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面三个女人都是一怔,阮春临率先愠道:“提他做什么,败兴!”顾沁文眼珠骨碌碌一转,击掌同时口没遮拦一番:“对了,我怎么忘了这一茬,下次短命鬼再惹我,我就买个小人回来,把他生辰八字刻上去钉!”

邱若蘅恍惚了一瞬,低声问顾锦书:“相公的生辰,是哪一天?”

顾锦书道:“就在这个月,十八。”他又很兴奋地问阮春临,“太奶奶,我听学广说,二十要行冠礼,是不是很热闹?好不好玩啊?”

邱若蘅的思绪缩回了自己的壳里,对了,二十岁,这对顾凌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一天,及冠,取字。正式成人。

阮春临重重哼道:“有什么好玩的。”她想了想,露出头疼的表情,又叹道:“就算帮他筹备得妥妥当当,他也未必然领情,说不定连面都不露,我这把年纪了,何必苦操心,自讨没趣!要办,你们办!我不管了!”

顾锦书“哦”一声,兴高采烈地同邱若蘅商量,而顾沁文因为有热闹可凑,自然不会反对,至于现场是帮忙还是帮倒忙,那真的就要看三小姐心情了。

这些事情,远在工房里的顾凌章全然不觉。

他反反复复研究着图样,改了又改,其间给朱冠亭看过几次,大约第三次朱冠亭就已经挑不出毛病了,他却还不满意,嫌哪里不够细致似的,又改了几稿,朱冠亭笑道:“我这算是找对人了。”天子性情顽劣,不喜寻常事物,屏风若是合他眼缘,一步登天亦非不能。朱冠亭只当顾凌章醉心仕途,觉得很正常,所以除了时不时催问一下进度之外,一切由他。

顾凌章在琴棋书画方面的天赋,全然承自母亲冯小屏,有过之无不及。他也不喜教条桎梏,不论作诗作画,填词造曲,总是另辟蹊径,自成一格。可惜,扬州的文人圈子唾弃他攀附权贵,商贾圈又将他归为朝廷的爪牙,敬而远之;至于官场,朱冠亭思忖片刻,觉得顾凌章若是真的卯足了心思混,所得绝非仅此而已。他承认有点看不透这个年轻人,不知道他究竟追求的是什么,明明有才情,亦有手段,却在哪里都是个不容于世的异类。

夜渐深了,工匠们都已经歇下,顾凌章聚精会神描着隔层上的镂花,烛豆轻跳,笔头长长的影子在纸上晃颤,他停下来,等它们重归安静,才又揉了揉手腕,续上方才那一笔断处。

天色泛起了鱼肚白时,他终于觉得乏了,手背按在唇上想打呵欠,却吸气过深,喉咙刺痒,一阵猛咳,他担心喷到图纸上,忙用袖子掩住,搁笔转过身去,倒了一杯茶,先润一润嗓,待不适感消除些许后,再一气灌下。而后就手持杯子,顺势发呆。

窗子叩叩响了两声,顾凌章狐疑地投去一瞥,估计是风大,没当回事,他把茶杯放回盘中,那叩叩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换成了门,同时,顾锦书的脸从门缝里露出来。

“大哥,你这是刚起身,还是没歇呢?”

顾锦书习惯了顾凌章的冷漠不理,自顾自走到桌前,看一眼那比拳谱繁复出千万倍的图纸,眼睛都瞪圆了:“天!这都是大哥你画的?光用看的就要我命了!”

“别碰。出去。”顾凌章道。

“嗯,我不碰。我早上刚练完功所以顺道来看看,很快就走啦!”顾锦书说着拖一个凳子在顾凌章跟前坐下,完全没有马上走的迹象,“大哥啊,你都快一个月没挨家了!后天你满二十岁,好像要行什么礼才对,你今天会回去的吧?”

顾凌章微微一怔,后天?自打娘亲去世,他就再没做过生辰,唯一有概念的,就是二十岁,因为孔良在他幼时说过,以他的身体恐怕很难活到及冠,顾凌章记住了这句话,这一年相当于他的鬼门关,想不到竟然就在后天……可是继续一想,什么狗屁大夫,胡说八道,他现在不是好端端的吗!顾凌章随意瞥一眼衣袖,看见星星点点的几片斑纹,在衣料上有些突兀,他转了转袖口,一片深色血渍跃入眼帘,他木然看了会儿,突然一震。

“大哥,你是现在跟我一起回去呢,还是晚点我再来接你呢?”

顾锦书没太注意到对面顾凌章的脸色变化,仍在那里兀自说着。

“走!”顾凌章打断他,厉声说,“马上给我走!”

“啊?啊!”顾锦书站起来,没等他迈步,顾凌章扭头拼命咳起来,扑到水盆边上,拽下架子上的绢布浸在水里,然后淅沥沥地捞起来捂在口鼻上,咳嗽声被闷了下去。

这一次他在口中清楚地感觉到了某种粘腻腥稠的液体,顾锦书叫道:“哎呀!孔大夫说过,不要让你受凉的!这里这么湿冷,早知道,我就不应该让你留下过夜嘛!”说着,把刚随手关好的门又打开来,过来扶起顾凌章,道:“大哥,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找孔大夫!等等,这、这是什么?”

他一把抓住还未浸入盆内的绢布,硬是从顾凌章手中抢过来细看,“哇!有血!大哥,你这次真是熬得太狠,不得了了,我还是马上去找孔大夫吧,你在这里等我不要动!”

顾锦书嗖的一声就跑了,顾凌章勉强歪坐进椅子,看着晃动的水面,一股深深的恐惧自心底破土翻涌上来。

他是真的就要死了?就要去另一边和娘亲重逢了么?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刀山火海,不见天日?他觉得怕。茫然四顾,这儿没什么好,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竟还让他留恋,他想,应该是不甘,在屏风完成之前,在亲眼看到顾家分崩离析之前,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

顾锦书拽着衣衫谈不上整齐的孔良,跌跌撞撞冲进了工房。

孔良一看顾凌章的气色,就叹了口气,顾锦书睁圆眼睛,孔良忙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来好好瞧瞧。”

顾锦书等在一旁,顾凌章赶他出去,他不干,孔良将二人打量一番,和颜悦色道:“锦书,你跑得快,劳你去医馆里将我书架上第一排第七本医书取来吧。”

顾凌章一听就知道是个借口,支开了顾锦书,他朝孔良淡淡道:“我果然只能活到二十岁?”

孔良手指按在他脉上,眼睛却盯着他的脸,看得仔细专注,良久,孔良道:“你娘泉下有知,要是知道你这样看不开,不知该有多伤心!”

“我看不开?”顾凌章猛一抬眼,心绪浮动,又想大咳,好容易强自压下,他哑声说,“罢了,孔大夫,我不想再听你那套说辞,我清楚你不会告诉我真相,你也不必说了,我早已不需要知道。当然,我想怎么做,你也少管。”

孔良摇摇头,顾凌章又问:“请你直言,我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安排自己的事?”

孔良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你若是肯听我的,放下那些俗事,放宽心态,活到你太奶奶这个年纪也不是不可能!可你若是一意孤行,总跟自己过不去,觉得所有人都与你为敌,那么随时随地,都可能是你的死期末路。更甚之,现在的你,和死去的人有什么区别?”

一番话说得顾凌章愣了愣,突地轻笑道:“说得对,这么多年,我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他目光陡然转厉,瞬即又恢复平静,轻声自言自语,“顾凌章早就死了,留在世上的不过是个皮囊,又有什么紧要。”

九月十八这天,邱若蘅起了个大早,把昨夜缝好的长袍拿出来又看了一遍,她选的是天青色的匹缎,感觉很衬顾凌章,领口用银白色的线绣着小小一排头脚相连的“寿”字,中间用蝙蝠隔开,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希望她那个眉眼淡淡、看着总是有些忧郁的丈夫,能多福多寿。

此外,就没有什么装饰了,她觉得顾凌章也不会喜欢太过花哨的衣裳,不过在前襟夹料的反面,她鬼使神差地绣了几句诗经,就是那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绣完,她突然倍感羞愧,自己已不是什么良家妇女,根本不配寄怀这样美好的诗句,只能自我安慰,也许他看不见,甚至都不会穿,直接拿起来喂了炉火。

邱若蘅夹起炭块装进铁斗,细心地熨完袍子,又去厨房准备寿筵。她发现家里的厨子好像完全不了解顾凌章的口味,他是喜欢咸淡,还是嗜甜嗜辛,没有人在意,而且他们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才一眨眼功夫就争得面红耳赤。

“大少爷上次吃了几口我做的鱼!得多放姜丝!”

“大少爷成天喝药,嘴里除了苦还有别的味儿吗?听我的,还是做甜些稳妥!”

“吵个甚!每种味道各做几样不就得了!”

“哎呀,我们做得再好,大少爷顶多吃一口,依我说还是照着老夫人的口味做吧!”

“老夫人!你确定?老夫人看到大少爷,气都气饱了,还吃呢!照着二少爷的口味做吧!”

“黄竹!你就是来跟我抬杠的!”

“二位别吵了,老夫人和二少爷的口味有什么区别?二少爷,他挑吗!他什么不吃!何不照着三小姐的口味做呢?”

邱若蘅无言以对,看见顾锦书双手叉腰,在厨房外面那一片空地上发呆,她走过去,未近身就听他长叹。

“锦书,怎么了?你什么时候去接你大哥回来?”

顾锦书摇摇头,继续愁容满面地看着邱若蘅。

“前天清早我去工房那儿看大哥,他又病了啊!咳出了血,还不让我说给任何人知道。我偷听了几句孔大夫的话,他们说什么死不死的,我好怕啊,大嫂!我从没想过大哥会死,我是说,他就算身体不好,喝药就行了,对吧?不至于会死那么严重吧?”

邱若蘅大吃一惊,手里一碗香露大半洒了出来。

她把碗往顾锦书手里一塞,拎起裙裾就跑。

顾凌章正画到烦心处,精神怎样都不能集中,他对着图纸迟疑、修改,修改、迟疑,反反复复。既怕玄机藏得太深,皇帝发现不了,又怕太容易被看出,根本到不了皇帝跟前,就被宁王洞悉。

他之所以要边画边造,而且让负责不同部分的工匠分开进行,就是怕一旦有人察觉,阻碍整个计划。

他没有时间再等下一次机会了……顾凌章被这念头催得发急,一急起来,胸口阵阵绞痛,眼前不时有黑影飘过,他揪着衣襟,想深深吸几口气,一只手突然把桌上的图纸抽走,顾凌章吃了一惊,抬起头,邱若蘅忧心忡忡地站在对面,似乎是刚跑过的样子,犹自喘气。

他镇定下来,脸色冷冷的伸手道:“还给我!”

邱若蘅将一叠纸往身后藏去,殷切切道:“相公,跟我回家吧!你要休息——”

顾凌章绕过桌子来抢夺,邱若蘅抓的那几张是极为关键的部分,他唯恐她兴致起来,看上两眼,那就什么都完了。

“还给我!听见没有!”他急得声音都变了调,脸色可怖地扑向她,奈何脚下像踩了棉花,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稳,邱若蘅看在眼里,心如刀绞,她跪下来抱住顾凌章的腿,颤声说:“求求你罚我吧,相公,你怎么打我骂我都可以,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你这样……你这样,教若蘅愧活于世!”

顾凌章趁机夺回图纸,看了看,松口气,膝盖一弯把邱若蘅顶开,邱若蘅仍抓着他的袍子,他扯了扯,随即放弃,三两下脱掉,丢在她面前,又回到桌前去画他的图,理也不理。

邱若蘅伏在地上,额头触地,泣不成声道:“相公,我知道你恨我,不肯原谅我,若蘅没有奢望你的原谅,此生此世都不敢奢望!但是,求求你不要折磨自己,来加重若蘅的罪孽!相公,妾身发誓,活在世上一天,就伺候相公一天,为奴为婢,肝脑涂地;死后愿下十八层地狱,来生做牛做马,积来的所有阴德,修来的所有福祉,都只为换相公长命百岁!”

她说着说着,便开始磕头,每说一句磕一个,咚咚作响。顾凌章坐在桌后,怔怔看着她把额头磕得青紫一片,脸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他不觉扯出一抹苦笑,轻声说了句:“你真的是很喜欢他。”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么句话来。

他对邱若蘅,自然是恨得入骨,还有顾锦书。但那种恨,和对阮春临的大不一样。顾凌章心里清楚,从小到大,他没有一天不在嫉妒顾锦书中度过,这种妒忌带来的痛苦,即使在他掌握顾家各项大权后,依然是那么强烈。

他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摧毁了顾锦书,他才能彻底解脱出来?

顾凌章看向邱若蘅,她的身影模糊了,不管他怎么眨眼都清楚不了,最终,像有一块黑布从上方罩下来,把他结结实实蒙住,他还想说句话,但记忆中断,什么也不知道了。

顾凌章意识一丝丝汇拢,他听见有人说话,那人像是在移动一样,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他手指动了动,眼睛睁开一条缝,过了一会儿,判断出自己正躺在顾家大宅里……他的图纸呢?

顾凌章一个激灵,图样可千万不能被其他人看到!他猛地坐起,手一软就从床上翻了下来。

砰一声巨响把隔断外面的邱若蘅和顾锦书吓得一前一后冲进来,见他伏在地上,急忙过来搀扶,顾凌章推开邱若蘅,嘴里喃喃不断地重复着:“图、我的图……”

邱若蘅小心道:“相公放心,我帮你收拾好了,一并带回来了,就放在书房。”

顾凌章略为安心,挣扎着起身,看样子还想去书房。顾锦书哪里肯依,一把就将他捞起来重新放回床榻上,不客气地道:“大哥,你这就不乖了!孔大夫说,你天生体弱,又总操劳,才会顽疾深重,以前我是不知道,现在知道了,可不会让你再胡闹,你给我老实躺着!”

顾凌章挣了挣,挣不开,怒道:“我躺着,咳咳,皇帝的寿屏你去造吗!”

顾锦书一愣,想了片刻,斩钉截铁道:“那也不能再让你没日没夜的熬了!皇帝的寿屏重要,可我大哥只有一个!熬没了,谁来赔我?”

顾凌章气苦,却拿这厮没辙。邱若蘅朝床榻靠近些,试探着问:“妾身从小也是学过一些书画的,如果可以——”

顾凌章粗暴打断她,吼:“不许你碰!滚开!”

邱若蘅呆了呆,点点头,朝后退了两步。不知想起什么,眼眶泛红。

顾锦书大为不平:“大哥,大嫂只是想帮忙,你不领情就罢了,用不着骂她吧!”

顾凌章吼:“你也滚!”

顾锦书只得说:“好好好,你好好休息不许下床哦!”他拉着邱若蘅一边往外退一边回头叮嘱,“不许趁我们不在偷偷去书房!”

出了寝室,顾锦书奇怪地叹道:“怎么回事,大哥最近的脾气真是暴躁了很多,早知道不应该让他造那个什么寿屏。”

邱若蘅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苦笑道:“这由不得他的。”

顾锦书看她强颜欢笑,心中不忍,讷讷地想安慰她:“大嫂,你别哭,大哥他不是故意针对,你看,他对我们都是一个样!”

邱若蘅道:“我是气自己,相公病成这样,还要操心大小事宜,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心里难受。”

顾锦书不解道:“要这么说,该难过的应该是我吧,大嫂你身为妇道人家,本来就不必操心外面的事嘛,我就不同了,我是次子,理应为大哥分忧,哎,可我真的对武学以外的事情一窍不通,只会帮倒忙!”

两人往外走,顾锦书突然一击掌道:“啊!”邱若蘅看他眼睛发亮,不禁疑惑驻足,顾锦书喜滋滋道:“我突然想到了!”

邱若蘅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出所以然,于是追问:“想到什么?”

“大哥喜欢看烟花,呃……不过那种烟花不太好找,似乎、好像,叫什么……很多年没有看过,哎呀,我忘了!”

他兴冲冲说:“但是我记得在哪里能找到,我这就去买,应该来得及在大哥生辰过去之前放给他看!”

顾锦书在说着话时,人已经消失了,想喊都来不及。

邱若蘅进到厨房里,她想为顾凌章做一碗寿面,还有两个时辰,他的这个生日就算过去了。

厨子和婢女都已歇下,而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见残渣,也没有油烟气味。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去柴房取出些柴,燃起一只灶台,把仅剩的一点面下到锅里,卧了一只鸡蛋,撒上一把葱花,发现再无其它东西可加。

邱若蘅闻着清汤寡水面的香气,突觉饥肠辘辘,这才想起其实自己和顾凌章一样,也是将近一天水米未进了。

她小心翼翼捧着这碗面,快步回到院子里,在推门时却又放轻放慢了所有动作,好像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般。顾凌章看起来好像睡着了,邱若蘅把碗搁在凳子上,又把凳子搬到床头,然后帮他把被子掖好,做完这一切,她无处可去,就在床沿坐下来,呆呆地望着他。

他一向清瘦,又过了一阵不归家的日子,那脸颊几乎是陷下去了,邱若蘅心虚地别开目光,心中却有一个声音不放过她,反反复复在对她说,“那都是因为你”。

是我害得他这样伤心,我真是该死,地狱里的火山油锅,就是为我这样的女人预备的吧。她至今不为献出身子去救锦书的举动后悔,却因为伤了一个人的心而备受煎熬。她又朝他望去,虔诚发誓,从今往后,要一心一意侍奉他,穷尽一生时光,哪怕只是换他片刻的欢颜,也是值得的。

邱若蘅正专注思忖,冷不丁听到腹中发出“咕噜、噜噜噜噜……”的叫唤,还很响亮,她尴尬地揉一揉胃部,想去确定一下是否吵到了顾凌章,就听他淡淡说:“你还不吃。”

她见他醒着,还肯同她说话,欣然道:“相公,我给你下了碗面。”说着捧起来,想了想,又赶紧放下,要去扶他起身。

他不动,说道:“我不饿。”

“可你自清晨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

“不想吃。”他依然是冷冷淡淡的,邱若蘅哪里肯依,丈夫都没吃,妻子就吃了起来,置礼法于何地?她固执道:“相公不想吃,妾身陪你挨饿。”

顾凌章便不再多言,阖目又眠,不多时又一声咕噜响起,打雷一样,让邱若蘅羞愧不已,奈何身体非但不听使唤,还偏偏和她对着干似的,一声接一声地唱对台戏。

终于,顾凌章动了动,一只手伸出被子,慢吞吞坐起,邱若蘅忙扶了一把,等他靠稳,再捧起碗,递过去。面上结了一层面糊,青葱也失了青葱颜色,顾凌章拿筷子挑了几根送进口中,嚼着嚼着,不觉有些怔。

邱若蘅以为他嫌味道不好,窘迫道:“厨房里只剩这些了,要么,就是要弄很久的,妾身怕相公饿坏了……”她担心说太多,顾凌章又要叫她住口,忙把话打住,但他并没有呵斥她,只是抬起眼,淡淡望了她一眼。

这味道像极了十几年前娘亲做给他的清汤面条,打一只鸡蛋,烫一把野外采的苦菜,再滴几滴香油。吃之前,娘亲要叮嘱,一整根地吃进去,不能断在嘴巴外面,吃完了,娘亲要问,好不好吃?

他答,好吃。

娘亲又道,凌章若是能做一首诗出来,娘就再给你下一碗。

他实在想吃,于是摇头晃脑地道,葵口碗如池,群龙困清滩。双筷通天桥,此去……此去不思归!

娘亲笑得前仰后合,拭净他油晃晃的嘴角,又给他擀了一碗。

十几年前的事了,顾凌章想得入神,眼睛有些模糊,赶紧低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口,随即递给邱若蘅,面无表情道:“够了。”

她“哦”一声,小心看了看他。面条还剩不少,也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想吃,还是故意留给她大半,连鸡蛋也没碰。邱若蘅捧着来到外间,面条已经完全冷了,吃在嘴里,一股淡淡的碱水味,但她却觉得极为甘美,连面汤都一滴不漏地喝了个干干净净。

放下碗时,她突然想,他难道是舍不得我挨饿?这样想着,心底一阵甜,可她也知道,自己哪里配得到这样的关心,登时怅然,怏怏收起遐思。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十指春风绣坊里,邱芷蕙锁了前门,来到后堂,点两盏灯一左一右照着绣床,运针如飞。

她的订单多得像雪片一样,恐怕全扬州的绣庄加起来,都不及她这一个月所接,邱芷蕙暗自窃喜得意,眼波流转,绣得更加起劲。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为人手短缺,她必须样样亲为,每个下订的客人都要求“一定得是二小姐的手艺”,如此看重让邱芷蕙极为受用,当然也就只好日夜赶工了。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深重,邱芷蕙绣完裙底一串青色的莲花,觉得还不是太困,便又翻出一个订单,打算继续。

可是毕竟劳作了一整天,多少有些乏,邱芷蕙打个呵欠,眼角挤出几滴泪,这个状态下睡也睡不踏实,躺在床上纯属浪费时间,不睡又没法好好做活。她拿着针开始发呆,目光飘来飘去,最后定在对面,去年这个时候,前年这个时候,年年岁岁,姐姐都是坐在那个位置,和她一样拿着针线,现在那里只余下水墨一样的黑和混沌,再看自己这半边,什么绮丽都不免带上三分寂寞颜色。

“哎……”邱芷蕙一声长叹,打开盒子拈了块蜜饯出来嚼,索然无味——因为姐姐不在了,两个人一起吃和自己独自吃,味道当然不一样。

她呆呆想着邱若蘅出嫁前一晚的话。她在妹妹眼前竖起手来一根一根掰着手指说:“自古女人只有五种归宿——妻妾婢妓尼,我能够做妻,已经觉得非常幸福了。”

姐姐啊,你这么容易就满足了?那真的是幸福吗?还是你的自欺欺人呢……

邱芷蕙承认,她是心比天高,那又怎样,她不觉得想嫁一个郑冠那样的男人是过错啊,既然志向明确,就要守身如玉,拒绝一切狂蜂浪蝶,这也是她为什么总是对向她示好的男人恶声恶气的原因。

邱若蘅出嫁后,屋子一下空了,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却像丢了大半个世界……邱芷蕙欲哭无泪:“我对姐姐的感情不输给任何一个男人,而且我对她的感情是根本不求回报的,为什么我们两姐妹却不能永远在一起,凭什么!凭什么!”

她抓起榻上的枕头一顿狠揍,仿佛那是顾凌章或者顾锦书的脸。

“如果我也嫁进顾家就可以和姐姐天天见面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邱芷蕙足足愣了好久,她居然思考起来。

为了姐姐,放弃郑冠,其实……倒也不是不值得,只是……要和顾锦书睡一张床……被他纠缠,朝夕相对的不只是姐姐,还有那张花痴的脸……邱芷蕙恶心欲呕,一巴掌直接扇在自己脸上,摇了摇头眨了眨眼,总算清醒过来。

不,绝不!她要忠于自己的心,忠于自己的身体!

再一次战胜了自己,邱芷蕙抚胸定神,心想,姐姐在干嘛呢?

她这么想着时,仿佛感应一般,一道刺眼的白光划过窗外,邱芷蕙下意识捂住耳朵,“嘭——嚓——”奇了怪,打雷是这个声音么?

“芷蕙!快出来看啊!”有人在外面大喊大叫,“快出来看烟花!”

这声音……真耳熟!邱芷蕙疑疑惑惑地把窗子开了一条缝,外头银光炫目,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琉璃罩子,从天空降下,罩住了整个扬州,邱芷蕙眼睛都瞪圆了,她走到院子里,“芷蕙!”一个黑影朝她飞来,下一刻,她腾空而起,落在了屋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