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陈渊愣了一下,并没气恼,又笑起来,指指桌椅道:“请。”他没有识破邱若蘅的扮相。

邱若蘅紧绷着坐下,陈渊敬酒,她便喝,问话,便用一两个字答回去,借着夜色烛光的掩饰,倒也一直没露出马脚。酒过三巡,陈渊已有醉意,手脚终于不再规矩,抓住邱若蘅的手指拉至唇边,细细吻着道:“嗯嗯,果然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邱若蘅惊慌地用力一抽,酒盏打翻,泼在陈渊脸上、襟前,陈渊猛地跳起来,咂着嘴将她抱个满怀,嬉笑道:“美人泼酒,美人也好,酒也罢,别有一番滋味!”

“陈大人,请你自重!”邱若蘅急了起来,挣扎着往舱外挪步。

“自重?你不是来赔罪的么,坐下来半晌了,一点诚意也不见!你不想救顾家那小子了?”

邱若蘅离门尚有一步之遥,猛打一个激灵,定定站住,陈渊那湿湿热热的嘴唇和胡须戳到了她颈窝里,恶心得她差点吐出来。

陈渊一边亲热一边含糊道:“你乖乖的,我保证一回淮安就放他,否则,顾家就是再有钱,也只能静等着给他收尸吧。”

邱若蘅闭上滚烫的双眼,眼泪划过脸颊,还未流到嘴角就变凉了。

“哈哈,好,哭得好!”陈渊兴致大发,双臂一用力将邱若蘅打横抱起,往更深处的床榻走去。

衫子、襕裙、小衣,一件件落在地上,最后只剩下桃红色的肚兜和亵裤蔽体,邱若蘅一手掩胸,一手抓着肩头,陈渊拿起她缠得小小的脚把玩,不时玩味地看她一两眼,邱若蘅索性闭上眼,就把这当做是个梦好了,对,这是个恶梦!她牙咬得紧紧的对自己说,不要怕,能换得锦书平安,是值得的。

陈渊酒意阑珊,性事酣畅,好不快活,而在这快活之上的,更有一种位高权重的得意,若非实在不行了,他还想多来几回呢,看着床单上一小片醒目的落红,陈渊又是惊喜又是得意,顾锦书,饶是你再有能耐,一样穿本官破鞋!

邱若蘅撑着爬起,在陈渊眼前用最快速度穿戴齐整,她恨不能马上离开这艘船,但离开之前,她最关心的事必须得到确认,邱若蘅扶桌站定,之前一直回避陈渊的目光此刻死死盯住他,陈渊了然,淡淡道:“行了,放心吧,就是场误会。”

邱若蘅大喜,陈渊打量着她,只觉这小女子经他催熟后,看着竟比来时更显出一丝妩媚意思了,他□又一阵潮热,但邱若蘅已朝舱外走去,船一靠岸,她戴上风帽,钻进轿子,趁着夜色匆匆离去。陈渊只得对月兴叹,此时纳妾的念头已荡然无存,但他也不急,往后日子还长,只要他一日为官,缠绵的机会还少吗?

邱若蘅坐在轿中,听着外头的风声,拿帕子掩在脸上,泪水蓦地涌了出来。她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在心里狠狠痛哭,那片落红不时闪过眼前,她知道从今往后,自己就是连娼妓也不如的那种女人了。

但她依然不后悔,为了锦书,那个表里俱澄澈的男子,他的存在像天上的明月一样,在这样的夜里陪伴着她,想着他能平安归来,一丝甜意绕上邱若蘅鲜血淋漓的心尖。

轿子在离顾家还有一条街的拐角处落地,那儿有一个古亭,亭中有一口井,邱若蘅哆嗦着手给了轿夫赏钱,等他们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往顾宅摸去,从暖儿留给她的小门进入,来到自己那进院子时,书房竟还亮着朦朦胧胧的灯光,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那样孤独而温暖,邱若蘅鼻子一酸,明知道这并不是为她留的灯,却也忍不住带着愧疚感激之情,扒在窗上往里望。

顾凌章不知道在想什么,想得出神,清瘦的脸庞,单薄的背,像一个影子那般虚无,但对于此时此刻的邱若蘅而言,却没有比他更真实的慰藉了。她不由得奇怪,自己犯下了那样的罪行,明明应该害怕他,或是愧疚,怎样也好,唯有这份懵懂的想念,来得蹊跷诡异,她何以会对他生出想念呢?

顾凌章忽然愁叹一声,团起桌上的纸丢进火盆。

邱若蘅不敢继续逗留,怕弄出了什么细小的声响,她裹紧斗篷,轻轻离开。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陈渊一家启程回淮安的那日清晨,在扬州结识下的几位友人自然要来码头相送,顾凌章也在其中,一开始陈渊并未搭理,等到快要开船,才到他面前,不痛不痒地打了个招呼,顾凌章眉眼平顺地行礼,送上茶叶和一些扬州地产的小玩意,陈渊命管家收下,忽地一改漠然态度,和颜悦色对他道:“本官走访了一些人家,证实令弟品性确是众□赞,想来走私贡品一事应属误会,待本官回到淮安,再命人好生彻查,定会还令弟一个公道。”

顾凌章低声谢道:“全赖大人费心。在下家中,老夫人年事已高,又最疼爱锦书,大人若能为舍弟洗刷冤屈,于在下全家实在是大恩德。”他顿了一顿,声音压得更低,“茶叶盒中略有薄资,供大人打点疏通。”

陈渊微笑道:“本官省得。”

几天后顾锦书先于船队从陆路赶回扬州,一人一马,大刀阔斧地冲向『十指春风』,邱芷蕙的绣坊,正是今天开张。这时候门前已经聚起人潮,鞭炮锣鼓响成一片,身披狮皮的扮狮伎人与手持花球的引狮郎配合,左扑右闪,窜上窜下,眼见那头红狮子就要咬到花球,忽然有人一个纵身跃入包围圈,一脚把花球踢上了高高的枝头,并大笑不已。

邱芷蕙一愣,待看清来人,怒喝:“顾锦书,作死呀!还不快给你姑奶奶取下来!”

顾锦书笑呵呵道:“是!”接过狮皮往身上一罩,蹬地拔起,借树干屋檐几个腾跃,把那花球咬住,却不急着下来,就在枝头踩起了梅花桩,跳来跃去,看得众人目不暇接,纷纷叫好,邱芷蕙却不领情,吼道:“敢误了吉时,当心你的狗头!”顾锦书这才不表演了,乖乖还了狮皮花球,讨好地窜上前唤她:“芷蕙。”

邱芷蕙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顾锦书又道:“我没有失约,我及时赶回来了哦!”

邱芷蕙嘟囔着:“谁跟你约了!”上下一打量,没好气道,“不是蹲了几天大牢?怎么一点没见瘦!”

顾锦书得意洋洋道:“狱头大哥没有刁难我,顿顿给我吃好的,我知道肯定是误会,所以睡得也香,这不,果然是弄错了!”

邱芷蕙摇头叹息,果然是傻人中的奇葩,顾锦书这边绘声绘色地跟她描述着牢里的生活,邱芷蕙那边左耳进右耳出,注意力都放在伙计和客人身上,时不时吆喝一两声,她一吆喝,顾锦书马上欢脱地跑去执行,完成后又回到她膝边叽叽喳喳。

邱芷蕙烦不胜烦。刚听说他入了大狱时,邱芷蕙还担心了好一阵子,后来又听说他没事,便大大松一口气,这一起一落,弄得她心情十分复杂,怪有些惦记的,现在可好,这厮一出现,宛如秋风扫落叶把她那点想念一扫而光,邱芷蕙恨不能操起扫帚把他也扫出去才清净。

她眼角余光瞄到一顶轿子姗姗来迟,顿时喜出望外:“姐!”

邱若蘅下轿,见了这番情形,歉疚道:“哎呀,我来迟了,一切可还顺利?”

顾锦书跟在邱芷蕙后面,紧贴贴地朗声唤她:“大嫂!”邱若蘅不敢直视他,朝他微微颔首致意道:“小叔回来了?家里人都记挂着你呢。”

邱芷蕙诧异地向顾锦书道:“什么,你还没回家?”

“嗯啊,我直接过来贺你开张的!”

邱芷蕙翻个白眼骂道:“你个不孝子,还不赶快回去看看你太奶奶!”

顾锦书答应着:“哎!”却磨磨蹭蹭不动,邱芷蕙嗔道:“又怎地?”他说:“我、我这么多天没见着你,我能不能多留一会儿?就一会儿!”

邱芷蕙正欲对他施暴,邱若蘅软声说:“就多留一会儿吧,家里都挺好的,迟些回去也没什么。”

她有些无精打采,有些心不在焉,邱芷蕙说了什么,一味只是虚应,没多久就起身告辞。邱芷蕙大惑不解,十指春风是母亲心血,如今在家乡能够重开,虽然规模大不如前,但好歹也算是承上了手艺没让它断掉,姐姐怎么能漠不关心?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她警觉地问:“是不是那人对你不好?”

“没有的事,你多心了,我只是身子不大爽利,所以想早点回去歇着。”

邱芷蕙看姐姐神情,确实有些恹恹,加上邱若蘅向她赔罪,说等身体好转了一定抽出一天空闲,同她秉烛夜聊,邱芷蕙无奈,只得起身把好容易才见上一面的姐姐又送走了。

顾锦书跟在邱若蘅身边一道回家。邱若蘅在轿中偷偷看他,他骑在马上,自顾自笑,同每一个认识他的人打招呼,一如往日春风,看得她又欣慰,又喟然,心中暗暗流血,却甘之若饴。

才进院子顾锦书就被丫鬟小厮们团团围住,这个摸摸他,那个没完没了地问问题,顾沁文大喝一声:“都让开!”她三两下拨拉掉重重阻碍,沉甸甸扑进顾锦书怀里:“哥啊!你没事就好了,我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你看我瘦得!”

“哎唷!”顾锦书刚想说文妹你还是那么沉,闻言赶紧把这句咽下去,换了疼惜的语气,“嗯嗯,瘦了呢!待会二哥陪你多吃几碗饭!”

“你怎么和她一起回来的?”顾沁文笑完之后,瞅了邱若蘅一眼,自打得知她在顾锦书坐牢期间还有心思涂脂抹粉顾沁文就懒得再搭理她。

“她?”顾锦书一愣,反应过来,“你说大嫂啊,我们在芷蕙那里碰到的啊。”

“你又去找那个女人!”阮春临被两个丫头扶着出来,听见这一句,喜滋滋的褶子脸迅速垮下,拄着拐杖暴跳如雷。

顾锦书忙过去安抚,一家主仆拉拉扯扯,弄得前厅热闹非凡,邱若蘅悄悄往自己那间院子走去,打算小憩片刻,才过月亮门,就看见暖儿跪在地上,她吓了一跳,疾步过去低声问:“暖儿,怎么了?怎么跪在地上?”

“小姐,”暖儿哭丧着脸,“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惹得大少爷发脾气,罚我跪在这呢!”

“什么?”邱若蘅一惊,狐疑地推开书房的门,顾凌章坐在书桌后面,听见推门声,他抬起眼来,邱若蘅后背发凉,她从未看过相公有这样阴狠、愤怒的眼神。

而且现在,他正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她。

她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暖儿她——”

顾凌章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放在桌下,邱若蘅刚说到这,他桌下那只手蓦地扬起,一个东西狠狠朝她脚下掷来。

狠狠一声呯,是个瓷盒,给摔得裂成几瓣,邱若蘅又怕又不解,她蹲下去用手指头挖了一点瓷盒中的物事,指尖才触到那膏体的质感,她便意识到了那是什么,脸色陡然一变。

不会,他不会知道这是做什么用场的。邱若蘅宽慰自己,咽了咽唾沫直起身来,还要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询问模样,问他:“这是?”

“你自己清楚。”顾凌章冷冷道,那语调虽是冷的,可邱若蘅却有一蓬火烧过来的感觉。

“你说什么?”她轻声说,“我不明白。”

顾凌章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紧紧盯住她双眼,邱若蘅心慌意乱想低头,被他捏住下颌,动弹不得。他的脸凑得更近了。

邱若蘅吓得闭上眼,可是陷入黑暗后更加不安,只得又睁开,顾凌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邱若蘅受不了,开始挣扎,但除了让他把自己抓得更紧之外,徒劳无功。

门外的暖儿听见声响,战战兢兢地膝行到门口,往里张望,她的手才搭上门框,顾凌章就扭头一声暴吼:“跪回去!”吓得她连滚带爬地退回原来的位置。

邱若蘅借机用力推开他,大喊:“你到底怎么了!”她的脸颊留下几道青白色的指印,而周围则泛出紫红色。

他问:“顾锦书是如何脱罪的?”

“我不知道……”

“再说一遍!”

“我不知道!”邱若蘅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消失了,他知道了,他全知道了!她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让暖儿把那堆膏泥冲干净么?他是怎么发现的?

邱若蘅没想到暖儿到底舍不得扔掉这些膏泥,偷偷留下来,还拿给最要好的银秀分用,她们坐在天井里晃着腿聊天时,竟被顾凌章听到,邱若蘅用这些膏泥把胎记遮得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事情。

他极为聪颖敏感,一下子就有个念头撞进脑海,但他不愿相信,拼命想把它抹掉,因为这念头太可怕,让他整个人差点癫狂。可是越不愿意细想,那些细节和巧合就越是迅速频繁地来侵扰他,慢慢的,一切都串起来了,在他左躲右闪的逃避下,拼凑出唯一的可能,是邱若蘅!邱若蘅扮作她的孪生妹妹,去陈渊那里赔罪,替顾锦书争取生机!而她为此付出的代价……顾凌章再也无法猜测下去。

他知道,他可以从很多人那里求证,但他最终选择了屏息静气,只向邱若蘅索要答案!

她一个劲的摇头:“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求你别问了。”

“不知道?那我替你说!你扮作你妹妹,去找陈渊了,是吗?你让他碰你了?”顾凌章死死瞪着邱若蘅,她已经吓得说不出话,脸上眼底的那是什么,惊惧?悲戚?亦或是对他不起的一点点愧疚?他脑中一片空白,扬手挥在她脸上:“你这……你这贱人!”

邱若蘅跌坐在门槛上,发髻散了,头低垂着簌簌发抖,顾凌章打了那一耳光,心却剧烈疼起来,各种复杂的心绪交缠在一起找不到出口,他双眼赤红,也在发抖,吼道:“说话啊!装什么傻!”邱若蘅被扯拽起来,佝偻着身子堪堪站稳,脸颊高高肿起,仍是低着一双眼睛不看他,叫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顾凌章宁愿她拼命求饶,那他心里的怒火或许还会有所消减,而不是像现在,分不清这两人中,谁更可怜一些。

邱若蘅低低道:“相公……妾对不起你……”

顾凌章一怔,怒火烧起,又是一掌掴去——

邱若蘅踉跄地扶住门框,慢慢跪坐在地,顾凌章身形晃了晃,扑过来揪住她发髻,继而掐住她脖颈:“你叫我什么?你还敢叫我!为什么!为什么!”他发了疯似的大喊大叫,邱若蘅呼吸困难,本能发出“呃、呃——”的吸气声,在她眼里的顾凌章的脸,扭曲得变了形状,她使劲眨巴眼睛,双手在他肩上拍打了几下,颤颤的似乎要去摸他的脸。

“在那在那,啊!杀人了——”暖儿领着一群人冲进院子,遥遥一指,突然放开嗓子尖叫起来。

顾锦书大惊,掠入兄嫂中间,试图分开他们,说来怪了,本应弱不禁风的顾凌章此刻双手竟像铁钳一样,顾锦书无奈,点了顾凌章手臂上一处麻穴,把他扯开,邱若蘅像个倒掉一半的麻袋一样瘫软在他怀里,后面忙上来两个丫鬟,掐人中扒领口。

顾凌章给推开后,又把火发在顾锦书身上,手边捡到什么便朝他扔什么,顾锦书莫名其妙,却不敢出声,更不敢还手,而且他唯恐殃及邱若蘅,只得背对顾凌章,弓着背护住她,任茶杯、镇纸、砚台一一飞来打在身上,嘭啪作响,所有人都被这阵势骇住了,不知道大少爷被哪号瘟神上身发疯,饶是阮春临也呆呆愣在那里,她看到顾凌章抡起凳子,突然醒过神来,大怒着一跺拐杖:“给我把他绑了!”

在场家仆分作两派,一派一拥而上,摁手抓脚,另一帮人去找绳子,不多时将疯狗一样的顾凌章五花大绑,阮春临又一跺拐杖:“扔到哪间废屋子里去,让他清醒清醒!”

顾锦书忍不住求情:“太奶奶——”

“闭嘴!”阮春临吼完他,又斥众人,“还不快去请孔大夫!”

孔良给邱若蘅号了脉,扎上几针,邱若蘅很快悠悠转醒,她一醒来,就问众人,顾凌章怎样了。

顾沁文翻着白眼道:“太奶奶将那疯子关起来了!”

邱若蘅一惊,哑着喉咙问:“关在哪里?”

“北院的一间杂物房,落了锁,钥匙只有太奶奶有,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弄。”顾锦书柔声问,“大嫂,到底怎么回事?”

邱若蘅目光落到他脸上,针刺一样收回,她有苦难言,难堪地低下头。

顾锦书没等到答案,也不强求,趁暖儿帮邱若蘅梳头发,他送孔良出去,孔良一边走,一边道:“我是不知道你们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眼下一阵凉过一阵,尽量别让你大哥受了风寒。”

“孔大夫放心,我记得呢。”

顾锦书回转来,房中比刚才热闹了几倍不止——邱若蘅从床上挣下来,跪在地上恳求阮春临放了顾凌章,阮春临要她说出原委,她又说不清楚。顾锦书从没见过邱若蘅这么狼狈的模样,披头散发,鼻青脸肿,涕泪交零地向阮春临叩头,阮春临长叹一声,叫顾锦书扶起她来,道:

“行了,只要他不发疯,我又何必关着他。”

顾锦书拿了钥匙,打开杂物房的锁,顾凌章坐在阴暗的角落,头抵潮湿的柱子,呆若木鸡。顾锦书急忙去帮他松绑,一边唤了他几声。

一开始顾凌章全然不理,可不知道在第几声时,顾锦书冷不丁发现他目光转过来对着自己,盛满刻骨恨意。顾锦书吓一跳,凑得近些,小心翼翼问:“大哥,你没事吧?”

他伸手去扶,顾凌章一把推开,自顾自抱着柱子站起,踏过绳索向外走去。走得很慢。

顾锦书直直看着他,他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后,径自从院子一侧的门出去,这一次步子迈得快多了。

邱若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真是比鬼好看不了多少。她身后暖儿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反复猜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连累小姐被毒打,想得头都要破了,仍想不出个所以然,反正黛珠银秀她们都说,大少爷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从不跟任何人亲近,走路轻飘飘,白天晚上都像鬼,没谁猜得透他心思——暖儿算是彻底领会了,他为什么生气,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邱若蘅低声道:“暖儿你去看看,姑爷回来书房没有?”

“小姐,别等了,都二更了,姑爷怕是不回来了。”暖儿把被子铺开,没精打采地又说,“小姐,你有伤在身,赶紧歇着吧。”

邱若蘅呆呆看着烛台道:“我不睡,你困了,自己去休息。”

暖儿哪里敢,只好打着哈欠陪她一起等。

顾凌章一夜未归,不知道去了哪,接下来几天里,也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终于在中秋前一天,看门的宝春儿跑回来说,他发现了大少爷的踪迹,可是在哪发现的,他却支支吾吾,最后架不住顾沁文一顿削打,招了出来:“我说我说,大少爷在扬花尘!”

扬花尘是个什么地方,在座众人心知肚明,顾沁文虽然不是很懂,也晓得那不是好鸟去的林子,当即鄙夷地撇了撇嘴;顾锦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抓抓头,目光无意中落到邱若蘅灰白的脸上,马上关切地问:“大嫂怎么了?”

邱若蘅神不守舍地摇头,惴惴别开眼,顾沁文一掌击在桌面,豪迈嚷道:“岂有此理!哥,随我杀到那鸡窝里去,把他揪出来暴揍一顿!”她一激动抬手打翻了自己的茶碗,顾锦书还没出声,阮春临训斥道:“胡闹!”她和颜悦色对邱若蘅说:“若蘅,放心,我给你做主,这就让人把他绑回来!”

“老夫人、我——”容不得邱若蘅置喙,阮春临气势逼人地一挥杖,家中壮仆倾巢出动,扑向扬花尘,不一会儿,就将宿醉的顾凌章毫无悬念地架了回来。

一见他邱若蘅的心便揪了起来,这般形容枯槁,面色青中泛白,她急忙去搀扶他,口中低声轻唤:“相公,你醒下,是我,是若蘅啊。”

顾凌章摇来晃去的身子一顿,双眼撑开一条缝看了看她,勃然大怒,一用力将她推到一边,吼道:“贱人,谁是你相公!”

其余人先是一惊,阮春临、顾沁文的脸上微现愠色,顾锦书和顾齐宣则一个更加吃惊,一个摇头轻叹。

邱若蘅在众人目光中,再近前些去说:“相公,你醉了,我们回房里,让我伺候你休息吧?”

她看着顾凌章的手臂,犹豫一下,还是伸了过去,刚碰到衣料,他抬脚把她踹在地上,说:“别碰我!恶心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让你伺候我?我宁愿留在扬花尘!”

顾锦书惊愕地瞪大眼,脱口而出:“大哥!”他是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所见所闻。

“你也给我闭嘴!谁是你大哥?你们这对狗男女,我跟你们没有关系!”顾凌章兀自大叫,吓得其他人噤若寒蝉。

“大哥,你这是……疯啦?酒喝多了会这样吗?”顾锦书不可思议地伸出手去想要摸顾凌章的头,阮春临忍无可忍,快他一步端起桌上茶碗,一杯冷茶泼在顾凌章脸上。

茶水顺着他头发滴滴答答,在襟前洇湿一片,茶叶挂在眉弓鼻梁上,十分狼狈,顾凌章又一阵笑,道:“泼的好。”

“大哥确是疯了!”顾锦书斩钉截铁道。

“顾凌章,你给我仔细听着!”阮春临声色疾厉、一字一句道,“若蘅她自进了顾家的门,一直恪守妇道,同这家中的每个人相处融洽,对你更是上心伺候着,能娶到这样的媳妇,你还有哪里不满?是,我知道,在这门婚事之前,若蘅对锦书确有钦慕之心,但那是之前,老婆子我这双眼睛还没瞎,看得出来他们两个清清白白,对得起天地对得起你!你这狼心狗肺的死东西!知不知道你这样说,是会毁了锦书前程,更可能害得若蘅无端端丢了性命的?”

顾凌章面无表情听着这番话,唇角挂一抹冷笑,邱若蘅噗通跪在地上,磕着头道:“老夫人息怒,不是相公的错,是妾——”

她突然哑了一样空张着嘴,眼中悲惧交加地看过厅中每一个人,最后望着顾凌章,嘴唇动了动,伏□去,泣道:“是妾对不住相公,前些日子,小叔遭人陷害入狱……”

顾凌章一颤,猛地打断她:“住嘴!”他抓起邱若蘅,死死盯着她,有那么一瞬,邱若蘅似乎从他怒火炽涨的眼里看到了一丝万念俱灰的绝望,他冷冷道,“你还真是心疼他,去长宁寺为他祈福求签还不够,还熬了几夜绣出一件百蝶夜穿花,拿着它去求陈总兵的夫人,你们若真是清清白白,你会为他做到这个地步?”

邱若蘅一惊,继而一怔。

厅里静了静,众人都面露异色,各自揣测。半晌,顾沁文惭然道:“原来哥的事情,大嫂也出了力呀!对不起大嫂,沁文以后再也不背地骂你了。”

阮春临心下大慰,自己果然是没有看走眼,多么贴心又知道疼人的重孙媳妇,偏偏可惜是嫁给了顾凌章!如果当初顾锦书没让邱芷蕙迷得神魂颠倒肯听劝,现在在她眼前的就是一对郎情妾意的璧人!哎,孽缘!她的天作之合,没了。

顾锦书更是感激连连,一个劲道谢。

只有邱若蘅愕然凝视着顾凌章,一双眼似乎在问他,为什么。

他嫌恶地甩开她,神情冷漠,邱若蘅踉跄着站稳,忍不住又去看他,他却再不愿意与她有半点目光的交对。邱若蘅忽然明白过来,他对自己,以及对这个家,恐怕已是恨到了极点,所以,连解释都省了。

阮春临点出两个护院来,勒令他们把顾凌章看紧了,一旦他再去扬花尘鬼混,立刻回来禀报;其余人或苦口婆心、或威逼利诱地劝他珍惜眼前人,别胡思乱想。顾凌章不理不睬,他虽然没有再流连烟花之地,却也不肯回家,除了商铺、盐会、酒家以外,剩下就是泡在工坊里作图,没日没夜地监督工匠们赶制宁王交代下来的任务——那块乌金楠木寿屏。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一眨眼过去了半个多月,重阳节至,邱若蘅带着暖儿、银秀在厨房里收拾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菊花花瓣,打算做糕给阮春临下酒。

顾凌章不在的这些日子,她倒也不曾得闲下来,阮春临喜欢找她聊天,而内容都是与顾锦书这个让她得意的曾孙有关;顾沁文喜欢找她一起瞎逛,一逛起来就没完没了,成箱成车的玩意往家里搬,女孩儿家,你说喜欢个首饰衣裳也就罢了,虽然首饰衣裳顾沁文也爱,但她更爱那些稀奇古怪、或是单纯能让她发泄的东西,比方说,山里长的大蘑菇,就因为大得跟油伞一样,她花了二两银子买下,高兴地举着走来走去;又比方说,一块破玉石,就因为看着像顾凌章的侧面——邱若蘅觉得一点也不像,可顾沁文非要说这能让她联想到那个守财奴——本打算花五两银子买下,因为遇到一个跟她一样无聊的千金小姐,俩人争着争着就抬到了二十两,二十两啊!许多普通人家一年的收入!更离谱的是她得手后掂了掂,狞笑道:“短命鬼,这就是你!你去吃湖底泥!”就命家仆将那玉石高高抛起扔进了湖底,看得卖主目瞪口呆,顾三小姐的恶名又一次传遍扬州各处旮旯。

顾沁文以为邱若蘅和她一样讨厌着顾凌章,她以为自己找到了一起致力于反抗顾凌章的盟友,她们姑嫂二人,加上太奶奶,拧成一股绳,不遗余力地打击守财奴短命鬼,多美好理想的生活!可是她很快发现,每当她孜孜不倦地抨击着顾凌章时,邱若蘅总是露出怅然若失的表情,不反驳,可也不帮腔,让顾沁文很没成就感,几次下来顾沁文忍不住想,要是邱若蘅的个性像邱芷蕙那么呛就好了——邱芷蕙好像也不喜欢顾凌章?

重阳这日清晨,全家人在佛堂陪阮春临一起吃素,顾凌章照例不在,正当其乐融融之际,顾锦书开始不和谐了,他问邱若蘅道:“大嫂,大哥二十岁生辰就快到了,你说,我准备点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