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春……”他静静立着,嘴角噙了一丝惆怅至极的笑。

夜半时寒意由地起,衣衫单薄地在外走一遭,实在是折腾自己,花满春匆匆奔回房内,一路只觉秋风嗖嗖地从裤腿中往上窜起,更有凉意自她衣襟间渗入,初时尚觉沁凉舒适,风大了些便只觉那腕间、脖颈间寒毛倒竖起,她恨不得一步就能踏入房内钻进薄被去。

她在月华之中推开门进去,刚要反身去掩上门落下门闩,忽地身后一阵劲风扑来。

有人藏在她屋内!

她警觉地一矮身想躲闪,那人却已经到了身后极近的地方。

“春儿。”带笑的嗓音蓦地响起,听着极熟悉,像是某个公事繁忙多日不曾再见到的人。

“呔!哪里来的大胆飞贼,竟敢夜闯民居,擅入女子闺房?”花满春心里蓦地一喜,仍是板起脸来低声斥道,话未说完,却忽地轻轻笑起来。

他说有空就来瞧她,这空儿也挑得太合适了罢?

她笑觑着他,双眸在暗夜里分外的晶亮。

屋内没点灯,月色透窗昏暗无比,她只瞧得见他模糊的身影,他也只能看清她纤细的轮廓,两人面对立着,都是轻笑着,听得见相互的呼吸与笑声,感受得到彼此的体热。

“春儿,多日不见。”萧逸忽地走动,花满春在黑暗里看见他耳坠发出的微微的光。

“萧大爷何时做了这见不得人的飞贼?”她还是牙尖嘴利,正笑着,已被面前那具温热的躯体拥入怀中。

凉意瞬间散去,她周身被萧逸的气息,被他热烫的身躯熨帖,逐渐回暖。

“看来我是不需要床上的薄被了。”她将脸埋入萧逸宽阔的胸膛,低笑道。

“小春儿,小花儿,满春姑娘,你这般大胆,可是真不怕我将你扑倒在床?”萧逸胸腔一阵震动,是他压低了声音在笑。

花满春抬头看一眼萧逸的脸,轮廓模糊,却是能看清楚那双细长闇黑的眸子,眼神清明带着隐隐的笑意,毫无欲念。

“哎呀呀,我怕死了,萧大爷可千万放过小女子啊!”她有意装出极害怕的声音来,逗得萧逸又一阵低笑。

忽地双脚凌空,她睁眼一看,萧逸打横抱起了她,又走到床边去轻轻将她放下,自己也脱了靴子上来,搂住她,又将那一床薄被拉开裹住两人。

这床被子她一人盖绰绰有余,但床上多了个高大的男人,就显得有些窄小了,她悄悄一挪开些,被角就被掀起,被汗浸湿了的后背露在外面,冷风一吹分外的凉。

她瑟缩了下,萧逸的手已绕到她身后,微微一用力,又将她拉进被来纳入自己的怀中。

“被子小,不要乱动。”他瞪她一眼,警告道。

纸窗透过来的月光模模糊糊照在萧逸脸上,花满春隐隐约约看见了他板着的俊脸上满是疲倦的神情。

她不再挣扎,反是悄悄又向萧逸靠近了些,头枕着他强健的长臂,脸贴上他宽阔的胸膛。

鼻端闻见熟悉的清冽男子气息,极亲昵温暖。

“萧大爷,你看起来像是几日几夜不曾睡过好觉了。”她有些心疼,忽地手一暖,萧逸的大手伸过来将她的两只手捉住了按到他的胸膛上。

“算是吧,这几日公事繁忙。”他手下触觉冰凉,蓦地皱眉,“你怎么这么冷,大半夜的跑出去作甚么?”

他半夜悄悄潜进这院子,本想给她个惊喜,进了屋才察觉房中无人,等得心焦了才见到她回房来,深更半夜的穿得这般少,不被冻着才怪。

花满春不答话,咬了咬唇低声道:“萧大爷公事繁忙,好容易空下来,就回王府好好歇着,干么还特地来瞧我?”

他能来她是很高兴,可见他累成那模样,她说不心疼是假的。

“小春儿这是替我担心么?”萧逸暖暖的气息在她颊边蔓延,嗓音带了笑,是听得出来的欣然,“无妨,我是从宫中出来,顺道就过来了。”

他一出宫门,就想起了他娇俏可人、伶牙俐齿的满春姑娘,耐不住心中的挂念,深更半夜地闯入民宅,做了一回飞贼。

“嗯哼,萧大爷可真是不将我的名声放在眼里。”花满春哼一声,“也不想想我好歹也算是个好人家的黄花大闺女,要是被人瞧见深夜房中有个男人,我以后还如何嫁人?”

她这半真半假的话讲得极矫情,是有意说了来逗他,萧逸却是听了一愣,惭愧之余又有一股火气在心里蹭蹭往上蹿。

他将手臂紧了紧,森然道:“你还想嫁人?做梦。”

说罢,冷笑一声,听那话,像是有些生气了。

花满春心里直乐,蓦然间记起那一日宁姑娘对她说过的话来:“你们两人,互相折腾,在旁人眼里虽是幼稚可笑,或许对于彼此却是极大的乐趣。”

这意味深长的话她当时未能立即就了解,此时想来,细细琢磨,倒真是字字句句都说得贴切了。

她花满春,市井平凡小女子,胸无大志爱财如命,与权倾天下的九王爷以这般奇特的方式相处,不知算是幸,抑或是不幸?

她先前所说的话虽是半真半假,却是实在是有些感慨,萧逸待她一向强取,她一直没有反抗,只能说清一桩事实,那就是,其实在她而言,俗世的束缚实在只算是个狗屁。

她花家的儿女竟然都是如此。

立春时常夜不归宿不知何往,她夜半留宿野男人在床。

花满春忽地扑哧一声笑起来,她想得多了,骤然之间倒是头脑清明,一切都澄澈了。

“你笑什么?小春儿”萧逸见她笑得傻气,心里原先的那点怨气一散而空,反倒是好奇起她心中所想来。

“没什么,只是忽然间明白了些事。”花满春笑嘻嘻地将脸抬起,蹭了蹭他布满胡茬的下巴,又问道:“江护卫哪里去了?”

江护卫素来和他形影不离,曾听江护卫自豪地提起过,九王爷连进宫议事都会带着他,那么,此刻江护卫莫非也跟着来了?

夜深露重,可怜的江护卫该是等着他萧大爷回府的吧?

立春

她倒是很关心江烈么。

萧逸心里略略不爽快,冷哼一声:“我早就赶他回去了。”

一提起江烈,他就恼火,也不知什么原因,这小子最近一段时日胆子大了不少,整日里嬉皮笑脸油嘴滑舌,再不教训怕是哪一天就要爬到他头上去了。

“那就好,秋天夜里凉了,江护卫在外边呆着容易着凉。”花满春将脸埋进萧逸怀中,低声道 。

她是有些倦了,身前有温热的躯体贴着取暖,身后有一双铁臂箍住她,她被秋凉染了寒意的身子逐渐回暖,倦意也便悄悄地上来了。

花满春困了,萧逸却还惦记着她的话,不满地伸手去捏了捏她的纤腰,寒声道:“他壮实得很,冻一晚上死不了。”

这是在呷醋么?花满春迷迷糊糊地轻笑着,已是困倦得争不开眼,却还是含含糊糊地低声说:“我想留你到天明。”

江护卫不在真好,她可以留他一整夜直至天明。

她的话低低地入了萧逸的耳,最后的几个字已经是呓语一般,却极大地取悦了他。

是她想留他,留他至天明。

萧逸在花满春头顶微微地勾起唇角,轻笑道:“好,那我陪你整夜。”

“嗯,好。”她蜷在他怀中,声如蚊蚋,迷蒙地笑,萧逸低头望去,她已是沉沉睡去。

屋外虫声依旧,月华黯淡,花满春闭目安稳入梦,睡颜沉静,长睫在她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越发显得安宁异常,这样的花满春是萧逸头一回见到。

他的满春姑娘在白日里是伶牙俐齿的,是嬉皮笑脸的,时时卯足了劲头要与他针锋相对,却又是个市井气极重的泼辣姑娘;她怕他,他只要一冷笑,他就能瞧见她眼里的退缩,可她却还是个好斗的姑娘,每每逞口舌之能,总也要在嘴上讨点便宜。

可惜……

他闭上眼,在心里笑着。

可惜,他萧逸不是个随意就给人讨便宜的人。

夜越深,云遮月,屋内暗下,两人依偎着沉沉睡去,一场好眠。

再睁眼醒来,已是隔天。

枕边微凉,只剩她一人。

日已高升,秋日近午时分特有的热意透过窗来,花满春推开裹得极严实的薄被,睡梦里捂得红热的脸颊这才逐渐地在满室温凉中褪下热气去。

屋内寂静无声,院子里却早已吵吵嚷嚷热闹如昔,那笑闹招呼的声音钻过门缝进来,像是梦初醒时一刹那间的恍然。

她听见老赵磨刀霍霍大骂小周懒散,又听得小周不服气地还嘴,杂以鸡飞狗跳的喧闹,两人该是在院子里杀鸡宰鸭了。

糟糕,想来已经是时辰不早。

花满春霍地惊醒,光顾着回神,却才察觉她这一觉竟是睡到了日上三竿无人催起。

再不出门去帮忙,前面客栈里又该是一场忙乱。

她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鞋袜,刚拿了木梳要随意绾个发髻,门却被哐当一声推开了。

立春抱着胸立在门前,皱眉、瞪眼,一张白净的面皮上挂着不耐。

“花满春!”他怒目等着他的同胞姐姐,修长的指隔了老远指过来,像是真能戳到她一般,“太阳晒屁股了!你竟然才起!”

哟,这可就叫做恶人先告状?花满春忽地记起昨夜他又彻夜未归之事,心里窜上一阵火气。

她不做声,斜了立春一眼,索性搬了个椅子坐下,慢条斯理地捉着木梳一绺一绺地梳发。

这便是传说中的刻意挑衅。

“满春!”立春脸色变一变,无奈地咬牙,一脚跨进门来,劈手夺过木梳,转身就到了她身后去。

一手握发,一手拿木梳,不等花满春开口,立春已经驾轻就熟地替她梳发绾起发髻来。

花满春有些惊讶:“立春,立春,你的大扫把呢?”

她每一回迟起,立春都会挥着扫把来门前作势要追着她打,今天怎么空手而来,还这般的温顺自觉,不用她主动开口说,就取了梳子替她梳发?

若是没记错,他该有年余不曾帮她绾发了。只是瞧这双手灵活,倒也没生疏了去。

花满春想着,忽地就眉眼弯弯,轻笑起来。

“你是盼着我举着扫把来赶你么?”立春替她梳理顺满头青丝,正要拿了桌上的乌木簪子给她绾个简单的髻,伸手过去还未碰到那发簪,眉头微微一皱,手伸到花满春身前问道:“这乌木簪子太老旧,换了罢。原先惊羽给你买的玉簪呢?拿来给我。”

玉簪?花满春下意识探手入怀,摸遍衣襟也没见着,不由好奇道:“咦,我还记着原先取下来放在衣内的暗袋里,怎会不见了?”

她环顾四周,屋内的桌椅床榻上也是不见那玉簪的影子。

“唉,找不见了,等闲下来了再找罢。”花满春虽然是满心狐疑,却还是笑嘻嘻地抬头望一眼立春,随意道,“无妨无妨,你姐姐满春我也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乌木簪子与玉簪有什么区别?”

她就算是戴了缀满珠玉的后冠,怕也是个畏畏缩缩的市井模样,这叫什么?天生的猴儿养不成猎犬。

用东边隔海的天朝的一句话来说,她就是那扶不起的阿斗,即便是老舒给她头上插满珠翠,身上披满绫罗,她大概也还是像个跑堂打杂的小伙计。

又何必烦心这事?

她倒是随意无谓,立春却蓦地有些恼,瞪着她道:“一个好好的姑娘家,也不知道妆扮妆扮,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将来谁愿意娶你?”

“吓!”立春难得这般严肃老成,花满春险些笑出声来,“立春,立春,我等你娶妻生子,给你带娃娃,就不嫁人了,也省得你要替我置办嫁妆,好不好?”

她原是开玩笑,打算逗逗立春,立春却刷地白了脸,眼里闪过难堪、犹豫又恼怒的神色。

“立春?”花满春都看在了眼里,她愕然地抬头要问,却被立春微微将脑袋往下一摁,那木梳却又轻轻地插入发间来。

“谁要你替我省这嫁妆钱!”立春低喊了一声,垂下眼去给她梳理好头发,用那根乌木簪子绾了发髻,收手轻声道,“等哪一日我将给你的嫁妆钱攒的够了,就瞧瞧城内哪家俊俏公子哥还未娶妻,不要找媒婆,我直接上门去提亲,咱们挑个年轻有钱又长得俏的,好将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立春……”花满春忽地怔住,蓦然之间眼里就有了湿意。

立春与她相依为命数年,她将手头的银子都散去了给宁姑娘用于替青楼内可怜的姑娘们赎身,立春分明是知晓的,却从未责怪过她;立春名下的茶馆,和她名下的客栈,攒下的银子都是立春为她准备的嫁妆,她又何尝不知?

只是,她更盼着立春能早早地娶妻生子,她这一生也就无憾了。

“立春,你就偏不信我自己有相好的男人么?这么急吼吼地要给我寻个人嫁了?”她咽下喉头的酸涩,拼命笑出声来,“我又不是真做了那压寨夫人,想前几日街坊邻居还传言九王爷与舒侯爷为我争风吃醋哩。”

她嘿嘿干笑着,一抬头,却见立春已自她身后转过来,黑着脸立到了她面前。

“那人是谁?”立春撩起衣袖,叉起腰,愤然问道。

花满春眨眨眼,笑靥如花:“偏不告诉你。除非你早早地成了亲,我就领着他来见你。”

花家姐弟彼此间从无隔阂,哪里有什么大胆的话不敢说的,只是花满春这话一出口,立春的脸刷地又白了,他颤抖着唇嚅嗫许久,终于勉强问道:“这人究竟是谁?”

若是惊羽,他就该仰天长笑,立刻去山上庙里进香,捐钱做法事也愿意,只可惜花满春笑吟吟地戳破他的猜想:“不是老舒。”

“难道是昨夜在你房中过夜的男人?”立春忍了许久,终于问了出来。

纸包不住火,果然被立春瞧见了。

花满春愕然,神情变换数回,却是镇定下来:“是啊是啊,就是他,怎么,你昨夜回屋时瞧见了?”

“立春啊立春,你昨夜回的挺早啊!”她斜他一眼,扬眉笑觑着立春。

哼,她前脚从他卧房离开,他就回客栈后园了么?真是时间拿捏得巧得很啊!

花满春丝毫不以为意地笑着,立春面色由白变红,又由红变白,恼羞成怒道:“满春!你好歹也是个知晓礼义廉耻的大姑娘,你留个男人过夜,是不想要名声了么?”

“名声?算个狗屁。”花满春扑哧一声笑起来,她现在哪里还需要担心这玩意儿,打她从九王府回来,街坊邻居就将她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压寨夫人、山贼、被弃,诸如此类,她若是真看得极重,还不早早就挂根布带子,吊死在屋子里了?

“啊呀,我却忘了问了,花大公子,你瞧见有个男人潜进我屋里,也不给我提个醒么?”花满春忽地记起这事,嘿嘿冷笑着跟他算账,“嗯?”

“我在你窗前听了半晌,你既没呼救又没吵闹,两人甜言蜜语半日,我哪里还需要救你!”立春不怒反笑,“你莫要告诉我,那男人就是前些日子扛你回府的九王爷萧逸。”

他扬起眉头笑得极阴险,像是在盘算什么。

“嗯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花满春站起身来往门口走,笑道,“不要瞎猜,你只需寻个美人大小姐回来成亲生娃娃就好,我的事你不用操心。”

末了,回头瞪他一眼:“你再啰嗦下去,茶馆就没人说书了。”

她指了指悬在头顶的大太阳,转身就跨出门槛去。

身后,立春面色瞬时数变,大惊失色,也跟着飞奔出门来。

井台旁边蹲着杀鸡的小周看着这姐弟俩急急忙忙过去,笑着招呼:“啊呀,满春……”

满春匆忙点头,倏地一阵风闪过眼前。

“哟,立春……”

“杀你的鸡!”立春凶神恶煞地瞪他一眼,也飞快地闪过去,消失在前院的门里。

小周顿时愣住,举起的菜刀还在滴着血,老母鸡在他手里挣扎又挣扎,咯咯地叫着,一旁的老赵指着他的傻样儿哈哈笑起来:“瞧你,被立春老板吓着了嘿。”

立春老板一年三百多天,难得会有暴躁得吓人的时候,却被小周这傻小子碰上了,真是歹命哟。

小周愤愤地一刀划过去,母鸡脖子被划开,血流如注。

立春老板是热的昏了头吧?

“该死的秋老虎!”两人擦着额头的汗,同时大骂了一句。

日晒炙热,正是初秋时。

诱惑

秋意醉人,凉风满室。

正午时还是单衣薄纱,日晒灼人面,到了傍晚时却骤然冷下许多,更不提夜半时冷风丝丝缕缕透窗而来,花满春的卧房小,床就在那窗下,冷得只得往床上添被褥。

“床上堆这许多被子做什么?”萧逸皱眉,瞪着蜷在被窝里的花满春。

屋里烛火早就熄了,花家姐弟向来节俭抠门,他不是头一回知道,好在眼力极好,在这没有明月的黑夜也能摸进花满春房里来。

花满春啼笑皆非地看着坐在她床头瞪着她的萧逸,伸出手来捶他一下:“萧大爷可是熟门熟路来得熟溜了嗯?”

这些日子以来,隔三岔五的睡醒一觉就会发觉身后有个温热的身躯紧贴着她的肩背,那铁臂的环绕与清冽的气息是她极熟悉的,带着些霸道,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与她一同沉沉睡去。

两人相拥同榻而眠,亲昵却又不拘谨,倒像是老夫老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