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点头,江深道:“那我就开门见山吧,殿下当初接近三弟,想必也是有所图谋,目的可达到了?”

这说得还真是够直接,怀玉摸了摸鼻尖,点头道:“算是达到了吧。”

“那殿下如今是什么想法?”食指点了点面前的石桌,江深问。

怀玉失笑:“还能有什么想法?二公子难不成以为我如今和紫阳君还能继续过日子?我与他之间只剩一个青丝之事未结,别的再没有了。”

“哦?”江深挑眉,“好歹也有半年多的夫妻情谊,殿下当真半点不留恋?”

已经半年多了啊。

怀玉垂眸,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疤。

半年多不算短,可也不算长啊,没能长到他们彼此死心塌地。也没能长到心里生出决绝的勇气,阴谋算计、任何一桩往事揭开,都会让他们不能在一起。

这半年只是她做的一个梦而已,梦里她可以不管不顾地和江玄瑾腻在一起,享受以前从未有过的温存。可一朝梦醒,她就得接受事实:

只要她是丹阳,江玄瑾就依旧像以前那般厌恶她。

“丹阳…”寺庙另一边,江崇连连叹息,“你既然都知道了,何不让她走?”

江玄瑾背靠着朱红的柱子,冷淡地道:“还有事没做完。”

“什么事需要她来做?”江焱不解。

秋风吹过指间,有一种流沙般的触感,江玄瑾伸手接着穿堂而过的风,漫不经心地道:“很多。”

江焱皱眉。有些焦躁地道:“小叔您这是在找借口!侄儿真不明白她有哪里好,为何都这样了,小叔还不肯放手?”

他语气很急,带着股孩子气的埋怨和愤怒,江玄瑾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个已经有自己下巴高的侄儿,轻声问:“你真不知道她哪里好?”

很平静的一个问句,落在江焱耳朵里,却是叫他莫名心虚。

“侄…侄儿没看出她哪里好。”眼神移向别处,江焱捏着拳头道,“她借人身子蛊惑小叔,以前也是个作恶多端的大魔头,是个坏人!”

伸手捻了他肩上落叶,江玄瑾淡淡地道:“既然知道她是坏人,就别总看她了。若是跟着学坏了,倒让大哥担心。”

江崇一愣,听明白了这话其中含义,眼神一沉:“焱儿?”

“我…我不是,我没有!”江焱慌忙摆手,“之前让人盯着她,是想找她的错漏,好让小叔早些看清她的真面目…”

站直身子,江玄瑾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焱咬唇,声音渐低,最后直接闭了嘴。

怎么会被小叔察觉的?他想不明白,他表现得分明对江白氏很是厌恶抵触,小叔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

人的感情除了爱恨,还有一种。叫恼。白珠玑是他错过了的人,心里多少都会有几分不甘。看她与小叔感情日笃,看她每天都笑得明艳,江焱无措之下,就生出了恼意来。

他喜欢挑她的毛病,喜欢挑拨她和小叔,但每次离害她受苦了,他心里又难受得很。距离大概是五步,五步之外,他会冷眼相待,可跨进五步之内,他就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江府花园、躲藏之间撞见她的时候。

心会跳很快。

这种复杂的情绪,江焱不知道该怎么排解,他也明白这不对,不是小叔教他的正道,可就是无法遏止。

眼下,终于是被小叔揭穿了。

脸上发烫,江焱再不敢吭声。后头的江崇神色也复杂,本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同三弟说,但现在也没心情了,朝他一拱手就道:“我先回去,与焱儿好生谈谈。”

江玄瑾颔首,平静地目送这两人离开,视线一转,看向庙前的那处石桌。

江深和李怀玉有说有笑的,神情一点也不严肃,仿佛是出来喝茶的友人,肆意地谈天说地。

“呔!《郎豺女豹赋》是你们这群人写的?瞎编的功夫挺厉害啊!”

“过奖过奖。”江深笑道,“实在是殿下与那陆掌柜太有意思,足以载书载文。”

“我与他有多少意思,全看你们一支笔。”怀玉勾唇,“人家的笔都用来选仕考功名,二公子是真的闲啊,竟用来写这些子虚乌有的风月之事。”

“殿下这是恼羞成怒?”

“怒有点,恼羞倒是没有。”怀玉道,“毕竟我脸皮厚,骂我的文章就算飘满整个长安街,我的脸也不会红一下。”

江深一噎,拱手道:“殿下厉害。”

“彼此彼此。”站起身,怀玉冲他笑得一脸坦荡,“二公子与其管这管不了的闲事,不如好生陪陪令夫人吧,她好像受了委屈呢。”

初酿受委屈?江深轻笑:“正常人家的姑娘,都很识大体,哄两句便好。”

看他一眼,李怀玉道:“你以为哄两句就好的姑娘,是识大体?”

“殿下有何高见?”

怀玉伸出食指痞里痞气地摇了摇:“别糟践人的真心,会像我一样遭报应的。”

什么识大体,不过是因为喜欢你,若是不喜欢,任凭你怎么哄,人家都是觉得无所谓的,还真当是自己手段厉害?

江深显然重点不在“糟蹋真心”上头,而是眯眼道:“殿下遭什么报应了?如今逃出生天,三弟还护着你,你可是安逸得很呐。”

安逸?李怀玉嗤笑,回头看了一眼。

江玄瑾站在远处望着这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冷冷淡淡的,像是夹着细雪的寒风,瞧着就让人遍体生寒。

与这样的紫阳君在一起,谁会安逸啊?他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念起旧仇,抽刀子往她心口扎呢。

收回目光,怀玉道:“若是没别的要说,我可就先走了。”

“等等。”江深抿唇,“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请殿下答应。”

“二公子请说。”

深吸一口气,江深道:“三弟救了你,必定会惹下大麻烦,若有后患。还请殿下务必放他一条生路。”

身子僵了僵,怀玉低笑:“这不是应该的吗?还说什么请求。我丹阳再无耻,也不会恩将仇报。”

“那在下就放心了。”江深颔首。

看似相谈甚欢,实则唇枪舌剑,李怀玉觉得有些乏,也没同后头的江玄瑾打招呼,径直就朝南院走。

“呃…三弟?”瞧着那远处走过来的人,江深觉得背后发凉,起身道,“你同大哥他们说完了?”

没有回答,江玄瑾只站在他面前,问:“二哥方才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啊,就随意聊两句,好让你同大哥他们说话。”江深笑着别开头。“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回去带你二嫂出来走走了,告辞!”

言罢,溜得飞快。

江玄瑾眉心微拢,不悦地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跟着回了南院。

江府一贯的规矩,是在山上待两日便回京都,可第二天,京里竟来了圣旨。

怀玉没睡够,被江老太爷喊着去庙前跪下,一双眼都睁不开。朦朦胧胧间就听得黄门太监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紫阳之君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

“…今有丞相之嫡长女。蕙质兰心,端庄贤淑,特许以为正妻,即刻回京完婚。一切礼仪,交由奉常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钦此。”

话是从耳朵里进去了,李怀玉却压根没仔细听是什么意思,旁边徐初酿担忧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

“陛下亲自赐婚,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君上!”那太监笑眯眯地把圣旨一合,往江玄瑾面前一递,“快接旨吧!”

江老太爷愕然:“陛下怎么会有这样的旨意?”

玄瑾不是已经娶了白家小姐为妻了吗?怎会还给他赐婚?

江崇和江深一看就知道麻烦了,赶紧示意自家三弟接旨,然后再想办法糊弄糊弄老爷子。

若是让他知道这白四小姐是个死囚犯逃出来的。非旧病复发不可!

然而,江玄瑾起了身,却没伸手接旨。

“君上?”传旨的太监吓了一跳,连忙把圣旨往前递了递,“您接了才能起来啊!”

紫阳君是一贯最懂规矩的,不接圣旨而起身,等同抗旨!不过小太监觉得,君上可能是太激动了,眼下再接过去,他可以装作没看见。

然而,圣旨都快直接塞进他怀里了,江玄瑾也没动弹。

“东西收拾好了吗?”他侧头问了一句。

今日是江府回京都的日子,行李自然是一大早就收好了的。众人都僵硬地点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李怀玉抬眼。正好瞧见他眼里那一闪而过的戾气。

心里“咯噔”一声,她看看他,又看看旁边脸色越来越差的传旨太监,突然有种很强烈的预感。

这人…该不会是要…

“收拾好了就动身吧。”他拂开面前的圣旨,平静地道。

明黄色的卷轴“咚隆”一声砸在了庙前的青石地上,不管是站着还是跪着的人,都齐齐吸了口凉气。旁边的江崇反应最快,捡起圣旨低喝一声:“三弟!”

“玄瑾!”老太爷也不解地皱眉。

那传旨太监见势不对,转身就想跑,乘虚看了一眼自家主子,上前就将他拦住了。

“父亲还没去过紫阳吧?”江玄瑾朝他拱手,“儿子带您去看看。”

“你荒唐!”

红木做的龙头杖,立马狠狠地打在了他胳膊上,“呯”地一声闷响!

李怀玉站起了身。几乎是不经思考地就跑到江玄瑾身边,把老太爷挥过来的第二杖给拦住。

“父亲息怒!”江崇等人也连忙上来把老太爷扶稳,顺势将他抬起的手压下去。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江老太爷盯着江玄瑾,死命挣扎着还想打他,“那是圣旨!圣旨!你以为是什么东西,可以往地上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江玄瑾平静地答,“儿子在抗旨。”

态度平和,没有丝毫冲动之意,像是一早就做好了的决定。

江老太爷怔愣,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问:“为什么?”

不等他回答,老爷子又看向他身边的李怀玉:“因为她吗?”

是因为有了正妻,所以不想接皇帝的赐婚旨意?

怀玉干笑,摆手道:“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江玄瑾应该是从离京的那一刻起就想好了,皇帝除了丹阳。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紫阳君,眼下颁旨,也不过是为了把他诓回京都,继续捏在手里。

不过江玄瑾能这样直接地抗旨,她是没有想到的。看老太爷的反应也知道,对江家人来说,抗旨是个很需要魄力的事情。

守了二十多年规矩的江玄瑾,终于要让老太爷操心一回了。

庙前乱作了一团,江家人一边劝着老太爷,一边劝着江玄瑾,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李怀玉被挤得有些难受,正想越过人群离开呢,手腕就被人抓住了。

江玄瑾没看她,依旧在应付着激动的家人,可手上力道不松,似乎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

“做什么?”她小声问。

他没回答,像是没听见一样,慢条斯理地跟其他人说着话。

怀玉低头看了看,他的手指修长,指节有些泛白,拇指扣着其余四根手指,扣得很紧,但却没勒疼她。

是在紧张吗?看起来这么从容不迫的一个人,还是要靠抓着点什么才能安心?

怀玉挑眉,轻笑一声,站着不动了。

江老太爷用了半个时辰才缓过神来,江焱忙不迭地帮自家小叔说好话:“爷爷您消消气,咱们去紫阳走走也没什么不好。”

去紫阳是什么意思,江焱可能不知道,但老太爷是清楚得很的,抬头看向那边的江玄瑾,他脸上头一回露出了极度失望的表情。

“请家法!”

“父亲?”江深吓了一跳。

“听不懂吗?”老太爷怒道,“我说请家法!”

李怀玉上次犯错,老太爷给的家法是抄佛经,她觉得比起白家来说算很轻松的,所以眼下听见这话,反应不是很大。

但,当江玄瑾跪在蒲团上,老太爷拿来一块厚实的木板站在他身后的时候,怀玉傻眼了。

“这…”

徐初酿白着脸小声道:“江家的女子犯错,是文罚,可男儿犯错,都是武罚。”

这样啊,恍然点头,怀玉看向江玄瑾,喉头微微一滚。

“担心吗?”徐初酿看着她问。

“怎么可能。”怀玉摇头,“旁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我与他已经恩断义…”

“呯——”打在骨肉上的闷响,叫人听得心惊。

李怀玉倏地闭了嘴,看着那跪得端正的人,眉头皱了皱。

老太爷这一下半点没省力,可江玄瑾竟也没动弹,硬生生受着,身子都没倾一下。

“江家家规,第一条是什么?”老太爷怒声问。

“忠君。”

木板又是猛地一下砸在他背上,老太爷呵斥:“那你在做什么?!”

“…”他没答,脸上也没有一丝愧色。

老太爷气得眼睛都红了,一下又一下地打着他,越打力气越重:“在做什么?你说啊!在做什么!”

照这个打法,怕不是要把人打死了?李怀玉抿唇,侧头问徐初酿:“不上去拦一拦?”

徐初酿连连摇头:“江府的规矩,动家法的时候是劝不得的,你看对面的大公子,神色那么焦急,不也没上前吗?”

规矩,又是规矩!李怀玉嗤笑一声。

要说丹阳是死于太邪,那江府就是太正,矫枉过正,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

“呯——”又是一板子。江玄瑾那跪得笔直的身子,终于是晃了晃。

徐初酿瞧着,有些唏嘘地道:“君上也真是倔,说两句软话,老太爷也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哎?你去哪儿?”

先前还说不担心的李怀玉,在老太爷下一个板子即将落下去之前,直接大步跨了上去,站到了江玄瑾身后。

“…”

扬在半空中的木板顿住,堪堪停在她头顶,带起点风,拂过她额前几丝碎发。怀玉抬眼瞧了瞧,伸手把那木板按回地上。

庙里顿时一片哗然!这么多年了,敢上去拦长辈家法的,这江白氏还是头一个。

江老太爷看着她,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殿…弟妹!”江崇急忙道,“快退开!”

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似的,李怀玉迎上老太爷的目光,笑道:“您就是打死他,以他的性子,也不会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

“那又如何?”老爷子怒道,“抗旨之人,打死又何妨?”

“你让开。”江玄瑾低斥一声。

怀玉没动,只朝老太爷道:“您身子骨也不好,打这么多下明儿胳膊定会疼,不如坐着喝喝茶,听我解释解释?”

江老太爷目光阴翳:“你以为凭你这么两句话,老朽就会放了这家法?”

怀玉想了想:“您要拿着听也可以。”

“放肆!”江老太爷怒道,“阻家法者同罚!你也给我跪下!”

哇,这么严重,怪不得没人敢来拦。怀玉咋舌,旋即又笑:“听完再罚行不行?”

赖皮赖脸的,跟平日里那个老老实实的江白氏完全不一样。

老太爷看得更气,捏着木板的手都哆嗦起来,头也一阵阵发晕。

“父亲!”见状,江崇和江深连忙上来将他扶住。

“您先去休息会儿,缓缓气!”

江深一边说一边朝李怀玉打手势,怀玉看懂了,抓起江玄瑾的胳膊就往大殿后门的方向拖。

“放手。”江玄瑾皱眉。

李怀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我放手,你自己能走?都这个时候了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吧?把我当成乘虚御风就行。”

乘虚和御风就跟在他们身后,听见这话,乘虚上前就想去帮着扶一把。然而御风反应极快,伸手就把他拽住了。

“干什么?”乘虚不解。

“想过好日子,就别去帮忙。”御风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