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地走回来,刚走到萧逸身前,便被他一把捉住手臂拉到身旁去。

“坐下。”萧逸低声道,他的面色和缓了些许,扣住她手腕的手只稍稍用力,便将她拽回他身畔的椅上。

舒惊羽挑眉,颇有兴趣地盯着两人打量半晌,忽地笑了:“小花呀,你这是有了情郎便抛了羽哥哥哟!”

他分明是有意挑拨,花满春又好气又好笑,尴尬地瞪了他一眼。

萧逸听着心里不爽快,一眼横过去冷笑道:“舒侯爷,你莫要忘了这是本王的府上,若是惹得本王不高兴了扔你出去。”

“喂!”花满春捏他一把,改为瞪他:“你这个小气的人。”

萧逸也不恼,淡淡看她一眼,低声道:“一会再与你算账。”

说罢,转头与舒惊羽说了昨夜她被劫之事,两人收敛了玩笑之色,各自一阵沉默。

半晌,舒惊羽颇为歉疚道:“小花儿,我昨夜才回的胤城,没能护好你,很是抱歉。”

“从今日起你就老实住在王府内,出门必须要有江护卫跟着。林破浪这一次没能得手,说不得哪天还会对你不利。”

花满春应一声,却听得萧逸嗤地一声冷笑道:“舒侯爷,这林破浪似乎是你那一伙的人,迟早你要给我个说法。”

他语气不善,舒惊羽也是难得的没有针锋相对与他争吵,只是点点头:“林破浪这事便交给我查罢。”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花满春实在是憋不住满心的疑惑,隔着萧逸探出头去悄声问道:“老舒,你不是与他不合么,怎的这一次这么好说话,同他站到一条船上去了?”

非但站到一条船上去,还一同去商议和谈条件、签那劳什子协定、又一同出现在九王府花厅中,相对喝茶谈笑!

她去柳林坡瞧热闹有大半心思是去看老舒窘迫的模样,想悄悄他与死对头九王爷站到一处时会有怎样的神情,是不是会尴尬万分,谁知两人谈笑风生把酒言欢,丝毫不见半点不自在。

这事在她心中憋了一路,总算是找着人问了,恰巧两人都在,她索性一起问了也好。

“这个么……算是个顺水推舟的交易罢了。”舒惊羽有意卖关子,偏就不告诉她。

从老舒那里套不出话来,花满春转头推推萧逸:“萧大爷,你说。”

萧逸瞪了舒惊羽一眼,却也回答了同样的话:“唔,交易罢了。”

两人都不肯明说,她分明看见他们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可就偏偏打听不出来。

直到一年以后的某一个晚上,舒惊羽闯入九王府,当着萧逸的面大摇大摆地带走了君凝雪,她才恍然大悟,顺水推舟是指小皇帝的圣旨,交易么,自然是老舒心底的那位俏人儿了。

送走了胤安侯舒惊羽,萧逸转身要找花满春算旧账,一眨眼工夫,这小妞儿就不见了,他在卧房找到她时,她正仔细地磨墨。

桌案上齐整地铺开数十张画,一旁的木盒打开了,摆了几支彩墨。

他有些想笑,这小妞竟然将活计带回了他府上来做,真不知是瞧不起他这个王爷,还是瞧不起他的王府。

“小春儿,我养不起你么?”萧逸皱紧眉头,顺手取了一张墨迹已干的画来仔细一瞧,眉头皱得更紧,“你莫要说这画中人不是照着我画的。”

那画中的公子哥的眉眼、面容极眼熟,甚至左耳也悬了枚碧色的珠儿,分明就是他。

“莫非又是俊俏王爷与风月女子的情事?”他嘴角噙了一丝讥笑,无奈道。

上一回那两册《风月俏佳人之俊俏王爷》,花满春偏要说天下王爷一般贵气威严,与他萧大爷有六七分相像也是在理的,好,这一幅图看她如何狡辩!

“唔,是啊是啊,是俊俏王爷。”花满春取了支笔来蘸了靛蓝色墨勾画画中俊俏公子哥的衣饰,没空搭理他,便随口应了一声。

这一摞的图,柳直催了几回了,她那夜被劫后便没动过,事后让江烈帮她取了回来,又听的说柳直去酒肆中催了几回,她若是再不赶出来,怕是柳直要杀到九王府来了。

她专心勾画,一点点描绘那繁复的衣饰,没察觉一旁立着的萧逸已经黑了脸。

“哦?是王爷?我瞧这人却像是个流气的富家少爷。春儿,你画错了,我替你扔了罢。”他冷冷地哼一声,便作势要去揉那张画,花满春听得他语气不对,搁下笔一看,他已经将那一摞画都捉在手中。

她在他眼中觑见一闪而过的笑意,已是知道他只是逗她,便笑着瞪他:“你小心些,莫要揉皱了!”

“春儿,这画中人又是照着我的模样画的?”萧逸心中警觉,直视着花满春,不让她别开眼去。

“不是。”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却心虚地干笑着眨眨眼,顺道暗送秋波,“萧大爷,小的哪敢啊!”

口谕

她花满春不敢还有谁敢?

萧逸失笑,却被她难得的娇媚眼神牵住了目光去。

杏眼含嗔柳眉扬,一点朱唇映雪肤。

这样的小女儿神态,倒是极难出现在花满春的脸上。

“春儿。”他隐隐含笑,闇黑细长的眸中带了些算计的意味,“你最近丰腴了些,肌肤也白了些。”

一面说着,双臂已然伸长了去拢住花满春的纤腰。

花满春挑眉:“是么?”

桌案前不远处的梳妆台上有一面大铜镜,她转过身去仔细一看自己的脸,果然是圆润了一圈,不过是不是比原先白了些她倒是没看得出来。

立春跟着沈穆琰走后,她清闲了许多,不必再日日早起奔波,不必再担心没法给立春攒够银子娶媳妇,日子便逐渐地慢下来,整日里只用惦记着吃睡,自然是丰润了些。

萧逸低笑一声,自那一摞画中拣出一张来递到她跟前,唇角勾起:“你瞧,这画中的美人可是像你?”

这一幅画的是俊美公子哥与娇艳美人于桂树下缠绵,秋意浓浓、香艳无边,尤其是那公子哥俊美挺拔,美人脸泛桃花,两人衣衫大敞地拥卧在青石旁的遍地花瓣中,更增了三分的绮艳。

“萧大爷眼花了么?”花满春嘻嘻笑着,指了指那美人的娇羞面庞,比划下自己,故作无奈状叹气:“我这寻常皮相哪如婉苏?”

婉苏,是她这一回画的风月小册子里的角儿,貌美如花不说,身在青楼却守身如玉,直至遇到了她命中注定的良人,白公子凤起。

这俊美公子哥就是那白凤起。

画中的白凤起确实与萧逸有三分相像,而美人婉苏哪里有与她相像之处?婉苏美艳动人,额间一点朱砂明丽万般,一双凤眼满含风情,又哪是她所能及的?

至多是如他所说,她最近有些丰腴,倒是能靠得上一点边去。

萧逸但笑不语,却将她身子扳过去,伸长手臂捞起一枝狼毫来,在她刚磨好的彩墨盘中,蘸了朱红,在她额心轻轻一点,搁笔大笑道:“这样一来又像了三分。”

花满春嗔怪地瞪他一眼,跺脚恼道:“这彩墨难得,你偏要给我浪费!”

她虽是懊恼万分地说着,却在一眼瞥到萧逸唇角噙着的坏笑后,忍不住也顺手抄起一旁蘸了墨的狼毫来望他脸颊上一划。

萧逸提防不及,只觉脸上一凉,那调皮小妞儿已经是乐得蹲在了地上。他下意识摸脸,只抹了一手的浓黑。

“春儿!”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拭去那墨迹,迈开腿就去追花满春,谁知花满春早有防备,站起身来就在房中吱吱哇哇尖叫着奔跑。

一个追,一个逃,不亦乐乎。

花满春终究还是被追上,气喘吁吁地挣扎着被拥入怀中,眼角尚带了笑出来的泪水,萧逸不怀好意的声音已在耳旁响起:“小春儿,做错了事可是要受些惩罚的。”

贴在身后的健壮身躯火热紧绷,她哆嗦一下,却骤然转身搂住萧逸的脖颈,眯眼哈哈大笑:“美人,让大爷压倒你罢!”

此话一出,一发不可收拾。

不知道究竟是谁压倒了谁,帐幔却被挥下了,掩去满室春光。

缠绵悱恻间,萧逸借机逼供了他怀中的娇俏姑娘。

他问,为何那些画中公子的相貌各个与他相似?

花满春双颊红艳如霞,掩面直笑,说是她只一下笔,不自觉画出的便是他,每每懊恼地修改,也还是存了他的影子。

萧逸极满意地亲吻她光洁的额头,又问,那同她一起绘作《风月俏佳人之俊俏王爷》的雪剑侯是男是女?

花满春在他指掌的撩拨下不敢不照实说,呀,雪剑侯是个如假包换的女人。

末了,闪烁着目光补一句:“她深居简出,除了柳直便没旁人见过真实面貌。”

好在萧逸已经解了心中的疑惑,低下头去只管在她身上点火,再无心思管那毫无威胁的雪剑侯相貌如何、出身何处。

许久后,大汗淋漓,喘息相闻。

“眼中看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花满春一不留神,说溜了口。

待到察觉失言,已是来不及,萧逸翻身将她压下,细长双眸危险地眯起:“小春儿,你看过不少?”

他不是不知道这小妞儿胆大豪放,既然是有名的探花郎必然是春宫戏看得不少,但听她亲口说出来,却是一桩让他不大爽快的事。

花满春别开眼干笑数声,伸手推推他结实健壮的胸膛,谄媚地讨好:“四五场罢了,男角儿远不如萧大爷生猛。”

她说完,自己倒先是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被赞生猛的萧逸脸皮微微一热,被她这一笑,满心的不爽快与尴尬尽数褪去,不由得也将脸埋进她颈间低声笑起来。

两人笑作一团,片刻后萧逸才又将她揽入怀中,正色道:“以后不许去偷瞧别人亲热。”

于情于理,他都不愿她再去偷看。

“好。”花满春难得的听话老实,一口便答应下来。

她已然“躬行”了,哪里还需要再去观摩旁人酣战?

“此后也不得再替那奸商画春宫。”萧逸又极严肃地沉声道,“我养不起你么,还需要你辛苦拼命画这些东西。”

他分明是有些瞧不起她的手艺!

花满春心念陡转,却也不跟他硬碰硬,掩口打了个哈欠敷衍道:“好。”

她有些倦了,也不管这时辰才是未到傍晚之时,合了眼欲沉沉睡去,萧逸却在她耳旁低声道:“待我将兰儿的事安排妥当了,便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花满春不计较名分,他却是不舍得她被人指点被人暗里取笑,这是早就在考虑的事,迟早罢了。

“唔。好。”花满春半梦半醒,听得他轻声细语像是与她商议,便迷迷糊糊地随口应了。

萧逸伸指轻轻抚过她红云遍布的脸颊,怔怔看了她半晌,眉头却微微皱起了。

“这几日怕是要委屈你安分些在府中住着,等我回来。”

话说完,许久没人应声,萧逸低头去看,不由得略略勾起唇角。

花满春已倚在他胸前,沉沉睡去。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

两国签了协定后,小皇帝在仁德殿宴请离国使臣与文武百官,酒正酣歌舞正盛之时想起协定中最末一条提及的通婚与和亲之事,便趁着朝臣齐聚一堂,乐呵呵地一挥手,昭告天下:颙国不日便会迎来一位远道而来的公主。

满堂恭喜之声不绝于耳。

说起通婚和亲之事,协商详谈之时两国国君便有此意,奈何颙国皇族中唯一的公主袖舞也在数月前香消玉殒,若是要结亲家,只能是离国公主远嫁颙国。

这又是个难题。

小皇帝年初已立了皇后,离国公主若是嫁来作妃,便是对离国的轻视,是为极大的不妥,这样一来,迎娶美人的人选就不得不在身任要职的皇亲中筛选。

譬如小皇帝萧靖的一干皇叔,又譬如他的众位兄弟。

这飞来艳福究竟是好是坏,谁也说不清楚。

因此,谁也不敢冒冒然伸手去争取。

萧靖起身击掌,满堂歌舞骤歇,歌伎抱着琴瑟款款退下,舞姬也卷了如云的轻纱悄然隐去,只留了满座百官心中惶惶又满心期待地静坐当场。

有人端了酒杯故作镇定,有人索性垂眼敛眉端坐席中,也有人兴致盎然地支颔打量在场众人,只等看这满堂诸人的百态。

离国使臣一行人倒是极镇定,三皇子段清扬神情不变地喝酒,身旁坐着的王妃却是眉眼带笑,分明是等着看好戏的神态。

小皇帝满意地朝堂下扫视一圈,笑吟吟地开口,颁了一道口谕,震惊四座。

胤城内流传最快的就是谣言。

第二日,这桩事情就已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花满春想不知道都不成。

文武百官中也有好事嘴碎之人,回家之后同家人一说,下人们听见了再往外一传,各家不同版本的搅合在一处,倒显得真实了些。

据说,小皇帝钦点七王爷萧楚出城迎娶离国公主。

泉儿出门办事回来,在街上听得有人说起,忙回来告诉君凝雪,说罢,又是唏嘘一阵:“七王爷英俊潇洒,儒雅温柔,竟会被皇上挑上去迎娶那离国公主,唉,万一那公主貌比无盐,可就真是委屈了七王爷了!”

她这厢还没感叹完,小青自前院回来,笑着摇头道:“泉儿,你这是打哪里听来的谣言?我可是听说皇上指的不是七王爷一人,还有好几位王爷呐。”

“是啊是啊,听说还有九王爷萧逸萧大爷,胤安侯舒惊羽舒大爷,哼哼!”花满春在停云楼闲着无事,慢慢踱到听雪楼来,刚到了花厅前便听见门内两个丫鬟的嗓音,竟是在议论离国公主远嫁来颙国和亲之事。

萧逸进宫两天,临走前只说是皇帝侄儿设宴招待满朝文武与离国使臣一行,两日不见回府来,她闲着无事,便溜达到了听雪楼来转转。

泉儿与小青一见是花满春,哗地笑开,连忙一左一右地拉进门来。

花满春也不客气,笑吟吟地接过小青端来的热茶,喝了两口才发觉君凝雪自她进门后便一直沉默着不曾开口。

“雪姑娘,雪姑娘?”她低唤几声,见君凝雪手中握着书卷仍旧毫无反应,便走过去抽走那薄薄的书册,打趣道:“雪姑娘,可是在想情郎?”

她既知君凝雪是雪剑侯,就再也没了拘谨,又加君凝雪也时常拿她与萧逸之事说笑,她便找着机会就笑话君凝雪一回,也算挣回点面子。

花满春半是调侃半是试探,君凝雪微微红了脸,一泓秋水中倏地闪过一丝赧然,却还是镇定地笑道:“满春,你跟着王爷久了,就会贫嘴。”

“哪里哪里,我原先就是这性子,他那黑脸闷葫芦哪有我潇洒。”她笑嘻嘻地坐回去,双眼不离君凝雪。

她猜大约是与老舒有关,她进门时提及老舒,这绝色美人的眉宇就没舒展开。

“说不定老舒没那荣幸,都说离国公主需得嫁皇族子弟,老舒那点浅薄的福气就不必奢望了。”她有意说笑,事后倒是真的验证了她的话,只是福气浅薄的并非胤安侯一人罢了。

君凝雪紧蹙的柳眉稍稍松了些,又抬头轻笑着问她:“满春,王爷也在那候选之列,你莫非真的不在意?”

这一问,那原先在忙忙碌碌擦拭瓷瓶器、具收拾杂物的两个小丫鬟全都竖起了耳朵,只等她听她如何开口。

木兰

王爷也在那候选之列,你是否在意?

君凝雪似笑非笑地问花满春,一句话问到了她的心中去。

三双眼睛一齐盯着她,她大笑着抛下一句:“万事皆由天定,随意随意。”随即站起身来落荒而逃。

初冬的园子里花败叶落尽,满目萧条。自袖舞公主走后,归云居内冷清无比,卵石小径许久无人打扫,落了厚厚一层枯叶,花满春沿着那小径缓缓地踱着,走到了花 径尽头的廊前。

迈步上了台阶往里走,不走几步便到了下人住的一排小屋前。归云居内的下人们早就被遣散去了其他的院落,这一整排的房屋便空落寂静毫无人气。

面向着荷池的那一扇窗,曾是她的卧房。

久无人居的缘故,那窗棂上蒙了灰,厚厚的一层。花满春遥遥望着那扇窗,蓦地记起数月前她还曾住在此处之时,正值仲夏,满池荷田田,绿柳如荫、繁花似锦,每日有娇俏侍女在柳荫处嬉笑追逐,热闹异常。

那时的她还是满心忿忿,被强押进这牢笼一般的九王府陪伴袖舞这个刁蛮任性的小公主,说唱逗笑,只因为一时口快,不慎得罪了她那心机深沉而又别扭无理的萧大爷。

一别数月,袖舞遁去了,再见时已是沉稳镇定,再无初见之时的青涩与刁蛮,在她而言是一件高兴的事,而她自己倒没多少的长进,仍旧是庸庸碌碌,随波逐流,过着这样的随性日子。

花满春自嘲地挑眉一笑,目光落到池边的大柳树上,那树早落尽了叶子,一身光秃,在日光下舒展着枝条,她记起数月前的那一日,三四个伶俐的丫鬟自那分花拂柳处笑闹着走出,领了素颜白衣的落月走来,故人容颜依旧,却是时光惘然。

都说怀旧最是要不得,花满春才长长叹了口气,花 径那一头便有人匆匆地奔了过来。

“唷!满春姑娘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这尖利的嗓音倒是极熟悉,转眼间已到了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