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怔愣。呆呆地看着他的眼睛。

江玄瑾的眼睛是真好看啊,静时如墨湖,动时如苍海,里头好像藏了很多的情绪,可在触及她视线的时候,统统都收了起来,只剩一片波澜不惊的漆黑。

她伸手,把披风里藏着的灯笼拿出来,举在他眼前问:“是你的吧?”

表情似是胸有成竹,但实际上,她心里很慌,像踩在单薄的冰面上,生怕一不小心冰面就裂了,呼吸都变得极轻。

江玄瑾低头,目光从那灯笼上扫过,苍白的嘴唇轻启:“是我的又如何?”

承认了!

他竟然承认了!

心口一窒,怀玉眨了眨眼,这人太耿直,她反而有点不敢相信:“你…”

“我怎么?”他开口,声音低沉,“我心悦你,这个答案需要猜这么久?”

像一把巨大的锤子“呯”地一声砸在心口,胸腔里的东西一顿,接着就无法遏止地狂跳起来,一股热气从喉间蔓延至全身,烫得她微微发颤。

江玄瑾…心悦她?

李怀玉瞳孔微缩,震惊地看着他,不止震惊于这句话,还震惊于他竟会开口说出来。

以他那别扭的性子,是以怎样的心情,在以为她怀的是别人的孩子的时候,还跟她说这个的?

“你也觉得奇怪?”看着她这反应,江玄瑾嘲弄地弯了唇角,“我也觉得很奇怪,你骗我、利用我、背叛我,我怎么还会心悦你。”

他模样从容地转身,背对着她道:“所以当个笑话看着就好,这灯笼你扔了就是,反正也不值钱。听就梧说,殿下与陆掌柜婚期也快近了,提前祝二位百年好合。明日我会启程回紫阳,贺礼之后再送。”

语气很平静。江玄瑾抬步往内室走:“劳烦殿下出去的时候,替我带个门。”

他姿态很好,没有叫她看出多少狼狈,进了内室,气定神闲地站在窗边,看向外头寂静的黑夜。

挺好,该说的都说了,走了之后也不会再有遗憾。她随便怎么在背后笑话他,反正这回一走,要再见也难了。天涯两端,他大可以当做世间没有这个人。

没关系,她少了他能活,他少了她也一样。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过来,伸手捞开他宽厚的衣袖,握住了他颤抖不止的指尖。

“紫阳君真是好生潇洒啊。”她笑,“当真那么看得开,手怎么还凉成这样?”

身子一僵,窗边的人梗着脖子,没回头。

怀玉伸手,像以前那样捏住他的下巴,逼得人转过脸来。

那么孤傲冷清的一个人,此时却红着眼,薄唇倔强地抿着,瞳子里满是雾气。

喉咙紧了紧,怀玉勾唇:“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当真喜欢我,想跟我花好月圆,所以现在才这般难过吗?”

“没有。”他沙哑着嗓子开口,“风太冷了。”

痞笑着摇头,她道:“你说实话。方才都敢说,这会儿又怕什么?破罐子破摔不好吗?”

你才破罐子呢,你全府都是破罐子!

挣开她的手,他皱眉:“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有。”怀玉认真地点头,“对我来说有。”

夜风卷进来,夹杂了点冰凉,江玄瑾看她一眼,伸手关了窗:“我若是不想与你花好月圆,你便与白璇玑一样,连我的院子都进不去,更遑论其他。”

嗯?等等?怀玉错愕:“白璇玑没进你院子?骗谁呢?她来的头一天你不就宠幸了她了?”

江玄瑾皱眉,拿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谁告诉你的?”

“白…”嘴角抽了抽,怀玉反应过来了,她是真傻了啊,连白璇玑的话都信?白璇玑巴不得她心里膈应,她还真上了当。

江玄瑾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你把我当二哥?随意什么人都能收进院子?”

微微一噎,怀玉伸出食指挠了挠鬓发,终于把一口气给咽了下去。

“那…”她道,“你既然安心想跟我过日子,为何不相信我?”

江玄瑾低声问:“相信你什么?相信你不是丹阳长公主,还是相信你接近我不是为了报仇?”

从在山石竹林跟柳云烈坦白,到在天牢里与他对峙,她从来没否认过这两点。其实她当时要是继续撒谎否认。他也许还会动摇。

可她没有,她就是丹阳,就是为了报仇而来的,就是骗了他。

“你要我怎么做?”他问她,“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怀玉沉默。

答应她自己很清楚。换做她,有人敢像这般来欺骗她的感情,她是要把人千刀万剐挂在城门口的。

“命运弄人吧。”她嘀咕,“怀麟若不是让你来给我送毒酒,我也不会以为你是害死我的凶手,也就不会去找你麻烦了。”

两人从一开始就错开了缘分。她心悦他,可在他眼里她是个混世魔王。他送她上路,她把他视为仇敌。再度相遇,她满心想着报仇,欺骗、利用,没想到仇报错了人。

等要后悔,一切真相又都被揭开,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他们之间注定了越走越远。

若是江玄瑾今日不说这些,怀玉是想放手的,时光会消磨一切,没有缘分的两个人,又隔了这么多恨,强行在一起也注定痛苦,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是,他开口了,原来他跟她一样,是盼过一场花好月圆的。

她没输给他,那输给谁了?老天爷吗?

微微眯眼,李怀玉突然觉得很不服气。

就这么放过他,带着难以释怀的爱恨自己一个人过,当真痛快吗?人的一辈子就这么长,感情生不带来死不去带去的。不在这人间磨干净,带去地府又不能当银子花!

心里豁然开朗,她问他:“你能不能写封休书给我?”

没有休书,要再成亲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吧?江玄瑾垂眸,低声道:“可以。”

“休书上得加上一条。”怀玉给他拿笔墨,“你休了我之后。所有你我共有的东西,但凡是我想要的,都归我。”

这话说给别人听,定是要骂她霸道的。可江玄瑾什么也没说,只点头。

看着他落笔,怀玉满意地笑了笑,等他写完,高兴地拿起信纸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怀里,然后问他:“你知道祁锦在哪儿吗?”

江玄瑾道:“在紫阳,你若是想见,我便让她来陪你。”

“那甚好。”怀玉拍了拍肚子,“祁锦的医术我很放心,眼瞧着还有几个月就临盆了,你让她来替我接生吧。”

脸色更白了些,江玄瑾别开头,僵硬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好。”

“你也留下来。”她道,“反正都待了这么久了,再多待几个月想必也不打紧。”

江玄瑾摇头,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怀玉笑着抢了他的话:“就这么定了,君上记得快些给祁锦去封信,等她有回音了,记得告诉我。另外,护城河通水的在即,还请君上赏个脸,一起去看看。”

第81章 一盘窝头

听她这轻松的语气,像是从拿到休书的那一瞬起,就完全释怀了一般,不避着他了,还请他多留一会儿。

江玄瑾抿唇,手捏着袖口越收越紧。

是要他留下来看护城河通水,还是要他留下来看她与陆景行的婚礼?他走了还好,若是在场看着,真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也算报复的一种吗?

凉意从窗外渗透进来,冻得他浑身僵硬,面前这人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推开窗一看,“哇”地惊呼出声。

下雪了!

多年没见雨雪的一线城,下起了细碎的小雪,晶莹的白飘落窗台,她捏着袖子去接,笑盈盈地转过头来递给他看:“你瞧!”

恍惚间江玄瑾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墨居主楼,这么久的分离撕扯只是一场噩梦,梦醒时分。她依旧在他身边,笑着闹着,要与他共看这深冬雪景。

他怔愣地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她袖子上的莹白,可一碰,那点儿细碎的白色,就融得不见了。

睫毛颤了颤,江玄瑾抿唇,眼里墨色翻涌。

碰不得,碰了就没了。

收回手负在身后,他紧绷了下颔,很想冷冽地说一句“殿下请回”,可话都在嘴边了,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

他有很长的余生可以慢慢矜持,眼下,多纵容自己两分又何妨?

李怀玉像是不怕冷似的,站在窗边接了好一会儿的雪尚觉不够,还想爬上旁边的软榻,手能伸得更远。

江玄瑾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上前按住她:“你别动!”

怀玉挑眉,转头笑道:“怎么?怕我伤着啊?不是说是陆掌柜的孩子吗?你慌什么?”

僵着一张脸,江玄瑾冷声道:“软榻上有矮几,菱角甚多,殿下若是伤着,陆掌柜定会算在本君头上。”

“不妨事。”怀玉潇洒地摆手,“他不能拿你如何的。”

“…就算他不如何,还有就梧,还有赤金。还有你这满公主府的人,本君开罪不起。”

“君上谦虚。”杏眼潋滟,怀玉打趣似的道,“您真动心思,别说我这公主府,整个一线城我也是保不住的。”

说完,就要继续动。

然而,膝盖刚抵上软榻,身前突然就横来了青珀色的袖袍。

江玄瑾的动作很克制,手臂横在她的锁骨前,捏着她的肩,将她整个人给捞了回去。

勾唇一笑,李大流氓顺势就后退几步,贴上了他的胸口。

轻微的震动从背心传过来,她能听见他轻轻吸气的声音,只一下就消失,身子站得笔直,手也放了下去。

“殿下站不稳吗?”

“嗯。”怀玉长叹一口气,“自从肚子大了,脚就开始浮肿。每天腰酸背痛的,常常站不稳。”

青丝要是听见这话,定是要吐血。还站不稳呢?上回在街上跑得比兔子还快的是谁?!

江玄瑾听着,却是下颔紧了紧,低头看着她,想伸手扶她一把,又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

身前这人突然就“啊”了一声,他心里一跳,皱眉:“怎么?”

抱着肚子,她坐去了软榻上,神色古怪,蹙着眉沉默。

“说话啊!”江玄瑾站在她面前,表情维持着镇定,一开口,语气里的恐惧却是藏也藏不住。

怀玉缓缓抬头,朝他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江玄瑾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就放上去探了探。

这肚子好像比他想象中结实很多,沉沉的,鼓鼓的,他一碰,里头的东西就动了一下,小小的触感,刚好落在他手心。

江玄瑾一震,慌忙收回了手,强自镇定地道:“我让乘虚去传个大夫来。”

“哎,不用了。”神色恢复正常,怀玉道,“就是胎动,正常的。”

正常的你做什么那副表情?!江玄瑾回头,瞪她。

李怀玉嬉皮笑脸地道:“每次胎动我都很害怕。生怕它突然就撞破我的肚子出来了。”

这种恐惧的感觉,非得让他也尝尝,她心里才能舒坦。

江玄瑾沉默,半晌之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冤孽。

八百里加急的书信不到一日就送回了紫阳主城,吕青被人从被窝里挖出来,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急急忙忙接过信拆开。

然而,看完信,他嘴角抽了抽,忍不住把信纸往地上一摔:“要个医女也用八百里加急?他真当马累不死?”

下属弱弱地禀告:“君上用的是千里马,没累死。”

吕青冷眼就横了过去,下属立马噤声。

“让那个叫祁锦的,今天就启程,找几个人护送,骑马赶过去。”

“是。”

吩咐完了之后,吕青背着手在大厅里来回踱步,气得差点把地砖都跺碎了,一边转一边念:“天天催,天天不回来,不回来也就算了,还像是要在一线城安家似的,让他把一线城直接划来紫阳他也不乐意,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

“就他忙,老子就不忙了?老子还想娶媳妇儿呢,忙得连郡守府大门都出不去,到底谁是紫阳君啊!”

噤声的下属忍不住再度开口:“君上给您备了许多世家小姐的人选画像,都在您书房里搁着呢。”

吕青瞪眼:“搁画像有什么用?他倒是直接给我搁美人儿啊!”

下属沉默,心想您也就是叫唤得厉害,真搁美人儿,以您这性子,定是门都不敢进的。

不过他还是很体贴,在祁锦医女出发的时候,让人把吕大人这话一并带给君上。

祁锦颤颤巍巍地上了马,心里很是激动。

算算日子,夫人那身子也该六个月了,她之前一直没收到消息,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结果现在君上突然传唤她了。

医女哪儿都有,若非要给个只能让她去的理由,那就是君上知道夫人怀孕之事了,叫她过去问罪。

问罪也好啊!祁锦红着眼睛想,只要君上能与夫人重修旧好,她哪怕挨顿罚也好。

不过,以君上的性子,知道自己有孩子了,说不定只顾着高兴,连罚她也省了呢!

乐观地想着,祁锦跟着护卫一起策马,飞快地赶路。

一线城下了一场小雪之后,护城河里水流越来越大。百姓们站在河岸边欢呼,有耐不住性子的,趴下去就拿桶舀水。

“有救了,咱们的田有救了!”

“快搭把手,来来,打水了啊!”

“水啊,好多的水!”

河边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直接往下跳的,喜气洋洋的叫喊声从城门的方向蔓延向整个城池,一线城总算是彻底活了过来。

怀玉站在城楼上笑眯眯地看着,就梧等人在她身边回禀:“曲临河河渠已经开始动工,等完工之时,东平三县剩下的几条支流也会截断,一线城就算少雨,也不会再大旱。”

“甚好。”怀玉点头,正想再说点什么,就见一群百姓围在城楼下头,个个手里都捧着盘子,盘子里有窝头有包子,像是想送上来,被护卫拦着了。嘴里还声声喊着:

“就梧大人!就梧大人!”

“徐姑娘,咱们是来送谢礼的!”

“统军大人,放我们上去吧!”

怀玉了然,看着身边的人笑道:“你们如今也是受人爱戴的好官了,百姓的好意要领着才是,去吧,不算你们受贿。”

几个大老爷们都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徐初酿瞧见下头有个阿婆站不稳,连忙带头迎了过去。

怀玉瞧了瞧,觉得这画面真是好看,这才是好人应该有的待遇啊,不被人唾骂,反而被百姓当自家孩子似的,一边塞吃的一边道:“您尝尝,咱家做的,特意多放了糖!”

怀玉收回目光,独自站在城楼上,继续看着下头的河流,眼里有一点点,就一点点羡慕的光。

她帮得了他们,却帮不了自己,在百姓的眼里,她还是那个作恶多端的丹阳长公主。

寒风吹上来,拂乱她的鬓发,怀玉伸手将发丝往耳后一别,很是大方地想,没关系,她过了四年嚣张无畏的日子,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旁边有不太规律的脚步声响起,李怀玉以为是谁回来了,头也没转。

然而,片刻之后,一双苍老的手端着一盘窝头,递到了她身侧。

心口一震,怀玉猛地回头。

阿婆的脸上有深深的褶子,笑起来就看不见眼睛了,她牙掉了许多,说话都不太清楚,可怀玉还是听见了。

她说:“殿下,我儿子媳妇都在抬水浇地,我来谢谢你。”

眨眨眼,又眨眨眼,怀玉看了看那盘子里的窝头,喉咙紧了紧,复又笑道:“老人家,你该给谁就给谁,不用听他们的来给我。”

阿婆怔了怔,问她:“你是长公主吗?”

旁边的护卫皱眉要上前责怪她言语无礼,李怀玉伸手将人拦住,缓慢地朝她点头。

“那就是给你的。”阿婆一笑,牙床都露了出来,“你是个好人。”

满盘的窝头塞进她手里,怀玉满眼迷茫,甚至看了看下头的就梧,怀疑是他们专门请来让她高兴的。

然而阿婆道:“我是两年多以前,从江西过来的这里。你救过我家一回,这是第二回。”

大兴六年的江西干旱,瘟疫蔓延七县,更要以不可遏止之势席卷整个江西,若不是长公主当机立断封城,那药石无灵的病,定会害死更多的人。

阿婆不懂朝堂纷争,她只知道她们家得救了,因为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