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子微颤,宁婉薇承着他倒在软榻上,下意识地伸手,顺着他的背脊一下下地安抚。

察觉到她的动作,李怀麟没有平静,动作反而更猛烈,像突然暴躁的野兽,分外粗暴地咬开了她的衣襟。宁婉薇顺着他的力道,任他为所欲为,眼神里有迷蒙,也有微微的茫然。

帝王的心思真的好难猜啊,上一刻在冷宫,下一刻就能得他宠幸,他是几日不见想她了吗?

迷迷糊会之中被卷进锦被里去,宁婉薇一直想着这个问题,心里有点希冀。也有点忐忑。

第二天,帝王上朝去了,宁贵妃翻了翻皇历,目光落在昨天的日子上,微微想了想,恍然。

廿月十九,丹阳长公主的生辰。

不是因为想她了,是因为想长公主了。

宁婉薇站在原地沉默许久,又笑了笑。

挺好,至少他想他皇姐的时候,她还能帮着安慰一二。

早朝的时候,众臣都发现帝王心情不错,虽然多次走神,但嘴边一直挂着笑,与前几日的冰冷完全不同。

“最近一月,朝廷折兵三千,拿下平陵七城。”司徒敬在下头禀告,“紫阳丹阳各地爆发冲突,三日前紫阳主城发生动乱,虽很快被压下,但足以表明,民间对紫阳君也有不满。”

“甚好。”李怀麟微笑。

柳云烈在旁边听着司徒敬邀功,出奇地一句话也没说。

紫阳暴乱,是他们的人所为,不是民意,压根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眼下平陵之战,因着封君一方主帅是个脓包,所以才一直占了上风,一旦江玄瑾挂帅,形势就难说了。

也亏得现在李怀玉临盆在即,拖住了江玄瑾,他们尚有余地来准备对策。

可是,司徒敬别的不做,竟是先邀功。

暗暗摇头,柳云烈唏嘘,他没有开口提醒座上的皇帝,也没有出来反驳司徒敬的话,一双英气的眼慢悠悠地打量着整个朝堂。

三月的一线城春风拂面,祁锦说,夫人临盆,也就在这几天了。

江玄瑾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怀玉的肚子,已经盯了半个时辰,旁边的乘虚实在看不下去,低声道:“君上,您不用这么紧张。”

紧张也没用啊!

“你哪只眼睛看本君紧张?”江玄瑾冷漠地抬了抬下巴。

李怀玉乐出了声,手指勾了勾他濡湿的掌心,眼里亮亮地道:“是,咱们君上千军万马列于前都不动声色,哪里会为这点小事紧张?”

说着,调戏似的打开他的手掌,拿帕子轻轻给他擦。

江玄瑾有些恼:“别管我。”

他神态看起来凶巴巴的,李怀玉却是咯咯直笑,擦干他的手,又与他十指相扣:“午膳还没吃呢,多少吃点儿吧?”

心像是被根绳子牵着吊在嗓子里,江玄瑾摇头:“不饿。”

怀玉哭笑不得:“我不生,你还就不吃饭了?”

“不是。”他皱眉。

刚擦干的掌心又有了些汗,怀玉叹息,让乘虚端了饭菜过来,轻声哄他:“我没什么大碍,你先吃两口,等会我也听你的,好生睡一会儿。如何?”

她最近一直睡不着,眼下的青色越发明显,江玄瑾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也换不得她超过一个时辰的熟睡。

眼下她这样说了,他就算再没胃口,也还是点了点头。

慕容弃在外室偷摸看了两眼,忍不住啧啧两声:“怪不得呢。”

怪不得紫阳君会把李怀玉给娶回来,这丹阳长公主虽对别人粗暴,可对这紫阳君是真温柔啊,分明自己都难受,还哄着他。

不过,平陵都打得那么凶了,江玄瑾还坐在这里陪自个儿的夫人,也真是沉得住气。

“哎,做什么不吃芹菜?”怀玉夹了喂到他唇边,挑眉笑道,“紫阳君还挑食?”

江玄瑾颇为不爽地看着那绿白绿白的一截:“难吃。”

“不会啊,很好吃。而且祁锦说了,这个吃了对身子好。”

“不要。”

真的倔啊,怀玉嘟了嘟嘴,刚想再说点什么,肚子就是一紧。

她顿了顿,意识到了点什么,侧头对青丝道:“让祁医女先过来吧。”

江玄瑾下颔顿紧,抓着她问:“怎么了?”

“没怎么,让她诊诊脉。”李怀玉脸上一片轻松。朝他笑道,“不过我突然有点想吃翠玉豆包。”

这东西也就陆景行的酒楼里有,乘虚刚想说他去买,夫人就扯着君上的手道:“你去帮我买,行不行?”

要是平时,江玄瑾肯定就出门上马了,可眼下,他盯着她瞧了一会儿,手骤然收紧,眼瞳里瞬间慌乱。

“哎哎,你别急。”知道没能瞒住,怀玉失笑,“我没出事,当真没有,好好的呢!”

“…”

“就算要生了,你也不用这副表情…哎,我错了,我错了。不吃什么翠玉豆包了,你拉着我,别怕。”

“…”

“江玠,我是生孩子,不是要去死,你堂堂紫阳君,不能被吓成这样的!”

“…”

慕容弃在外头听得嘴角直抽,这到底是谁要生啊?怀着的天不怕地不怕的,没怀的倒惊得脸色雪白。

“百花君。这里不方便,您外头请。”乘虚急急忙忙地出来道。

慕容弃耸肩,跟着出门站了一会儿,就见府里的人陆陆续续地都过来了。

医女神色凝重地抱着药箱进门,青丝和徐初酿也都拿着东西进去,后头还跟了一串儿稳婆,紫阳君在里头,一直没出来。

慕容弃靠在旁边的石柱上,看着满院子沉默等着的人,突然觉得丹阳长公主其实一点也不惨啊,说是为千夫所指,可她身边还有这么多人是向着她在意她的,比她好多了,东晋举国上下都赞颂她,她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

嘻嘻笑了两声,慕容弃看了看庭院里最前头站着的那人。

那好像是长公主的挚友,每次看见他,他都穿着一身白如雪的对襟锦袍,只是绣纹有所不同。

有人说他是商贾,可慕容弃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像。商贾都是肥头大耳一身铜钱花纹的锦服的,这人看起来玉树临风,像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浊世公子,没有半分铜臭。

眼下他站在门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脸色紧绷。垂眼沉默许久,突然双手合十。朝着天拜了一拜。

衣袂飘飘,风华独绝,哪怕愁眉不解,慕容弃也觉得真他娘的好看。

下意识的,她就学着他朝天拜了拜。

就算看丹阳不顺眼,那也得祈祷她平安产下麟儿,只要她命在,总有再打一架的机会。

手腕上的沉香佛珠被她捏得死紧,李怀玉一直低声安抚着焦躁不已的江玄瑾,可肚子真疼起来,她脸色发白,话也说不出来了。

江玄瑾掰开她的手指,将佛珠取出来,把自己的手塞进她手里。

怀玉听稳婆的话省着力气,看着他这动作,却还是忍不住道:“你故意的吗?明知道我舍不得掐你。”

“不是。”眼神发紧,浑身都是不安的气息,江玄瑾强迫自己坐在原处不动。低声道,“前些日子,你做噩梦了。”

唯一一次睡了大半个时辰,她斜靠在软枕上梦呓不断,说的都是当初在死牢审问室里对他说过的话,喃喃地念着,眼泪直流。

他心疼。

她欠他的东西,他统统都不想计较了,但他欠她的。他想还。

肚子缩得越来越疼,怀玉喘着气,按照稳婆说的那般呼吸,硬生生将恐惧压在心底。

她不能慌,虽然没生过孩子,的确害怕,但他明显比她更怕,她要是慌了,他非疯了不可。但…想是这么想。疼得厉害的时候,她瞳孔都有些涣散了。

“君上,您先出去吧?”稳婆知道规矩,连声劝,“产房血气重,又脏,您…”

冷冷抬眼,江玄瑾盯着她问:“哪里脏?”

稳婆一噎,被他这神色吓得再不敢吭声。

临盆花的时间很长。一般与男人无关,各家的老爷公子都是在外头喝茶等着的,再冷淡点儿的,出府逛街再回来再抱孩子的都有。紫阳君身份尊贵,听闻忌讳也挺多,本想是给他个台阶下,谁曾想他还真在这儿坐得住。

“主子…”看她越来越疼,脸都皱到了一起,青丝眼眶发红,低声道,“今日是三月二十七。”

三月二十七,在大兴八年,是个宜丧葬的日子,有人喝下了毒酒,带着满心的不甘,赴了黄泉。

可在大兴九年,三月二十七是大吉,百无禁忌。诸事皆宜。

朦朦胧胧中,怀玉听见了这句话,嘴角咧了咧,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来,伸手抓紧了旁边的人。

“我曾经…曾经很恨你,所以跟你说要长命百岁的时候,是带着怨毒的。”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喃喃对他道,“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我不恨你了。”

江玄瑾瞳孔紧缩。

面前这张脸满是汗水,憔悴到近乎枯萎,却是对他道:“君上一定要长命百岁啊。”

第98章 我爱你

烟雾笼上来,被风一吹就散了四周的景象。江玄瑾微微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飞云宫。

丹阳最爱瑶池牡丹,宫装上层层叠叠地绣着,她气势很足,就算是将死,坐在那合欢榻上,也是一副高傲十足的模样,双手交叠端在身前,下巴微扬,吐出来的话又毒又狠。

当时他以为,她是恼羞成怒不甘伏法,所以才对他说这么一句话。

可后来他知道了,她是难过,被他亲手送上黄泉,她难过得要命。却还维持着架势,不想让他瞧出来。

她连死都要在他眼里死成最耀眼的样子。

“你…”摩挲着她的手背,他眼眸发红,“你是有多喜欢我?”

身边这人回答不了他了,汗水湿透,双眼紧闭,稳婆七嘴八舌地嚷着“用力”,旁边还有人在教她怎么呼吸,她在努力忍着不想叫唤,可还是禁不住泄出几声疼极的闷哼。

“羊水破了!”稳婆欣喜地喊了一声,又连忙顺着她的肚子。

江玄瑾觉得自己应该算平静的了,他没有失态,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坐在这里拉着她的手而已。可不知怎的对面徐初酿和青丝看他一眼,眼里满是担忧,李怀玉喘口气的间隙抬眼看他。也忍不住皱了眉。

“你…要不要出去?”她断断续续地道,“我怕…我怕你先坚持不住。”

湿透了的头发贴在她脸上,江玄瑾瞧着,伸手替她别到了耳后,然后低头,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她现在有多狼狈,想想也知道,怀玉闷哼一声,别开头:“汗水…是苦的。”

“告诉你个秘密。”身边这人低头看她,哑声道,“你特别甜,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

怀玉一震。

很久以前的洗砚池里,他嫌她:“你话怎么这么多?”

微风吹皱一池墨水,她口干舌燥地道:“还不都是为了你?”

“嗯?”

“你说她对你有用,我就帮你劝啊,说不定那姑娘吃软不吃硬。被我说通了,愿意帮你呢?明儿我还来说。”

“何苦?”

她突然停了步子,朝他勾了勾手:“我告诉你个秘密。”

疑惑地看她一眼,江玄瑾低下头来。

她伸手飞快地搂住他的脖子,张口就含上他的唇瓣,使劲一吮,“吧嗒”一声再松开。

“你特别甜,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她道。

你特别甜。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苦。

这是她调戏他的话,他当时是恼的,羞得脸上泛红,恨不得掰开她的嘴,把这话给她塞回去。过了这么久了,她以为他都忘了,可他偏生记得一字不差,还学着她的语气说还给她。

分明是听进去了嘛!

只是,现在的江玄瑾嗓子可真是抖啊,哪还有以前那沉静缭绕的佛香?贴在她耳侧,丝丝的颤音夹着低哑,听得她心口都疼。

“夫人!夫人快醒醒!不能昏过去!”稳婆突然掐着她的人中,低喝起来。

江玄瑾微微一窒,抓着她的手陡然一紧。

床上的人瞳孔涣散,无意识地跟着稳婆的力道使劲,嘴里喃喃低语着些什么。

他俯身过去,听了许久才听清。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我还想…还想和你岁岁长相见呢…”

越来越虚弱的声音,渐渐没在了她的唇齿间。

眼眸通红,江玄瑾死死地盯着她,怒声道:“说话要算话!你这一次再骗我…要是再敢骗我…”

他不知道该拿什么威胁她,呆呆地抓着她的手。薄唇紧抿,怒极又无措。

床尾坐着的稳婆看见孩子露头了,高兴地喊出了声,接托着小脑袋,往外缓缓用力。没一会儿,“哇”地一声啼哭就响彻整个厢房。

“哎哎!还有一个!还有一个!”稳婆瞧了瞧,大喜,“双胞胎啊!怪不得这么大的肚子,快快!夫人快再用力!”

右边的稳婆听了,扭头就想向紫阳君贺喜。

然而,紫阳君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白着嘴唇盯着床上的人,一动也不动。

“血!”瞧见自家主子身下有些不对劲,青丝急喝,“出了好多的血!”

睫毛颤了颤,江玄瑾转过头去,目光触及祁锦手上大片大片的血红,身子陡然僵硬。

“君上快出去。”徐初酿看他这表情,实在觉得不妥,推他一把,随口瞎编,“您在这儿不吉利,对怀玉不好,出去等着,这儿有咱们呢!”

“您这边请。”青丝更是直接,上来扶了江玄瑾的胳膊,强硬地把他往外推。

意识到这些人是想支开他,江玄瑾沉了眼神:“放手。”

徐初酿焦急地道:“您在这儿,怀玉也担心,本就没什么力气了,您给她省省心!”

脑海里闪过一些凌乱的画面,江玄瑾抿唇,固执地摇头:“我要在这里陪着她。”

不管会发生什么,他都要在这里陪着她,他一定不会像大哥那样,只能站在外头苍凉地抱着孩子。

他想抱的是她。

“不用担心我。”他和缓了神色,低声对她道,“我不怕,也不担心,你说要与我长相见,那不管在哪里,我都会让你看见我。”

温温柔柔的语气,听得青丝红了眼。

祁锦慌乱地替怀玉止着血,稳婆还在想办法给她打气,眼瞧着她气息越来越微弱,稳婆忍不住急道:“君上,您说些夫人喜欢听的话,给她鼓鼓劲儿!”

喜欢听的话吗?江玄瑾想了想,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哄道:“丹阳长公主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李怀玉眼皮动了动。

江玄瑾知道,她若是有力气,一定是会笑的,一边笑一边骂他虚伪,分明之前从未认可过她。

可他是认真的,轻轻触了触她的眉眼,他低笑道:“若是早些知道真相,我会在你还是丹阳的时候就喜欢上你。”

顿了顿。又道:“换句话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

在长公主与紫阳君长达八年的斗争里,世人以长公主的薨逝宣告了紫阳君的胜利。可现在,她什么都不用做,他就已经输了个彻头彻尾。

出来混的,果然迟早是要还的。

像是当真被他的话鼓励到了一般,怀玉突然回了点神,借着稳婆那一推,肚子猛地往下一坠。

“哇——”又是一声响亮的啼哭,第二个孩子,顺顺利利地被剪了脐带,抱去清洗。

但是,与此同时,大片的血染红了半面床单,李怀玉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抓着江玄瑾的手就是一松。

心里跟着往下一沉,江玄瑾抓了她的手,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一般,重新握好她,抿了抿唇。

“京都是个好地方,你定然也喜欢那地方。”他道,“再过一段时间,我带你回去看看。你种的橘子树,一定能结果子了。”

“你让青丝裱好的那四个字,我让他们带上,回去依旧挂在原来的位置。你还想要别的什么字,我都写。”

“只是你别再绣帕子了,绣得真难看,好端端的四个字,怎么被你绣得那么丑,谁愿意带在身上?”

说着,他把那帕子从袖袋里拿出来,放在她眼前:“你看,真的好丑。”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他,青丝和徐初酿都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