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提起那孩子,康德帝就更加没有立场了,伸手抚了抚眉头,沉默了一会儿后,才问:

“那爱妃的意思是?”

既然劝说不了,未免再说错什么话,康德帝干脆把决定权交到贵妃手里。

张贵妃转身,低头看着手中那株被连根拔起,根须完整的杂草,没有明说该如何,只轻谓一句:

“没娘的孩子像根草,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康德帝语塞,欲言又止,见贵妃双眸中似乎起了泪光,眉头微颦,被手中的杂草牵动了愁肠,康德帝心疼的将她拥入怀,轻柔在她后背拍了两下,说道:

“你放心吧,朕知道该怎么做了。断不会亏待了那没娘的孩子。”

此言一出,张贵妃的泪再也隐忍不住,决堤而下:“多谢皇上。”

康德帝替她擦泪:“你我夫妻,不必言谢。这都是朕当年的承诺,朕不会忘记。”

两人依偎在一起,站在廊下,宫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公主,皇上在里面,您还是等奴才通传一声吧。”

是太监全福的声音,能让他亲自出声阻拦的公主,阖宫上下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果然,片刻后,一道骄矜的声音斥道:

“哎呀,你走开,父皇在里面就在里面嘛,有什么好通传的。让开让开。”

外头发生争执,张贵妃抽出帕子拭泪,康德帝则对外扬声喊了一声:

“让公主进来吧。”

“是,皇上。”

不一会儿的功夫,从宫门外进来一道活泼身影,穿的是粉嫩嫩的华衣美服,小小年纪便妆容精致,环佩叮当,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秀丽娇俏,五官轮廓,像极了张贵妃,一笑起来,右脸颊上便是一个甜甜的酒窝。

但若是你觉得这是个甜甜蜜蜜的小姑娘,那记错了。

“父皇,您也该管管那些个拦路奴才了,真是不长眼,连我都敢拦着。”芙纯公主自小受宠长大,性子骄矜的很。

康德帝此时已经略感孩子性子被他宠的略微偏了些,只是现在想改,却也改不掉了。

“纯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张贵妃擦了眼泪,恢复了往昔平静,对芙纯公主训道,芙纯公主噘了噘嘴,往康德帝身边一凑,康德帝就忍不住替她说话:

“你别一见面就数落她。”

“纯儿给父皇,母妃请安。”芙纯公主知道母亲不喜欢她没规矩的样子,识相的上前给两人请安,张贵妃的脸色才稍微好一些,见她因跑过来,额头上有些细密汗珠,招手让她过来,温柔的替芙纯公主擦拭,口中却忍不住继续说她:

“姑娘每个姑娘的样子,今后可怎么好?看来是时候再给你找两个教习嬷嬷了。”

芙纯公主听后一惊,苦恼的看向康德帝:

“教习嬷嬷?千万别,母妃您就饶了我吧,我可受不了那一步三规矩的。父皇,您可要救救纯儿,纯儿可不想被教习嬷嬷打手板子。”

小女儿的娇态让康德帝笑了起来:

“你若不想被打板子,好好学不就成了?难不成你好好学了,教习嬷嬷还会打你吗?”

原本以为父皇要帮着自己,可芙纯公主却忘了,她这个父皇从来就只会顺着母妃的话说,在其他人面前,父皇肯定偏帮自己,可在母妃面前,父皇永远都会偏帮母妃。

康德帝虽然很想留下继续和她们说说话,但书房里还有折子没批完,再加上袖子里这件,想起李崇那固执的性子,康德帝一点都不怀疑,如果不理他,他绝对敢用命来跟他磕,其他人也就算了,关键是李崇…

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康德帝可不好交代啊。

“你们娘儿俩说说体己话,朕书房里还有事。纯儿,不许胡闹惹你母妃生气,听到没有?若不听话,回头朕亲自打你手板子。”

康德帝对女儿警告,芙纯公主夸张的叹了口气,随即一笑:“知道啦,父皇。纯儿什么时候惹母妃生气过。”

就这一句话,让康德帝和张贵妃都笑了起来:

“你惹你母妃生气的次数还少吗?”康德帝摇头,朗声笑着离开了平安宫,往元阳殿去处理这件既憋屈又无奈的事情。

康德帝离开之后,芙纯公主扶着张贵妃坐下,乖巧的给张贵妃奉茶,谁知茶刚端起来,就听张贵妃喊了一声:

“来人。”

芙纯公主放下杯子对张贵妃问:“母妃何事?”

张贵妃对女儿笑了笑,没说什么,宫婢上前领命:“娘娘。”

张贵妃把手抬起,露出手心一株一直被她捏在手里的杂草,对宫婢道:

“去把我去年收藏起来的白玉花盆拿出来,让花匠来一趟,把这株草妥善种进去。”

宫婢低头上前,用托盘接住了张贵妃递来的杂草,两个宫婢给张贵妃送来了洗手的温水,芙纯公主拦着那宫婢,将托盘上的杂草拿起来看了又看,问道:

“母妃,这是什么名贵的草吗?要放到琉璃房中去吗?”

能让母妃动用那只她特别喜欢的白玉花盆,这草肯定不简单,说不定是什么珍惜品种。母妃爱侍弄花草,父皇就给她在平安宫后头建了一处超大的琉璃房,专门让母妃养花的。

张贵妃擦着手上水渍,摇头道:

“不必放到琉璃房,一株普通的草而已。就放到我的寝殿里去吧,把南窗上的那株兰花换了去。”

芙纯公主惊讶极了,问道:

“啊?只是一株普通的草?那干嘛跟兰花换呀?”

张贵妃垂下眼睑,没再说什么,只挥手让宫婢下去。

第54章

康德帝回到元阳殿, 便见一紫袍年轻人站在殿外等候,是镇国公世子,大理寺卿陆睿。奉旨入宫, 没想到进宫之后,发现皇上去了张贵妃那里,只好在外候着。

“绥远来了。”康德帝抬手让行礼的陆睿起身, 绥远是陆睿的字, 他出生便是镇国公世子,连这名字都是先皇赐下的。

“你来的正好, 朕有事与你商量。”康德帝让陆睿进元阳殿中说话。

君臣二人进殿之后,康德帝让全福给陆睿看座,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藏在袖子里的折子拿出来, 叫全福递给陆睿看,陆睿翻看过后, 神色无波, 将折子合上。

“什么感觉?”康德帝问陆睿。

陆家的人天生冷脸, 叫人看不出喜怒, 镇国公陆靖如此,陆睿亦然。

陆睿将折子递给全福,拱手说道:

“李大人这是拼上前程也要替女儿讨说法了。”

“哼。”康德帝冷哼:“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他也好意思。”

陆睿磕下眼睑,没有说话,康德帝又问:

“他那女儿什么情况?怎么就跟永安侯府扯上关系了?还给人欺负了去。”

康德帝是真苦恼, 李崇来了这么一手,别人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康德帝心里可清楚的很,他哪是想上折子给他这个皇帝看呀,分明就是别有用心。

“永安侯已故侯夫人是李大人继室夫人的嫡姐。”陆睿冷静应答。

康德帝一愣,忽的了然:“朕倒忘了这一茬儿。”

“那既然沾着亲,怎么还给欺负了?”康德帝负手询问,心里憋着火儿。

陆睿目光微动,略微斟酌后答道:

“那日是永安侯夫人设宴,皇上知道,现任永安侯夫人是臣的表姐,故那日臣也在场,永安侯府…欺人不假。”

“你也在场?确实给欺负了?”康德帝转身看着陆睿。

陆睿面不改色点头:“臣在场,确实如此。”

康德帝拧眉沉吟,片刻后,咬牙切齿:“这个薛良碧,凭的给朕找麻烦。”

在康德帝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

永安侯薛良碧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几年再被传入宫里说话,是因为这么一件糟心的事情。

他和李崇并排跪在元阳殿外等着召唤,李崇一身布衣,身姿如竹,薛良碧穿着侯爷品服,华贵有余,气质不足。

太监全福出殿宣召:“皇上请永安侯与李大人入殿觐见。”

两人起身,李崇率先入殿,薛良碧却在全福身旁停留,低声询问:“全公公,皇上的意思如何,能否请您告知一二。”

全福面上堆笑,客气的不得了:“侯爷说笑了,皇上的意思如何,奴才如何知晓。侯爷还是别耽搁了,快些进去吧,皇上朕等着呢。”

说完这些,全福便甩了甩拂尘转身入殿,留下薛良碧站在元阳殿半膝高的门槛外,套近乎不及略显尴尬,干咳一声,随在全福身后跨入殿门。

元阳殿中,康德帝坐在主殿龙椅上,李崇挺直背脊站在殿中央,凛凛不屈,薛良碧在心里对李崇这样子嗤之以鼻,掀开袍角给康德帝请安:

“臣薛良碧拜见皇上。”

康德帝抬手:“免礼。”

薛良碧起身,端立一旁,心中仍有忐忑,目光看向康德帝身侧站立的镇国公世子陆睿,薛良碧才稍稍心定,对陆睿也拱了拱手,算是礼到,心中稍事安定,想着无论今天事情如何,有陆睿在场,他总不会看着他的表姐夫吃亏吧。

“今日朕将两位爱卿召唤入宫,想必两位知道缘由吧。”康德帝率先开口,目光在两人身上回转,最终落在李崇身上,问道:

“李卿,你让御史告薛卿何事?”

李崇上前一步拱手回道:“皇上,臣告薛侯纵女欺人。”

话音落下,薛良碧就忍不住反驳:“李崇,休要血口喷人。我何时纵女欺人?孩子间的玩闹之事,本就分不清对错,你不能凭着孩子回家之后的哭诉之言,就来无理取闹。你也是读圣贤书的,倒要问问你这圣贤书读到哪里去了。”

薛良碧急躁的辩驳声音,在元阳殿中回响,康德帝的眉头不禁蹙起,往旁边陆睿看去一眼,陆睿的表姐嫁的便是薛良碧,如果陆睿替薛良碧说话,康德帝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然而看陆睿鼻眼观心,完全不打算管薛良碧的样子,康德帝才收回目光,耐着性子等着李崇出言反驳。

“你侯府设宴,宾客云集,侯爷若是心中无愧,可敢让府中宾客作证?”李崇说。

薛良碧觉得李崇简直是疯了,他要告自己,还要自己府上请的宾客出面证明?

“我府中宾客做什么证?令嫒在我侯府做客不舒心,我侯府确有招待不周之地,这些小事,你只需私下与我说明,下回令嫒来府之时,我叫下面仆婢更为仔细伺候便是,你却非要仗着你新科状元的身份,行那无理取闹之事。皇上日理万机,你怎好意思将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搬到台面上来说?”

薛良碧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这件事李崇想告他本来就是异想天开的,薛良碧可不相信皇上会糊涂至此。

“这件事对侯爷来说是小事,但对我来说却是天大之事。侯爷今日敢纵女欺人,明日便敢欺君罔上。再说谁家孩子不是父母的掌心宝,薛侯不能为了偏袒自己的女儿,就牺牲别人的女儿,同理,下官的女儿如今在外受到欺负,我这个做父亲的自然要为她讨个说法,否则岂非与禽兽无异?”

李崇鼻眼观心,话中有话,声音虽轻却很有煽动力,成功把薛良碧的愤怒值越发提高。如果不是因为在驾前不能失仪,薛良碧简直想扑上去咬死这个混球李崇,真不知道他吃错什么药了,跟他耗上,就算薛良碧笃定了皇上不可能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怎么他,但薛良碧看着李崇这副小人嘴脸就觉得厌恶至极。

不就是中了个状元嘛。他李家祖祖辈辈能有几个中状元的,他就这么把好端端的前途断送在这么一件事上,到底怎么想的。

“皇上,李大人强词夺理,请皇上为臣做主。”

薛良碧实在不想跟李崇继续耍嘴皮子,跟康德帝说完之后,又把目光转向一旁陆睿,说道:

“贤弟,那日你也在场,你也替我说说公道话,李大人穷追猛打,倒像是我薛家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贪赃枉法的事情了。”

康德帝一直歪在龙椅之上看戏,正起劲着,这件事情虽然他在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可说到底,也不想让李崇太得意,想多看看他和薛良碧争辩,如今薛良碧急着要个结果,居然把希望寄托到了陆睿身上,并且搬出了‘贤弟’的说辞,摆明了想要跟陆睿打感情牌。

康德帝看向陆睿,只见陆睿面无表情上前一步,对康德帝拱手回道:

“皇上,臣那日确实在薛侯府中,亲眼目睹此事发生。”

薛良碧心上一喜:“没错没错,陆贤弟那日也在,正好可以为臣下作证。”

陆睿不动声色,语气平缓:“那日臣经过薛侯府中花园,便见到一群姑娘追着李家两位姑娘身后以箭射之,李家两位姑娘仓皇而逃,十分狼狈。后来听说连薛家宴会都没有参加便回府去了。”

薛良碧的脑子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陆睿这番说辞,可不像是在帮他啊,非但不像在帮他,还有坑他的嫌疑。

“不是,陆大人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薛良碧很崩溃。这个陆睿还说是沾亲带故的,就算不出言帮他,也不该落井下石,帮着李崇颠倒是非啊。

陆睿移目薛良碧身上,冷声问道:

“薛侯觉得,我说的哪里不对?”

薛良碧顿时背脊一凉,陆睿年纪轻轻便执掌大理寺,周身凝聚出来的杀气不容小觑,再加上他天生内敛冷峻的气场,被他当面这么一瞪,任谁都要掂量掂量的。

“贤弟,我,我没有得罪过你吧?”薛良碧半天挤出这么一句。

陆睿自然而然的摇头,直言不讳:“并没有。”

“所以…”薛良碧苦恼之极:“你说那些是…”

康德帝的目光回转,在两人之间移动,李崇不甘寂寞,上前对康德帝道:

“皇上,您还没说,您对这件事的看法呢。皇上您也是个父亲,后宫的娘娘们也都是母亲,试问如果是您遇到这样的事情,女儿在外面被人欺负了,您是什么感觉?娘娘们又是什么感觉?将心比心,您觉得臣下此举是对还是错?”

李崇目光灼灼盯着康德帝,康德帝抬眼与之对视两下,便调转目光到一旁,李崇却仍不停歇,站在原地,目光丝毫不动,怒目相对。

康德帝被李崇盯得有些不自在,只好从龙椅上站起来,移动移动自己的位置,但李崇的目光如影随形,让康德帝逃都逃不了。

薛良碧被陆睿当面打击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因此没注意到李崇和康德帝之间的眼神纠葛,来到康德帝面前跪下,说道:

“皇上,您可千万别受他人蒙蔽,臣真的是冤枉的。臣…”

谁知道,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康德帝给打断了。

“行了,不必说了。此事朕自有分晓。”

薛良碧喜出望外:“是,求皇上替臣下做主。”

康德帝负手踱步片刻,来到陆睿身旁,抬眼看了看他,陆睿依旧鼻眼观心,毫无波澜,康德帝背对着李崇和薛良碧,沉吟片刻:

“永安侯纵女欺人,人证物证俱在,罚其半年薪俸,停职查看。”

薛良碧:…

第55章

薛良碧愣在当场, 眼巴巴的看着康德帝,脑子还没从陆睿不帮他说话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就被康德帝这草率的判决再一次冲击到了。

“皇上, 这,这是为何?”

薛良碧惊愕的看向康德帝,希望能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康德帝抬眼瞥了瞥李崇, 见他神情仍旧毫无波澜, 又看向膝软跪地的薛良碧,见他一脸愤慨之色, 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

康德帝不想继续跟他们纠缠下去,永安侯府近两代子孙都没有一个出息的,薛良碧这个爵位再往下传一代就差不多了,薛家祖辈好几代人挣下来的功勋, 让他撑着侯府的门面,实际上内里早已腐朽, 这种当代毫无建树, 借着祖上恩荫的公侯府邸, 对社稷毫无帮助, 朝廷却要荣养他们,封其爵位,给其体面, 这些人本就如蠹虫一般存在着。

也幸好李崇这回杠上的是永安侯府,若是其他权势府邸,康德帝的判决可没有这么随意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