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觉到身后的萧逸蓦地一僵,温热的气息贴住她的耳低声问道:“姘头?怎么回事?”

花满春有些窘迫地将字条一事说给他听,有些忿然:“叫相好、老相好也成,这两个草包偏要用姘头二字,我同他们商量着改改都不成。”

她是嬉皮笑脸地说来,萧逸沉默着,脸僵住了全然笑不出声,只是将脸埋进她的颈间,低声道:“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花满春轻笑一声,忽地歉疚地低声道:“早知道原先就该听你的,搬去王府住着,小命也容易保住些。”

她嘿嘿笑着,浑身却在颤抖。

她原先并不知道这些事会波及到她这个无辜无知的老百姓,却不想她早就被牵入了泥淖,她若是不护好自己,也会连带着危及其他人,譬如老舒,譬如清扬,又譬如她身后的萧逸,她的萧大爷。

清扬该是很早就在提防了,白朗在她客栈门前卖皮帽坎肩,只是在暗中保护他们,因此一出事他便追了上来;不止是白朗,那一排的离国汉子怕是都是清扬手下,想必是早早就进了城暗中潜伏着,以防突发的事端。

“是这样么?”花满春定定神,抬头问道。

萧逸应一声,温热的气息贴近她的耳,亲了亲她,沉声道:“春儿,你不得不跟着我回王府了。”

她说,好。

她又说,我要月钱五百两,伺候得好了六百两。

萧逸低声道:“好,一千两也成。”

花满春长叹一口气,伸手小心翼翼地轻触颈间的伤口,又滑下来沾了点腕上的血到鼻端嗅一嗅,垂眼低声道:“其实我怕死得很。”

萧逸不做声,怒气与慌张却在她一连串的话中逐渐地消散了。

若在平日,他肯定是笑了,胆大包天的满春姑娘竟会承认自己怕死得很,难得而罕见。

但此刻,萧逸默然地拥紧了花满春,听着马蹄声在这夜里清晰响起在寂静的街道上。

暗箭

夜色暗沉如泼墨。

马车停在王府门前,早有江烈等候着,迎了进去。

萧逸抱着花满春径直回了停云楼,兰馨带着丫鬟要跟进楼里去,被萧逸冷冷扫一眼,委委屈屈地红着眼圈走了。

花满春扶着萧逸的肩背抬头回望兰馨凄婉远去的身影,忽地低声叹气。

这分明又是一场落花流水的无情纠葛么,满腔相思付与长风逝,还不如洒脱一些只作看花人。

她那点惋惜的神情全摆在了脸上,萧逸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嗤地一声笑,将她轻轻放到软榻上,转身便大步走出去。

片刻后,葵管家送了换洗衣裳来,又遣人搬了木桶端了热水来放到房中,说是王爷师兄吩咐下来给她准备的。

花满春愕然之间,那依旧清冷少言的葵管家默然地指了指她的手,便掩了门退出去。

她垂下眼一看,外衣上沾满了尘土,手腕处的伤口裂开过,血又重凝住了,将里面所穿的单衣粘在了腕上。

那白色的单衣上一片暗红血渍,轻轻一扯便扯动伤处肌肤,火辣辣地疼。

花满春勉强从榻上下来,咬牙撕去粘连在腕上的单衣,也不顾那血珠子又隐隐渗出来,用还算干净的单衣胡乱揩去了,微微颤抖着踏入浴桶中。

待她哆嗦着穿上葵管家送来的新衣,正以单手奋力挽着受伤手腕处的衣袖,萧逸推门进来,皱着眉接过手去给她挽好,自怀中取了药给她抹上止了血,又替她将脖子上那一处伤口也上了药,这才将她抱回床上去。

她刚躺好,萧逸已脱了外衣上来,将她揽进怀中。

两人许久都没开口,直到她开口提到那两个或许已经过了奈何桥的蒙面汉子,萧逸才睁眼轻声问她:“可有听到他们说什么?”

她又仔细想一想,将那两人叽里咕噜说的有关尚书如何如何,沈穆轻如何如何说了一遍,那些如何如何都是黑话,她听不懂自然也没能记住,这两个被提及的名字倒是印象颇深刻。

“尚书?”萧逸忽地冷笑,“林破浪嫁祸沈穆轻,狗咬狗罢了。”

颙国兵器多由居梁沈家的铁器场制造,因此居梁沈家也算是有朝廷做后台,他沈家素来明目张胆地与主战派众人交好,朝中大臣多有与之亲近,倒也没人说什么;只是刑部尚书林破浪虽算是主战派中官职仅次于胤安侯舒惊羽的人,却也从没听说他与沈家有什么瓜葛。

林破浪嫁祸沈穆轻,于情于理,怎么都说不过去。

而破坏议和,有何好处?

萧逸皱眉,冷笑道:“便是死无对证,总有一日会被揪出狐狸尾巴来。”

花满春听得迷糊,却也懒得多想,打了个哈欠合眼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萧逸已不在枕边,她问了停云楼内的丫鬟们,才知道他一早就离了王府去准备柳林坡议和事宜。

也是滑稽,离国与颙国两国国主一个是年事已高,一个是年岁尚浅,都是各自遣人代为签订协定。

她早听得萧逸提起离国肯停战议和,清扬算是出了很大的力气,因此他代为出面倒是合情合理;但萧逸与胤安侯一同出马,这倒是新鲜得很,她不信小皇帝不知这两人天生对头,尤其是胤安侯在朝堂上更是主战声浪最高之人,派他来议和,岂不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她在脑中想起老舒尴尬又忿然的模样,忽地想笑,认识老舒三四年,还不曾见过他窘迫的模样哩。

花满春匆匆吃过早饭,放了碗筷就往门外跑,她要赶去柳林坡瞧瞧热闹去。

谁知才一脚踏出停云楼的大门槛,江烈便从廊中闪出,拦下了她,说是王爷吩咐了,一定要看住满春姑娘,不得让她出任何差错。

花满春一愣,江烈又笑着转述萧逸的话:“王爷让属下劝告满春姑娘,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

萧逸明知她肯定是按捺不住性子会跟着去,昨晚出了那意外,他着实心里不放心,索性留了江烈在府中看住她,却不知道花满春刁起来哪里是江烈对付得了的。

“江护卫,你守着我,谁去护着王爷?”花满春暗恼。

江烈笑嘻嘻地指指东边:“王爷要了东头七王府的郦城去。”

花满春眼珠子一转,踮脚拍了拍江烈的肩笑道:“唉,江护卫,你这是被王爷瞧不起了,他留你在府里看守我一个女流之辈,却特地去七王爷那里借了郦城……”

她故意拿眼斜了江烈一眼,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江烈虽憨,却不为所动,嘿嘿笑着小声对她道:“王爷吩咐过,无论满春姑娘用激将法还是就地打滚撒泼,我都不得放你出府去。”

他家王爷可真是英明神武,满春姑娘这点小伎俩完全都被说中了么。

江烈咧了嘴得意地直笑,花满春啼笑皆非,知道是萧逸担心她才这样安排,可惜她终究还是压不下那股雀跃,偏就想出门去瞧瞧。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花满春爽快地坦白:“江护卫,我就是想出府去柳林坡。”又压低声音问道,“一同去,如何?”

江烈眼中一亮,转眼又板起脸来摇头:“不成,王爷吩咐我要看好满春姑娘,不得四处乱跑……”

“嗳!你跟着我一同去了不就算是看住我了?”她花满春歪理一大堆,只骗江烈这样的老实人。

江烈犹豫片刻,竟也点点头同意了。

两人乐呵呵地躲过府内诸人,从侧门出了王府,一路大步飞奔往城外去。

柳林坡在城外十里处,数天前便搭了棚子设了简单的祭坛,身着铁甲手执银枪的羽林军将场子围得水泄不通,蜂拥而至的百姓只准在外围的远远地看着,不得靠近前去。

花满春与江烈气喘吁吁地赶到时,正赶上两国使臣诵读协定内容,花满春人矮站得又远,只能从人群中拼命踮着脚尖抬头望,却也只能瞧见台上的萧逸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却是听得极不清楚。

零碎的字词落入耳中,稍一整理,她倒也能明白这劳什子协定内容,无非是停战七年、互通商道、不阻拦两国百姓通婚,诸如此类,到后来百姓们便开始兴奋地高声呼喊,她满耳俱是欢腾鼎沸的人声,萧逸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接着便是两国使臣各自在协定上落款盖章,她奋力挤到人群前头去,远眺那棚下三人,均是神情肃穆庄严,清扬与老舒小心翼翼取了各自带来的玉玺,重重印上,交换协定。

双方收好了那绢缎,人群中又蓦地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花满春捂住耳,一眼望见正对她立着的老舒面上倦意重重,想来风尘仆仆赶回了家还不及好好休息便奉命来了这柳林坡。

百姓们仍在欢呼,萧逸皱了皱眉,挥了挥手,示意民众安静,一旁的郦城自棚中大步走出来,端了个朱漆木盘走到三人跟前,单膝跪下。

那朱漆木盘内有一壶酒,三个晶莹剔透的酒杯,三人一人取了一个,祷祝一番,又相视而笑,在大笑声中仰头饮尽杯中琼浆。

倏地,便在三人举杯仰头之际,一枝袖箭闪电般自人群中射出,直奔萧逸咽喉而去。

电光石火,惊险万端。

“小心!”花满春一声惊呼卡在喉间,后一个字还在舌尖滚着,便见萧逸身旁立着的老舒目光一凛,尚在手中的酒杯随指弹出,疾奔那袖箭,两物相撞,叮一声双双坠地。

那袖箭斜插入沙土中,酒杯也落在不远处,沾了尘土。

郦城低呼一声:“有刺客。”双方带来的护卫便都拥了过来。

人群中一阵惊呼,已有胆小的转身跑了,还有一些胆大的仍旧留在远处看着。

清扬摆摆手吩咐众护卫退下,那一群高壮结实的汉子也不多说什么,应一声就都各自退回原处去守着,萧逸也是不慌不忙地摆了摆手挥退郦城,仍旧是与清扬谈笑风生,毫不在意。

花满春却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在袖箭奔出的一瞬间抬眼,在那来处望见了一双极熟悉的眼。

璨若星辰,美如秋水。

沈穆轻。

他就是那发出袖箭的人。

她脸色一白,险些瘫软在地。

诸事混沌,譬如昨夜被劫,譬如今日暗箭,都与沈穆轻脱不了干系,可为何台上那三人还能镇定自若地把酒言欢,举杯长笑?

不容她多想,沈穆轻在人群中只一闪过,便不见了人影。江烈在她身后的人群中焦急地唤她:“满春姑娘,满春姑娘,你不要乱走动唷,你不怕王爷,我可是怕得要死……”

话未完,被花满春一把捉住胳膊,指着那边的熙攘人群低声道:“江护卫,那边有个长得极美的男人,过去拿下他!”

江烈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慌张起来,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了看从容地与另两人谈笑的萧逸,又转头看了看面色苍白的花满春,为难道:“满春姑娘,王爷怕是早有安排,你就不用担心了。”

花满春咬唇一想,这三人都是老谋深算心不见底的人,必然早就有了准备,想来是不需要她多担心的。

这一想,她长出了一口气,放下心来,此时江烈却有些担忧地低声道:“满春姑娘,咱还是快些走罢,你瞧王爷总往这里瞧,万一被看到了,就糟糕了。”

花满春含糊应一声,隔了人群抬头远眺,正好对上萧逸望过来的目光,三人都是望向这里,她分明已被发现了。

她倏地缩回脑袋,拉了江烈就往回跑。

往回走的人极多,都是听说有刺客混进人群中,吓得四散开的百姓,半数的人急急忙忙往城门跑,城门官想拦下了问个清楚,谁知人多如潮涌,将他挤到门旁去。

花满春与江烈混在人群中进了城,匆匆赶回了王府,刚一进门,便被那娇艳妩媚的兰馨姑娘碰上了。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哟,这不是前些日子住在咱们王府的素秋师傅么?”兰馨眼波流转,上下打量花满春数回,忽地酸道,“都说人要衣装马要鞍,没想到素秋师傅这一换衣裳倒是换了个人啊。”

花满春由着她打量,在心中叹气又叹气,这兰姑娘的语气真是要不得,酸得像是喝了三缸陈年老醋一般。

只是,她也算是人在屋檐下,这九王府不是她的地盘,她不好口出恶言,万一伤了这千娇百媚的美姑娘的心,她可是补不齐呀。

退让

论尖酸刻薄,兰馨远不如柳寡妇,论定力,她更不如花满春。

因此任凭她俏脸含霜、双目如剑愤愤然挖苦了花满春许久,花满春仍旧是气定神闲地站着。

江烈立在一旁尴尬万分,既不敢得罪兰姑娘,又不忍心她继续为难花满春,急得满头大汗。

这厢兰馨见花满春不言不语,越发的得意,那一双细长精致的柳眉挑起半天高,眼波盈盈瞧着花满春,倒也不再拿腔作势,索性挑明了直说:“素秋师傅,做人么,要知分寸,懂进退,王爷虽是待你不薄却也终究没法娶你进门来。”

她的声音冷淡如冰,正是像极了她的名字,兰,孤芳自赏不自知。

兰馨身后的小丫鬟童儿连忙帮腔:“王府的主母必然是身份高贵之人,我家姑娘这样身份尊贵、蕙质兰心的才有资格做王妃。”

这主仆二人倒是有趣,说话、神情有三分相似,却又是性急莽撞得滑稽,花满春忍不住笑了:“嗯嗯,我懂,我晓得。”

兰馨满意地颔首,冷冷道:“知道就好。”说罢又拿眼瞟了花满春一眼,转身便要走,那丫鬟童儿与主子一般神气,竟也傲然地扫了花满春一眼才哼一声转过身去。

“啊呀,这莫非是下马威?”花满春有趣地望着兰馨转过那张冷淡艳丽的脸去,笑着叹道。

江烈忙不迭揩去额上冷汗,压低嗓音讨好道:“满春姑娘莫要恼,咱家王爷可是从来只在你那儿过夜……”

他原是不想让旁人听到,谁知他平日里高声叫嚷惯了,有意压低了嗓音也是声音极大,花满春来不及捂住他的嘴,便见兰馨倏地转过身来,脸色刷地白了。

她暗叫声糟糕,正欲干笑着打个哈哈蒙混过去,兰馨却已经大步走回到了她跟前。

好家伙,平日里温文儒雅的冷美人竟也会如同凶神恶煞一般杀过来,她被惊吓得不轻。

更惊讶的是,那样一副凶恶的神气,到了她跟前又换了泫然欲泣的凄婉模样,眸中水光盈盈,倏忽之间成串的泪珠便沿着面颊滚落,一滴滴落入尘土中去。

花满春有些惭愧地在心中暗暗赞叹,好一幅梨花带雨、海棠泣红的美人图!

可惜,却是一枝带刺的梨花、一树悲戚的海棠。

她没想到这冷艳的兰姑娘也是演戏的高手,面皮换一换比她还轻松自如。

“王爷日夜不归,原来竟是……”兰馨掩面而泣,吓得那小丫鬟慌慌张张取了绣帕递过去给她拭泪。

“兰姑娘身子娇弱,要是有个万一,你素秋师傅但当得起吗?”小丫鬟很是胆大,叉腰指着花满春就训斥。

江烈原先还顾着些她们主仆二人的面子,此刻也忍不住皱眉道:“童儿,你这是做什么,说话一点分寸都没有!”

童儿瞪圆了眼还想多说几句,恰好经过的葵管家遥遥地扫了她一眼,吓得她赶紧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肚去,扶了兰馨就走。

“莫要急,等过段时日你想留在这九王府都不成了。”葵管家忽地冷冷地道。

花满春愕然,却见未走得远的兰馨倏地身形一僵,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话怎说?”她小心翼翼地问葵管家。

葵管家淡淡地瞥她一眼,忽地笑了:“留个毫无用处、整日里哀凄含怨的女人在身边监视自己,师兄能忍到今天已是不容易了。”

“我也容不得一个难伺候的刁蛮女人留在府里白吃白喝。”葵管家难得的多说了一句话,浅浅一笑,转身走了。

花满春被她难得的笑震惊得愣在当场,半晌才回过神来。

葵管家竟会笑?她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哩。

江烈见她呵呵地望着葵管家的背影直笑,又不知她在笑什么,只好搔搔头提醒她:“满春姑娘不是说要回客栈一趟取些东西?”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花满春哎呀一声跳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跑。

她哪里是要回客栈取东西,沈穆轻住在客栈里,她是担心他会对客栈里的扶苏一干人不利。

花满春心急如焚,捉住裙裾跑得飞快,江烈只得跟着她一路狂奔回了迎春客栈。

虚惊一场。

众人都安好,单单沈穆轻不在客栈中,花满春问起扶苏,才知道那一日他出门后便没再回来。

扶苏见她神色慌乱、惊惶不定,便问她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花满春不知从何说起,只交代众人务必要小心,便又匆匆赶回了王府。

她这一趟来回费了些时辰,满头大汗地一脚踏进停云楼,顿时暗叫声不妙。

萧逸与老舒都在,一见她进来,便都放下了手中的细瓷茶碗,向她望过来。

老舒还算好,挑眉笑觑着她,萧逸却是眯着眼,眸色沉沉,隐隐像是要发怒的模样。

“我……回房去。”她干笑数声,沿着墙根就要溜,萧逸皱眉寒声道:“回来!”

花满春只当听不见,大步向前走,江烈早就畏畏缩缩地立到花厅一角去等候发落,眼见着她大着胆子不将王爷的话放在眼里,既欣羡,又畏惧。

“小花,你捋了虎须摸了老虎屁股,我可救不了你。”舒惊羽含笑对她招了招手,“来,羽哥哥有事问你。”

花满春硬着头皮转过身来,悄悄抬眼望了望萧逸,见他沉着脸不辨喜怒,心里咯噔一声。

这两只老虎坐到一起准没好事,小花小花,老舒还喊得那么亲热,她听得只觉头皮发麻背后发凉。

“小花,来羽哥哥这边坐,不许怕他。”舒惊羽拍拍身旁的太师椅,眯起眼来轻笑,完全不把萧逸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