,他烦躁不已,恨不能骂醒自己,顾凌章啊,你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你说的不是真心话?顾家越惨,你越开心么!

结果那一夜,他就这么一直坐在阑珊的灯火前,发呆,皱眉,写写,停停。

雨后,陈卢氏和家仆自禅智寺出来,走到山脚一家饭馆前,饭香扑鼻,不觉有些饿了,遂让丫头轿夫停住,走进饭馆里点了些素斋。

眼下没到饭点,馆子里几乎没客人,坐下不久,另一顶轿子也在门口停稳当,有人进门,直直走到陈卢氏这一桌跟前,轻喊了一声:“陈夫人。”

陈卢氏抬头,只一眼就记了起来,微微一笑招呼道:“若蘅妹妹。”

邱若蘅看了看她身侧,问:“我可以坐吗?”

陈卢氏道:“请便。”

邱若蘅坐下,沉默了片刻,才又道:“方才我去府上,管家说夫人到禅智寺求签,我就赶来碰碰运气了。”

陈卢氏挑眉,那是疑惑和询问的意思,邱若蘅回头,暖儿立即抱起一只盒子过来。

她将盒子放在桌上打开,掀去一层绢纱,佛头青的布料露在眼前,陈卢氏不由一怔,邱若蘅道:“上次七夕相聚,夫人对若蘅那件百蝶夜穿花似乎有点兴趣,若蘅回去后绣了一件,特赠与夫人。”

陈卢氏将手覆在布上,轻轻抚过,指端传来的触感令人心醉,她收回目光,望向邱若蘅满是祈盼和倦意的脸,笑了笑叹道:“这礼也太重了,你为皇太后、皇后绣过衣裳,身价不比一般绣娘,再说,无功不受禄,只怕妹妹的忙,我是有心无力。”

说完,放下绢纱和盒盖,就要推还邱若蘅。

邱若蘅一把抵住,恳求道:“夫人,若蘅只懂刺绣,和一些浅显的做人的道理,锦、我小叔曾从山贼流匪手中救我全家性命,那时我们还素昧平生,他是个温和善良的人,我相信他不会犯下走私贡品这样的大罪,恳请夫人在陈大人面前美言,好好彻查此事!”

陈卢氏敛起最后一丝笑意,微微摇了摇头:“若蘅妹妹,我再怎样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在男人们的事情上,实在人微言轻。”

邱若蘅脸上失望之色慢慢取代了希冀,陈卢氏说得全是实情,女人从不被允许插手或者议论男人之间的事情,陈卢氏嫁入陈家多年又无所出,说话无疑没有分量。

陈卢氏又道:“其实,顾孝廉早已经找过老爷了,不过,看老爷的样子,似乎余怒未消,用处不大。”

邱若蘅听说顾凌章去求过陈渊,愣了愣,心忽然一软,想,我还骂他无情无义,原来竟错怪他了……又想,连相公出面都没用,难道锦书这次真的在劫难逃?他那么年轻,善良正直,为什么不是别人,偏偏是他遭此横祸?想着想着,胸中一阵阵的抽痛。

这时素斋送上桌来,两人齐齐看着盘碟和袅袅升起的热气,缄口不语,等店家离开,陈卢氏道:“若蘅,我听说,令妹芷蕙,和锦书的关系匪浅,甚至乎连身子都让他看了?”

邱若蘅神色微动,没有搭话。

陈卢氏端详一番,道:“看来这是事实,难怪老爷那么生气,觉得被你们合起来戏弄了。”

邱若蘅忙道:“这,我们绝无戏弄的意思!一切都是巧合和意外。”

陈卢氏摇摇头:“老爷是朝廷二品大员,生平最看重官威和名声,如今面子受损,沦为笑料,岂是一句巧合和意外就能说得过去。”

邱若蘅一惊,颤声说:“可是锦书真的没有走私,而且还是走私贡品,他是冤枉的,这罪名如果落实,那他、他……”

邱若蘅在心思紊乱中,手背碰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陈卢氏已将盒子推到她面前。

“若蘅,我的话,老爷心平气和时,尚且还能听进去一二,可他现在正值气头上,不相干的人,谁也劝不听,依我看,或许只有你妹妹芷蕙,能平息他的怨忿。”

陈卢氏语气平和,邱若蘅听在耳中,知道陈卢氏说的句句是实,可是要芷蕙为了锦书去向陈渊赔罪,她肯吗?就算她肯,陈渊会对她做什么事犹未可知,邱若蘅扪心自问,万万不敢推芷蕙去冒这个险。

陈卢氏道:“我们在扬州的杂事已了,后天就要返回淮安,若想有所动作,可得抓紧。”

邱若蘅站起来,对陈卢氏一拜,那件她熬了几夜的百蝶夜穿花,则说什么也不肯收回,陈卢氏见状,只能在心中暗求神明庇佑。

邱若蘅一回到顾家,就在房里踱来踱去,看得暖儿有些害怕,她突然站住,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儿,又去一趟厨房,弄回些面粉,一整个下午,一直在调弄一种白糊糊的膏,到黄昏也没成功,可能比例不对,邱若蘅有些泄气,但很快打起精神,遣暖儿再去厨房,这次要豆子磨成的粉。

暖儿跑到厨房,见厨子厨娘靠墙站着,顾沁文脸蛋黑一块白一块,坐在凳子上,呜呜地哭,原来三小姐为了逗阮春临开心,想做个硕大无比的寿包却失败了,她看见暖儿,止住哭声问:“你过来,我问你话,大嫂现在在干嘛?”

“小、小姐在涂脂抹粉。”暖儿下意识答道。

顾沁文一愣,怒道:“好啊!我哥大难临头,太奶奶病重,她还有心思打扮,跟顾凌章那个短命鬼倒是配成一双,都不是好东西!”她决定收回邱若蘅大嫂的称谓,叫什么呢?算了,到时候看她像什么就叫什么!

暖儿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去时,被屋子里站着的美人儿吓了一跳——二小姐什么时候来的?她眨巴眨巴眼,二小姐和颜悦色地问:“豆粉拿来了吗?”

“你是……大小姐?”暖儿吃惊道,“你脸上的胎记怎么不见了?”她凑上前细看,邱若蘅眼角那一片皮肤有点微微的不一样,颜色略白,不太自然,但只有在两人之间仅一尺距离时,才能看得出来。

暖儿喜道:“真好玩!你们两个现在站在一起,一定连老爷都认不出来!”

邱若蘅微笑道:“小时候芷蕙偷偷跑出去玩,我就扮作这样子替她掩护。”她不放心,又问暖儿:“真的分不出来?”

“真的分不出,除非这么近!”暖儿还伸出手去摸了摸,连触感都跟肌肤一样滑,“嘿,神了!”

邱若蘅笑容舒展开来,将面粉换成豆粉后,整个妆容看起来更为自然,简直难以分辨,她清清嗓子,学邱芷蕙的腔调说了两句话,暖儿笑道:“语速应该更快更呛一点儿!大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装二小姐逗人开心么?”

邱若蘅再三叮嘱她不要说出去,谁问也不能说,暖儿似懂非懂地答应了。

邱若蘅看顾凌章快要回来,赶紧洗了脸,又写一封信拿给暖儿,让她送去陈渊府上,为避嫌,信封上写的是陈卢氏的名字。

然后她便忐忑不安地等着,顾凌章的轿子进了侧门,不一会儿,书房里飘出熟悉的药味,她走到窗下探头去望,俊秀清冷的青年正提了笔,伏案专心写着什么,她心中微热,突然很想进去向他道歉,说前些日子错怪了他,可最终还是忍住了,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去找过陈渊的夫人,至少,现在不能。

“相公,若蘅对不起你。”她在心底里说了一遍,轻轻将这句话,压在舌下。

顾凌章写着写着,似乎感觉到窗外有人,抬眼望去,却只望见一扇空窗。他微微失望,目光落到案头那盅苦药上,看一会儿,手指伸进杯盘中间的空隙一掏——并没有期望中的饴糖,他苦笑一下,怎么又忘记了,那颗糖,已经好久没再出现过了。

月上屋檐时分,一顶租来的青帐轿子匆匆疾行街上,一路行到保障湖边,邱若蘅撩起轿帘往外张望,只有灯笼的那一丁点光照着脚下,其余皆是无边无际的漫漫黑暗,她缩回轿中,深深呼吸,可是心还是跳得激烈,加上轿子一上一下忽而忽而的颤悠,总觉得心会被甩出身体一样不安。轿子忽然停了下来,邱若蘅一惊,手指颤抖着又一次撩起轿帘。

月色下,湖水幽幽闪着鱼鳞一样的清光,黑漆抹乌的湖畔静悄悄停了艘画舫,船头挂着三盏灯笼,这是约好的信号。

“夫人,是这儿吗?”轿夫沉声问道。

邱若蘅定了定神,让轿夫们把轿子放下,她一下轿,船上就有人过来相迎,邱若蘅让两个轿夫等在岸边,跟着来人上了船。

她一直发抖,这颤抖在见到船舱里的陈渊之后,愈发的止不住了。

陈渊先是惊艳,继而露出满意笑容,抚须赞叹道:“二小姐比起闭月美人,毫不逊色。”他说着,就朝邱若蘅伸出手来。

邱若蘅后退一步,她没有忘记自己现在是邱芷蕙,妹妹的脾气她再清楚不过,高傲的邱二小姐再怎样落魄,怎样受制于人,也绝不会百依百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