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氏应的门,打眼一看只当是给王老爷送礼来的,往后一扫,才瞧见王四郎笑盈盈的立在后头,蓉姐儿叫他抱在怀里,大红簇新的缎子裙儿,腰上还挂了个金打的香球儿。

秀娘身上更是宝气逼人,花凤缕金的大红裙儿,凤钗双插闹妆儿一样不少,全是金镶宝石的,胸前还戴了金玲珑的领儿,往门前一站,阴天里没日头都晃人的眼。

苏氏肚里直泛酸水儿,扯了两边的皮笑,一句话儿都说不出,带到院里了才道:“一向少见你来,想是成了富家太太,门儿都少迈了。”

秀娘这身穿戴,是王四郎挑好的,恨不得叫她把一套头面都插戴齐了,秀娘没依,七件里头只挑了三件,这三件也叫苏氏眼睛珠子直瞪,一面走一面回道,差一点儿就撞到照壁的角上。

朱氏迎出来也是一惊,只听说王四郎在外头如何如何的大发了,还当着一多半和都叫人吹起来的,又不是家中种了摇钱树,哪这般容易就捡着金元宝,还隐隐存了看笑话的心意在。

此时一看便如苏氏般抽一口气儿,冷气咽进去差点儿打嗝,脸皮扯了好几下才带出笑影儿来,指派朱氏:“赶紧的,怎还不上甜汤儿。”

宝妞瞧见蓉姐儿耳朵眼里扎了个兰花样儿的金钉子,又看她身上系了香球,一动便叮叮当当响个不住,走过去要扯她的,蓉姐儿自然不依,两个小娃儿拉扯一回,蓉姐儿手一松,金香球“咚”的一声滚在地上,里头盛的香粉珠儿撒了一地,听声儿竟是实心的。

朱氏唬起脸,宝妞斜了眼儿到灶下去找苏氏,王老爷趿了鞋子出来,他自然也是高兴的,脸上却不表露,跟王四郎两个坐在一处,用些甜茶,说一回各地的风俗人情。

那头秀娘正开了箱子:“这一样是给爹做衣裳的,这块皮子给爹做一双靴,还这块大毛料子,知道爹腿脚肿,正好剪了做家常鞋子穿。”

来来回回全是给王老爷的东西,朱氏又是一阵心口疼,一样样拿出来再一件件装回去,只有几样花粉是带给她跟苏氏的。

梅姐儿欢欢喜喜从楼上下来,一把抱住秀娘的胳膊:“嫂子,我家去了罢!”秀娘一点头,她脸上的笑遮也遮不住,当了朱氏的面便亲亲热热的挨住秀娘:“我又描了好些个花样子,等家去了,嫂子教我绣。”

朱氏脸上当时便不好看起来,梅姐儿跟这儿住了一年,她就是再蠢也不会明面儿上苛待她,衣裳首饰样样也没短了她去。

一季两套衣裳的做着,打首饰也给她分些小零件儿,竟不识她的好,心里原就存了气,话自然说的重些:“咦,你爹还留到你到元宵呢,再多住些时日。”

梅姐儿怔住,拿眼儿去睨秀娘,胳膊轻轻摇她,秀娘也想叫梅姐儿赶紧家去,她一个人着实忙不过来:“好些日子不在一处,我也想她呢,叫她回去住上三五个月,再来爹跟前尽孝。”

王老爷从怀里掏出早早就写好的信:“你既要往九江跑,那儿恰有我一个同年在,如今正在钞关司供职的,你拿了我的信,带上礼走动一番,有个拖迟延后的,也好帮你上下疏通。”

钞关司便是收关税的地方,品阶不大油水却足,王四郎跟着陈仁义走动过好几回,回回都叫刮了一层油去,不成想亲爹还有同年在里头做官,这便是大大的便利,便是往常不走这条道儿,也往这处行去了,他接过来道谢,父子两个从未说这么些话。

苏氏探头进来瞧着不对,赶紧乐乐呵呵的笑着进来:“爹,饭得了,摆席罢。”

第37章 迁家 园夫妻夜话

夜里家来秀娘对着水银镜卸了钗环,把凤钗闹妆儿锁到柜子里头,单留了发插家常戴,王四郎瞧着她那小心的劲头哧的笑出声:“要不要叫锁匠打个大铜锁,这前前后后的柜子都叫插上。”

秀娘嗔他一眼,扭了头,脸上止不住的喜意:“你是没瞧见那边儿的脸色,我这儿才开了箱子,她那头都狠不得钻进去,你也是,年礼办得也太落人眼了。”箱子里的东西全是给王老爷的,其余几个全没份儿,苏氏的脸都绿了。

“那边几个同我有甚个相干,难不成住了几年就只把自个儿当成姓王的?”王四郎如今腰粗气大,这些话忍在心里十多年,到今日总算是能一吐而快。

王大郎与他连个襟兄弟都不如,朱氏更是可恨,就是家里的银米多的摆不住,他也绝不便宜这两个东西。

“理儿是这个没错,可桃姐儿总是爹的骨肉,你怎的连她的也没备下。”还是秀娘偷偷拿了一枝发钗当作年礼,明面儿做的跟给梅姐儿的一般无二。

“你偏这样好性儿,妹妹?哪一个的妹妹,我再不认的,毒妇养活出来的能有甚个好。”王四郎冷哼一声:“她若存了半分好心,也就不会伤嗓子,往后恐怕再贴了银子也没人肯娶回家去。”

桃姐儿自伤了嗓子,便只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连门坎都不迈,就怕吃人耻笑,朱氏在楼下喊了她好几声,她就是不下来吃年饭。

说起来她嗓子伤了跟蓉姐儿走失沾了边儿,秀娘已经少去,每回去了,她连脸儿都不露,单有一回叫秀娘瞧见她阴着脸儿站在卷棚柱子边,看着蓉姐儿在卷棚里头拍花牌。

自此秀娘再不带蓉姐儿去,便是王老爷再催,也只推三推四,哪怕是节里必要去拜会的,也抱了蓉姐儿不脱手,把孩子看得紧紧的。

“她这嗓子怕是要赖上咱家蓉姐儿,我瞧见一回,就怕她生出歹念来,这才多大,瞧人的眼神我都害怕。”秀娘蹙了眉头:“这回连脸都不露了,她那个气性,怪唬人的。”

王四郎自然知道前情后因,他原也没拿那一门的当亲戚,如今自己挣了出来,又怎么还肯看人的脸色:“不爱去便少去,一个个恁的脸大,竟有脸拉扯了我叫我带着那个杀材跑货。”

年礼不如朱氏苏氏的意,这两个忍着不说,在年席上头开口央了王四郎,要他带了王大郎出去贩货,朱氏端了酒盅儿敬他,脸上团团的笑意,眼睛眯成一道缝儿:“四郎啊,上阵还要父子兵呢,外头跑货你们兄弟两个相互照应着,总比一个人天南海北的孤身上路要好的多,再不济还能帮你打水叫饭呢。”

换作原来的王四郎恨不能一口啐到她脸上,这回却执了酒盅儿一口一口的抿掉半杯子,吊足了朱氏的心才笑着点了头:“原倒有一桩买卖要烦他相帮,可我才家来没两日,便听说江州那出仙人跳。”

眼看着朱氏那笑脸儿变成煞白,苏氏立起来把盏倒酒:“全是那起子人胡咧咧,四郎再饮一杯,暖暖肚儿。”这两个还只当王老爷不知,外头早就传遍了的话,他不过不想管,闭了只眼儿过日子,听见儿子揭穿还不开口。

王四郎带了上好的浇白酒来,他正一口口抿了,嘴边“滋溜滋溜”作响,面前半碟子拌肚丝儿已经吃了一半儿,正拿筷子挟了猪耳朵吃,看见蓉姐儿绕着桌子躲宝妞,一把把她抱起来:“吃不吃?”捡了最大最肥一块,蓉姐儿吃得油乎乎的嘴儿,自己伸手拿筷子去沾杯子里酒喝。

不防竟是辣的,她哪里吃过白酒,还只当是家中常用的茉莉花酒,小小一张脸全皱起来,眼泪汪汪的吐了半截儿舌头,要哭不哭:“辣!”

把王老爷逗得哈哈笑,几个女人酒盅里倒是茉莉甜酒,无奈王老爷再怎么哄,蓉姐儿也不肯再吃了,挣着下了地,自家去点心盒边抓了蜜盖杮子饼吃。

朱氏眼见着王老爷不把王大郎当回事儿,心内气苦,但凡他能帮上一句,王四郎也不敢这样挤兑人。既男人靠不住,只好舍了这张脸:“原是旁人胡绉的,便是你在乡里也要置田置地,有了根本才好到外头去走动,大郎办这些原是一把好手,寻了中人哪有一句实话,不如叫他帮你跑腿儿打听。”

王大郎早在王四郎来之前就躲到外头去了,只说请了人喝酒,反正也不是正日子,王老爷不管,朱氏也知道叫儿子看着一向不对付的王四郎发达是拿刀子割他的心,只好放了他去,谁知这倒叫王老爷起意不帮。

外头的帮闲也是做的跑腿活计,照样要抽了油水,王大郎到底跟他住一处十多年,叫他去也是一样,可既他自个儿拉不下这张脸,王老爷也就丢开了手去。

不意王四郎竟然应了:“正好儿,我这几日还要去乡里买个茶园子,他若是肯,便替我跑这一回腿。”朱氏苏氏喜不自胜,一个挟菜一个倒酒殷勤无限。

秀娘忍了这一路到底忍不住,算盘烧了水端了盆开摆到门边,秀娘给他脱了靴子烫脚,王四郎两只脚儿浸了热水来回的搓,脸上也搭了块热巾子,秀娘抹了手儿道:“你怎么的能应下,那一家子比地里的水蛭还会吸血的,沾上的便脱不了身,有多少家当好这样蹧践。”

“我偏要看着他们低声下气的样儿!”一闭上眼儿就能瞧见朱氏是怎么把他们赶出来的,他是正经嫡出,还不比过外头带进来的拖油瓶儿:“我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来的。”王大郎是个什么德性,他最清楚,到外头四处宣扬自己是王老爷的儿子,各种攀关系扯脸皮,这一遭就要叫他脸面尽失。

“得放手时且放手罢,凭白搅个什么事非,咱们的日子眼见就好了,那起子只当是打秋风的穷亲戚,你高兴的把他三五个钱,不高兴了饶他一杯茶吃,哪里就要把事儿做绝了。”秀娘深知王四郎的性子,就算不是亲戚也还一个镇子住着,万事留一线,总有日后相见的时候:“该她报应的时候自有她的报应,你何苦伸这个手去。”

“你且看着罢。”王四郎不应,眯了眼儿把热巾子罩住脸,歪在床上阖了眼儿,秀娘知道不好,却劝他不住,心里又觉得他这是有由头的,平白受了这些年的窝囊气,但凡有些血性的,都要还报回去。

蓉姐儿早早睡了,她的屋里单烧了一个炭盆,大白窝在床边的小窝,里头搁了一件蓉姐儿穿不下的小袄给它当垫子。

算盘还在厅里打横铺地铺,秀娘把旧时用的棉被给了他盖,虽是旧的却是自家盖的,又厚又暖,再压上件衣裳,一点也不觉着冷,他翻了个身,把嘴也缩进被窝里头,当初管事来挑人的时候,别人都怕背井离乡,单他站了出来。

早早就被亲爹卖到人牙子那儿,五两身价的银子全用来讨了后娘,他留不留在那儿都失了根,府里这样多的人再冒不了尖儿,听说是要挑个小厮跟着老爷的朋友,他想也不曾想就应了,虽不似陈府那般富贵,可主人家是心慈的人,往后又要买屋买地,他前后殷勤的打点头,往后也混个管事当当。

算盘在被窝里头做着美梦,王四郎掀开热巾子,伸手拉了秀娘,两个挨在一处:“我原想去江州府盘个茶叶铺子回来,咱们一家子都迁到江州去,离了港口,出去也便利些。”

王四郎拿出王老爷给的信,在灯下不住摩挲,沉吟一刻再又开口:“如今一想,倒不如去九江,也盘下个茶叶铺子来,两边通了商路。”这条道走顺了,再捎些丝绸米虾,慢慢把生意做起来。

秀娘听见他又要走,眼圈儿一红:“才家来几天呐,又要走,咱们如今有这些也能过得了,置下院子买些田地,也是镇上的富户了,就别往外跑了罢。”外头山水险恶,若真有个好歹,她跟女儿要怎么过。

“你没上外头瞧过,眼皮子浅,这一遭我才知道什么叫作豪富,不说陈大哥家中,那商会里头的,光家里的宅院儿就要五千银子,一日日的花销流水更要百多两去,连那屋樑都是描了金的。院子里头堆的,水里游的,色-色都是没瞧见过的。”王四郎开了一回眼,原来定下的去江州,不觉就渐渐成到更远的地方去。

或是金陵城那富贵繁华地,或是苏州府那胭脂蚕米乡,到大江大湖里游了这一圈,泺水这个鱼池大点儿的地方盛不下他了。

秀娘靠在丈夫肩上垂头不语,她知道凡是丈夫起了性要做的事儿,便没有不去做的,成不成另说,这九江他是去定了。

王四郎早早倒在枕在打鼾,秀娘却睁了眼儿直望着帐子顶,一夜都睡得不稳,心里一时惦记这个一时又惦记那个,他没回来时她还全心全意的信他,到他带了这么些东西回来,秀娘这心反到稳不住了。

别个说的话再难听,却是世情,这回带回来是个心思正的,若再有下回,还能带回一个玉娘来?秀娘咬了唇儿不知如何是好,揪紧了一颗心,思来想去也没甚主意,横竖王四郎还要买田买地,怎么着也要等到年后再出门,还是回去跟娘亲姐姐讨个主意。

第二日起来,秀娘早早就去灶下煮粥,又叫算盘到外头买了油条来,从瓮子里倒了一碟儿虾子酱油,摆齐了围碟儿粥菜才进屋把蓉姐儿摇起来。

大白早早就闻见香味,正跳在蓉姐儿身上拿爪子拍她的脸“喵呜喵呜”叫个不住,蓉姐儿昨儿跑了一天,累得很了,身子直往被子里缩。

秀娘怕她踢被子,四周围的严严实实的,只露了个头,被大白吵得烦了还哼哼起来,秀娘一掌拍在她的小身子上:“赶紧起来了,今儿有你爱的鱼肉粥。”

第38章 吃年饭百相现形

今年的年饭破例在王四郎家摆了,在正日子摆了席请了几个姊妹,梅姐儿早早收拾了东西家来,王四郎差算盘到得兴楼叫了一桌三两银子的席面,家里再炖几个菜,这年饭就算吃下来了。

不过隔了一年,座上坐的也是一般人物,却再不是一样的光景。连王老爷都请了来,桂娘槿娘杏娘几个早早就带了孩子过来,桂娘照例炖了一瓮烧肉,纪二郎脸上带了笑,一路从衙后街端过来,非但半句怨言也无,还难得的给女儿买了糖人皮鼓贴花儿。

萝姐儿手里拎了些许东西,一进门就叫妹妹,桂娘疼她,这些个从来不缺,可亲爹给她买的又不一样,见了人就显摆。

就连昊哥儿也晓得规矩,眼巴巴瞧了空竹不敢伸手,只在院子里绕了卷棚一圈一圈的转儿,槿娘从屋里拿了漆盒儿出来,里头满满当当的点心细果,她伏身给昊哥儿抓了一大把,全塞到他口袋里,专挑那桃酥,金橘子饼儿,小福团子,把另几样常见的留下,再走到蓉姐萝姐身边,叫她们俩分。

大白恁得精怪,蓉姐儿手上有个甚的吃食,不消一刻它就从屋子里跃出来,喵喵叫了撒娇。昊哥儿一见跳上去就要揪它的尾巴。

大白轻巧一跳缩到蓉姐儿身后,蓉姐儿瞪大眼双手叉住腰:“不许!”她声儿一高,槿娘就看了过来,原来必是站定了看热闹的,这回三步上前一把拎过昊哥儿:“做甚惹你妹妹,不许胡闹。”

蓉姐儿眨巴眼睛瞧了,看见槿娘待她笑,也不觉得欢喜,抿了嘴儿蹲下身把大白抱起来,回到自己屋子里去,阖上了房门,只留萝姐儿在里头:“大白,你乖,不出去。”

汪文清这回没单给王老爷奉年帖,他从袖袋儿里头掏出两张来,一张给了老丈人,一张给了妻弟,口里还要假斯文,秀娘从未见他脸上这有样好的脸色。

想到他夫妻两个把个一两多的银子还伸手讨了去,又是作张又是作势,差了个娃儿跑腿,合演一出大戏,心里就有些过不去。这一家子都是薄情的,拜高踩低,连骨肉情分都不顾,此时知道有油水可捞,又做出这难看样子来。

秀娘扭了脸儿不去瞧他们,自家到灶下,把桂圆拿在手里剥壳儿装围碟,算盘一个忙得团团转,汪文清自己家没考中秀才,不过才当了个童生,就真把自己当成举人老爷了,看见有个小厮可着劲的使,一息要茶一息又要酒,还要嫌好作歹。

纪二郎倒老实,他如今还是个捕快,恁他怎么低眉顺眼,王老爷只压着不把他提上来,桂娘领了萝姐儿去央了几回,王老爷知道这个女儿扶不起,只点头不办事儿。

倒似拿着萝卜引驴拉磨,叫他看得见吃不着,只能一步一步往前使劲儿。这回子别说打骂,就是热气也不敢呵了一口去。

秀娘在灶下,听见两个娃娃在廊下说孩子话,萝姐儿兴兴头头的,大眼睛跟桂娘一般模样,黑眼珠子亮闪闪的有神:“我爹给买的。”说着指了头上的纱花儿:“这一个给你。”从荷包里头摸了朵一样的出来,蓉姐儿接过来,细细的手指拈了花梗转一圈儿,抬起头来对萝姐儿笑。

桂娘收了瓜子花生的壳儿进了灶下,脸上盈盈全是笑,她心里都是喜意,看见萝姐儿把花送给妹妹,笑得更欢:“喏,非要给她买了一匣子六枝的,我要拦了,他还不乐意,说是给别家闺女都有,咱家也要有。也不想想别家的都能说亲了,萝姐儿才多大点子。”

秀娘不好在这时候浇冷水,只好跟着笑:“可不是,瞧蓉姐儿的爹,这一身身的小衣裳又费工又

费料,上回还拿了块整料子要给她做斗蓬穿,她小人家家一个,哪里用穿这个。”

杏娘把女儿叫丈夫抱了,自家闪进厨房里来,见了锅就开盖,拿筷子挟桂娘做的大肉吃,她口里嚼了,嘴上还说:“嫂嫂也是,如今哥哥发达了,你就是当家太太,要我说,蓉姐儿穿这些哪里就费工费料子,往后她长大,菱姐儿不是也能穿。”

菱姐儿还抱在怀里,秀娘不好不接她的话头,只是笑:“我都给攒着,菱姐儿能穿的时候全给了她。”杏娘又拿筷子去挑了块厚片的猪头肉,桂娘赶紧抢下她的筷子:“还没上桌呢,吃空了多不好看。”

杏娘扯一扯嘴角:“哪里就吃空了,不是还叫了得兴楼的席面么。”

正说着,伙计送了席面来,一应红漆描金的食盒子,六个冷碟儿六个大菜,还有店里订席面摆的银酒器银著儿,一桌儿摆开来晃得人眼都花。

金银肘子,炸大虾丸,油炸烧骨,蒸得嫩嫩的野鸡脯子肉,这几样都寻常易得,难为一坛子糟鱼,是拿鲥鱼切了段儿,放在瓮子里糟的,拌上香油,隔了水蒸出来。

这东西价贵,三两银子一半儿是花在了这条鱼上,其余六冷六热六个碟儿,无非做的精致些,桂娘把自家做的菜也端上来,也不分甚男席女席了,一半儿围了女眷一半坐上男子,端了酒盅儿敬酒吃喝。

杏娘的丈夫还抱了女儿,菱姐儿踢了腿儿不肯睡在床上,一放下来就哭,他只好抱了颠个不住,杏娘自家坐着吃酒挟菜儿,还是桂娘说她:“你不去帮把手儿,他们爷们儿要碰杯呢。”

杏娘还磨蹭了不肯,秀娘原不耐烦跟他们一处坐,立起来走过去接了菱姐儿:“你们用罢,我抱会子。”梅姐儿赶紧站起来要接手:“嫂子去吃,我来抱。”

“你也真是!”桂娘还待再说妹妹,秀娘冲她眨眨眼儿,桂娘只好拿肉汤淘了饭,两三口吃尽了,去接秀娘的手:“你也去用,孩子我抱着。”

席上自然是各式各样儿的奉称话儿,槿娘只把王四郎夸上了天:“原生你的时候,咱们屋子里都有红光,我且记事儿了,给你接生的婆子说她这些年都没见过力气比你足的,不用人拍就挣扎着,差点儿都抱不住。”

王四郎还记着他是怎么出的泺水,待槿娘便淡淡的,倒着意问了几句纪二郎的差事,也有心刺他两句:“你这捕头一月能得个几钱银子,不如卸了差事,跟我跑货还多得些子。”

纪二郎志不在此,他不为着银钱,只想在这一方有些权威,满面堆了笑,把起盅儿:“四郎一向有出息,可叫我说着了,来来来,咱们干了这一壶儿。”

几家人把席面吃的干干净净,连那摆盘儿衬碟子的浸橄榄都叫杏娘嚼吃了,等伙计带了点心来收碟子,算盘摸了几十个钱作赏,端了猪油拌馅的小蒸饺儿,鸭脯子肉裹的烧卖,软香糕金橘饼,还有一大海碗的酒酿红白丸子汤。

还是连汤带水全都吃尽了,汪文清最甚,他最瘦肚皮小,哪里吃得了,却一样都不肯放过,单捡了烧卖小饺儿,把皮子拆了,专吃里头的肉,面前一碟子盛的全是面皮糯米。

一个个又吃又拿,王四郎还包了岁钱,每个红封里装了一两银子,就这样秀娘还见槿娘杏娘两个凑一处儿,捏了红封儿吱吱歪歪个不住。

待见梅姐儿的新闺房,两个更是不平,屋子原叫打通了赁出去养蚕,如今要烧碳又显屋子太阔,正当中立了架屏风,木头雕的梅兰竹菊,挨着床,好挡掉些冷气儿。

槿娘看一回啧一回嘴儿,杏娘一进屋子便哼了一声:“可真是越富越小气了,原来还给一百文呢,如今这样富了,竟只有一两银子,要我说便是各家给个一百两又有甚个说头了。”

梅姐儿只听不接口,槿娘杏娘两个挨在一处把今儿席上的菜都评品了一回:“我可听说这是下等席,且有那五两八两的怎的不喊了来,银钱沾不着,吃喝总要尽够的,嫂嫂忒小气了。”

梅姐儿耐不住回了句嘴儿:“若不是嫂嫂把得家,咱们这些年还不知怎生过呢,哥哥的银子还要到乡下买地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槿娘赶紧拉了她:“甚!要买地?买在哪儿?是不是本家?”

梅姐儿只知道要买地,再不晓得买的是水田还是茶田,摇头不知,又被槿娘点了头骂,杏娘插了回嘴儿:“我听说,那边养活的嗓子坏了?”

这两个又挨在一处幸灾乐祸:“该,前世不修的东西,投到她肚子里还能有这个什么好,往后看她往哪里说人家,若来问我,我便照直了说,连个阉鸡的嗓子都不如。”说着又挨在一处笑。

梅姐儿与姐姐们说不到一处,到灶下帮了桂娘洗碗,跟她挨在一处:“我瞧着姐夫脸上笑都多了,萝姐儿也是,三姐你总算熬出来了。”

桂娘抿了嘴儿笑个不住,往常这时候纪二郎早就不耐烦等她,早早家去了,如今却在外头喝了茶就着花生,她心里泛了蜜似的甜,湿手拢一拢头发:“想是我去岁捐的门坎,菩萨见我诚心呢。”

算盘没吃饱,没剩下多下菜,他原想拿汤淘了饭填饱肚皮便罢,秀娘看不过眼去,把了他钱叫他买大肉包子,算盘买了两只,见着蓉姐儿想吃的烧卖都叫挟光了,又拐到得兴楼现等那刚出笼的,偷偷包在油纸包里给了蓉姐儿。

蓉姐儿这回不认生了,看见算盘摆手叫她不要声张,捂了嘴儿从窗框里接过去,在屋里跟萝姐儿两个挑肉给大白吃,大白从不跟在桌子底下讨吃的,它只伏在那儿,你给它它且还要拿爪儿扒拉一回才吃下嘴,家里这些人它只绕了蓉姐儿的脚蹭着撒娇要东西吃。

人一多便顾它不上,蓉姐儿肚里不饿,不过眼馋烧卖,拿了两个吹凉了扔在地上,大白歪着脑袋吃尽了,萝姐儿看了不住羡慕:“我要养一只就好了。”

“它可暖和的呢!”蓉姐儿翘起小巴,得意的唤了一声:“大白。”说着坐在踏脚上拍拍自己的腿儿,大白正咬嫩鸭肉,听见叫它,把整个儿烧卖衔在口里,走到蓉姐儿脚边,把身子压在她脚上,再去啃吃烧卖。

萝姐儿蹲下来看着它吃,也跟着叫一声:“大白。”大白抖了抖猫耳朵,头都不抬,吃尽了一只拿舌头舔了爪子洗脸,便是萝姐儿拿荷包上的穗子引它,它也只瞪了两只眼儿跟着转,身子一动不动。

蓉姐儿把头一摆:“是吧!”说着弯了腰去给大白挠下巴。

第39章 欲别离欲潘氏警语

秀娘好容易送走了这几尊大佛,歪倒在床上捶腰,到今天她才尝出这富贵的味儿来,那几个大姑子小姑子,不仅待她颜色好看了,连蓉姐儿都跟着沾了光,槿娘背地里头可没少念过,说她头胎就是女娃娃,是个不招福的。

这会儿全变了另一番说辞,说她十指尖尖,是个富家太太的手,根上就是个冒尖儿的,与寻常人不同。秀娘最听不得这话,骨头里都酸,赶紧躲到厨下,由着他们把这一筐一筐的吉祥话往丈夫头上砸。

王四郎吃得醉酣酣的倒在床上,秀娘拿热巾子给他抹了把脸,站起来去点堂前的礼,得亏她把前些日子别家送来的都收拢起来,外头只摆了几色不出彩的布跟点心匣子,就这样还被槿娘杏娘两个分去一半儿。

有些干果仁细点心存不住,开了匣子就住漆盒里盛,这些东西年节里头东家送西家,西家又往东家拎,哪里如铺子里头现称的新鲜,秀娘不许蓉姐儿吃匣子里头的,捡那看着新鲜的摆出来,再给钱叫算盘到果子铺里现称了家来。

蓉姐儿吃了个杏脯,啃得干干净净,把核儿吐出来捏在手里,摇一摇里头还有响动,追了算盘问他:“这个埋地里,长出树苗苗么?”

算盘对着她就笑,一本正经的同她玩儿:“不晓得,埋了试试看撒。”他说话还带着蜀地口音,找了树枝子在冻土上扒拉一个小浅坑来,把杏脯核儿埋了进去,再把土给盖上:“等开春就长出苗苗来喽。”

蓉姐儿笑呵呵的转圈儿,又兴兜兜的去告诉秀娘,秀娘正歪在女儿屋里,王四郎吃醉了摊成太字睡得死,她怎么也推不醒,只好到女儿这来歇晌午觉,应了两声,突然间出声问四岁的女儿:“妞妞,咱还住到外婆家好不好?”

蓉姐儿正张了两只手告诉她春天发芽,夏天就长得比房子还高,到了秋天满树都结出杏脯来,这东西酸,秀娘最好这一口,说要拿了小竹筐去打,打下来全给她吃。

“大白一起去么?”蓉姐儿小胳膊抱在前边,皱了眉头思索,就怕娘把大白甩下,秀娘点点头:“大白当然去,它给你守夜呢。”

蓉姐儿自己踮脚去勾了柜门,从头进扯出一块包袄皮子,爽快的应下了:“看舅舅去!”

秀娘招了手把她叫过来,抱起来脱了小靴:“明儿再去,先歇了晌。”说着脱了她的小袄,拍背哄她睡,蓉姐儿眼巴巴的瞪着帐子,脑袋里还想着要把大白的窝带去,新的一套瓷娃娃还要给姐姐捎上,身子不住扭动着,好一会儿才眯起眼睛。

秀娘想来想去就只有这一个法儿,不管到哪儿都要置房子的,身边没个女人还有谁能帮手打理,原是借了陈家大姐的光,她一手一脚全跟着料理了,等王四郎觉出不便来,又有谁来相帮?

不若她自家跟了去,这念头一生便不住的往下盘算,这一路总是走水路过去,王四郎如今货物多了,后舱全是他的,也不妨碍什么,她只躲在后舱房里不出门便是,到了地头要买甚个事物都有算盘跑腿,铺子置起来就住在铺子后的院儿里,等货走的顺畅了,再把蓉姐儿接过去。

她摸摸女儿细软的头发,心里自然是舍不得的,自生下来就是她一口一口喂大,打小便没离过身边,贴心贴肉的带到这样大了,冷不丁离了,又不是一年两载,说不得便要三年五年,一想着要分别这些日子,眼圈一红拿帕子压住眼角。

蓉姐儿侧过身子睡,圆团团的脸压得嘴角儿嘟起来,秀娘拿了毛巾给她垫在嘴下,防她流口水,握了小手,揉在手里不住摩挲,长长叹了一声气。

第二日要去沈家拜年,照旧还是叫算盘雇了个赶了大车过来,原先都是一早就去,秀娘还要帮着嫂嫂忙些灶下活计,今儿王四郎偏偏躺在床上不动,秀娘都已经吃罢早饭,梳头插戴起来,王四郎还打着哈欠不动弹。

秀娘心知他是要最后一个去,譬如高大郎似的,每回都是最末一个,赶了车带了小厮儿,拎了满满当当的东西去岳家。

她心里知道嘴上却不说破,叫算盘到炙肉铺子买上二斤猪头肉带去给沈老爹下酒,蓉姐儿不肯吃给她炖的烂面条,吵着要吃包子,还点了名要吃鹅肉的,秀娘正唬了脸要训,王四郎在里头懒洋洋一声:“算盘,去买了来,我倒也有些馋了。”

鹅肉比鸭子肉的更香,蓉姐儿笑咪咪,秀娘拿手指头点她:“小吃货一个,都吃出花儿来了,小心肚皮撑得迈不动步子。”

蓉姐儿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袄儿穿着身子是有些肥肥的,她伸手捏一捏肚皮,托腮想了一回,伸根指头出来,点了大门:“坐车呢!”

惹的王四郎在里间哈哈笑,笑得急了呛了一口,秀娘赶紧拿了茶进去,叫他漱了口出来用饭,王四郎趿了鞋子走到门边,一口茶尽数吐在院里,坐到桌前摆了手不吃那烂面条:“昨儿有些积食,盛碗白饭来,拿茶汤淘了便是。”

一碗冷饭加上茶叶,用滚滚的汤水浇下去,不一时叶芽儿的颜色舒展开来,汤儿也是绿的,白饭泡得胀大,加上拌几片虾米,秀娘给他切了碟儿酱莼菜碎沫,一齐淘在汤里吃了,吃得浑身发汗,才站起来穿衣穿靴。

蓉姐儿抱了个鹅肉包子,把最外头那层面皮先撕下来嚼吃了,软软的白面掰开来吃里头沾了酱汁那一面,咂巴着小嘴儿,悄悄把肉给大白吃。

“恁它个猫儿,还吃这个!”秀娘握了女儿的手不给她喂,蓉姐儿眼巴巴瞧着大白,大白知道被赶,甩了尾巴回屋里去,只瞧见一只爪子露在门外头。

蓉姐儿一路坐了车都闷闷不乐,秀娘想要哄她,点了礼盒:“哪一个是给姐姐的?”问了两回,蓉姐儿才抬头,嘴巴还嘟着,手指点点包了红纸的:“这个给姐姐。”里头是一套新的瓷人娃娃,王四郎办了两套,一样儿给蓉姐儿,一样给妍姐儿。

王家一家子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停了一辆大车,高大郎跟丽娘两个早早候着了,人全齐了,只等着王四郎呢,他一进门就先是自罚:“晚了晚了,我罚酒三杯。”

叫秀娘一把拦了:“你吃这三盅儿,还能立着拜岁?”一把夺了他的杯子,笑:“原是蓉姐儿闹呢,以为是要来舅舅家住,拿了包袱皮要包东西,还要把大白的窝也带了来。”

惹的沈大郎一阵笑,一把把蓉姐儿抱起来:“怎的,想娘舅了?”

蓉姐儿勾了舅舅的脖子笑,又去跟妍姐儿说话:“姐,我送娃娃给你。”上回失手打了妍姐儿的娃娃,蓉姐儿是听见沉船哭,妍姐儿是打烂了娃娃哭,哭得泪人儿一般,虽叫兰娘劝住了,到底失了爱物,不乐了许久。

此时打开新匣子,里头的娃娃比原先精致好些,眉眼头发全是上了釉彩的,连裙儿都是细细画出来的,上身儿一件红裳子,下身一条白绫子的百褶裙儿,裙底儿露了个大红鞋面画的了鸳鸯的鞋面儿,妍姐儿一拿到手就不肯放了。

两个娃娃喜滋滋在一处玩耍,潘氏拉了秀娘进房,开了半扇窗儿指了厨房给她看:“不意竟是个老实的,我叫她妆成个寡妇样儿,就真个穿了孝,人也乖巧听话,叫烧柴就烧柴,叫绣花就绣花,你看我这身衣裳,你嫂嫂赶不过来,多半件儿都是她给裁的。”

秀娘伸头一看,果是穿了素白的衣裳在灶下烧火,切得了冷碟儿只交给算盘,自家不往堂前来,潘氏又夸一句:“还晓得避人,撞见过一回你哥哥,在家就不肯出房门儿了,瞧着倒是有规矩的,怎的落到那脏地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