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一回,也是得益于长公主,旱了多年的一线城有水了,他们能浇地,能种粮食,能继续活下去了。

一盘窝头,相当于一家人一天的口粮,她全端了来,手在满是补丁的围裙上擦着,显得有些局促。

李怀玉呆愣了好一会儿,伸手拿起一个窝头,咬了一口。

干涩的口感,远比不上赤金的手艺,可她咽下去,又咬了一口。

“殿…殿下?”旁边的护卫想劝,怀玉摇头,生生将一个大窝头吃了下去,末了抱着盘子朝那阿婆道:“我都会吃完的。”

阿婆笑了,连连点头。

李怀玉问:“您家在哪儿啊?”

“不远,就在西郊外。”阿婆指了指,“我也该回去了。”

看了看那方向,怀玉点了点头,朝旁边的护卫示意,后者了然,扶着阿婆下了城楼,捎带上了几袋米。一并送回她家。

江玄瑾上来的时候,就见李怀玉抱着一盘窝头在发呆。

他不解,走过去看了看,那盘子粗糙,窝头也粗糙,但她手指上沾着碎屑,显然是已经吃掉一个了。

“殿下?”

听见他的声音,面前这人抬头,一双眼灿若星辰。

她像个孩子似的举起手里的盘子,睁大着眼向他炫耀:“这是一个阿婆给我的!”

江玄瑾没明白。她连忙指了指下头还在被百姓围着的那群人,又指了指手里的盘子,咧嘴道:“我也有!”

微微一怔,江玄瑾垂眸:“一盘窝头,你就能高兴成这样。”

“你不懂!”怀玉止也止不住地笑,眼里满是璀璨,“她说我是个好人!”

这么久了,一直活在朝堂的尔虞我诈里,她听惯了群臣和百姓的谩骂,也听惯了身边人的安慰。第一次有人这么真诚质朴地夸她。

像江玄瑾这种声望极高之人。对人的崇敬和爱戴定是习以为常了。不像她,等了八年,才等来这么一盘窝头。

后头的乘虚皱着眉,欲言又止。

主子怎么可能不懂呢?他要是不懂,就不会费尽心思替她换来如今这局面。

“我是不懂。”江玄瑾淡声应她,神色自如。

李怀玉心情好,笑着就问:“君上要不要随我下去看看?咱们顺便谈谈丹阳和紫阳两地之事?”

“不要。”他想也不想就拒绝。

然而,两炷香之后,一辆马车慢悠悠地沿着护城河前行,车内铺着厚厚的被褥,怀玉窝在角落里,给自己腰后垫了枕头,舒服地出了口气。

面前的紫阳君很是嫌弃地跪坐在松软的被子上,身子依旧挺得笔直。

“你不累吗?”怀玉挑眉,“这车就是用来躺靠的,坐着反而不舒服。”

“殿下有话直说。”他冷淡地道。

李怀玉轻笑,撑着下巴看着他,道:“陆记正在给一线城供货,丹阳边城的货源不够,还有些要从紫阳边城运。但紫阳对丹阳严得很呐,东西运不出城门,还请君上行个方便才好。”

与他同乘,就是为了给陆景行求情?

心口一紧,江玄瑾冷笑:“若是我不行这方便呢?”

轻哼一声,怀玉气势十足地开口:“你要是不行这方便!那我就!”

身子挪啊挪,挪到他旁边,伸手勾住他的手指,李怀玉展颜一笑:“那我就多求求你。”

陡然软下来的语气,像一双温柔的手,把他一直往下沉的心给托住了。

胸腔里闷疼得厉害,江玄瑾盯着她抓着自己的手,沉默许久,再开口,声音都有些哑:“你这样做,不怕陆景行生气?”

怀玉认真地想了想,摇头:“他不会生气的。”

“也是。”江玄瑾颔首,“这么多年了,他能一直在你身边,总有他的过人之处。”

那可不?陆景行在赚钱方面,的确是本事过人。

怀玉暗笑。看着他这想甩开她又不忍心的模样,得寸进尺地伸手过去,钻进他的指间,像很久很久以前那般,与他十指相扣。

江玄瑾脸色很难看:“殿下。”

“嗯?”

似是觉得难以开口,江玄瑾瞪眼看着她的手。

怀玉一副堂堂正正的模样:“怎么了?哪里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好吗!不是要了休书了?不是要与陆景行成亲了?突然与他这么亲密做什么?

感觉到她在调戏他,江玄瑾很恼,薄唇紧抿,眉心也拢了起来。

“好玩吗?”他问。

怀玉笑眯眯地点头,将他的手扣得更紧:“可好玩了。”

“停车!”他低喝一声。

外头的马一声长嘶。怀玉身子跟着往前倾,立马“哎呀”了一声。

江玄瑾是想起身下车的,可一听这动静,僵硬片刻,还是扭头问:“又怎么了?”

哼哼唧唧地抱着肚子,李怀玉道:“难受。”

车行在河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江玄瑾咬牙,吩咐乘虚:“回公主府!”

“哎,不用。”抓着他的手,怀玉痞笑,“继续往前走走就好。”

江玄瑾:“…”

坐回原来的位置,他沉默地看了她许久,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殿下就不能放过我吗?”

既然注定不能在一起,为何还要戏弄他?

动了动与他交握着的手,李怀玉唏嘘:“君上,我的力气一点也不大,你要是不喜欢,完全可以挣开。”

就是仗着他不会挣开,所以才来同他玩这样的把戏?江玄瑾气极反笑:“罢了,殿下的要求,本君应了就是。”

“多谢啊!”怀玉乐了,却还是没松开他的手。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江玄瑾很不明白。

在江家的家训里,已有夫家却与他人亲近,按规矩是要刺字于额,逐出家门的。他很清楚,这样的行为有违礼教,有违纲常,他若再不挣开,也算是同罪。

可鬼使神差的,他没动。

李怀玉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一双杏眼瞅着他,像偷腥成功的老鼠似的,一个没忍住,还直接笑出了声。

第82章 记仇的长公主

清脆的笑声,像风吹动银铃,哗啦啦地响在耳畔。

江玄瑾脸色铁青,恨恨地闭上了眼。

他上辈子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所以这辈子才遇见这么个孽障,挣不开,逃不脱,拼尽全力也修不成正果。

寒山寺的方丈曾说,他知礼法,懂自持,是个极有慧根的人。若他看见他现在这副样子,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把木鱼给敲穿了。

李怀玉自顾自地乐了许久。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低声道:“你真是个傻子。”

唇色更白,江玄瑾别开头。

他也知道自己傻,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傻透了。

“我要回紫阳。”他道。

怀玉挑眉,倒也没再留,只问:“祁锦还有多久到啊?”

“最慢明日一早就能到城郊。”

“那好。”她笑,“明日一早,我送你出城,顺便接祁锦。你若是不忙,还可以与祁锦见上一面。”

轻松无比的语气,一点伤感的意思都没有。

深吸一口气,他忍不住低笑出声:“这世上,怕是再也没有比殿下更洒脱之人了。”

“过奖过奖。”李怀玉收回手,依旧满脸愉悦地看着他。

青丝依旧站在城楼上,看着护城河边那越走越远的马车,心里担忧不已。

徐初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把手里的汤婆子塞给她:“你别担心,怀玉做事一向有分寸,她既然选择踏出这一步,那就说明已经想好了。”

青丝侧头,柳眉蹙着,不安地道:“君上。”

她怕紫阳君心生邪念,恼恨主子背叛,直接对主子动手。

徐初酿竟然猜到了她想说什么,笑着摇头:“不会的,你不如担心担心紫阳君,我觉得他在怀玉面前,压根占不了上风。”

这怎么可能呢?主子怀着身子。没办法打斗,紫阳君一路的脸色又那么难看,像是在极力忍着什么。若是没忍住直接动手,谁来护主子周全?

可…

转头看看旁边的陆掌柜,他好像也不着急,站在城楼上遥遥望着那马车,脸上神色似笑非笑。

就梧站在他身侧,低声问:“甘心?”

玉骨扇在指间转着圈儿,陆景行慢条斯理地道:“她从未给过我机会,我有什么不甘心的?”

“那,去丹阳主城吗?”

“不去。”凤眼一横,他道,“一线城风景独好,爷喜欢这里,拿三千美人来也不换。”

说罢,袖袍一挥,很是潇洒地就下了城楼。

就梧看着他的背影,觉得陆掌柜真是个精明的生意人。永远知道什么决定是最有利的。

若是再早些,让他在殿下遇见紫阳君之前同他相识,后来的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了?

夜晚的公主府灯火通明,不知是因为一线城河道通水了高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很多院子的灯都亮着,整夜也没熄。

“这是怎么了?”府里的下人很奇怪,“陆掌柜睡不着,紫阳君也没睡。”

“嗨,别提了,这边徐姑娘和江二公子不是也没睡么?你瞧,就连殿下的房里灯火都是通明的。”

“奇了怪了…”

旁人是为什么没睡着他不知道,但自己为什么合不上眼,江玄瑾心里很清楚。

紫阳主城和丹阳主城之间相隔六千里,他往紫阳走,她往丹阳走,此一去,怕是不到须发尽白之时,都不会再相见了。

她没有丝毫的舍不得。

灯花燃尽,落在烛台上,化了一缕烟,屋子里暗了些,唯外头的月光还皎洁。江玄瑾伸手,比着月亮,轻轻地碰了碰。

月亮摘不下来也挺好,什么都没剩下的时候,至少还有它在天上看着。

寂静的天一点点黑到极致,又慢慢地透出微光,恍惚之间,好像就到了早晨。

“主子。”乘虚推门进来,给他端了水。

江玄瑾回神,动了动才发现身子被冻僵了,低哑失笑,他道:“乘虚,你来扶我一把。”

乘虚怔愣,过去伸手,一碰便察觉他满身冰寒。

“您…”眼有些发红,乘虚咬牙,眉头松了又紧,满心劝说的话,张了张嘴却没吐出来。

江玄瑾摇头:“我没事。”

不管发生什么。他都说“没事”、“无妨”,像是说多了,就当真无妨了一般。乘虚又气又心疼,替他倒了热茶,又将披风给他裹上。

“车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这么早吗?江玄瑾阖了眼皮,梳洗一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跨出了门。

李怀玉难得早起,裹着厚厚的虎皮站在庭院里,一看见他就伸着爪子朝他摇了摇:“君上早啊。”

朝她点头,江玄瑾没抬眼,盯着地面上的某处,问:“什么时候出发?”

怀玉挑眉,站到他身边来,小声道:“君上这么着急走啊?就不会舍不得我?”

背脊僵了僵,他冷声道:“殿下多虑。”

“我昨儿做了个梦。”她自顾自地拽着他披风上的狐毛,拽下来一缕,放在嘴边一吹,然后抬头看向他的脸,“梦见君上走出城郊,又回来了。”

“梦都是反的。”江玄瑾道,“本君不会再回头。”

“那要是回头了呢?”

这语气,仿佛将他吃定了一般,信心十足。

下颔紧绷,江玄瑾抬眼回视她:“不可能。”

“是吗?”面前的人一点也没被他的眼神吓到,笑嘻嘻地冲他做了个鬼脸,然后去叫隔壁院子的陆景行。

“为什么要拉上我?”陆景行睡眼惺忪,很是困倦地道,“我不去也可以吧?”

“不行。”怀玉摇头,“你好歹顶着我孩儿爹的名头呢。”

定定地看她两眼,他问:“决定了?”

“嗯。”她答,“若是无情便罢,既然都舍不得,再给个机会也无妨。”

“你倒是看得开。”

“我向来不喜欢为难自己。”

跟陆景行说话就是省事,没头没尾的几句,他听得懂,她也明白他的意思。旁边的人一脸茫然,他俩就已经心意相通。

黎明破晓,众人都上了车,江玄瑾是打算避开李怀玉的,然而一掀开车帘,里头的人已经坐得好好的了,还朝他招手:“上来啊。”

捏着车帘,江玄瑾认真地考虑要不要去跟陆景行坐一辆车。

“我有话跟你说。”怀玉道。

沉默片刻,他踩上车辕,坐去了她对面。

车轮转动起来,李怀玉撑着下巴问他:“我现在要是说,当初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动过真心,你信不信?”

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收拢,江玄瑾道:“殿下对真心的认知,与本君也许不同。”

她是习惯了面首成群的人,可能最喜欢哪个人,对她来说就是动了真心。而他不一样,他以为的真心。是只能给一个人的。

怀玉撇嘴:“我觉得你对我的误解挺深的。”

“那殿下要解释吗?”

“说实话,不太甘心。”怀玉笑了笑,看着他道,“我委屈得很,没得你好生哄一遭,是断断不想开口的。”

她委屈?江玄瑾咬牙。怎么看都是他委屈得多吧?

“你哄不哄?”她问。

留着最后一点骄傲,他抿唇摇头。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怀玉轻笑,“会后悔的。”

他后悔的事情实在太多,反正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多一件又何妨?江玄瑾别开头看向车外。

马车经过喧闹的集市,出了戒备森严的城门。再往前走半里,就是驿站了。

江玄瑾静静地看着,喉咙越来越紧。

“往后…”他低声道,“往后你莫要再骗人了。”

对面坐着的骗子笑嘻嘻地抱着肚子道:“好,我会跟陆景行好好过日子的,每天恩恩爱爱,生下孩子之后相夫教子,改邪归正。”

挺好,他缓慢地点头。

“这孩子要叫什么好呢?”怀玉吧砸着嘴嘀咕,“君上才高八斗,要不要帮忙起个名儿?陆什么?”

眼神沉得厉害,江玄瑾没吭声,车刚一停,他便掀了帘子下了车。

随便陆什么都好,跟他没有关系。

祁锦已经在驿站等着了,江玄瑾是很想直接走的,可想起车上那人那圆鼓鼓的肚皮,他顿了顿,还是走向驿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