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泺水少见的下了场大雪,积雪没过脚脖子去,蓉姐儿穿了羊皮造的小靴子在外头玩雪,脸颊手指都叫冻得红透红透。看对面几个娃娃隔了河道打雪仗,他们把雪团得孩儿脸那样大,扔到半途就掉到河里,还有那扔到船只上的,惹得船家探头出来一气儿的骂。

她一回来就给大白改名字,非要叫她雪团子,可白猫儿就是不理,叫它大白,它就“喵”一声转了头,拿一黄一蓝两只眼儿看你,要是叫雪团,只作听不见。

蓉姐儿天天叫它,硬是不认,她小人儿家家的还跟大白置起气来,潘氏造饭缺了生姜葱蒜,只消喊上一声,它就衔了跳到灶台上递到潘氏手里,怎么连改个名儿都听不懂了,大白哪有雪团儿好听。

可大白不认,她也没法子,小鱼干儿馋它也试过,不理它也试过,就是改不过来,蓉姐儿挠着大白的耳朵问秀娘:“它是不是听不懂雪团两个字?”大白的耳朵微微的抽动,秀娘笑起来,贼精怪的猫儿,哪会听不懂,笑一笑便丢开去。

蓉姐儿这回有新屋,隔了厅堂,就在西厢房里,把大白的褥子也按在自己屋里,她蹲了身摸雪球的毛,凑到猫咪的耳朵边:“这回你能同我睡一床啦。”

王四郎是坐了船从四川回来的,帐结得慢,他有心赶在冬至回来,一拖二拖都快过了腊八,一开始还能坐船,后来河面封冻,船家再把多些的钱也不肯走了,只好顾了车慢慢行回来。

秀娘早早接了信,随信一同寄来的还有一张两百两银的交子,秀娘把钱兑些出来,一半存在票号里,一半儿按着王四郎信上写的,送了五十两去给了王老爷。

他走的时候欠的帐,已经全叫秀娘还上了,只差乡里的茶叶钱,余下这些,秀娘买了新布,紧赶慢赶的做了成套的衣裳,箱子里的布鞋子都已经攒满了,蓉姐儿做皮靴的时候给他也做了一双。

家里备下色-色齐全的年货,今年不叫王老爷买肉买羊了,早早定下来,王老爷家是一整只羊二十斤肉,其余各家全是半腔。

苦了这些年,到今儿才过了富裕日子,秀娘长吁一口气,搂了蓉姐儿挨在炭炉边烘年糕吃,白白的年糕烘软了沾上红糖,大白绕了圈子直叫,蓉姐儿一张手它就跳到膝上,仰头叼住了年糕,小舌头把糖粉舔个干净。

腊八这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雪,秀娘邀了徐娘子过来,两个挨在一处说话,徐娘子拍了她的手看她新做的紫丁香雁衔芦花的对襟袄,嘴里啧啧出声:“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你家这个可真是有良心的,也不枉了你在家守这些时候。”

秀娘抿了嘴儿笑:“我只求着平平安安便是福分了,哪里敢想着还有如今的日子。”她算了算日子:“再有个两日便要到家了,等年初一还能一家子去庆元寺上个香,蓉姐儿去年掣得的签,还真是准呢。”

因是新年两个人也烫了一壶酒,拿茉莉花骨朵儿浸的,又香又甜,蓉姐儿闹了要吃,徐娘子自家是个有量的,这甜水似的酒于她不过润润喉咙,拿了一钟凑到蓉姐儿嘴边,就了她的手喝完了。

两个妇人倒有好几个下酒菜,全是秀娘预备下给王四郎的,切的肚丝,拌了木耳,炒的花生,还有鲊过的小鱼,说说笑笑,下去了一多半儿。

蓉姐儿吃了钟酒,头晕晕的,脸蛋通红,她本来就细白,脸上一红就跟年画上两团红晕的福娃娃一般,怎的也不肯上床,犟起来抱着猫儿不肯放。

秀娘笑的跌脚:“这是撒起酒疯来了。”又推徐娘子:“你怎生给她喝这样多,拿了筷子沾些甜味儿给她尝尝便罢了。”

一错眼儿不见她,她自家爬到了床上,旧年还上去的床板,今年踩着脚踏爬上去,把床上叠起来的锦被儿拉下来围成一圈,团在这个小圈子里睡了,大白知道不能上秀娘的床,蹲在脚踏上陪她。

夜里又下起雪来,指甲大的雪片直往下落,徐娘子告辞回去,秀娘拿门栓插上门,搓了手正在关上房门,外头的大门“啪啪”直响,结在门背上的霜花扑簌簌的往下落。

秀娘扰了扰锦袄,走到门边问了声:“谁?”

门外头是王四郎的声儿:“秀娘,开门!”他声音里满是欢喜,秀娘一听顾不得路滑奔出去开门,王四郎裹了一身的皮袄子,戴了毡帽,只露两只眼睛,看见她就乐呵呵的笑,看见她穿是薄,赶紧叫她进去。

往后喊上一声:“算盘,赶紧把箱子搬进来。”

秀娘在站屋里看着东西一箱箱搬进来,她原想叫王四郎摆到梅姐儿屋子里,王四郎却摆了手叫搬到堂屋,统共四只箱笼,还有皮包,连人带东西整三车。

东西卸完了,算盘支了银两,几个赶车的往大车店去,盘算站在外头吱吱唔唔,王四郎这才一拍脑门,挥了挥手。

算盘到门外头领了个人进来,那人走到院儿里,秀娘才瞧见,是个细条条的纤巧女子,见了秀娘就是一福,头压得低低的,王四郎指了她:“这个,是玉娘。”

第34章 承身世玉娘垂泪

秀娘再没想到丈夫会带一个回来,她站在门边,身子还靠着王四郎,指尖不住打颤,原听那起子闲妇绕舌头,嘴嘴舌舌的也听了许多风话,甚么贩货客商发了财的都在外头讨小;甚么还有那娶了一房两边瞒住置上两个家的;什么正头娘子丢脑后外头带的倒是心肝宝。

这些个秀娘全没放在心上,丈夫是个甚样的人她肚里明白,回回捎信来都夹着银钱,又给她跟女儿两个置下这许多东西,闲话只当耳边风吹,还要笑一笑那起人见不得别个好。

算盘头一抬又缩回去不敢说话,秀娘哑了半晌才开口:“屋子浅,你便西首那屋吧,梅姐儿在爹那里,我还想着过几日去接她呢。”

心里的欢喜褪的干干净净,也不拿正眼看那立在阶下的女人,转了头给王四郎脱掉大衣裳,一颗心像给黄连汁浸透了,恁般的苦也要安排酒菜饭食,刚给四郎挂上衣裳,扭了身问他:“赶得这样急,怕是没用饭罢,我去治两个菜,蓉姐儿在里头睡了。”

这个叫贞娘的女子赶紧上前一步:“太太吩咐奴就是了,奴也造得汤水的。”她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好似叫风一吹便给吹化了,又扭了身子行礼,秀娘打眼儿一扫便知道不是个好出身的。

算盘咽了口唾沫跪在外头给秀娘磕头:“小的算盘,太太有甚事吩咐小的做。”

秀娘被这一茬惊着了,王四郎摘了帽子拍掉上头的雪花儿,瞧见桌上还摆着几个小菜,拿手拈着吃了,嘴里啧啧有声:“还是你这拌菜做得好,外头且没这味儿,让他们去做,你来跟我说说话儿。”

算盘得了这声儿把头一张就看见了厨房,打开门烧起火来,跟玉娘两个先暖了暖身子,玉娘瞧见灶上排得齐齐整整的腊肉腊鸭子,灶里头有一碗蒸过的风鸡,柴米各色都是摆的齐全,知道秀娘是个精细的人儿,有心显一显本事,从冷水碗里捞了块豆腐出来。

算盘正挨在窗边,开了道细缝去看堂屋里的光亮,他拿眼儿睨了下玉娘,知道里头一定好不了,又想着老爷是个恁精的人,怎的这上头看不破,不尽早儿把玉娘的身世合盘托出,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

秀娘给王四郎烫了壶酒儿,炉子就在堂前,把热汤又滚了滚,给王四郎添了一碗,王四郎喝了两钟儿才觉得身上有了些暖气,秀娘把牙一咬,问道:“那两个是怎么个章程。”

王四郎往嘴里抛着花生米,把香菜豆干挟到一边儿,专捡肚丝儿吃,嚼了满满一口才道:“那个是陈大哥给的小厮,用着顺手给带了回来。”

秀娘咬了唇儿不作声,想来那个玉娘也是陈客商给的,就不知是不是也有用着顺手带回来一说。王四郎抬头看见秀娘脸色不好,哈哈一笑:“那一个倒也是他送的。”

做生意一半儿在酒场上,一半儿在粉头房里,这个玉娘便是那弹唱的,王四郎几个才坐下,她也不往别人身上挨,只坐在他下首,给他挟菜添酒,到得众人酒都多了,扶着粉头就要进房,王四郎尴尬坐着,她才跪下来哭求。

一进门她就听见王四郎是江州府人,被一管乡音触动了心肠,千请万托的求王四郎给泺水送信,她五岁多上头叫人拐了,这家暗门子里呆几年,那家娼院又呆几年,一路转卖到了四川。

当时年小本不记得家乡何处,卖到门子里先在灶下烧火,又学弹唱,七八岁上下就穿红着绿的托了盘儿上菜,有回给客人端酒,说了两句,那客人便道这丫头还是个泺水人啊。

从此记得牢牢的,一门心思想着回家,年纪一日日的长,老鸨哪里会放着个摇钱树只叫她开花不结果,学的一身吹弹唱打,朝迎暮送浑浑过了两三年,为着陈客商席上一声戏言,说王四郎看中那个就给赎了身叫他带回泺水去,这才又勾动心事。

王四郎本只欲给她捎个信,托了人寻一寻,出来这些年,家也不知道在哪儿,姓甚名谁俱不记得,又没甚记认,大海里头捞针,实属不易,能不能寻得着还看她命里有没有这个福份。

谁知叫陈客商听了满耳,他是个多事儿的,自家脱不得个色字,只以为旁人也是一样,玉娘在行院里就不得宠爱,只因不肯与人过份调笑,来找乐子的爷们哪个不欲寻个千灵百巧的,她不奉承自有人奉承,妈妈听见有人愿给玉娘赎身,不好也将她夸个满口,用了八十两银子,赎了她出来。

走的时候扣了她这些年体己钱,如今带来的这点子行李还是领回去叫陈大姐办的,为着这个,陈大姐派身边的管事老妈妈把玉娘叫过去教了四五日的规矩。

“怎的,你莫不是当她是我买来给你倒洗脚水的?”王四郎原就不会吃酒,出去了也不曾长进,几杯酒一吃就满脸通红,不等玉娘算盘两个把菜治上来,就掀了帘子要进屋去。

秀娘听见这番话倒不作声,思想一回若是自己的女儿被人拐了去,不定怎么样的苦呢,走上前去想把蓉姐儿抱起来想把她带到西厢里去睡,王四郎却拿两根手指头捏牢蓉姐儿的鼻子,把她闹醒了。

蓉姐儿醒了也不曾哭,迷迷蒙蒙的瞧了王四郎,他比原来黑壮得多了,蓉姐儿又是一年没见他了,乍看之下竟不出声儿。

秀娘把她抱起来颠一颠,指了王四郎问:“这是谁呀?”

蓉姐儿两只手搂住秀娘的脖子,把头贴在她肩上,压低了头,一半儿藏在秀娘怀里,露了一只眼睛睨着王四郎,娇娇的喊声儿:“爹。”

王四郎把她抱过去往上抛了两下,一家子人乐成一团,大白以为王四郎要把蓉姐儿扔下来,绕着他的脚拿爪子去扒拉,蹲身跳起来,一爪子拍在王四郎腰上,若不是穿的厚,定要给抓出血来。

“大白,不许闹!”蓉姐儿伸了指头教训它,她给王四郎一闹人又精神起来,穿了鞋子往堂前跑,爬到椅子上摸了鲊小鱼儿给大白吃。

大白歪着头咬鱼干,一个吃尽了又要另一个,蓉姐儿把小手指头伸过去骗它,它只闻一闻,伸了舌头舔舔她,一人一猫玩成一团。

等玉娘把端了一碗火腿儿干丝进来的时候,王四郎已经倒在床上睡了,秀娘跪在踏脚上给他脱鞋子,蓉姐儿不识得玉娘,她还没进屋来呢,蓉姐儿就立在椅子上站直了,平视着玉娘,伸手点住她,虎着脸说:“你是谁!怎的在我家!”连大白都立住了,弓起背喉咙口里“呼呼”出声。

玉娘正觉尴尬,秀娘自里头出来,阖上帘儿摸摸蓉姐的头:“这是玉娘,是你爹从四川带回来寻亲的。”说着冲她笑一笑,玉娘眼圈一红,就要淌下泪来。

她自家也知道,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了来,若是遇上个狠心的主家婆,少不得要讨一顿打的,不成想秀娘竟好声好气儿的同她说话。

她手里端了碗,一摆上桌就跪下来,哭得痛人肝肠:“奴并没甚个指望,从那地界挣脱出来就是不易,太太只拿我当个佣人使唤便是,烧灶浆洗织布绣花奴都使得的。”

秀娘把她拉扯起来,看见算盘在外头立着不敢进来,打量了回还真没他睡的地方,西首的屋子打通了租出去的,又不能叫这两人睡在一个屋,只好叫他睡在厅堂里。

秀娘先叫玉娘止了哭声,招招手儿把算盘叫进来,到西厢房抱了被子铺盖:“委屈你打个地铺儿,把门关严了烧着炭盆儿,明儿再叫人来隔屋子。”

算盘立在外头冻得耳朵都红了,吸一吸鼻子道:“太太慈悲。”两手合什了作拜,抱了铺盖在墙角铺上,知道她们要说私房话,待要拢了耳朵不听,秀娘又道:“你随我来,我带你瞧瞧你的屋子。”

说着抱了蓉姐儿,带着玉娘去了院里的西首的屋子,算盘赶紧跟上去在屋子里点了个炭盆,新粉过的屋子刚上了桐油的家具,玉娘再没想着自己还能住这样好的屋子,她在陈府是跟下人住在一处的。

秀娘看她穿的戴都寻常,知道是陈大姐办的,倒佩服她的手段,笑一回说:“这是我小姑子的屋儿,去了公爹家过年,没几日就要回来的,你且住着,明儿寻人买张现成的床来。”

玉娘赶紧摆了手:“奴睡地下就成,太太好性儿,奴更不能拿捏了,等姑小姐来了,奴给她守夜。”她一路跟着回来都怕王四郎家里是个母老虎,身契儿在她手里捏着,这回若再被卖了,又不知道流落何处。

她睨眼瞧着秀娘良善咬了唇儿开口:“奴自小被卖,鸨妈也不知打断了多少藤条儿,只有回家一个想头,若能成全了,奴后半辈子只给太太念佛。”

“你如今多少春秋了?”秀娘见她面嫩得很,问一声果然只道才一十八岁,只不过比秀娘小上两岁,便在外头辗转了十几个寒暑,原来的家人模样儿俱不记得了,说要找又从哪里下手。

“奴记得门前有一棵玉兰花树,春日里开花抬眼密密麻麻全是花盏,几人合抱都抱不过来的,奴的娘亲还捡了花瓣儿裹面炸给奴吃。邻居里头有个脸上长痦子的,常抱了我在河边玩儿,其余的就不记着了。”玉娘绞了衣带又要哭:“若能叫我再见娘一面,便是立时死了也甘愿的。”

进了行院的女孩儿,似玉娘这样被拐的,倒一直记着要回家,若是那被亲爹娘卖掉的,反倒安心实意的做了粉头,玉娘与那些个全处不来,几家行院转手卖,这么些年都一意儿要寻亲回家。

说得秀娘眼圈也跟着红了,倒陪出几两眼泪去,抚了她的手掌:“你既是一门心思走正途的,我便托了亲戚帮你问,都十多年过去了,山海不变,树也不知留不留得住,就今年看灯花的时候,石桥还塌过一回呢。”

玉娘这回磕在地上再不肯起来:“若寻得着,我给太太吃长斋,若寻不着,太太只当我是十两银子买来的下人待。”

秀娘安抚住她,回了屋看见桌上摆的大汤碗,那豆腐切得发丝一般细,底下衬着火腿蒸出来的,拿筷子挑了一根,冷透了还带足了鲜味。她一时发愁,再可怜她也不能留她在家里,还是明儿去见了潘氏再讨主意。

第35章 算旧帐四郎显富

王四郎第二日就带了算盘去泺水乡下王家塘,秀娘劝他:“哪里就急这两三日的,眼看着要年关了,你这些日子不着家,还不赶紧歇歇,爹那里也还是要去一回的。”

“正是拖了一年才不能再拖,旧帐拖过年不吉利,没的叫人大年初一就念叨我欠帐不还。”他又穿上皮袄子,把一个荷包儿塞给秀娘:“那箱子里的东西你清一清,有给各家的礼。”

昨儿夜里回来的晚,几只箱子都摆在堂前,还没来得及开箱子,秀娘打开荷包取了一串儿钥匙,一个个的捅开锁眼儿。

四只箱子里除开一只专摆了绸布,其余三只都是王四郎带回来要卖的货,黑乎乎直呛鼻子,也不知道是药材还是香料。秀娘一匹匹看验绸段,翻开几匹才瞧见下面还压着一只小箱子,试了几回没有一把钥匙对的上的,摇一摇叮当作响,知道里头是金银,还是拿绸压上了,一个个重又落了锁,直等王四郎回来再分东西。

玉娘早早起来烧灶,治了一桌子小菜,把昨天秀娘煮的腊八粥添水热过了端上来,看见王四郎起身就缩身躲到厨下,要论看眉眼儿高低再比不过行院里出身的,秀娘能收容她本就不易,但触了人眼将她卖了,就全完指望了。

王四郎走了,玉娘才出来,秀娘有意问问陈家的情形,叫她一处吃饭,玉娘怎么也不肯:“奴给太太捧碗。”

“我这儿不兴这个,你也瞧见了,我们原也不是什么大富之家,没那些个调三作死的规矩,你站着我且吃不下呢。”听秀娘这样说了,玉娘才敢坐了小半边椅子,垂了头捧着碗喝粥。

“陈家是个怎样的情状,多赖他家的提携,不然四郎也做不成生意。”昨儿匆忙,也没细看,如今打眼瞧过去,玉娘的长相未多出彩,还比不得丽娘的相貌,不过胜在意态可怜,自家觉得低人一等,不敢正眼儿瞧人,低了头斜签着身子,自有一股子风致。

玉娘垂了头:“回太太的话,陈家倒是有规矩的人家,门风顶严的,我瞧着好几个如我一般出身的姨娘,全都叫大姑娘看得牢牢的,平日里什么时候出花园子,哪些人能去哪些不能去,都是有定例的。”

陈大姐的手段,玉娘头一日就见识过了,她才进门就被几个管事妈妈叫过去,站在廊下讲规矩,王四郎跟着陈仁义出门贩盐绸,一出半年多,她就学了半年多的规矩,同丫环一起行坐起卧,人也黑了,皮也粗了。

蓉姐儿在里间叫娘,玉娘赶紧摆了碗去端热水来,她这侍候人的功夫是专学过的,秀娘才给蓉姐儿穿上袄子,她已经端了水来,细声细气的说:“水都试过了,不烫的。”在陈家专学一套怎么侍候人的功夫,梳头描眉穿衣脱鞋,连端上来的热汤要兑凉水也要用烧滚了晾凉的,不能叫姐儿太太们碰生水。

秀娘见她殷勤小心,心里那点郁气也散了,街她和善一笑,蓉姐儿眨巴着大眼,把脚伸过去,玉娘从袖里掏出双大红绸的新鞋子,她在来的路上就做得了,估摸着小女孩儿的脚寸,上头还绣了鹦鹉扣樱桃,虽比不得王四郎专找绣娘做的强,也很能看了,怪道说自己绣花也来得。

蓉姐儿“咦”一声,抬了腿儿看着新鞋子,暖暖和和,穿在脚上正好,她抬头皱了小鼻子笑,大白听见她的声音从外头跑进来,三步一跳蹲在柜上“喵呜喵呜”的叫。

趁着天色还早,秀娘带着蓉姐儿玉娘一起回了娘家,潘氏开了门抱过蓉姐儿香一口,才要笑就见玉娘立在秀娘身后,她把眼儿一睨,迎了她们进来,玉娘自到灶下帮着兰娘烧柴,潘氏一把扯了女儿的袖子:“这是哪个?瞧着可不似正经人家出身。”

“还是娘老道,这一个,是四郎带家来的。”秀娘蹙了眉毛不知如何开口,潘氏抽一口气就要骂:“混帐王八羔子,你守得这样苦,他发达了就讨小,看我啐上他的脑门心!”说着撸袖子就要出门。

秀娘拦了她,拉到小屋中把玉娘的身世说了:“叫人骨肉团圆也总是一场功德,待托了人寻一寻她的家人。”

潘氏跌足大叹,伸了指头点上秀娘的脑门:“怎的嫁了人倒蠢顿起来,初初来时想着家,若是住久了不想走怎办,行院里头哪一个不是九条尾巴的狐狸精托生,眼睛里头倒着长钩子,等两人做下事来,你不容也得容,这会儿便不能叫她进门!”

秀娘心中我隐忧全叫潘氏说中了,她咬了唇儿作难:“这怎生好,都已经家来了,难道还能赶出去不成,她一心想着要回家,都已经到了泺水,再把她卖了,心里不定怎么恨呢,也是可怜见儿的。”

这个玉娘还真没处搁了,潘氏嘬嘬嘴儿把眼一眯:“既是这样,不若就给她正经出身,就叫她在这儿住下,说是你爹在灈州来投奔的亲戚,若寻得找呢,咱们就痛痛快快的把人送回去,也结个善缘,若是寻不着,我作主将她配了人,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她就是个猢狲也别想翻天!”

秀娘一听蹙着的眉心就开了:“到底是娘主意多,我愁了一晚上呢。”

“我吃了几年盐,你吃了几年盐,不怕,今儿就把她留下,住你这个屋里,等明儿我就到外头去说,是本家的亲戚,家里人死得绝了,来投靠的。”

秀娘又把玉娘叫到屋里:“也是为着你着想,你那个出身总不好到处宣扬的。”玉娘跪下来冲着潘氏磕了几个头,哭得满脸是泪:“苦了这十多年,天幸叫奴碰上好人家。”

潘氏一把将她拉起来:“我年岁长你这些个,受你的头也不过份,我且有话说呢,你这张口闭口可不能再奴啊奴的,到外头只说你年轻新寡,没儿女也没傍身的才来投亲,正了眼儿瞧人,立稳喽!”

玉娘一听满面通红,她在陈家学了这么长时间的规矩,各处都差得八九不离十,只有神态还改不过来,瞧着就弱。

她晓得自家这样不正气,可十多年学的就是这个,怎样看人,怎样递酒,怎么掏汗巾子,又怎么抹泪儿撒娇,全是几家的假母一项项拿着藤条儿教下来的,歌乐好学,形神难摹,学了这些年,一时半会的要改并不容易。

玉娘低声应了,她也知道这是潘氏防着她呢,低眉顺眼的立起来,潘氏拍了大腿就把辈份定下来:“你往后就叫我婶娘,跟我这几个儿女全是平辈儿,我儿子是打大件的木匠,走街串巷的探问起来也便宜。”

等王四郎回来,秀娘治了饭端出来,知道他馋她做的小菜儿,专做了一笼裹肉馅的小饺儿,肉馅调得嫩嫩的,等他家来将将蒸熟,王四郎一闻见味儿就进了厨房,拿筷子挟了塞进嘴里,一边呼热情一边嚼了往下咽。

“也不怕烫掉了舌头!”秀娘又是笑又是恼,挟起一个吹凉了送到他嘴边儿,王四郎就了半碟子醋吃了个干净,蓉姐儿捧着小碗出来再要一个,看见一笼都空了,瞪大眼儿脆叫一声:“爹!”

王四郎叫一声:“算盘,赶紧把包子拿出来。”他回来这一路上正巧看见曹婆婆包子铺挂的幡子,猛得想起年初抱了蓉姐儿站在桥边,答应给她买鸭脯子肉包吃,捡那刚出笼的买了四只,个个都有拳头大,蓉姐儿捧上一个半张脸都不见了。

小手捏了包子直啃,大白绕了她团团转,蓉姐儿知道沈氏不许,悄悄走到廊下,从里头挖了块肉给大白吃。

秀娘把两个摆到蒸笼里,拿一个给算盘:“你也饿了罢,先吃起来,再有一会子才开饭呢。”算盘受宠若惊,他跟了王四郎后,一直老爷老爷的叫,王四郎待他没这么些个规矩,此时秀娘又待他亲厚,眼轮儿一红,捧了包子到廊下去。

蓉姐儿没见过算盘,走到他面前仰脸看他:“你是谁呀?”

算盘赶紧蹲了身,满脸堆了笑,从口袋里摸出个小皮鼓来,他知道老爷太太只有姑娘一个,看那置东西的劲头儿是当眼睛珠子看呢,心思一活动自家摸出钱来买了皮鼓给蓉姐儿:“大姑娘,我是算盘。”

“拨珠子那个么?你也不圆呀。”

“帐都清了?”秀娘看看外头算盘正逗蓉姐儿玩,给王四郎抻了抻衣裳,见他点了头才道:“我把玉娘留在娘家了,只说是本家来的投亲的,她好容易挣出来,再说是行院里的,往后难嫁呢,我可探问过了,她的意思是寻不着亲人,就要嫁人的。”

王四郎摆了摆手:“要个甚都随她,原就是陈大哥赎来的,身契儿你先收了,若能寻着自然好,寻不着,出门子的时候再还给她。”说完这句就丢到脑后:“等明儿,你跟我一处去下爹那儿。”

秀娘说起来就生气:“咱们家蓉姐儿,差点叫那边两个给弄丢了,要不是徐家娘子,说不得也要被拐。”每回想起来都觉着后怕:“说是不把她糖吃,那两个都有,单少了她的。找回来还吃一句说嘴,说她小人家家气性太大,爹还说呢,这把脾气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王四郎冷笑一声:“也罢,既着这么,明儿倒要刺瞎她的眼!”说着进屋开了箱子,从绸缎下头翻出毛衣裳来:“这件猞猁皮是给你的,还有一块整料子,你给蓉姐儿做了毛衣裳穿,这小匣子里是头面,我预备着过了年典间新屋,买几房人家,咱们不说五进的院落,三进还是置得着的。”

秀娘结巴一声:“你给我透个底儿,这回,到底带家来多少?我心里也好有个数儿。”

王四郎坐在椅上长腿一伸,伸了个巴掌出来,秀娘抽一口气,抖了声儿问:“五百?”

“啧,小家子气儿,再加一个!”王四郎得意洋洋,秀娘一口气抽的接不上,捂了心口顺了两回才道:“五,五千?”见着丈夫点了下巴,往后一跌坐在椅上,半日回不过神来。

第36章 乍富贵门庭若市

既是锦衣还乡,就没有藏着掖着不叫人知道的道理,王四郎安心要刺人的眼,叫那些往常瞧不上他的全都弹眼落睛,趁着年前收拾了一箱子东西,叫算盘雇了大车,带了秀娘蓉姐儿去王家。

王四郎跟车夫坐在一处,算盘跟在车边跑,娘儿俩坐在车里,蓉姐儿长那么大还没坐过大车,往常只听俊哥儿说起过,这回轮着自家坐了,立在坐墩上掀了帘子直稀罕,半个头都恨不得探到帘子外头去。

“娘!转糖画儿!”蓉姐儿手指头刚伸出去,算盘就小跑着去买了来,从窗帘儿外头递进来,笑呵呵的喘气:“姐儿吃。”

蓉姐儿还懵懂,不知道下人是个甚说头,四岁的娃儿揪住了不放,连声问个不住“你家呢?你住咱们家么?那你娘怎么办?”。

问得算盘眼圈儿都红了,蓉姐儿知道哭就是伤心了,怯生生低了头看他,皱了眉毛拿小手拍拍他的胳膊:“那你就住我家罢,

蓉姐儿转回身来看看秀娘,见她点了头才把算盘手里的糖画接过来,伸了舌头小心翼翼的舔,那糖画儿拉了细细长长的蜜丝,力气一大就断了。

行到生果铺又停下来打包了几个食盒,椒盐果馅儿的蒸饼子,芝麻玫瑰的四色酥糖,炸得酥脆撒了细糖粉沫儿的巧果,还有裹了蜜的沙枣儿,满满两匣子点心堆到车上。

蓉姐儿一手拿了糖画儿,一手去掀那果匣盖子,秀娘咳嗽一声,她赶紧放了手,缩到秀娘身边脸红起来,自家辩解道:“看看!”这些个早两日她就吃得腻了。

原来秀娘还拘着她,手头松了也不似高家那样日日点心果子的不离手,她要吃个甚,须得听话了乖了,才拿了铜板买上一两个解馋。

王四郎家来却开了她的禁,外头各色的点心一盒盒的家来,虎皮花生奶白葡萄,蓉姐儿才吃了一个边儿,算盘就跑出买了填补上。

还有那知道王四郎家来了,眼看着他富贵腾达,来沾光揩油的亲旧,平日走在路上碰见了还在低头装作没见着,这回一个个全涌了来,王家大开了门户迎这些人,说是说来送年礼儿的,好的进门的时候拎了段儿腊肠半只风鸡,歹的便只拿麻绳儿吊个一纸包的点心,个个出去的时候怀里都揣了红封儿,手头拎了四样果品点心。

回数多了,秀娘忍不住埋怨:“往日里哪一个招过咱们,如今一个个倒上门捞油,你也是,头一回做甚包了五百文,如今倒好,一个个倒似该得的。”

王四郎少有这样高兴的时候,听见秀娘埋怨还笑呵呵的:“就是那外头说书的先儿,请到家来也不止五百文的润口银,听他们这么一簸箕的话,只当是花钱买舒坦了。”

原来那捞草打狗偷瓜摸鱼儿的事如今倒被吹捧得是他有智有谋,也不知哪一家乡下亲戚,非说王四郎打小儿在他地里偷过瓜,说的绘声绘色,说他怎样学了猹偷瓜,偷了就在地里吃掉,把好好瓜掏开大半个,别个只当是畜生偷了去,流了一地儿的汁水。

“恁的精乖,我点了火去抓,守了几夜都不曾抓着了。”那亲戚说完喝了一大茶缸子的胡桃松子茶,这是算盘给点的,泺水出茶,茶叶在这儿卖得贱些,人人都是一大茶缸端在手里海了吃,到外头才晓得还有点茶这个说头。

加咸加甜实不如清茶好味,却胜在无人受用过,在王四郎家吃了这盏茶,回去便吹出了花儿,引得人家纷纷效仿,倒弃清茶不顾。

叫王四郎舒坦的还不止旁人夸他自小便与别个不同,也不知道哪一个在他面前说了王大郎叫人骗了的惨事儿。

王大郎叫人下套骗了本金,还倒赔出去八十多两银子,急赶着再往江州去追那客商,人玩了这一桩仙人跳,早早分了银子跑远了,等他去寻,人去楼空不说,那客栈里掌柜还扯了王大郎的领子叫他结清食宿钱。

王大郎哪里能肯,被几个伙伴揪了差点儿送官,不得已只好又贴出几两银子,那客商在他走后还呆了一日,不仅叫了粉头弹唱祝兴,还叫了一席五两银子的酒菜,全都被算到王大郎头上。

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江州离泺水这样近,再瞒也有人瞧见,坏事不传千里也能传个百里,何况泺水离江州府还没百里这样远,一来二去,镇子里到外头走动的都晓得王大郎叫人骗的血本无归。

王四郎一面听一面笑,假意出言帮着回护几句,那起子帮闲哪有不明白的道理,知道他心头乐意听,越说越狠,把个王大郎踩到了泥地里。

穷居闹市无人问,如今富了门坎都被踩薄了几层,到家只歇了半日,买家来的半斤红枣煮的甜汤喝得精光。

沈氏一人忙不过来,王四郎有意去买个小丫头,要那能吃苦会做活的,可家里地方浅,再买个人进来更不知道住在哪里,暂且按下,待过了年典屋子的时候一处买进来。

“那些个大门大户里的姑娘身边跟了十几二十多个婆子丫头,连拈个花儿也有两个人打理,等典了屋子,也跟高家似的,买两个人来,侍候你跟蓉姐儿。”王四郎也不光是招待这些个穷亲戚,拐出十里地去了,就因为姓个王全来攀亲。

他是专门想从里头寻一个帮他办事儿的,带回来这些钱预备下有半儿要置地,既要买田买地,就要熟门熟路的,一亩产多少稻多少茶,都要有个会来事儿的看着,至多叫那人抽头赚个几两中人钱。

这些人里头他看中本家一个表哥,原在乡里也是个串子,便是这样的人能办事,既要买人家的田地,自然相连的最好,东一片西一片,丈量起来不易,还要多雇几个人守。

这事儿还得跟王老爷商量一声,一则他在乡里的根基比自家不知深了多少,由他开口更便宜些,二则听得他买田买地,也不知朱氏要怎么个心疼法儿。

原来王四郎一家往王老爷住处是越行越皱眉,这回他坐在车上越是靠近紫帽儿街,越是笑得春风得意,跳下车叫那车夫在后巷子里头等着,算盘一个人拎食盒去拍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