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越发的猛了。

再见已是到了第二年的春。

柳直的夫人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与柳直大吵了一架,气冲冲地回了娘家,这厮心中苦闷,垂头丧气地邀了他出来喝酒。

喝酒也罢,却选了南街的一家勾栏院,花香袭人,名字叫的倒是极好,院里的姑娘却是远不如畅春酒肆的姑娘来得娇动人。

柳直喝得酩酊大醉,先前将娇妻数落成世所罕见的母老虎,又咬着牙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忽地呜哇一声哭起来,反又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

好好的一个俊秀公子哭哭笑笑,疯癫发狂,陪酒的姑娘们都被吓的花容失色,慌忙找了借口跑掉。

柳直却又颠三倒四地说了许久,直听得舒惊羽两耳生茧,又不好下手弄昏多年的好友,只得硬着头皮听他唠叨。

好在柳直酒量小,他趁着他停下歇气之时稍稍使坏,哄着多喝了两杯酒,倒是顺利地将柳直灌醉了。

房内有床有榻,柳直占了黄杨木大床昏睡,舒惊羽便倚着榻自斟自饮喝着酒,想着柳直家那剽悍婆娘指着柳直大骂的情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

笑声未歇,门却被哐地一声推开,旋风一般闪进个高瘦苗条的人影来。

舒惊羽不慌不忙地又倒了杯酒,见那人掩好门又落了闩,这才回过身来。

柳眉微蹙,杏眼含嗔,分明还是去年寒冬所见的娇俏模样,一身的青衣男装却又给她添了几分的明媚之色。

“呀!”她看见了斜倚着喝酒的他,倏地往后跳开三步,险些撞回门上去,一双澄澈的明眸瞪得滚圆,分明是受了惊。

不容她多说,门外廊中已有个气急败坏的嗓音高喊着逼近:“那小兔崽子哪里去了,给我找出来!敢偷看老子,决不饶你!”

鸨母陪着笑讨好的声音也一并传来:“贾大爷,我们院子哪有小厮敢偷瞧您办事呀?”

舒惊羽微微皱起了眉,门后缩着的男装丽人却尴尬不已地低着头,不敢正视他。

门外又一阵响动,脚步声越见大起来,那人已冲到了门前,砰砰的用拳头砸门:“小兔崽子给爷滚出来!我瞧见你跑进去了!”

鸨母更是着急,连声道:“贾大爷哟,这间上房内现在有贵客,您可莫要得罪了我的客人呐!”

舒惊羽瞄一眼柳直,再一想他干的行当,顿时明白这贵客贵在何处。

一版版印春宫图,一册册卖淫书,这柳大奸商不是贵客还能有谁是贵客?

君凝雪越加的慌张,他倒是不急,慢悠悠喝完杯中美酒,下了榻将她一把捞起,扔进床帐中,以锦被盖住柳直的身躯,又将那藕荷色纱帐扯下了大半,俯下身低声吩咐道:“将发髻散开了俯卧在床上。”

君凝雪也是机灵,慌忙除去外衣卷起塞入被褥间,露出里边穿着的月白单衣,又拔去发簪任一头乌黑长发散开在肩上,这才脸朝内卧倒在床上。

门哐一声被推开,门闩断作两截,原先在外面大吵大嚷的汉子大喝一声迈进门来,见到屋内场景,却是一愣。

床帐间有个披散乌黑秀发的女人俯卧着,舒惊羽衣衫半解坐在床沿,一手正捉住了那女人颈间的单衣。

此情此景,分明就是寻欢作乐的寻常景象。

那汉子忽地就噤了声,鸨母冲进来,慌忙推着他往外走,不忘向舒惊羽陪笑道:“对不住对不住了,今日酒菜算是我请了。”

舒惊羽不做声,却发觉原先在床上老实卧着的君凝雪却忽地抬起头来朝那鸨母眨了眨眼。

鸨母一惊,更是手上用力,将那汉子推出门去,回身帮他们掩好门时又朝她使了个眼色。

一切都落入舒惊羽眼中。

他不动声色地起身,整理好散乱的衣物,重又坐回绣榻上,执壶倒酒。

君凝雪慢慢坐起,挽起长发,又不疾不徐地穿回一身青衣,这才穿鞋下床来,对着他躬身施礼:“多谢侯爷搭救……”

“君姑娘不必客气,就当我还了年前赠伞的人情。”舒惊羽淡淡瞥了她一眼,心头有些沉闷,忍不住多了句嘴,“也请姑娘放心,我不会多嘴去向九王爷提及他的爱妾混迹青楼偷看男人办事。”

君凝雪听出他话中的讥讽,却也不争辩,只是浅浅一笑,便再一次躬身施礼,轻快地闪身出门去。

春短初夏至,忽一日下起了细雨,檐前滴答,飘几丝绵雨入窗,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年前下雪之日她赠的那柄油纸伞还在侯爷府书房内放着,舒惊羽此刻看来却是烦闷至极,顺手拾起了盯着看半晌,终是懊恼地抛到了角落去积尘。

琮光却咋咋呼呼地一路冒雨奔了过来,不知轻重地砰一声推开门笑道:“侯爷侯爷,府里来了个美得像仙女一般的姑娘,自称是九王爷府的君姑娘,来寻侯爷要回她的东西。”

说着,挤眉弄眼地笑着推了推舒惊羽:“侯爷,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个大美人?还拿了人家的东西故意不给?”

舒惊羽心头略躁,挥了挥手道:“哪里有……”

喝,确实有一件。

他琢磨了半晌,指了指墙角的那柄伞:“琮光,将这伞拿去还给君姑娘。”

琮光一愣:“侯爷不自己去?君姑娘可是来见你的……”

舒惊羽面色一沉:“君姑娘是九王爷的二房小妾,我不便和她多接触。”

他与萧逸素来不和,更不必和萧逸的小妾多有牵连,免得惹祸上身。

琮光闻言立时蔫了,嘀咕了几句便拾起伞出了书房去。

雨忽地大了些,一滴滴落在瓦片上,倒是像敲在了他的心间,滴答滴答,心烦意乱。

傍晚时终于雨停天晴,天际有道虹跨过,琮光端茶来时沾了一身的光彩。

舒惊羽没问,琮光却自己说了:“君姑娘在前厅陪着管家爷爷下了几盘棋才走,那么好的姑娘怎的就嫁给九王爷做小妾了。”

他不语,手中的笔停下了,滴了几滴墨在纸上,渲染开一片浓重的黑色。

此后月余,倒是常听琮光兴高采烈地提起君凝雪,她常来府中陪着年迈的管家下棋,教侯爷府的婢女们弹琴也是常事,只是每一回都是趁他不在府中,她才会来。

他好奇之余,拐弯抹角地怂恿琮光问了,却被琮光回来斜着眼瞪了他好几眼,告诉他说,君姑娘说侯爷不喜欢瞧见她,云云。

舒惊羽一口气憋在心头下不去,隔了一日在下朝后拦下了九王爷,两人横眉冷对片刻,他咳一声道:“九王爷请管教好自己的二房爱妾,莫要让她三天两头往我府中跑,免得风言风语一起,全城都要看你的笑话。”

九王爷萧逸愣了半晌,颇有些莫名其妙地嗤笑道:“本王至今只有兰馨一位妾室,何来二房?”

舒惊羽一愣:“那时常往我府上跑的君凝雪君姑娘……”

“雪儿是本王的表妹,年少时便被接入王府。”

他蓦地一喜,心中不知为何轻松了大半。

萧逸却沉下脸色,细长双眸眯起上下打量他片刻,冷笑道,“雪儿是蒙了眼还是如何,怎的会跑去侯爷府上打发时间?”

舒惊羽又一口气堵在心头,萧逸却挥挥袖子走得远了。

此后,却再没见君凝雪。

琮光嚷着君姑娘被侯爷气得跑了,老管家也一连几日守在前厅就等那个清雅温柔的美姑娘来再陪他杀几盘,只是日出了又日落,过了一天又一天,她还是没出现。

忽地有一日,来了个九王府的丫鬟,说是雪姑娘被王爷关在王府内不给随意出门,人憔悴得病了,请求舒侯爷前去探望。

舒惊羽犹豫着,琮光却跳起来连声道:“好好,我家侯爷立马就去!”

下人们听得君凝雪生病,都催促着他答允前去探望,他迟疑了又迟疑,还是狠狠心道:“男女有别,且交情浅薄,若是君姑娘需要求医,我府上可以寻个好医术的大夫前去。”

那名叫小青的丫鬟焦急地跺了跺脚,挣扎半天,终于低声道:“侯爷,我家小姐是患了相思,心中念着侯爷,却不知侯爷竟无情至此。”

说罢,掩面离去。

满府上下一片叹息声,将他用目光一道道剜过了,逼得他只得妥协,推到了第二日日落时才去。

舒惊羽翻墙进了九王府,心中有些惴惴,这如同男女幽会的密事他从未做过,只担心会被九王爷萧逸逮个正着,又落个笑柄在他手中。

好在王府房屋齐整,他事先便打听清楚君凝雪所居听雪楼的位置,倒是轻而易举便寻到了那里。

落日的余晖映在竹林边,君凝雪正抱了瑶琴清唱小曲儿,舒惊羽自墙头落下时,一眼便瞧见了她。

肤色雪白,却透出些粉润之色,晶亮的双眸中不见一丝萎靡,这分明毫无病态。

他被骗了。

舒惊羽在心中叹息一声,却还是由着她牵起手走到石桌旁坐下,笑盈盈地倒了茶,送上糕点。

“你终于肯来了。”君凝雪清浅地笑着,沉醉了他的心。

夕阳沉沉,竹林风起,听雪楼头的鸟儿在低唱。

她说:“下雪时,你在宫门前望着我,好奇又惊讶,我便知你不记得我了。”

舒惊羽一怔。

可曾相识?

“去年中秋月圆时,你在王府喝酒,与王爷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她轻笑,眼中满是温柔,“我替你上的药。”

回忆如水,缓缓流过,却是有些明朗。

去年的中秋夜,约了几位相熟的官员,偏就有几个拉着他来寻萧逸喝酒,本就不和,酒意一上头,便都失了理智,一言不合便开打。

在场的都是文官,谁也不敢拉架,两人酣畅淋漓地大打一架,各自醉倒昏厥。

第二日醒来,已是在自己卧房内,手臂、脸颊、眼眶虽是带了乌青,却已上了药。

“那又如何?”舒惊羽有些印象,昏睡中迷蒙醒过几次,有人替他敷药,低声轻笑,有着极温柔的嗓音,却原来是她。

“不如何。”君凝雪轻轻一笑。

只一见钟情罢了。他听见她低声道。

舒惊羽心中积蓄多日的沉闷蓦地散去,澄澈明朗。

“我亦如此。”他含着笑,眉间、眼中,有她的身影,白雪皑皑中的一点鲜红再次明艳万分。

番外之清扬篇

夜凉如水,满城寂静,唯有深巷中还能听见一两声呜咽一般的狗叫,更夫敲了更打着哈欠走了,夜越发的静。

正是春末光景,夜风有些微的凉意,吹起池畔栽种的垂柳枝条,缓缓拂动。

宫中仅剩侍卫们还醒着,笔直地立在廊下警觉地睁着眼。

清扬与立春约了一个时辰后在朱雀门前会合,算一算还能在楼中多转几圈。

立春那厮最喜夜半时出来做梁上君子,偶尔叫上他一道,他也只当出门遛弯,散散心。

所幸两人功夫还算了得,倒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只是今天这一趟夜探皇宫,他颇觉得无趣,因此也没跟立春一道往中宫走,反而转了个弯拐到这一处有着茂密树林的僻静角落来。

本想随便找棵大树倚着睡一觉,风中却遥遥传来了悦耳的低唱。

他好奇这深更半夜还会有谁有这雅兴吟唱,便顺着宫墙一路急走,循着那声音的来路寻到了这楼下。

清扬绕过荷池,悄悄摸到墙根,三两下便攀着墙壁上了楼。

楼内黑暗一片,正中一间屋内却有人轻快地笑着,声若银铃:“兔儿兔儿,景婆婆走了,快去把烛火都点上。”

屋内悉悉索索一阵,烛火亮起,在门窗上映出两个窈窕的身影。

那叫做兔儿的打着哈欠开口道:“夜深了,公主,兔儿倦了……”

“那你就下去睡觉罢,我不用你陪着。”另一个淘气的声音嘻嘻笑着道。

缩在窗下细听的清扬一怔,认出这就是那歌声的主人,却没想到竟会是颙国的袖舞公主。

先帝仅有十五位皇子,并无一女,颙国唯一的公主便是顺钦帝的女儿袖舞公主,这袖舞也就十七八的年纪,却是当今小皇上的姑姑。

小女娃娃调皮捣蛋,深更半夜不睡,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清扬轻笑一声,将耳竖尖了细听,只听见那兔儿困倦地嘟囔了几句便离开了。

门重又掩上,满室的光亮之中有个娇小的身影轻盈地转着,舞动着,衣袂飘飘如欲临风归去,一举一动都映在窗纸上,落在清扬眼中。

她忽地格格娇笑着低声道:“哎呀,兰嫂嫂教的这舞好难跳,一转眼就忘光了。”

半是娇嗔半是埋怨着,她却又挥一挥长袖跳起来。

清扬不知为何起了窥探之心,伸手悄悄一拨那窗,竟将窗户拨开了一条缝。

窗未关。

宫中虽是戒备森严,但这夜半时还不记得关窗,若非这丫头胆子大,便是她生了个猪脑袋。

清扬暗笑着,将脸凑近那缝隙往内看去。

这一看,却是惊艳无比。

也曾听闻坊间说起袖舞公主何等美貌,何等娇俏,却远不如他亲眼所见的震撼。

这分明就是个小仙女么!

她生得好相貌,柳眉细长,微蹙一点娇嗔,双眼如星,闪烁万般俏皮,更不提她琼鼻樱唇映着桃腮,肌肤亦是莹白如雪,在灯下抿唇一笑,更是万千的俏丽。

他看得有些出神,不自觉地勾起唇角,脸也向窗户略略凑近些,不想一不小心将额头撞上了窗棂,砰地一声闷响,声音虽不大,在这寂静的夜里却是极清晰。

“糟糕。”清扬暗叫一声,不及掩窗躲闪,袖舞却已发现了他。

“咦?谁?”她飞奔到窗前来看,清扬只得往长廊内的石柱后一闪,借着石柱的黑影遮住自己。

袖舞推开窗左右看看无人,便狐疑地掩了窗。

清扬掩在黑暗中,蓦地笑了。

不知为何,立春一连数日都往宫内跑,清扬好奇之下问他,他支支吾吾半天,只含糊说进宫寻些药材,又目光闪烁着问他去不去,清扬略一思索,便点了头。

仍旧是一个时辰后在朱雀门前碰头,立春径自匆忙走了,清扬立在宫墙下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能拦住往前走动的脚,循着原路到了袖舞公主所居的昭阳宫。

仍旧是烛火照亮了一室,也仍旧是未关窗,清扬心中自责窥视之举颇为下作,却还是忍不住贴住墙往窗户处掠去。

清歌曼舞,娇声笑语,一一纳入清扬的耳。

有第一回,便有了第二回,立春三番两次进宫,他难得的毫无异议,默不作声地跟着一道去,立春也有些诧异,偶尔问起他,他只说宫中奇趣的所在颇多,大涨见识。立春直笑他没见过市面,他只是笑了笑,也不辩驳。

只是这一回,他却被捉了个现行。

袖舞轻盈地舞着,转到了窗边,猝不及防地拉开窗扉,灯火跃出窗来流淌一地。

清扬无所遁形。

“你是谁?小哥哥?”声如天籁,清脆似银铃。

他不做声,心中那根弦却绷得紧了,生怕她张口高呼,引了宫中大批的侍卫来,他便是插翅也难逃。

袖舞却眨了眨眼,掩口轻笑:“前些日子是不是你?每次我刚到了窗边你就跑走啦。”

清扬一怔,却见她在烛光中盈盈笑着,朝他招手:“小哥哥进来坐。”

他神使鬼差地进去坐了,一坐就是两个时辰,误了与立春会合的时机,天明后被他好一顿的责怪。

立春叉着腰口沫横飞地大骂他财迷心窍不舍得离开皇宫,又骂他脑子混沌胆大包天,骂得口干舌燥了才停下喝口水,叹道:“好在没出什么事情,不然满春得拿菜刀追着我砍几条街!”

清扬却忽的笑了。

他想起袖舞胆大如斯,竟敢放他这个飞贼进屋闲聊,不知算是胆大,还是粗心?

她习过武,能依稀听见他在屋外的响动,这是他大意之处,本以为皇室贵胄必然尽是娇弱室中花,却没料到这朵小牡丹早已发觉他在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