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氏这人耳软心软,是个银样的蜡枪头,嘴里说的再凶,瞧见别个软了,自家也硬不起,原是存了心要折腾折腾玉娘的,见她老老实实的烧灶做饭,自家只在厨下吃,不肯上桌。又拿绣了花的帕子交给她往出卖,心先软了一半儿,潘氏说完这些,睨睨女儿的脸色,又警示自个儿一句:“还要看个天长日久呢,可不能叫她摆这个花花样子给哄了去。”

秀娘哪有心思同她说这个,外头热闹着,她扯一把潘氏的袖子:“娘,等清明收了茶,四郎又要往外去了,这回可是要在外头开铺子的,一年两年不好说,三年五载也不定呢。”

潘氏一听就晓得她的意思,抿了嘴儿思量一回,拍了巴掌:“你跟了去!”潘氏拉过秀娘叫她坐在床沿儿上,摸了她的手:“这一个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还不定的,瞧她今儿往不往女婿面前凑,就算这回真的带了根儿无孔的莲藕回来,外头那起子狐狸窝狐狸精多的便是,就是原来没有,勾搭几番也生出花花肠子来了。他要置房子开铺子,身边没人打点怎么使得,现成的捏住由头跟他去,蓉姐儿我给你带。”

这正说中了秀娘的心思,她一来确有这些隐忧在,二来又担心王四郎在外头,看不见摸不着,也不定怎么着,好容易攒下这些家业,手一松也不知撒到何处去了。

秀娘心里虽这样想,又舍不得女儿,蹙了细细的弯眉:“容我再想想,总还有两个多月,且看看罢。”她们这里刚说完,外头丽娘掀了帘子进来:“躲在里头作甚,赶紧出来,都敬酒呢。”

高大郎又喝得面似关公,把了盅儿还不肯放,丽娘要夺他伸手拦了:“连襟,外头如今传你呢,好些人到我跟前打听,想跟着做大生意。”他一吃了酒就有些大舌头,含含混混把话说了:“叫我都,都给拦了,你这桩好事,哪能落到旁人那儿,但凡有用得着我的,且说一声,栋梁挨不上,还能给你压个檐儿。”

王四郎原就想把这事儿落在高大郎身上,他一个嘴碎似妇人,二个家中富裕,只有旁人沾他的,他再沾不了旁人去,喝尽了一盅开了口:“原就想劳姐夫,你家这些田地在乡下,可有甚个好茶园要出卖?”

高大郎吃得钝,半日才转过来:“我仿佛听见一耳朵,明儿,明儿就帮你问去!”两个碰了杯儿,王四郎也没冷漠了沈大郎,晓得他不会吃酒,也不强他:“多谢着舅兄看顾,我明儿要去江州置个院落,里头的家伙什儿再不劳第二个人。”

孙兰娘原有心不懑,因着带家来一个年轻美貌的寡妇,她是晓得首尾的,心里疑这女人同王四郎有些干系,叫秀娘打发到娘家来的,待她撞见沈大郎一回更是咬碎了牙儿,后头见她是个吃苦肯做的,帮了不少手,又避了不再见人,就又放下心来,知道王四郎这桩活计好歹能进帐十多两银子,一年的收息,也陪着吃了一盅,哪里知道王四郎又单敬她一杯:“劳嫂嫂给蓉姐儿裁衣。”

孙兰娘哪里受过这个,嘴里哎哎出声,低了手不敢受他的敬:“不过动几下针线,哪里就劳动了。”羞眉羞眼的把酒喝尽了,转身到屋里看见两个女孩正在玩瓷娃娃,搂过蓉姐儿问:“舅姆煮了银耳汤,要不要吃。”

第40章 四郎得意又忘形

既定了主意要跟了丈夫一同出门,秀娘又生出万般不舍来,看着蓉姐儿小人家家坐在椅上翻花绳,影子给太阳拉得细细长长的,余晖照在她嫩生生的脸蛋上绒绒生光。

她还不晓得住到外家去的只她一个呢,这样小就离了爹娘身边,秀娘又觉得肉疼,她看看女儿的小身子就忍不住要叹一回气,叫蓉姐儿听见从小板凳上扭过身子看她,眯起眼睛冲着秀娘笑一笑:“娘,看!”拿着手里的花绳儿给她瞧,她今儿新跟妍姐儿学来的,翻了朵玉兰花的模样,见秀娘点头,别过身子嘴里咕咕哝哝的念宁姐儿。

宁姐儿被陈阿婆带去清波门拜亲,一家子全不在,蓉姐儿偷偷跑出去寻她,拍了门儿没人应,她藏了朵绢纱花儿要给宁姐儿的,一直念叨着。

秀娘见到女儿笑也舒开了眉头,敛敛身子坐在堂前打点些给丈夫带到乡下去的年礼,布匹吃食不算,还有给各家的红封,族里几个老人家定是要去拜会的,这一点满桌儿摆的满当当的,算盘来来回回点了几趟,小声儿说:“太太,还有一箱子香料,要怎么论?”

王四郎没提过,秀娘也忙得忘了问,那一箱子黑乎乎的东西就一直摆在蓉姐儿房里,因着箱子矮,上头便摆了块勾花的织布给蓉姐儿当桌子用,摆满了她的玩具,布老虎瓷人儿,还有用空了的描花胭脂盒子,秀娘原还怕叫大白扑了去,这猫儿却通人性,从不曾摔打了东西去。

听见算盘说,秀娘才问:“那一箱子气味儿冲人鼻头的到底是个甚?我倒未没见着过。”

算盘立住低头:“回太太的话,那是一箱子胡椒,原是想带在路上卖掉的,因着下雪刮风,老爷急着家来,就不曾往铺子里头卖。”

也是蜀地才有此物,这儿的人别说吃,就是看也不曾看过,既是香料秀娘就怕它干摆着霉坏了:“这样摆着却不是个事儿,此间雨水多,受潮长虫岂不可惜了。”

“家来前原带了十口箱子,碰着过年路上雇不着大车,只好把另六箱子寄在当铺里头了,老爷说了,开了年还要去赎的。”算盘一面边一边度了秀娘的脸色,见她实不知情,便又说:“老爷怕是欢喜的忘了。”

王四郎还真不曾提过,秀娘更是定了心要跟他一处去,丽娘白日里劝了她还不算,到要走了还扯了她的袖子不放,嘴儿往在灶下的玉娘身上一呶,压低了声儿:“可千万别撒了他出去,到时你死守活守的,不定就守出个两头大来。”

但凡客商贩夫,有了积蓄银钱,开了铺子商路,在外头讨个一房打理家事,家乡还有一房糟糠,原配妻儿倒不如外头讨来的这个日子过得好,为着一个近在咫尺,一个远在天边。离的近的这一房若再有了孩儿,便只当着正妻来待。

家里那一个好容易盼到男人家来,淌了泪的要迎,一进门便是两个,娘家看着女婿发达,少有硬了性子起意告官的,只好把苦水往肚里咽,到时少不得当个平妻,只当是两头大。

这还是带了外头进门的,若是外头那个手段足,一房享了富贵,一房还在乡下苦捱,回去也不许男人带钱周济,只作外头没挣多少银子,叫家里那个吃糠咽菜,外头那个却是鱼羊大肉。

如此一来更要跟了去,女人心意若是铁打的,那男人便是流水落花,好时千般好,一旦转了心意便是竹篮儿打水,连鱼苗都捞不上来。

算盘一样样儿的数给秀娘听:“一箱子是白蜡,一箱子是檀香,一箱子杭州织的绢纱,一箱子蜀锦,为着如今用不着便先寄了,还有一箱子拙贝罗,一箱子水银。”

一箱约摸有个七八十斤,这几箱子东西倒又好值个四五百两,秀娘暗暗记在心里,只等着拿话儿问王四郎,可这一日却直等到月上中天,他还在外头不曾家来。

这个年是王四郎过得最吐气扬眉的年,那些个原来同他走的近,一遇上事儿就缩头割席的,这会子全上门来拜会,就是街上遇着了,那些原叫他王老弟的,如今叫了他一声王四爷。

这一声四爷让王四郎通体舒泰,一回二回还觉得脸上烧得慌,到后头,再有那跟他攀上关系叫声四郎的,他反而作不得好脸给人看了。

他路上遇着了原来一处交际的那起子帮闲们,拉了他的手儿不肯放,把着臂就要去喝酒,王四郎晓得是让他作东道,也不推拒,带了一桌子人往得兴楼去,一坐下就要了个五两银子的席面。

把那些人看得直啧舌,一个个吃的腰满腹圆的,整整喝下两坛子酒去,吃得面似关公,搂了王四郎的肩头不放:“哥哥且提携弟弟一回,我家里等了米下锅呢。”

王四郎把话儿茬开:“陈大耳朵如今流落到何地去了,怎的这回不见他。”何县令断了个糊涂案,又不好只轻判王四郎一个,那个陈大耳也不是主谋,不过是个帮手,便把他发到采石场去采石,劳役满了,再没见着他过,只听说也是去了外地谋生路,一年不曾家来,连信也无。

“他那个老婆都已经改了嫁,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带了儿子,咱们哥几个,若是过了南水门,也去买些个豆腐周济周济。”

王四郎原恨他胡乱咬人,听见这一出,又有些可怜他,从袋里摸出一块五钱的银子:“将这个带给他老娘,虽是他犯浑,寡母小儿也跟着吃苦头。”

那些个就又捧了他,说他是个侠义心肠,奉承话儿说了一萝筐,哥哥弟弟嘴上叫得亲亲热热,一等王四郎吃醉,便摸了他腰上的荷包儿金三事,钱袋子里统共几两银子也全给分了,还有那些个连桌上的汤水也不放过,没动过的肥鸡大鸭子,全拿油纸包住了,作鸟散状。

还是得兴楼的伙计给送家来的,秀娘听见拍门叫了算盘去应,扶了王四郎进来,那伙计还等着秀娘会钞呢,秀娘一看丈夫腰上挂的这些个全没了,晓得又没在外头惹上好人,到院儿里问了一声:“是同哪几个吃酒。”

伙计哪里知道,那些个都不是常客:“跟几位相公喝,咱们将要打烊了,见着里间只留了老爷一个,晓得是住这门的,这才送家来。”

秀娘摸了银子出来,又给了二十个赏钱,那伙计知道王四郎被摸了东西,有这几个钱的赏便算不错,带上门走了。

秀娘走到屋内捶他一下:“定是又跟那些个混帐一处耍。”给他脱了衣裳,烫过了脚擦了脸,抱了蓉姐儿到女儿屋里去睡。

算盘就在王四郎门边打地铺,夜里他起来要茶要水,算盘披了袄给他倒,王四郎习惯了也不曾问,喝尽一杯茶才问:“你太太呢?”

算盘把手一点:“太太陪了姑娘睡。”

第二日起来就叫秀娘一通说:“你这付模样不就如一年前一般,栽过跟头的,又跟这起子搅到一块,差点儿把你汗巾子都给解走了,这些个有甚好人去,恁爱同他们一道。”

王四郎理亏,拿筷子搅搅茶汤饭,先喝了一口解酒,吃尽了才道:“我哪里同他们几个混,原是他们走乡串户的,如今要买茶园子,赖他们打听打听。”

王四郎如今想要盘个茶园下来再不能够,眼看开了春儿就要采茶的,再过不下去的人家也勒紧了裤腰儿等上两三月,卖了茶去又好过活了。

哪家也不肯在这个时候卖,买的急了还叫人抬了价儿,他正想趁了茶叶没采之前盘过来,等今年把采摘烘炒都过一道手,做的熟了再贩茶到外头去。

秀娘睨他一眼,也不说破,扭头给蓉姐儿挟了一筷子莼菜,腌莼菜瞧着颜色不黑丑,蓉姐儿含在嘴里怎么也不肯咽“噗”的一口吐到桌上,秀娘放了筷子就要打,想到就要离开女儿身边,筷子还没放下去就又拿住了。

却把蓉姐儿唬了一跳,再不敢吐出来,眼泪汪汪吃完了碗里的粥,秀娘倒又心疼起来,到厨下召了手叫来算盘:“你去买一小坛子玫瑰酱来。”

蓉姐儿听见抬起头来:“蒸糕么?”她晓得买玫瑰酱就是要蒸粉糕吃了,把碗里剩下的粥菜都扒拉进嘴,跳下椅子去跟大白玩,把皮球滚过去叫大白再推过来,还细细喁喁的告诉大白:“有蒸糕儿吃呢。”,这一来一往的倒好玩个一上午。

王四郎将要出门,却见着王大郎立在门边,正做个扣门的姿态,看见他出来扯着脸皮一笑:“四郎,真个是巧了。”

王四郎对他的来意只作不知:“倒是不巧,我正要坐船到乡下去,你来何事,可急?”

王大郎是被朱氏苏氏两个作死作活劝了来的,自王四郎答应了要带他做生意,朱氏便见天儿的在儿子面前劝,他才失了本钱,哪个也不肯賖帐给他,王老爷又只作不知,不肯再贴补,朱氏的私房为补亏空一下子见了底儿,年里虽捞了些,到底不够本钱。

苏氏关了门儿在房里便是哭闹,他这才摸了鼻子上门来,站在门边半天都觉得开不出这个口,才要拍门,王四郎便出来了。

王大郎吱吱唔唔说不出话,王四郎见他窘迫才把手掌一拍:“这几日日日吃酒倒给浑忘了,原是答应了带你跑乡下茶田的,今儿可方便,跟我走罢。”

秀娘在里头见听动静,走到屋门口召了手:“算盘!”算盘小跑了进去,秀娘吩咐他:“看着些,你老爷若要没了分寸,你劝着些。”

第41章 存不敬现世对报应(对齐)

秀娘回屋里打开了蓉姐儿的箱笼,去岁一年因王四郎出了事,前半年都不曾给她添过新衣,还是穿了妍姐儿的旧衣裳,裙角磨坏了的还拿同色的布打着布丁。

到后头王四郎越发有钱往家里寄,才给蓉姐儿添置起来,一多半儿全是从夏到冬的衣裳,春日里倒没个几件。若是自家要走,就得先给她添置起来,潘氏年纪大了,再一个孙兰娘又要看蚕,妍姐儿且料理不过来,哪里还能管到蓉姐儿身上。

秀娘一开箱子,蓉姐儿大白就凑到她身边,见她拿了箱子里存下来的布往自己身上比划,就知道要给她裁新衣,绕了箱子转几个圈儿:“娘,是不是做斗篷?”

王四郎说过一回拿了大红罗呢子给她做斗蓬,再拿羊皮贴金滚边,她这小脑袋里拿记着牢牢的,一知道是做衣裳,就惦记起那斗蓬来。

要在平日秀娘定是不允的,此时正怕她受了委屈,点头应道:“做,都做。”说着叫一声梅姐,让她把间壁的徐娘子请了来。

徐家娘子细论起来倒是她的恩人,平日里也多得她的照顾,这一回开箱笼也有挑些个礼单独谢谢她的意思在。年礼的时候送了一只羊,叫徐娘子冻在外头拿快刀片成薄薄的片儿,又送回二斤,叫他们涮了锅子吃,秀娘想寻个更可她心意的。

想到自己做的那件衣裳她不住的夸口,便取了匹差不多纹样颜色更深的出来摆到桌面上,梅姐儿请了人来,又到灶下提了壶,泡了两枚浸橄榄端上,瞄一眼桌上的布,自家又往屋子里去。

徐娘子一来先是笑:“你可算得了空,我都等了你几日了,怎的,这个富家太太不好当吧。”说着拿了滚茶捂手:“今年倒比往年更冷着些了,雪都下了两场,还都不化,你家的那个茶叶生意要旺呢。”

秀娘待要再叫梅姐儿把灶下蒸笼里的粉糕拿出来,唇还未启就又作罢,自家一面应声一面切了糕来:“可不是呢,这几日正在兴头上,有模有样儿的念几句瑞雪兆丰年,就跟那酸秀才似的。”

徐娘子一通笑,挑了块糕儿送到嘴里,才咬一口里头的玫瑰酱便溢出来,她急急拿手托了,吸溜了酱赞道:“这糕蒸得比点心铺子出来的还强些,明儿入你一股,跟你一道开个铺子赚体己钱。”

这糕是拿新下的糯米磨成粉,用的又是足料的玫瑰酱,刚出笼还带着热气,咬一口满嘴都是玫瑰酱的香甜,无怪好吃,蓉姐儿挨在徐娘子身边,拿两只手摇她的裙子,徐娘子“哎哟”一声:“倒忘了你。”拿起一个给吹了吹叫蓉姐儿拿了,小口小口咬着吃。

两人说了一回话,秀娘才把那绸拿了给徐娘子:“我那一件已上过身,是旧物了,偏巧有一匹花色相像的,便拿了出来送给姐姐。”

徐娘子推了不肯要:“这匹绸能值多少银子,怎的,你富了就扮那散财童子了。”说着喝一口橄榄茶,把那枚浸橄榄捞出来吃了:“街里街坊的哪要这些个礼,再这般客气,我怎么好意思上门来。”

秀娘拉扯了一回见她不收,才把话透给她听:“原是想叫姐姐多看顾蓉姐儿,等今年收了茶,四郎要到外头置铺子去的,身边没人打理怎成,我便想跟了去呢。”

徐娘子听了一惊,转念一想又是这个理,拿手指头刮了杯子:“倒可怜她小人儿离了娘,你这去了,便把她搁到哪儿心里都要记挂,也罢,不过就这几步路,我常替你去瞧她便是,你那个小姑子,又要怎办?”

“说不得也只好叫她回娘家去。”这又是另一桩秀娘头痛的事,梅姐儿好容易家来,还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再叫她到朱氏眼皮子底下过活,怎么也不肯的。

“她那几个姐姐,竟不肯应承?”徐娘子啐了一口:“就只占便宜的时候是亲戚,轮到要担肩挑重担了,一个二个都不肯出头。”

槿娘是怎么也不肯的,桂娘家又是这般模样,纪二郎是个藏奸的,再不能把梅姐儿放在她那儿,杏娘又是个只顾自家门前雪的人,打小就叫抱养出去,跟梅姐儿哪有姐妹情谊。

这三个都不行,便只有住回王老爷那儿了,秀娘叹了一声,待送走了徐娘子,她到梅姐儿屋里,见她桌上摆了各色彩料,正拿画眉毛的的笔在纸上画美人图。

秀娘说不出个所以然,却能评得出好歹,看见她一笔笔在勾勒美人的头发,一条条细细的描出来,这个美人头上还带了花钿。

“倒是越发画得好了。”梅姐儿没甚爱好,便只这一样怎么也不厌,无事便呆在屋里描画,原是绣花样子上的花鸟鱼虫,无天无地的一丛花儿一株树,也不知花了多少,一张载开来的纸从角落到正中,满满当当画的全是,叫桃姐儿一把火烧了去,新得的册子,再不肯当着人拿出来了。

“嫂嫂。”她听见秀娘进来把笔搁了,秀娘也不坐:“我正预备裁衣裳,有几块料子倒衬你,你来瞧瞧。”说着带她到屋里,因着节前先做了袄裙外袍,这一回便不给她做冬衣,只拿一匹银红的出来给她做裙子,还有比甲外衫儿,一应都全了。

从春天一直盘到冬天,平日里一季两件衣裳的做,这回一气儿要给她做十件,梅姐儿便是再蠢也觉出不对来:“嫂嫂,这是怎的了?”说着眼泪就要掉出来。

秀娘赶紧止住了她:“为着你哥哥要在外头置铺子,我得跟了去料理,这一回四季衣裳不劳动了她们给你裁,也免得不如你意还吃她们说嘴,再一个,你既去了少不得一日三餐,这一回嫂嫂带了你去,也给包上餐费,你有个甚想吃的,只管说了。”

梅姐儿还是拿袖子遮住脸哭,两只眼儿红通通,蓉姐儿从外间进来,见她挡了脸,从她袖子底下钻过去,瞪大了眼儿“哇”一声,原想唬她一下,一看她竟哭了,缩回身子,大眼睛直往秀娘身上看,趿着家常的毛鞋子往后拖,到了门边叫一声大白,猫儿半个身子正团在窝里晒太阳,听见叫它只动一动耳朵,蓉姐儿抱了它躲回自己屋里去了。

秀娘找了紫帽儿街有名的戴裁缝来,带了小徒弟量了身,把布绸包了带回去,统共二十件衣裳,秀娘自家只得五件,绸的布的混在一处做,支了四两银子的工费,叫清明前头送了来。

戴裁缝点头哈腰,给蓉姐儿量身也不用小徒弟,自己弯了腰,还不住的蓉姐儿说话逗她:“给姑娘的腰封上绣一只蝶,跟裙子上的花正好配上了。”

蓉姐儿喜欢家里来人,咯咯咯的笑出声儿,还指了大白问:“它能不能穿衣裳的?”

“哪有猫儿穿衣裳的,赶紧立直了叫裁缝量腰。”秀娘量完了裙长,又跟戴裁缝说:“给她的裙子里头包个边儿,等再长的高些好放长了穿。”

除了做女人们的,给王四郎算盘两个也裁了些,戴裁缝不意竟接了这一笔大生意,新衣新裳全在年前做完了,这才刚过了年又算是开年头一笔,给他发了利市的,脸上赔尽了笑,带着徒弟回去就开了工。

这一头秀娘打理女儿小姑的衣裳器具,那一头王四郎乘了船到了王家塘,先把带的礼到族长叔伯家里分送分送。

王大郎从来没到过王老爷的家乡,也不知王四郎这一回是来走亲戚的,等再要推又已上了船,他一路尴尬着,王四郎只作不知,进了门儿便一路叔叔伯伯的叫了,有的还磕了头拜年,奉上礼坐到下首同人说话。

他身上这一件皮衣后头又跟了小厮,还拎了这许多的礼,便是村中原不信他发达的人,也知道他这回是真的大发了,又是留茶又是留饭。

王四郎是这些人的座上宾,王大郎却被他们看得同小厮一样儿,给一碗茶便不再理,王大郎又不能如在泺水江州似的,把王老爷的名字叫出口,灰溜溜的垂了头喝茶,只盼着旁人不理会他才好。

可王四郎偏不如了他的意,到了亲大伯家里,拜完了年招手道:“这一个也算是咱们兄弟了。”伯伯家里自有儿子,几个堂兄堂弟也都走的近,拿眼一扫就知道是那边那一个。

大伯与王老爷长得倒有八成想像,都是圆头圆身子,柱了拐杖咳嗽一声:“是族里哪家的?上来两步,我瞧一瞧。”王大郎一脸尴尬笑意,上去胡乱作了揖,大伯不乐意了:“啧,四郎都拜过了,你怎的不拜?”

大伯家里并未分家,那几个堂兄堂弟还有他们的媳妇一并住在一个院里的,会来事的把眼一瞅,心里啐了一口:“想是不乐意拜您呢,爹,您眼睛花了,这哪里是族里的,不姓个王呢。”

王大郎紫涨了面皮,胸口忍着一口气候,王四郎只搭了手不言语,他又不好转头就走。王大郎一直指望着王老爷能松这个口,把他记到族谱上头,好叫他名正言顺的成了王老爷的儿子,往后得一份子家产。

他原来在外头到处宣扬自己是王老爷的儿子,也有知情的背后耻笑他,可当了面了给他没脸这还是头一遭。到了王家塘更没人认他,大伯也不是真个眼浊了瞧不清,朱氏自嫁了王老爷,便少回来拜祖先,村子里去镇上办事的,她也只按排一顿饭,不叫人住在家里。

乡下人规矩大,进了门再出来便是不给他脸,回来把她说个臭死,朱氏的名气在泺水刚刚臭起来,在王家塘那是从未好过。

王四郎听了这一声比吃了仙丹还要受用,心里乐开了,脸上还要做假,带着他们告辞了,大伯还要拦:“家里吃了饭啊。”

“好,我先去瞧瞧我娘。”王四郎一句才说完,王大郎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气不打一处来,待想掉头就走又一文钱没捞着,竟真个跟着王四郎到了他娘坟前。

算盘点了一柱香,王四郎捏在手里下拜,猛得磕上十多个头:“娘,儿子如今发达了,来日给您动土造屋,差人给你修屋子住,再不叫它漏风漏雨。”

王大郎袖了手立得远远的,有人经过还背转了脸去,他心里把王四郎骂了又骂,又埋怨朱氏叫他来跟着受这般委屈,看见“先妣王门吴氏之墓”这几个字啐上一口,肚里骂了一句死鬼。

眼见王四郎还跪在那儿对着块石板嘀嘀咕咕个没完,翻了个白眼拿脚去勾地上的黄草皮,不防竟勾着一根凸在外头的树根,眼看就要往后栽倒,手虚扶住树杆向前倾,一把抓在了树杆上的冰渣子上,向着王四郎亲娘的墓碑狠狠摔了个嘴啃泥。

第42章 失茶园蓉姐留守(捉)

刚过年关还未及元宵,高大郎就登门告知王四郎帮他相看好了茶园子,他一进门就抱了蓉姐儿左右脸蛋各香一口,惹的蓉姐儿又叫又推,大白拿爪子“滋拉”一下抓破了他的绸裤。

等他放下蓉姐跳了脚看自家的裤子,老长老长一道开口,暗花都给拉破了,蓉姐儿知道大白闯了祸,招手带它跑出门去,敲开了徐家大门,躲到里头去了。

秀娘叫了两声她只不肯回来,高大郎摆了手:“无事无事,我是来报喜的。”他乡下那些田农们送年礼来给他的时候闻说一桩事。

靠着南山后靠了大石山有一个茶村,里头有个茶园要出卖,那主人家原是个积年的老茶农,辛辛苦苦开半片山路种了白茶,先是一亩,再是十亩,到如今已有一百亩地,半座山都是他的茶园子。

父辈艰难挣得这一份家业,到了儿子手里半分也不吝惜,因为茶价连年增高,手里余钱多了,便在镇上讨了一房外室,置屋置院,又是头面又是新衣,一箱箱流水一样往宅子里头搬。

行院里出身有多少是懂得持家的,原有几个院中的相好都是镇上富户,那不肖子还以为搭上一条富贵路,哪里知道同旁人做了一场襟兄弟,还把个粉头当成宝,家里的妻子倒放着不顾,日日只在粉头这里留恋不返。

那些富户闲时爱取乐,专打些叶子戏或推个牌九或赌个色子,他为着要跻身进去,也同他们一道玩耍,那些人的本钱翻他几个倍还不止,一来二去上了瘾,他们不聚,不肖子就自个儿跑到赌坊里头耍了玩,头回二回赢了钱,再往后便没这么好的时运,这个赌字一沾身,哪里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先是典当金银物事,到得如今连外室都养不活,那粉头哀哀求了他,叫还放回行院里,不肖子别无他法,便要出卖这个茶园,好还赌债。

“是山地种的茶,因有半片山都是野生竹林,卖出不大价儿来,我仔细问了,大约是个这个数。”高大郎比出一个巴掌:“你要再好的,别人也不肯在这个当口出卖。”

王四郎谢了一回,带了算盘只作个走亲戚的模样儿,到大石山后走了一遭,一眼就相中了这个茶园子,别个嫌弃这是山上,王四郎跑船的时候却听了许多养茶经。

那些个贩茶的,不单只贩一样,平地上的盆地里的,还有那山上长的,只要是茶没有哪种是不贩的,各地水土不同,茶叶上市的日子也不相同,不单只有明前出好茶,清明后出的好茶也不少。

茶叶除靠四时雨水,还须得日头光照,这一片山好就好在,照的时辰不一样,别家平地的茶要熟时都是一齐采摘,只得那几天的功夫,雨水一来,茶叶叫浇得肥大了,便不是嫩芽的价了。

这片山地到有这个好处,从山顶照到山脚,采的时候也分了上下左右,那一片太阳晒得多,先晒绿了嫩尖,便先采了来,只要雇佣一半的人便能采下整个茶园的茶来。

因着急卖,原来值个千儿八百的茶园,只要一次五百两当面交割清楚,便请了里正中人,当场把茶园的契儿改了。

王四郎打听清楚,便寻了中人同那茶园主人相商,谈定了五百两当面交付,约定好了五日之后请了里正写文书,再请保长来看画压,当中这笔中人费用也全由王四郎来出。

哪里知道这样一桩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偏偏坏在了王大郎的身上。

他自那一回跟着王四郎跑了一回王家塘,在王老爷前头浑身墓前行了那么个大礼,任苏氏再什么哭天抹泪都不肯再来寻王四郎,在家便是闷了头大睡,醒了便是去寻那些个旧友喝酒胡耍,没钱了自有朱氏跟在后头贴补,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可他到底吃了这样的亏,原也不是什么善茬,王四郎给他这个没脸,再不能忍。他倒真是朱氏连心的亲母子,两个人想的法儿也是一样,到处宣扬着王四郎这回家来带了多少银子。

初时旁人只道王四郎发达了,可再发也不过是在外头贩货,几百两银子的进项便是翻了天,哪里知道他是贩盐。王大郎朱氏心里也没个数,却把这个数字翻了倍的往外说,把几百两银子吹成了千两。

既不能在他手底下讨到饭吃,到外头坏了他的生意却不过几句话的事儿,王四郎看定的这家茶园,被王大郎那股子歪风一吹,签契当天非要涨个三百两,作价八百两银子才肯卖与他。

王四郎还只以为是茶园主人想想卖得贱了才又加了价,就是看中它半坡是茶半坡是竹才肯出价买下,本来这一百亩田到有一半儿是没甚贩头的毛竹,旁人再不肯吃这个亏买下来,王四郎却想在这里盖上一间宅院,算同那些在南山上造了别墅消暑的人家一样,有个自家的大宅。

这个价儿也不算贵,只是没占着便宜,他思量一回便应下来,那茶园主人一看他这样容易便应了,喜得不行,当场却又交割不了,王四郎出门便只带了五百两,哪想到会涨这许多,便又重定日子再交付。

等到了定日,那人八百两也不肯卖了,要价又涨到了一千两,王四郎是个气性大的,当即拂袖走人,那茶园主人这才知道失了大笔进项,急赶慢赶的要追,王四郎再不回头。里正保长把那人一通狠骂,再不肯揽他家的事儿,这个茶园越发无人问津。

王四郎到家来才觉出事情不对,到外头一打听,原是王大郎坏了他的事,已经败了兴,再不肯去吞那苍蝇肉,这一口闷气憋在心里出来。

这回不必他自家出手,原同他相好那些个闻着风便凑了上来,趁着王大郎吃醉了回家,在他走的小巷子里摆了一桶夜香,他一脚没踩稳,浇了满身糞。

家家夜里都把夜香放在门边,由着那收夜香的老头儿来把夜香倒进桶里推出镇去,也不只是哪个这样缺德,好好摆在门边的,竟放在路中来,他摇摇晃晃踩着了,还倒赔人家一个桶。

王大郎头发上指甲缝里全是腌脏物,回去把朱氏苏氏熏个臭死,也不叫他到屋里去等,待水烧开了,那些个夜香都在身上结了块,苏氏呕的惊天动地,到第二日屋里子头味儿还没散。

到第二日苏氏还在干呕,王老爷听见反倒问朱氏一句:“大郎的媳妇,可是有了?”

茶园没买着,王四郎只好用了大价钱去收茶叶,五斤鲜茶芽儿才能炒得一斤白茶,产地又少,这才作价比寻常绿茶要贵,他又不似那些茶铺子年年都跟茶农签了契儿,到点儿了便来收茶。

前前后后跑遍了泺水乡下,才收了一船的茶叶,茶叶价加上缠裹钱零零总总加起来倒跟个一千两齐平了,还不如当时便忍了气把那茶园收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秀娘也一日日的睡不着觉,她跟王四郎一说,他便答应了,原想着把蓉姐儿也一起带走,可她小人家身子娇脆,途上又凶险,要过好几个峡,船上常备着行脚大夫,看看大人便罢,哪里会看幼科。

两个原是一年未见,日日夜里都厮磨在一处,小别更胜新婚,这几日却把蓉姐儿抱到大床上,叫睡在两人中间,蓉姐儿有王四郎睡在身边,倒不敢似跟秀娘一处睡时又要拍又要抱,一上床就乖乖闭了眼儿,不一刻就睡熟过去。

家里日日都在打包东西,差了算盘到江州去雇相熟的船,他们坐着那一艘回来的,还坐那个回去,当铺里的东西,也叫赎了出来,就在江州出货,一半儿卖掉一半儿存着,到了别的地头再卖,总归整个后舱都包下来了,也不多这些货物。

秀娘预备着要走,把一样样东西往箱子里放,贴上红白纸条来区分是甚个事物,摆到一半儿不见了蓉姐儿,叫了两声不应,却见放家常衣裳的那一箱里露出个白尾巴,晓得是大白在里头,把布一掀,却蓉姐儿也钻在里头,还欢叫一声:“抓着我啦。”

秀娘的眼泪都要淌下来了,一把抱了女儿,梅姐儿跟在旁边陪着掉泪,两个大人哭得泪人儿一般,蓉姐儿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傻乎乎的问秀娘:“娘,你是不是肚里饿?”

到那一日秀娘前一天便把蓉姐儿放到外家去,屋里乌央央全是人,娘家婆家全来了,丽娘知道妹妹放心不下:“我时常去瞧她,怕甚,咱们娘爱的那个样和,还亏待了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