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明天。对了,我听余大人提起,十指春风在京城久负盛名,早就跟你说过,让弟妹也小露一手嘛。”

顾凌章淡淡一笑:“献与天子之物,半点马虎不得,她个妇道人家,能有多大能耐,若是污了巧匠们的心血,我可担不起这罪。”语气中满是轻佻鄙夷,朱冠亭领教过顾凌章的固执,看看邱若蘅低头不语的顺从模样,心中奇怪,就算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也不至于这么轻贱自己老婆吧?

但再一想到这个寿屏的重要性,朱冠亭也就很理解顾凌章的小心翼翼了。

朱冠亭走后,顾凌章回头看一眼邱若蘅,她一动不动地缩肩站在自己投下的阴影中,似有些委屈,又有些怅然。他捞起她的手来握住,往前一带,两个人继续穿行在如织的人潮中,那些昏黄迷离的灯,看得顾凌章面泛苦笑,此刻的邱若蘅,又怎会明白自己真正的用意。

邱若蘅用针尖挑起一根丝线,把一点点线头藏了进去,抹平,然后,满意地审视了一下那双女人的眼睛。

艳若桃李。

瓷盒上仕女的线条在岁月中已有些模糊,可她光鲜时候的模样已经深深印在邱若蘅心中。

冯小屏的眼睛,邱若蘅临摹百次,不觉厌烦,她望着它们的时候,一颗心温暖暗涌,情愫如潮汐起伏,仿佛在与她对话;瓷盒是白底青线的,邱若蘅绣屏时,则为它重新设色,想象着她穿一身窄袖素罗裙,裙角翻出茶青色的内里,像嫩芽一样柔润,朱红双喜莲纹香囊垂在膝上,丝绦飞逸;她的脸颊,邱若蘅用了十指春风独有的银藕红丝线,粗细只及发丝八分之一,是真正的桃花颜色。一个穿着白色的女人,却能给人鲜艳欲滴的感觉,连邱若蘅自己,都常常为她惊艳不已。

刚开始绣这幅像时,是寒冬将尽,等到像成之日,春天也快到了尾声。

邱若蘅想找一个恰当的时机,把这份惊喜送到顾凌章面前,要最大限度地让他高兴,然后视其深浅,着手化解他与老夫人的宿怨。她的计划是将屏风运到梅花谷的小屋去,等哪天顾凌章漫不经心推开那里的门——怎一番惊艳了得!

邱若蘅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最好的方式,难点唯二:一,如何秘密运送这么大一扇屏风上山;二,如何从顾凌章那里得到小屋的钥匙?

运送屏风的任务也许可以交给顾锦书,邱若蘅非常随意地提了一下,这小子激动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拍胸脯保证包在他身上。

至于钥匙,邱若蘅依稀记得模样,也记得它始终和其他几支串在一起,被顾凌章带在身上,除了沐浴睡觉,从不离身。

她在孔良那里讨了药材,弄出一桶药浴,把顾凌章骗去泡足半个时辰,拿到了钥匙。但几把长得都差不多,她只好照着各打一副。

顾锦书拣了个风清气朗上山的日子,扛着包得严严实实的屏风,一蹦一跳往山腰里窜去,把邱若蘅和邱芷蕙两顶轿子远远甩在后面。邱若蘅一大早见到邱芷蕙,心说果然别指望顾锦书能守住秘密,不过好在她的防范对象只有顾凌章一个人,所以,知道就知道吧。

邱芷蕙的心思比姐姐想的复杂一百倍。先前听说她那破姐夫捞着一个为皇帝制作寿屏的差事,她还摩拳擦掌,觉得十指春风大有用武之地,咸鱼翻身在即,做好了万全准备等他来请,哪知破姐夫狗眼看人低,嫌她们不够资格,邱芷蕙一口怨气怀恨在心,再加上顾锦书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找死,兴冲冲告诉她,“可不得了啦,大嫂为大哥的生母绣了一幅像,绣得那叫一个活灵活现……”

当时邱芷蕙在顾锦书身上发泄着淫威,突然茅塞顿开。顾凌章之所以不肯起用她们邱家姐妹,一定是不清楚十指春风的实力,有姐姐这幅仕女绣屏,管叫他悔之莫及!

这么一想,顾凌章在看到绣像时可能会产生的反应,就极大地引起了邱二小姐的关注。

在木屋前,邱若蘅试了三次,终于发现正确的钥匙,开锁进入,木屋有三间,其中一间显然是书房用途,三人一番合计,决定就将屏风支在书房一隅。这活用不着两位小姐出场,顾锦书一人干得热火朝天,邱芷蕙从旁指手画脚,邱若蘅闲着无聊,拿起书架上几本落满了灰尘的旧书拍打,想趁天气好,晒一晒这些久不见天日的书籍。

啪啪几下,一个油纸包掉了出来,巴掌见方,用搓得极为细致的麻绳拴住,邱若蘅随手打开,这是一张相当巨大的宣纸,展开后,一张书桌根本不够放下,邱若蘅扫了几眼,发现是屏风设计图纸,她自小绣屏也十分擅长,兴致便上来了,看得津津有味。

屏风从洪武皇帝得天下开始,述诉大明开国一百多年以来的风雨,邱若蘅想,这应该就是今年要献给皇帝大寿的寿屏了,果然妙不可言。敢问当世能有几人,能将漫长的历史妙趣横生地尽数融于这十二扇围屏之中?邱若蘅细品细看,简直对顾凌章佩服得五体投地。

邱芷蕙和顾锦书也围了过来,啧啧称奇。那夸赞声听在邱若蘅耳中,就犹如夸奖自己一般,她意犹未尽,将纸竖起,按照顾凌章的设计思路,圈成一个圈,迎着光摆在案桌上,像琉璃灯罩那样,然后便手托下巴,面带微笑,看得出神。

邱芷蕙见姐姐如此痴迷,不禁心生妒意,故意摇头大声叹气。顾锦书看着看着,忽然指住一处,笑道:“嘿,我看到了两个太阳!”

邱芷蕙不假思索打击他道:“两个就两个,有什么了不起!只要姑奶奶高兴,想画几个画几个!”

邱若蘅道:“是呢,我也看到了两个……”在她面前首屏和尾屏有所交叠,偏偏两扇上面都有太阳,而且位置还一上一下,完全错开,顾凌章如此精妙的设计,怎会出现这种错误?邱若蘅开玩笑道:“稍后一定得提醒他注意改正,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顿住,面露疑色,靠近地面的那个太阳,显然是快要落山了,可是画上景色,却是欣欣向荣,宛如初升,她不自觉就想到一个词儿,回光返照,回光反照……反照……当今圣上,可不就是叫做朱厚照么?

邱若蘅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之间不敢细想。

可她又不禁存了这份质疑的心思,再把图纸仔细查了一遍。天无二日,可是当今圣上名字中,厚照二字,本就暗含了两个日,图纸特意挑出这一点,似乎暗示他在位期间,注定有双日凌空,加上此屏又系宁王所献,回光反照,宁王要反?!

邱若蘅冷汗涔涔,湿透后背。

相公就算不是宁王一脉的人,至少也有攀交关系,他在画中处处暗示宁王要反,江山易主是怎么回事?连她一个普通的妇人都能发觉,皇帝身边能人甚众,会看不出?届时龙颜大怒,怪罪下来,宁王岂会放过监造寿屏的顾家。

邱若蘅定了定神,没敢说出自己的想法,顾锦书和邱芷蕙看出她变了脸色,追问不停,她只好用身体不适一语带过。

眼下已过端午,乌金楠寿屏不日便会运往京城。

顾凌章点起灯,书房一角笼罩在黄玉一样柔和的光线中,他轻轻打开一只雕花漆匣,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只白釉胭脂盒,盒盖上细细勾描着一个女人的侧脸,在眼角有块胭脂一样妃红色的印记,于一片恬淡水墨黑白中跳脱出来,鲜艳夺目。

里面的胭脂,则是他亲自调配的方子,着人蒸制出来,抬起盒盖,一股淡淡的、却久散不去的花香盈满鼻腔;色泽更是纯净醉人的朱红,与邱若蘅的白肤极为相称。

他托在掌心,看了许久,终于放在一边,取过空白的纸来,提笔写下“休书”二字。

扬州人氏顾凌章,得妻邱若蘅,妇德甚笃。日夜持家,邻里谦睦。

至于理由,他想了一会儿,以自己缠绵病榻久无所出一语带过。

最后在左下角端端正正写明:

情愿立此休书,任凭改嫁,永无争执。

恐后无凭,文约为照。

立书人,顾凌章。

字迹干透,他折起来,插入信封,和胭脂盒一起,放进雕花漆匣里。

落锁那一刻,顾凌章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只有这样,邱若蘅才不会被他牵连进来。

这时窗外一阵簌簌,有别于风吹竹叶的动静,他凝神细听,然后不自觉地推门寻去。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月下一个黑影,在仓库外面摸索着什么。

顾凌章看了一会儿,慢慢辨认出那道影子,竟是他的妻子邱若蘅。

他虽然诧异,却也觉得以邱若蘅的能力,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故而没有叫醒工匠,或是发出声响,安安静静看她用钥匙打开了锁,潜入放置乌金楠寿屏的仓库。

邱若蘅点上灯,费力揭去罩布,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些疑点,她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密集,时不时滑下,弄得奇痒难当,她正想擦拭,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问:“你在做什么?!”

邱若蘅惊吓之余,烛台险些凑到屏风上去,堪堪稳住,顾凌章便冲过来一把夺下,怒道:“小心些!碰坏了你担待得起吗!”

邱若蘅抓住他的衣袖,颤声问:“相公,你这屏风上画的,双日凌空,回光反照,可是谋反之意?”

顾凌章猛然一震,抽出手腕冷冷道:“别胡说!”他狐疑地扫了邱若蘅一眼,反问,“你怎么会在这?刚才那些画是谁告诉你的?”一股杀意突然涌上心头,不住翻腾。

邱若蘅打了个寒战:“是我,我看到了图纸……”

顾凌章充耳不闻,咄咄紧逼,他的手甚至来到了邱若蘅脖颈处:“是谁教你说的?还有谁发现?”

“是我自己发现的!”邱若蘅大叫,“我没有告诉别人,一个人也没说!”

顾凌章一愣,气势有所缓滞,窗户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路过……他紧忙抬手捂住邱若蘅的嘴,喝令道:“别出声。”

“相公,这幅屏风是以宁王名义进献,一定会有很多人看到,只要被一个发现,顾家将有灭顶之灾啊!”

顾凌章神情漠然,若有所思,看得邱若蘅惶惑不解,他忽地朝她淡淡一笑,轻声细语说:“你想多了,这屏风的图样朱大人和宁王都看过,还有三百造屏工匠,前后历时将近一年,他们都不觉得,难道因为你一句生拉硬拽的怀疑,就废掉大家心血?”

“宁王和朱大人他们怎么想我不知道,工匠们不明所以,因为他们只能管中窥豹,就像我们绣坊,遇到大型组屏,各人分得的活计不同,于是负责统筹全局的人至关重要——这个人,不就是相公你吗?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我多心,可你能保证金殿之上,众臣之中不会出现一个我这样多心的人吗?”

顾凌章不以为意道:“那你想怎样?销毁它?来不及了!明天寿屏就会装船北上。”

“这不是来不来得及的问题——”邱若蘅说着,一个念头闪过,她慢慢地,惊疑地望向顾凌章:“你是想毁了顾家?”

事已至此,顾凌章不欲遮掩,扬了扬嘴角,反问:“是又如何。”

“你就这么恨顾家?他们并没有对不起你!你所认定的事,其实别有隐情!难道你从没想过,害死你娘的如果真是老夫人,她用得着把你养在身边,日日提醒自己犯下的罪行吗?”

顾凌章阴恻道:“因为我是顾家的长子,若放任不管在街上流浪,于顾家名声有损,就这么简单!”

“明明是你被你自己蒙蔽住了犹不自知!”

邱若蘅不欲多说,抓起烛台凑到屏风上面,顾凌章一怔,迅速来夺,邱若蘅被他推开一边,又拔下发簪,扑在屏风上疯狂用力地猛戳。

顾凌章怒极,扬手挥去一掌,也不知击中了邱若蘅哪里,只听她噗通一声跌在黑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他呆了一呆,再也顾不上屏风,俯身抱起邱若蘅,一边轻晃一边唤她:“若蘅……若蘅?”

邱若蘅软软塌塌毫无动静,顾凌章急了,把手探到她鼻前,仍有呼吸,他背起她跌跌撞撞往外冲去,脑中一片空白。

惠济斋的门在半夜被拍得山响。

孔良衣服都来不及穿好,门才拉开一条缝,顾凌章就和背上的邱若蘅一起跌向地面,孔良要去扶他,他挥手大叫:“先救她!一定要救活她!”

语气和大半年前如出一辙,孔良甚至有种是不是回到了当时的错觉。

他将邱若蘅扶到床上,这时邱若蘅已悠悠转醒,她方才脑后钝痛,眼前一黑,突然地人事不省,这会儿除了有些晕,神智恢复不少,孔良见没有大碍,在她额头抹了些凉油就去把顾凌章也扶了进来,他此时汗出如浆,整个人甚至发木。

“相公,屏风不能装船,否则顾家……在劫难逃,若蘅求你,你娘的死不关老夫人的事,她确实是烧炭自尽的。”

邱若蘅撑着床沿坐起,抓紧顾凌章的手臂,一五一十对他说了当年的情形,听得他面色惨白,时而凶狠瞪她,时而又惶惑发怔,他狠狠甩开邱若蘅,厉声道:“这不过是你编出来骗我毁屏的借口罢了!”

邱若蘅正要分辩,一个声音在门边响起:“这不是借口!”

说话的人却是孔良,他重复了一遍:“这是事实,不是借口,当年教你娘医理的人就是我,我没想到她会用来毒害顾老爷。”

顾凌章愣了许久,突然起身冲向门口,孔良想要拦他,不料他力气在那一瞬间大得出奇,孔良硬生生被推到墙角,等到挣扎起来,他早已消失在门口,而外面街道上也不见半个人影。

邱若蘅一刻也不敢耽误,忍着天旋地转赶回顾家,叫醒顾锦书和两个家仆,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去到工坊仓库里,把屏风彻底破坏。

顾锦书莫名其妙,直到邱若蘅直白地告诉他,说,此屏不毁,顾家将有抄家灭门之祸,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信了,三拳两脚把屏风打得散架,可怜这举世难求的千年乌金,在顾锦书面前转眼成了一堆柴禾。

所有宿在房内的工匠被接连惊起,看到这场面,恼愤非常,争先上前理论,顾锦书的声音完全被他们盖了过去,而且他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安抚这些辛苦了近一年的工匠们,只能一边赔罪,一边求援地看着邱若蘅,邱若蘅有口难言,最终两人无计可施,只能仗着顾锦书的一身武艺,离开工坊。他们前脚刚回到顾家,工匠们后脚就跟了过来,几百人举着火把,把最大的一间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和家里护院混在一起,吵吵嚷嚷。

阮春临怒道:“顾凌章死哪去了!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我不管,你们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他找出来!”

顾锦书道:“大哥不在工坊,我们才从那里回来的。”

顾沁文插嘴:“会不会又去了什么扬花尘?”

邱若蘅低声道:“他应该是在梅花谷。”她站起身,说:“我去找他。”

顾锦书下意识接道:“那我也去。”

阮春临迟疑片刻,挥了挥杖,简短叮咛:“路上小心!”

顾凌章背靠墓碑,席地而坐。四周静得出奇,没有蟋蟀叫,也没有风声。他后脑抵在冰凉的石板上,感受着那凹下去的部分,那是母亲的名字。

十四年,不短不长。每当他看到顾家老少一团融融,难免想起躺在荒山野岭里的母亲;逢年过节,锦书兄妹在祠堂里为父母上香祭拜,他又会想起化作了孤坟的母亲。他总觉得,十四年前他就已经死了,他的魂留在了梅花谷里。现在这个身体,不过是受报复执念驱使的躯壳。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只要大仇得报,他可以走得没有一点留恋。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朦胧的灯光漏过竹林,从小路上传来,在安静的夜晚显得极为突兀。“大嫂小心,这里有道坎。”

眼下邱若蘅根本无暇在意这个,他们辛苦爬上山,却发现顾凌章不在屋内,而且也没有回来过的迹象。她情急之下抓住顾锦书,问他顾凌章平常还喜欢去哪里,顾锦书回忆半天,疑惑不定地报出个地方:“保障湖?”

邱若蘅别无他法可想,只好说:“那我们去保障湖找找看。”

二人又马不停蹄赶着下山,匆促之间,竟然忘记查看不远处的墓冢。

他们走后不久,又过了个把时辰,天色渐渐放亮,顾凌章摇摇晃晃起身,犹如行尸走肉般来到木屋,推开屋门,目光不经意滑过书房门口。

书房里放着一扇等人高的座屏,屏上,曾经的第一名妓活色生香,醉于花荫之中。看得顾凌章愣住了。

他以为这是梦境,试着抬手,去触碰那薄如蝉翼的素绢上的、她的肌肤,指尖传来仿佛融化一般的感觉;她那双含了泪、又带着笑意的眼睛,穿透了时光,注视着眼前长大成人的儿子。

顾凌章不忍直视,闭上眼,一行泪夺眶而出,无声落在襟前。

工匠们仍然滞留在顾宅里,一夜过去,许多人的锐气被磨掉大半,想到交不出屏风的后果,个个唉声叹气。

顾锦书和邱若蘅从保障湖畔回到顾家,一无所获地对阮春临摇头,阮春临大失所望,厅里愁云惨雾的氛围又重几分。

突然宝春儿狂奔进来,大喊:“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他奔过之处,人头攒动,当顾凌章出现在前厅时,有一瞬间竟致鸦雀无声。

然后,又开始吵闹不休。

顾凌章穿过人群,把门一关,直直走到阮春临面前,阮春临目不转睛盯住他,脸上满是提防。

顾凌章冷冷问:“我娘真是烧炭自尽?”

阮春临哼一声答道:“我早就同你说过,是你不信!”她犹豫一下,又道,“我知道你恨顾家,从未给过你娘任何名分,可你父亲已经死了,你的弟弟妹妹都是无辜的,你有恨大可冲我来。这样吧,你不是一直都想把你娘的牌位迁入祠堂供奉吗?”

顾凌章眯起眼,冷冷淡淡道:“这一点你之前已经答应过我了,你说等你死后,我就可以这么做。”

“难道你不想这个心愿马上实现?”

顾凌章一直面无表情,听了这话微微一怔,面色有点变了:“你的意思是……”

“不错,只要你有办法解决这件事,保全顾家,我阮春临反正也活够了,屏成之日,就是我命终之时!绝无二话!”

阮春临话音刚落,顾沁文就扑了过来抱住她的腿,哭道:“不要!太奶奶!沁文不准你去死!”

顾锦书也慌了手脚,一边安慰顾沁文,一边试图打消阮春临的念头,不过他心里坚信大家一家人,谁也不可能要了谁的命,所以劝归劝,倒不是太担心。

顾凌章似乎是在不经意间,看向了邱若蘅。四目交接,邱若蘅愣了愣,还想好好把他眼中的粼光看清,他已经别过脸去,叫过顾锦书,低语几句,顾锦书点着头,末了走出前厅,扬声对院子里的工匠喊道:“诸位,我大哥说,为今之计,只有重造屏风!愿意留下的薪资另算!不愿意留下的,只要将此事保密,亦有重谢!我们要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赶出新的屏风,任务紧迫,我顾锦书恳请诸位鼎力相助,先谢过诸位了!”

朱冠亭那里,顾凌章说要亲自前去告罪,邱若蘅在家忐忑地等到掌灯时分,也不见他回来,她按耐不住要去寻夫,被阮春临拦住。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终于,工坊那边差了个人过来,捎话说顾凌章人已经在工坊,带着工匠们开始赶制新屏了。

来人还特意交代,为求方便,他要住在那边,让家里的人不许过去烦他。

晚饭吃得冷冷清清,席间没有人说话。邱若蘅惦记着工坊里的顾凌章,味同嚼蜡。连最喜欢叽叽喳喳的顾沁文也埋头戳饭粒,一声不吭。

“我觉得……”顾锦书突然开口,打破沉默,也把众人的目光引来自己身上,他有些吓到,嗫嚅说,“我觉得,我也是顾家人,是不是……不应该袖手旁观?”

“呆子哥哥,你能做什么!你懂画图吗?”顾沁文嗤了一声。

“我可以帮忙扛扛木头,递个刨刀什么的吧?”

“得了吧,别帮倒忙!我听说那三百人做了快一年的屏风,才一眨眼功夫,就被你摧枯拉朽地拆了,你真可怕!”

“小妹放心,我自会注意!”

“哎……”阮春临长叹一声,“你们去吧,能帮忙就帮忙,帮不上就回来。切勿勉强,免得添乱。”她看了邱若蘅一眼,淡淡道,“一起去吧。”

邱若蘅嘴里包着半口饭,反应过来,迫不及待地连连点头。阮春临因此又多看了她几下,无奈笑了。

他们趁夜赶去工坊,马车磕哒磕哒停在胡同口,院内灯火通明,大有奋战整夜的架势。

顾锦书一下子就跟工匠们混熟了,顾沁文和两个丫鬟把家里厨房做的点心分发下去,一边发一边对邱若蘅道:“大嫂你去忙你的,这儿有我。”

邱若蘅拎着为顾凌章准备的食盒,到了门前,正要抬手去叩,门开了。

她怕顾凌章发脾气,有些尴尬地,把食盒往上举了举,解释道:“我不是来烦你的,我是——”

“进来吧。”他已经转身朝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