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烈温和的笑脸显出一丝裂缝。

深吸一口气,他咬牙:“君上若是想炫耀尊夫人生了龙凤胎,可以直说。”

“都尉消息如此灵通?”

废话!李怀玉临盆那天,这人跟疯了似的开仓放粮,整个北魏都知道他紫阳君有个了不得的媳妇儿,一胎就儿女双全了!

了不起吗!堂堂紫阳君,为这点小事惊动天下,也不怕丢人!跟谁会羡慕他似的,哼,他才不会羡慕!

额角青筋直跳。柳云烈道:“恭喜君上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江玄瑾云淡风轻地勾起唇角。

“咔”地一声,柳云烈手里的茶杯碎了。

就梧看着柳云烈那张扭曲的脸,想了想,这人好像三十多岁了还没个子嗣呢。唉,他要图谋天下也是不容易,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就直接断子绝孙了。

两人在山亭里聊了许久。你来我往,明刀暗枪,最后顺利地结束了谈话。

“京都见。”柳云烈笑着抱拳。

江玄瑾回他一礼,带着就梧就走了。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柳云烈疾步下山,低声喃喃:“这么久了,也该我赢一回了。”

这苍驹山被江玄瑾占了好的地势,他攻上去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骗他去京都就好办了,等他到了京都就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紫阳君答应了?”军师诧异地问。

柳云烈笑着点头:“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太容易相信别人,我为他量身定做的坑,他不掉也不成。”

眼下停战,他这边的压力也小了许多,舒舒服服地整装上路,起码有一个月的安生日子可以过啊,想想都觉得高兴。

然而,不知怎么的,去京都的这一路上运气极差,分支的几个军营遇了不少埋伏。对方说是起义之士,总是出其不意地拦截落后的小支兵力,分吃了就消失无踪。

一次损失的人马也就几百,可次数多了,柳云烈就有些烦了,找了个城池修整,等后头的人都会师了再继续走。

战报说。紫阳之军速度跟他们差不多,估计在他们之后三天抵达京郊。

于是,柳云烈就放心地调了个头,把这几股来历不明的人马收拾干净。

等到京郊的时候,他正打算派人去联系附近的西梁军,结果冷不防的,有一大批兵马从四周汹涌而来,在京郊以东五十里的地方包围住了他们。

震天的擂鼓声,惊得柳云烈愣在了马上。

北魏的史官将这一场战役称为“螳螂之战”,因为紫阳十万兵力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抵达京都,成功支援长林君和南平君,以螳螂捕蝉之势飞快地吞掉西梁三万攻城人马,然后调头,直接就迎上了往这边赶来的、自以为是“黄雀”的柳云烈。

紫阳君是如何准确得知柳军的行军路线的,后世不曾得知,但那一场仗打了半个月,京郊之地被鲜血浸透,紫阳君身先士卒,以一柄长剑斩杀七十八颗人头,极大地振奋了军心。

以此一役为转折,西梁和柳云烈一方节节败退。

李怀玉趴在窗口上等啊等,始终没能等来江玄瑾的家书。

她有点委屈,眼眶都发红,侧头问青丝:“他是不是一点都不想我?”

青丝捏着篦子替她梳了梳长发:“君上定是想的。”

“那他为什么都不给我一封信?哪怕一个字也好啊。”怀玉嘟嘴,“我每天醒来都盼,盼啊盼的,盼到天黑也没有…”

越说越委屈,她抱着膝盖吸吸鼻子:“我从前怎么不知道,等一个人原来是这么难受的事情。”

青丝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前方传来捷报,西梁已经开始撤兵出境了。”

“然后呢?”

“…然后,皇帝想在冯翊新建国都,但不知受了什么阻力,没能建起来。”

“还有呢?”

“…还有,您今日的裙子挺好看的。”青丝别开了头。

李怀玉鼓嘴。十分愤怒地把小混蛋和小祸害都抱上了软榻,排成一排放着。

“娘亲跟你们说!你们的爹爹真是个混账!”她掰着指头跟自个儿的闺女儿子告小状,“为人冷淡、容易生气、生气了还不容易哄、一走就是六百七十二个时辰!他之前还欺负你们娘亲,不疼我不爱我还要杀我,现在好不容易娘亲宽宏大量不计较,他还连封家书都不给我!”

小祸害茫然地睁着眼看着她,小混蛋吐了个泡泡。表情很无辜。

青丝很是无语:“殿下,这样…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我是他们娘,我说的就是对的!”怀玉气哼哼地继续告状,从江玄瑾吃饭不跟她说话开始,一直告到他睡觉的时候胳膊硌着她脖子了。

青丝沉默地看了看窗外,心想君上还是早些回来为好,晚回来几年,两个孩子非觉得自个儿的爹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妖怪了。

陆景行抽空来公主府走了一趟,就迎上一张怨妇脸。

他展了扇子就笑:“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李怀玉翻了嘴皮吐出一句:“谁他奶奶的来招惹老子,老子就恨谁!”

陆景行:“…”

女人真的是好不讲道理啊!

“你怎么有空过来?”怀玉斜眼看他,“最近生意不是很忙?”

“是啊。”陆景行道。“托君上的福,各地形势都安定了下来,我觉得吧,银子这东西,还真是好赚。”

李怀玉白他一眼:“这话只有你陆大掌柜说得出来。”

战火四起,各处的生意都不好做,不少商贾破产奔逃,也就他胆子大,在商铺无人问津的时候大量购入,形势一稳就坐地起价,银子哗啦啦地往他口袋里流,看得旁人红了眼也拿他没办法。

“喏,你家君上帮了大忙,我也得给个回礼。”陆景行挥手,让身后的人递上来一个檀木长盒,“收下吧。”

怀玉接过来扫了一眼,发现是块上好的玉石,雕了一个眉清目秀的人。这人一身狐毛披风,手里捏着串佛珠,背脊挺直,颇有风骨。

不消他说是谁,李怀玉看了两下就红了眼。

“你故意的吧?”她咬牙,“知道老子想他想得不得了,还送这个来?”

“哎,别激动。”扇子一合,陆景行笑道,“这可是在寒山寺开了光的,主持说了。这玉有灵性,你只要抱着睡上个七七四十九天,玉雕的人就会出现在你面前。”

这种谎话,傻子才会信!

李怀玉定定地瞅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真的吗?”

陆景行深深地看她一眼,点头:“真的。”

伸手把玉雕抱在怀里,怀玉恶狠狠地朝他道:“要是假的,我打断你的腿!”

于是,青丝发现自家殿下不再每天长吁短叹了,只是去哪儿都抱着那个玉雕,吃饭睡觉就算了,连洗澡也带着,甚至有一次想带去茅厕,她拼了命才拦下来。

好笑之余,她觉得有点心疼。

江玄瑾捏着毛笔看着眼前的信纸,犹豫许久。

“主子。”乘虚进来禀告,“柳云烈逃窜至了冯翊。”

微微一顿,他放了手里的笔,起身问:“追得上吗?”

乘虚摇头。

柳云烈兵败如山倒,被各路封君追讨,不知是什么心思,竟扭头直奔冯翊,谁都拦不住。

眸色微沉,江玄瑾沉默了许久。

李怀麟是正统的皇帝,就算眼下没有实权,也拿着玉玺。

“罢了。”他道,“即便追不上,也跟去看看吧。”

第105章 帝妃

柳云烈和江玄瑾在京郊开战的时候,李怀麟在冯翊借酒浇愁。

失了兵力,局势不稳,他的地位岌岌可危,冯翊君虽然对他还算客气,但这种客气始终不像之前旁人对他的奉承尊敬。他想在冯翊建都,冯翊君三言两语就给他堵了回来,叫他郁闷非常。

唯一让他觉得舒心的事,大概就是宁贵妃还陪着他了,有她在,李怀麟觉得很安心,尽管宁贵妃好像一直有心事,但也不妨碍她对他体贴备至。

但是,这两日宁贵妃身子也不舒服,无法伴驾,于是身边的卫尉便带他到了歌舞坊。一边喝酒一边看一群姑娘扭着细腰甩着云袖。

目光迷离间,李怀麟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皇宫里,仰头一口酒下去,吐出来的都是天下人莫敢不从的圣旨。

有细腰挤到他怀里,李怀麟顺手接过,低唤一声:“婉薇。”

舞女一怔,接着就咯咯咯地笑起来,抬着袖子挡着脸。把酒盏递到他唇边:“婉薇伺候公子喝酒。”

展颜大笑,李怀麟就着她的手饮尽杯中酒,掐过她的下巴来,把酒悉数吻进那香唇里。

灯火阑珊,宁婉薇站在行宫的庭院里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

“娘娘,您快进去歇着吧!”宫女担忧地道,“御医才说您这身子要将养,这夜深露重的,哪里待得长?”

飘忽的神思回笼,宁婉薇轻咳两声,侧头问她:“陛下知本宫有恙?”

宫女咬唇点头:“御医回禀过了,说娘娘身子不适,不能伴驾,陛下便出门了。”

头上的珠翠轻轻颤了颤,带得步摇也微微晃动。宁婉薇垂眸,止不住地想起刚到冯翊的时候。

那时候陛下也生了一场病,到底是娇贵惯了的人,长途跋涉水土不适,高热一直不退。她就在他身边伺候着,睡也睡在他床边的小凳上,一连五日,寸步不离,让他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她,免他在陌生的地方觉得无措。

然而,她病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过来看看她。

倒也是,一个是后妃,一个是帝王,后妃伺候帝王天经地义,哪有强求帝王也来照顾后妃的?帝王年纪小,跟人学过治国之术,却并未学过如何疼人。

或者说,是觉得她不需要疼,毕竟她比他长两岁,体贴细腻又周到,没有别的妃嫔那般楚楚可怜惹人疼爱,也从未同他撒过娇。

都是她自找的。

进殿躺上床榻,宁贵妃想,她好好养病吧,暂且不去管他了。

想是这么想的,但,躺了一个时辰,听见外头帝王归殿的动静,她还是忍不住撑起身子,披衣出去迎。

“陛下。”

李怀麟醉眼朦胧,拉起她就抱在怀里,下巴蹭了蹭她的肩,小声道:“朕好想你。”

心口一热,宁婉薇觉得,就他这一句话,一句话就够了,她心里的怨怼消散无踪,嘴角也扬起来。

“咦,你怎么换衣裳啦?”松开她。李怀麟上下打量,笑嘻嘻地道:“还是方才那一身好看,杨柳小细腰,铃铛罗裙飘。”

卫尉站在他身边,连连朝他使眼色,然而李怀麟是真醉了,哪里看得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拉着宁贵妃就往主殿里走:“来,咱们再喝!”

刚刚热起来的地方,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宁婉薇怔愣地看了看面前的帝王,目光触及他唇上脸上的胭脂色,瞳孔微缩。

“娘娘…”卫尉看着她陡然苍白的脸,连忙上来想解释,“陛下只是多喝了两杯…”

“去哪儿喝了?”宁婉薇轻声问。

卫尉脸憋得发红,呐呐道:“就附近的歌坊…”

“你好大的胆子!”拉住一直往前走的帝王,宁婉薇转身就斥,“那种地方,也是能带陛下去的?陛下是什么身份?”

卫尉很想说,要是以前,那肯定不至于去,可现在皇宫也没了,仪仗也没了,就在附近的歌坊里走走又怎么了?

但看了看宁贵妃这怒极的模样,他没敢吭声。

李怀麟拉扯着想走,却怎么也走不动,不高兴地回头,看着宁婉薇道:“你凶什么啊?女儿家就该温柔些,来,再跳个舞。”

平生头一回,宁婉薇狠狠地甩开了帝王的手,力道之大,甩得她自己都站不稳,堪堪被宫女扶住,捂嘴猛咳起来。

夜风席卷,李怀麟打了个寒战,突然清醒了些。

卫尉跪在了庭院里,他靠着殿门站着,宁贵妃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咳得单薄的肩膀止不住地抖。

“爱妃?”意识到不太对,李怀麟略慌,上前道,“朕…回来晚了些。”

宁婉薇颤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只屈膝朝他行了礼,便抓着宫女的手回侧殿去。

“你…”李怀麟很想追上去,可想想又觉得荒唐,他们是帝妃,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这么多人在,他堂堂帝王,还要拉下脸去求个妃嫔不成?

忍住了步子,李怀麟侧头,云淡风轻地对卫尉道:“下去吧,没什么大事。”

“是。”卫尉连忙退走。

再看了侧殿一眼,李怀麟揉了揉眉心,对内侍道:“给朕把宁贵妃召过来。”

他是帝王,她躲得了吗?

内侍是在路上新提上来的。比之前的那个通透些,闻言顿了顿,低声禀:“陛下,贵妃大病未愈。”

“那又如何?”身上酒气未散,李怀麟冷哼,“朕让她过来,她就得过来。”

“是。”躬身退出去,内侍感叹。帝王是真的不太会怜惜人。

半柱香之后,宁婉薇跪在了李怀麟面前。他坐在椅子上,斜眼看她:“闹脾气?”

她低声道:“臣妾不敢。”

这还叫不敢吗?往日同他说话多温柔啊,眼下这硬邦邦的语气,不是闹脾气是什么?李怀麟抬了抬下巴,一副龙颜有怒的模样,却没再开口,只用余光瞥着她,看她什么时候肯服个软。

然而,宁婉薇就这么一直跪着,跪到两眼发白,身子晃悠,也没再开口。

李怀麟的酒意彻底醒了,敲着桌子压着怒气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式微了,所以连跟朕说说软话的耐心都没了?”

膝盖跪得没了知觉,宁婉薇茫然地盯着地上的青石砖。觉得这话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说软话吗?若是这几天他主动来看过她一次,若是今晚他身上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她定是会说的,哪怕身子还难受,都一定会好生哄着他。

但现在她真的没力气了,就算他生气,她也只能低头:“臣妾不敢。”

又是不敢,什么都是不敢。他看她分明是敢得很!李怀麟大怒,拍案而起:“要跪出去跪,别在朕跟前碍眼!”

“陛下。”旁边的内侍和宫女都惊着了,下意识地想求情。

“谁多嘴,谁跟她一起出去跪!”

“…”

许是太了解他这性子了,宁婉薇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只朝他磕了头,便忍着酸麻的腿起身。

“娘娘。”宫女红了眼来扶她,她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将身子的重量多往她这边压了些,低声道:“扶稳。”

宫女使劲点头,撑着她离开主殿。

李怀麟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阴着脸浑身都是戾气。

内侍在旁边已经不敢吭声了,看看时辰,正想要不老实伺候帝王就寝,这一天也就算混过去了。谁曾想刚准备开口,就听得帝王问:“她病得厉害吗?”

心里暗吸一口凉气,内侍连忙回禀:“御医说虽无性命之忧,但实在受罪,娘娘一直咳嗽不止,方才在您面前强忍着呢。”

脸色稍微好了些,李怀麟低声嘀咕:“自己身子不舒服,朝朕发什么脾气。”

不过,有了这个理由。他觉得好受多了,低声道:“让她回去歇着,就说朕开恩了。”

“是。”

宁婉薇神智恍惚地跪着,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又被宫女送回了侧殿,接下来几日,她高热不退,烧得迷迷糊糊,再也没下过床。等病好的时候,外头已经是兵荒马乱。

“听闻柳都尉败了,被紫阳君在京郊送了个瓮中捉鳖,又连吃了五场败仗,粮饷跟不上,兵力溃散,带了残兵奔逃。”宫女小声同她说着,“陛下最近几日很忙,所以没来看您。”

就算不忙也没必要来看她,何况是忙呢?宁婉薇点点头,梳妆更衣,想去跟帝王请个安。

然而,李怀麟在主殿里大发雷霆,众人都在门口,没人敢进去。

“偷来抢来的兵力,真以为能翻了天?白白糟蹋了朕的兵符!军心不稳。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和江玄瑾打?现在好了,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啊!”

“呯”地一声,有花瓶砸在地上,接着就是他的怒吼:“都给朕滚!”

大殿里又跑出几个文臣武将,宁婉薇看了看,还是退回了自己的侧殿里。

“陛下,柳云烈正在往冯翊来。”最后一个硬着头皮留下的是白德重。拱着手道,“他虽败了,但仍手握六万大军,为陛下安危着想,还是再往东撤两城为好。”

李怀麟黑着脸道:“朕身为帝王,为何要避让臣子?冯翊之城足以抵抗柳云烈,四周还有封君相助,再退岂不是辱没皇家名声?”

白德重斟酌一二。道:“臣此议只为防万一,陛下若觉无妨,臣亦无多言。”

说罢,行礼告退。

偌大的主殿就剩了他一个人,李怀麟闷闷地坐着,觉得实在难受,忍不住召了内侍来,问他:“贵妃病还没好?”

内侍答:“已经能下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