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夫人欢喜起来:“去,拿些细果点心给她吃。”

潘氏把自家带来的礼也捧上来:“不过是自家做的点心,不好跟府上的比,却是干净的,也不知道太太吃不吃猪油,做了两种,这一份儿是谢郑大夫妙手回春,救了我这外孙女儿。”

吴夫人倒喜她有心,丫环各色的都拿一个盛在点心碟里,她捡了个薄荷的,一口咬下去凉丝丝的,拌了豆沙竟也不腻,转了头对徐少爷说:“倒正好带一份回去,把那没拌猪油的挑出来,给表少爷带去。”

徐少爷就坐在下首,看见蓉姐儿进来直奔着吴夫人去,此刻眼睛又放在炸巧果上头,以手作拳放到嘴边咳嗽了一声。

蓉姐儿听见这一声才转头:“咦!”颠颠的跳着走过去,两只手撑在徐少爷的膝盖上:“你呀。”一边的丫环正要呵斥,不意徐少爷竟点了头,张手把她抱起来。

潘氏跟玉娘两个对看一眼,倒不知该如何应对,论起来不该抱的,可徐少爷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蓉姐儿多大点子,抱了便抱了。

吴夫人却不这般,徐少爷因着生在徐家,性子很有些冷僻,连自家父亲都不亲近的,从不跟丫头调笑,自奶嬷嬷走了,屋子里就全是男人,别说是女娃儿了,就是丫头也不正看一眼,此时见他抱了蓉姐儿,还拿糖逗她,心里倒讶异一回。

转而又笑了,到底是孩子,她是拿自家儿子去比礼哥儿,倒没想着还差五六岁的年纪,不爱叫大丫头侍候,许喜欢跟年纪相仿或再小些的玩耍,自亲娘出去,他脸上连个笑影儿也不见,也不知这个娃娃怎的投了缘,等会子就吩咐管事婆子买两个小厮进来,也好陪着他耍一耍,日日这样用功,铁打的人也给熬坏了。

心里定了主意,便拿眼去斜自家身边的丫环,那丫头原是替主出头,觉得一个乡下小娃恁的没规矩,还欲再说,看见少爷脸色少有的好,咽下肚去退到一边,另一个倒有些眼色,拿果碟儿盛了梅片雪花洋糖给蓉姐儿。

蓉姐儿从未吃过这个,吴夫人见外甥喜欢她,又吩咐了丫头:“咱们还有一盒龙须糖的,也拿出来给她,瞧这可人儿劲儿。”

“你为什么不吃猪油呀,可香呢。”蓉姐儿已经跟徐少爷唠叨上了,她正是爱说话的年纪,举了手指头念儿歌:“猪板油粉白糖,拌在一处甜又香。”

“我不能吃猪油,我在守孝。”徐少爷一本正经的同她解释起来,把吴夫人跟新媳妇柳氏看得瞠目,哪个也没见过他这么好声好气儿的同个娃娃说话,这两个差着这样多,还不鸡同鸭讲。

谁知蓉姐儿竟点了头:“哦,那茶油你吃不吃?茶油面也好吃!”也不晓得她肚子里怎么知道这么些吃的:“茶油炒麦粉也好吃,吃多了拉肚子,姆妈不给吃。”叽叽咕咕,小鸽子似的不停。

徐少爷竟也有布耐性听她说,还答她的话:“茶油面我吃过,炒麦子粉没尝过,甜的?还是咸的?”一屋子人面面相觑,潘氏也不知该不该把蓉姐儿抱过来,她走上去伸伸手:“她可沉呢,不好叫少爷费力气,还是我来抱吧。”

“甜的咸的都有呢。”蓉姐儿坐得稳稳的,一点儿没要动的意思,还加上一句:“都好吃的。”徐少爷摆了手:“不打紧,叫她坐着。”蓉姐儿比他上回去大柳枝巷子时要轻得多,圆脸盘也尖了,一双眼睛却还是乌亮亮的,好像黑珍珠似的泛着光晕。

这里蓉姐儿已经咕咕咕的说到大白了:“大白肥了不高兴,它自己爱吃,吃得圆圆圆,跳不上檐就生气,小白最淘气,老是去惹大白,大白是爹,大白不凶它。”

那家配种的狸儿眼生了一窝小猫出来,那家子把鸳鸯眼似大白的都留了下来,挑了只似母猫的小白猫送到沈家,就跟大白睡一个褥子。

小奶猫最顽皮,看见个空蝉蜕都能扑上半天,抱了皮球在砖地上打滚,绕了尾巴把自己转晕了,翻倒在地上摊着白肚皮,不一会就又跳起来惹事生非,无事就去惹大白,抓它的胡须,咬它的耳朵,大白眼皮都不动,理也不理它,被惹急了才懒洋洋的一爪子拍过去。小白叫拍的翻到地上,晃着脑袋跳起来又去扑蝴蝶了。

徐少爷听的有味儿:“小猫儿这样好玩?我也养一只。”蓉姐儿两只手指头拿着龙须糖,这糖力大了易碎,外头的糖衣一破,里头的糖粉就扬扬的撒一身,蓉姐儿方捏破了一个,这回小心翼翼的,翘了兰花指,歪在头凑上去咬。

徐少爷还给她拿帕子托了,边上的丫环要接又伸不出手去,只拿眼儿看吴夫人,蓉姐儿粉团团一张脸,乌黑的眉毛,红润润的嘴巴,伸了舌头似猫儿样的舔,徐少爷一乐,看见她眉毛上有个浅浅的坑,抬手摸了问:“这是甚?”

蓉姐儿皱了眉毛噘嘴巴:“出水疱,”接着又自家摇起头来,举起一只手捂住眉毛不给他看:“阿婆说不漂亮了。”

“我瞧瞧,”徐少爷拉了她的手,凑过去细看,浅浅一个印子,拿手指头按住:“按一按,呼一呼就没了。”说着真给蓉姐儿呼了一口。

吴夫人见再这么说下去不像,使个眼色给身边的丫头,笑眯眯说:“园子里花儿开得好,要不要去玩。”蓉姐儿一听就抬头,眼睛一弯,不住点着小下巴。

既是吴夫人发了话,徐少爷便不再说,由着丫头把蓉姐儿抱过去,带她到花园里玩耍,吴夫人便在花堂跟潘氏玉娘两个闲话,她也不知蓉姐儿怎么这样得外甥的眼,待他告退回去读书,便道:“可怜见的,原他也有个妹妹,若是活下来,算一算也是这个年纪了。”

这样才把这一茬岔过去,走的时候吴夫人叫丫头拿了礼盒出来,里头也是自家造的点心,还给蓉姐儿一付围领,潘氏又是道谢,见这围领绣的精致:“咱们是来送谢礼,怎好还带回去。”

“这便是缘分呢,哪里值什么,给姐儿玩罢。”潘氏见她说话像是乏力,拉了玉娘告辞出去,丫环领了蓉姐儿正要过来,半路遇上潘氏,再带进去跟吴夫人道了谢。

吴夫人见丫头面色古怪,斜了一眼问:“怎的?”

那丫头吱吱唔唔:“表少爷,刚在外头领了那小姑娘玩耍,到告辞前才回去了。”徐少爷一路都抱了蓉姐儿,带她掐花逗草,还拿竹构子勾了朵碗大的荷花下来,那可是池子里最后几朵了,原说要留了给夫人插瓶的。

吴夫人一怔,连柳氏都觉奇怪,说道:“到不知道表弟这么喜欢孩子呢。”

 

第59章 外宅挑父子失和嫡子父骂当真下贱

潘氏抱了蓉姐儿回去,一路上都在跟玉娘叹稀奇:“好好个富家少爷,怎的跟带娃儿的奶妈子似的,跟她倒玩得到一块儿,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那吴太太不是说徐家少爷原有个妹妹,没长成就夭折了,想是这个缘故才喜欢我们蓉姐儿。”蓉姐儿玩的累了,此时趴在玉娘身上睡着。

风吹着水面送来一层层凉意,玉娘摸摸蓉姐儿的头,给她搭上衣裳:“也是咱们姐儿讨人喜欢呢,这才合了贵人的眼,该有这桩缘份,不然怎的是他家施手救了姐儿呢。”

潘氏赶紧念了一句佛,算算日子要到月半:“还有几日就是十五,我带了她去观音堂烧香,真是菩萨保佑的。”

她们一离开吴家,吴夫人到了饭点把徐少爷叫过来:“明儿叫人牙子来,于你买几个小厮,当书童也好,当跑腿的也好,你那屋子俱是老成的,跟个娃儿一处倒乐得多。”

过身的吴氏是个严母,为着徐老爷是个不着调的父亲,待儿子越发严厉,自小便不许他跟丫头多处,就怕养的同他亲爹似的贪花爱月,身边但凡有那些个爱调脂弄粉显姿色的,全叫她打发了。

儿子身边清清白白只跟着两个人,一个黎叔,一个奶嬷嬷章娘,就是奶嬷嬷也不许他多赖,只怕把性子养得软了,不似硬直汉子,等徐少爷七八岁,就把奶嬷嬷放了回去,身边跟的俱是挑拣过的,有一点花花心思,吴氏断不能容。

这下教养出来的孩子未免太过老成,小小少年郎便他循规蹈矩,在徐家大宅里,一步不多一步不少,色-色齐全,可便是这样,也还是不得徐老太太的眼,所幸徐家的规矩是到了十岁就从内宅移出去,到外宅读书。

徐小郎这才出脱了,不必往那脂粉堆里钻,一家子妇人他只觉得厌气,又不似堂兄弟那般能跟着父亲到任上去。

风流父亲倒养出个古板儿子,年纪虽不大,却再不肯油嘴蜜舌的跟上房老太太屋里的丫头们说笑,那些个丫环见他从来板着脸,也不敢上来挨挨蹭蹭,在老太太面前自然不说他的好。

不似另两家的哥儿,到了上房从来姐姐姐姐的叫个不住,身上挂的撸下来便送人,只当是人情,只有他,怎么去的还是怎么回来,连吴氏给他打的三事七事,专让他用来赏人,也都不离身。

吴氏又叹儿子太老实,烦恼一回丢开手去,老实总比那花花肠子多的要强,徐三老爷倒是知情识趣最懂人心的,可看他那个风流样子,吴氏便气不打一处来,跟嫂嫂也不知抱怨了多少回,吴夫人此看见外甥并不似说的那般,倒觉得奇怪。

想想还是打趣他一句:“那个娃儿就这样讨你喜欢,抱了不肯撒手,若大些你抢了去还得用,这样小,还能变成画儿贴到墙上不成。”

徐少爷知道那得用的意思便是当媳妇,吴夫人为着他在守孝才混过去,他袖了手一笑:“好玩的紧,倒真跟猫儿狗儿似的。”几次相处都不能细说,只好找了托词来搪塞,说着又摆手:“外甥正守孝,哪能这时候图享乐买人进来侍候,不劳舅姆费心。”

吴夫人虚点他的额头:“人家可是好人家的姑娘,瞧瞧那穿戴,若是个脏孩子我也不叫你近身了,你却把她当了猫儿狗儿,孩子话。”想一想也是,就是要买,也要等过了百天,点一点头:“那便等你热孝过了再说,坐下传菜吧。”

柳氏立在吴夫人身后布菜,一桌上经纬分明,吴夫人那边有鱼肉泥的丸子,铺了火腿蒸出来的豆腐,柳氏把那层火腿俱都挑出来,拿勺子舀了豆腐盛给吴夫人。

徐少爷这边却是青白素食,连荤油都不沾,他不必小厮侍候,自己执了筷子夹菜,嚼了一口问身边侍候的人:“这个茶油炒麦粉,家里能不能做?”

柳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身边的丫头小厮俱是金陵带来的,哪里知道炒麦粉是个甚,吴夫人少见他提要吃什么,赶紧差了人去问,倒有个宅子里看屋的几个是泺水镇上人。

老花匠一听笑起来:“就是麦子磨的粉,拿茶油炒了,清口又香,庙会上头卖的吃食,精细些便拿芝麻核桃这些一起炒,用水冲糊吃也成干吃也成。”

吴夫人听见不难做,就吩咐了厨房明儿做了来,荤腥不能沾,这些个倒都养人,那些杏仁露徐少爷再不肯吃,这个茶油炒麦粉倒叫他起了念头,她吩咐完了又说:“不知道哥儿在东台大营吃不吃得习惯,那些个大头兵说有一顿有个馒头就好了,若这东西炒得好,包一包给他送过去。”

吴少爷去了一个多月,连封口信都不曾捎过来,柳氏听见垂了眉毛,细声细气的开了口:“听说那边费鞋子,原走的时候给带了五双,也不知还有没有的穿。”

丈夫不在,婆婆又不难处,柳氏闲着就给丈夫做鞋,小箱笼里全是鞋子,摆得满当当,听见婆婆这样说,赶紧提出来,捎东西去,能把鞋子带去也是好的。

徐少爷咽下一口豆腐:“那便叫管事去一回,表哥说不欲惹人的眼,打听打听他们的休沐日,在营外寻了他,东西交到手上便是,那头也算繁华,表哥身上有银子,怎么也饿不着的。”

吴夫人沉吟一会:“不若还是你去,你表哥那个驴性子,管家去了哪里肯说实话,你且去瞧瞧他过得好不好,听说日日都要操练的,带些药油去,这样年轻可别伤了筋骨。”

按理孝中不该各处走动,既是舅姆相请,徐少爷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回去理了包袱带上黎叔,预备第二日出门。

别家炒麦粉吃的是麦粉,到了吴府,麦粉搁的最少,里头满满全是核桃芝麻粉,拿茶油炒了,用洋糖细细拌过,又做了一匣子咸甜各色的点心,收拾好了鞋子衣裳装了满满一箱。

从南山去不过四九水路,一日的路程,吴少爷去的时候甚都不肯带,说他是去当兵又不是个小娘们出去走亲戚,带着箱笼算怎么回事,只带了两身衣裳两双鞋子,别的全扔在船上,还是又让徐礼带了回来了。

徐少爷知道这么些东西他必不肯收,便指了箱子说:“这东西抬进大营岂不招人的眼,别让表哥吃人笑话,不如减了些,包个包袄,他拿进去也不惹眼。”

吴夫人是爱子心切,柳氏是恨不得把一箱鞋子都送过去,听见要减,挑了自家觉着最好的两双,想想又往包袄里塞一双:“衣裳还有成衣铺子,鞋子不合脚岂不难受。”

徐少爷便带了这厚厚的大包袄坐上船,身后跟了管家,两个人去了东台大营,大营就在江州边,因临了港口,练兵时除了陆上,水上也在操练,水匪为患,常要出兵去剿,两只大官般泊在港口,远远一望就瞧见了。

黎叔问明了还有两日才休沐,跟徐少爷言道:“咱们这两日却不如去官衙里,路并不远,还有人照料饮食。”

徐少爷皱了眉毛,黎叔叹一气又劝:“咱们身上带了孝,怎么好进客栈,还是回去住上一夜,明儿再出来罢。”

徐少爷这才应了,不去官衙倒好,才进了门就有人指指点点,来来往往俱是眼生的,徐少爷皱了眉头,才要叫黎叔上前去问,里头出来个素衣女子,后头跟了几个丫环,带了一阵香风出来,到了他面前行了礼:“是少爷家来了,怎的没叫人托了信来,妾也好先预备饭菜。”

徐少爷不看倒好,一看之下气得头上冒火,这个女人一身妇人打扮,身后又跟了丫头婆子,还一付主人家口吻,他长眼一眯,冷笑两声:“黎叔,烦你上前相问,这戴孝的娘子是哪一家人,莫不是走错了门罢。”

这女子便是樊娘,她在泺水受了这样的气,一回江州就日日叫人去渡口等着,徐老爷刚下船就被拉到她的宅子里,樊娘可怜兮兮的红了眼圈,全身素白,哭的梨花带雨:“妾原想着侍候姐姐,与她煎药打扇,不防姐姐竟这般去了,妾只孤伶伶一个身子,便为了姐姐守孝罢。”

徐老爷原还有些回转了心思,却哪里经得这一番眼泪,心都叫泡得酥了,搂了她一番宽慰,给她抹泪,正要解衣合寝,樊娘推了他手:“妾在菩萨面前发愿要为姐姐守孝的,不是不侍候老爷,妾实怕菩萨怪罪,连累了老爷呢。”

说着又在他耳边低叫徐郎,徐老爷欲待上前,樊娘轻巧巧离了:“徐郎,你便全了一这片心吧。”说着又去抹泪,屋子里竟连吴氏的长生牌位都立起来了,上头摆了各色净果,一个古朴的香炉,插着一柱清香。

把徐老爷哄得忘了旧志,没几日觉着身边少了女人些许事情都难打理,便用一顶小轿把人从后门抬了进来,吴氏去南山时,把身边的人都带了去,竟无人到南山报信,叫樊娘几下就把住宅子,徐少爷还没进门,就有人报给她听。

樊娘吃这一句脸上一丝怒容都不露,反倒掉起泪来,低身一福:“想是少爷没接着信,老爷这几日烦心公务,妾也不便扰他,少爷的卧房还在原处,还请移步去洗漱一番,妾差了人去衙门里寻老爷回来。”

徐少爷一个少年郎见她不要脸皮的赖了不走,又不能把她叉出去,见她要去寻徐老爷来,摆手道:“不必,咱们堂上等。”

樊娘倒吃一惊,细细打量徐少爷不是个好捏的柿子,眉毛一皱差了心腹去,自家进里屋又是茶又是点心的预备下来,叫堂前的丫头给她打眼色,见那丫头冲她摇手,捧了托盘出来。

小心可意的给徐少爷倒了茶,又把点心果子摆到他身边,嘴里温言软语,把了茶盏要递到徐少爷手中:“少爷当心,可烫呢。”

樊娘听那丫头一声咳嗽,“哐”一声打碎了茶盅,湿了半幅裙子,“呀”一声惊叫,徐少爷不动如山,不等徐老爷上前搂了她开骂,单手拎了袍角抖一抖茶水,抬头冷眼一瞥:“行院里出身便是不同,今日大开眼界,做念唱打样样俱全,一杯热茶唱一出父子失和,真真好本领好下贱!”

樊娘倒抽一口冷气,拿袖子捂了脸要哭,徐老爷吃这一顿抢白,嘴皮子还没掀开来,就又听见儿子说话:“这一屋子脂粉香味,污了我清白衣冠,此间自在,父亲保重。”说着抻抻衣裳,甩袖离开。

黎叔跟在后头追他:“少爷气性忒大,父子之间有怨气也别当了外人面,叫她拿住了话头可怎么好。”

第60章 守孝人骗食荤腥直心骗汉愿为父母

徐三老爷待儿子走了才气的跺脚,骂他忤逆不孝,畜生混帐翻来覆去只这两句,樊娘待他骂的没了力气,才凑过去把身子一歪,靠在徐三老爷身上,嘴里嘤嘤出声:“徐郎,妾吃这一场排头到不打紧,要紧的是你们父子情份,别就此生份才好。”

徐三老爷只觉得樊娘比前头的吴氏还要贤惠,吴氏便只会对儿子说教,叫他别学着自家的样子,把儿子小小年纪养得铁板也似,既不会到母亲跟前奉承又不会在同僚跟前美言,带了他出去还不如带个识事的小厮,可他年到三十只有这个儿子,气归气,也别无办法,搂了樊娘拍她的背:“你是个贤德的,某跟个小辈一处计较,等他再来,我打发他在南山读书,不叫你吃他的气。”

樊娘脸上哀哀,心里咬牙不住,她也知道关窍,谁叫徐老爷只有这一个儿子,就是再忤逆了他,也还是个宝贝的凤凰蛋,族里孩子再多,哪一个也不是他的骨血,只要徐少爷还是独生子,再怎么都离不了心。

她这三年多想尽了办法想怀上一个,有了身子进门也算有了依仗,可她十多岁上进了行院的,鸨母见她生得十分颜色,同来的都去灶下烧火,只她一个进了院门就好茶好饭的款待,一下藤条都不曾挨过,趁着她还不懂事,便把那汤药灌她喝下。

身上还不曾来红就叫下了这虎狼药,虽说等她懂事便调理起来,可三年多来还是不曾开花结果,徐老爷不放在心上,她却急得很,但凡听说求子灵验的,全都供在房中,秘术都不晓得试过多少回,肚皮还是一点动静都无。

“老爷别生他的气,他是小孩子家,我怎会放在心上,等他大些,慢慢儿就好了。”樊娘心里气苦,脸上还妆得像,抹了泪道:“家里做得好素食,爷用一些罢。”

徐老爷一听拍了她的肩:“可还有那汤,还是樊娘好手艺,一样的豆腐汤,到你手里便化腐朽作神奇,比那鸡汤鱼汤都要鲜得多了。”

樊娘别过头去害羞:“哪里如老爷说的这般,我这点本事也只做做家常小菜,哪里就神奇了。”说着到灶下,盯着丫头开了锅,见鱼汤炖得白,差人拿细纱布出来,把这鱼汤滤过三四回,不见一星半点的肉沫,再加了滚水把味道冲淡,放了豆腐进去炖,最后撒上一把葱花。

汤色奶白滋味清淡,拿鱼汤作底,还有甚个素汤不好喝,徐老爷一气儿用了三碗,却也没忘了要去寻儿子,门上的都叫樊娘换了自己人,才吩咐下去就来报,说看着徐少爷上了船往泺水去了。

徐老爷剔了牙叫樊娘捶腿,点头应了一声,阖了眼儿又想起那选荷花仙的赵仙仙来,咂了一回嘴,定下主意,待热孝满了就把她包下来。

徐礼凭了一口气在街上乱走,管家便跟在后头追,见劝他不住,叹一口气,晓得徐少爷是个直心的人,此番见亲爹这般模样,还不定怎样伤心,只一路跟在他身后,也不上前再劝。

吴氏在徐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娘家只有闲差,比不得前面两位妯娌是官家出来的,徐老爷自家没出息挣不得官名,倒要挑捡夫人的出身,总觉得娶进来的不是正经官子女,很不拿好脸去瞧她。

婆婆挑剔丈夫又扶不起,吴氏俱都忍住,好容易生个儿子,这才冷脸对冷脸,满付心思全扑在儿子身上。她一手捏了嫁妆钱,婆母妯娌再轻视她,却看重她手里的钱财,公中时时打点,各处样样,要钱的招数是日日翻新,嘴皮子一碰都能说出花儿来。

这回要回来的嫁妆,便只有出门子的时候一半多,吴家失了闺女,外孙却还要在徐家过活,捏了徐三老爷的错处顺利要回来一半已是不少,也不敢十分讨要,少些银子头面便罢,把田宅房产要回来便不算太亏,不成想徐三老爷没满热孝就敢把个外宅领到家里来。

打的就是天高皇帝远的主意,若此番如了她的意,亲娘还在天上看着,他便也枉为人子了,徐小郎长到这样大,从未与人红过脸,“下贱”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已是最难听的,想想父亲做的事,哪里还配为人夫为人父。

他方才在宅中镇定自若,出了门却觉得指尖发颤,两只手气的发抖,咬牙生生忍住,也不知眼前何路,闷了头往前,脚下生风一路往前,待一口气稍平,才渐渐慢下来,长气一出已是立在桥上。

这地方从未来过,两岸还是沿河人家,暮色四合家家炊烟,还有的门前已经摆了饭桌,一家子坐在河边用饭。

离得最近的一户,男主人正执了杯子喝酒,身旁缠了三四个小儿,里间女主人一叫,大些的拿去传菜,男主人笑呵呵的拿筷子沾了酒哄小女儿喝,小女孩一碰就吐了舌头要哭,女主人端了菜出来叉腰便骂,徐小郎不由站定看住了。

他未出金陵前从不曾到市井人家,自小长在徐家大宅,只以为满天下的人家都与他们一般,省昏定省,食不言寝不语,行一步动一下全有礼数可循,亲爹这般模样,他在堂兄弟间都抬不起头来,只好自家越发的严正刻板。

不意到泺水才见着这人间烟火,活色生香方是过日子,那女主人拎了丈夫耳朵嗔骂,男人讨饶几回,几个小儿围在桌边嘻笑,有那手快的,一把抓了卤菜往嘴里塞,沿街十多户人家,家家如此户户这般。

管家跟在后头直喘,见少年站住了,上去扯了一把:“少爷,咱们也寻个客栈住下罢。”既出来了便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徐小郎回过神来,点了点头,站在桥上看见那飘幡的地方寻过去,到了楼里,小二见是两个有孝在身的客人,打头的还是少年郎,刚要拿软话儿哄了出去,那个管家已经上来道恼。

“出门在外,还请行个方便,将饭食端到房里便罢。”黎叔晓得店家不愿接有孝在身的客人,店里挨着一处吃饭,你一身白衣也叫人忌讳,好言好语的央了,再会出钞来,那店家便把他领到后头的厢房,因着给的银子多,捡了一处临水的,两张床。

黎叔只觉不妥,徐小郎看见铺盖俱是干净的,点头应下,打开窗子四面都是水汽,河上泊了船只,这时候船夫俱都用饭,只有巡河的拿了网子去捞水上生的绿萍水草,捞得一船载回去剁了喂猪。

徐小郎也不用饭,站在窗前袖着手往望远处望,一层层的彩霞染过来,深红浅红铺满了水天,波光碎影倒似换了付天地。

他把胸口郁气一舒,见水鸭子排成行,一队队的游戏,身子不动问身后摆饭的管家:“黎叔,这方是人间安乐,待我中举,便不再考,寻一个泺水,就在此为家。”

黎叔听见他这般说,只笑一笑:“少爷喜欢,便多住几日,走了一路肚中不饥?这家的菜倒是干净的。”小鱼小虾俱是河鲜,徐小郎不能用,便只吃些素食,桌上四五个盘子的菜,不是青就是白,他撩袍一坐,举起筷子夹上两口,粗茶淡饭譬如餍甘饫肥。

黎叔把头一摇,思想着少年人家心性不定,哪有这般容易,又出去问店家讨了两付软饼,防着徐少爷夜里肚饥,好拿茶泡给他吃,谁想他竟一夜未睡,坐在窗前闭目长思。

过了这里的日子,再去宅中还有甚个滋味,可徐家从上一代始就没分过家,他要离了那些个光怪陆离,便只有放外做官这一条道。

他原来嘴上说着中举便成,心里还是想往上游争的,不为着自家也要为着过身的亲娘挣脸,这才日日夜夜点灯熬蜡的苦读,此时却心头一片清明起来。

水乡到了里夜还不断有船声水声,橹绳吱吱哑哑响个不住,坐在楼上都仿佛能听见水草叫水拍到石头上的声音,徐少爷前半夜坐了不动,后半夜还是黎叔把他扯到床上去的,他傍晚时分还气得头晕,此时心全静了下来,才阖上眼就睡了过去。

到第二日把整个镇子都走了一回,还不许黎叔跟着,自一路看着街坊瓦肆红莺绿柳,拿脚丈量了半个江州城,到回去一丝郁色也无,黎叔有心劝上两句,他只摆了手:“东台大营明儿休沐,却要到午后才开营门,我在营前的酒楼里定了个间儿,到时咱俩在楼上等表兄。”

这事儿原该是黎叔做的,他不成想徐少爷吃了这一回气转了性子,原是个万事不管不问只知道读书的,这一回出去竟把明日的事都预备好了,想到他昨日说的要外放的话,哭笑不得,只好随了他的性子,跟着到了大营前的酒楼。

两个站在窗口等了半日,看见营前拿粗木造的门一直不开,站在楼上还能听见呼呼喝喝的演武声,招了小二来问:“怎的说好正午开门,这时节还在操练?”

小二收了铜板话说得也利索,把白巾往肩上一搭,笑着唱个肥喏:“两位不如先用饭,这大营放人且说准呢,那里头收的都是新兵,几位军爷来店里都说欠收拾,想是正收拾着呢。”

徐小郎摆摆手:“点的菜不改了,再给加个金银蹄罢。”等吴少爷出来一个人就能啃掉整只,那小二将要出门又被叫住:“把那素的先收来,荤的慢着些。”

又等了一个时辰营门方才开了,里头的兵丁如鱼入水,千百来人一处涌出来,穿着一样的兵丁服,俱拿草绳子扎了发,混在一处哪里辨认得清。

徐小郎给了小二一块五分的银子,叫他扯了嗓子喊吴少爷的表字策讷,原是起了勉励之意,叫他讷于言敏于行,这字还果真起着了,无奈吴少爷是敏于言讷于行,正好掉了个个儿。

吴少爷一出营房大门就听见有人叫他,伸了头一瞧,看见表弟站在酒楼里,迈了大步进门,长腿一伸三四步上得楼来,一开房门大笑一声:“你怎的来了?”

他整个人都变了模样,原来虽野也还是个斯文少爷,此时一看便是武夫,人比原来更黑,晒得只剩一付白牙,小二一上肉菜只只盘子都叫吃得精光,拿那金银蹄子的汤汁儿拌了饭,淘了两碗吃个干净,桌上五六只盘儿都能照得出人影儿来,这才摸了肚皮:“舒坦!”

倒似逃荒的难民,一月不曾吃过饱饭,两条腿一伸把腿搭在椅子上,拿了签子剔牙,打两个饱嗝问道:“可是娘叫你来的?”

“怎的,嫂子便不能叫我来了?”徐少爷把包袄一递:“鞋子是嫂嫂给做的,衣裳是舅姆给的,你这一去,舅姆笑影都少见。”

“啧,我又不是真的出征去了,日子过得好着呢,除了不见大肉,日日拿肉汤吊人胃口,再吃下去我就骨肉分离了。”

吴少爷把包袄一开,把那三双鞋子拿起来掂一掂又啧了一声塞回去:“这些个没用,你且拿回去,营里不叫穿别的衣裳,这鞋子底纳的也太薄了些,营里哪个穿着绸缎做云头的鞋子。”

他这回出来便是买鞋的,黑布厚底最耐穿,徐小郎知道他的性子,也不劝他,坐到他身旁:“来时表兄问我志向如何,当日不曾回应,如今我已有思量,我愿当一方父母官。”

第61章 徐小郎传书告父樊婆娇娘师婆弄鬼

吴少爷搭在椅上的两条腿一滑,差点一个翻身跌下来,却听他嘴里呼喝一声,腰间使力一条腿稳住了,扭身站定,小二正进来收拾细碟骨盘,见这一下喝了声彩。

吴少爷听他喝彩得意洋洋的摆了摆身子,手一抬给了一钱银子的赏钱,挥手叫他退下去,搭了表弟的肩头:“成啊,破家的县令先当着玩玩,再往上升成灭门的府伊。”他打趣的话一说完,徐少爷便往他胸口狠捶一下。

不意这一月有余的日子,竟练了一身筋骨,徐小郎这一拳并未带足力气,吴少爷胸口一挺,竟捶得他手疼,见他甩手还乐:“这日日晒成死狗,再不成人哪还像话。你且回去告诉我娘,她儿子如今已是兵长,管着十个人的小队,再往上就是二十人五十人,往后说不准还真当个百户千户的给她挣个诰命回来。”

他正是意气奋发的时候,也没瞧出徐小郎眉间心事,待饱食一餐就又要回到营中去,“咱们夜里还要下水呢,那起子水匪最爱趁了夜色弄鬼,你身上有银子没有,赶紧着我包些吃食,带回去给营里的兄弟们吃。”

他本来就是豪爽的性子,人最是大方不过,爬杆跑圈拉弓打拳样样都出挑,跟他一个营房的新兵俱都服他,吴少爷原在家里当少爷的时候日子过的逍遥,到进了兵营才晓得真逍遥是个什么意思。

唤来小二切上十斤猪头肉,酒却是带不进去的,便是休沐兵丁也不许喝酒,那小二听了直砸舌头:“这位爷,真个要十斤?”

“噜里噜嗦,赶紧切了来,就这十斤我还怕不够分的。”吴少爷拎了切肉摇摇晃晃走到营门前,因着身上带了酒气,那守营的还把他叫住了多查检一番,吴少爷嘻嘻哈哈叫人验了身,把十多个纸包包着的肉拉出一包来,往那守营的怀里一扔,跳前几步跑进营里去了。

徐小郎便带了黎叔回去,把樊娘进了衙门后宅的事只字不提,吴大舅跟吴夫人两人俱不知情,只怕知道了又要惹出事来,可他既当面骂了那个女人,便知道事情绝无善了,提笔写了信,也不寄给徐老太太,而是直接寄去了徐老太爷案前。

徐老太爷正拍了桌子骂儿子,那江州知府碍着徐老太爷的面子不好直接发落,但实是收到禀报,同僚参他帷薄不修,孝期作乐。

徐老太爷的仕途停在正五品上头,不意生下的儿子们都极有出息,徐大老爷自二十多岁中了举人出仕途便一直官运亨通,天命年纪就坐上了布政使的位子;徐二老爷虽比不过哥哥,却也是一方太守,不想这个小儿子竟这样不成器,打了两个哥哥的名号在外败坏徐家清名。

此时又接到了孙子的信,徐小郎字字句句全占着一个理字,把徐太老爷气得七窍生烟,跑进徐老太太房中,一对老夫老妻吵起架来,几个小辈俱都干看着,既不敢拉架又不敢劝说,听这对年过七十的夫妻当面锣对面鼓,谁也不让谁,先还说着儿子教养的事,越是吵越是没了章程,竟把陈芝麻烂谷子那些个娇妻美婢的事全都吵吵出来。

身边跟着的都是儿媳妇孙媳妇,哪里敢站着听,俱都跪到廊檐下,屏息静气的等着这两个加起来都要两百岁的老太君气消,徐大老爷新讨进门的儿媳妇机灵些,扯了婆母的袖子:“娘,这样吵怎生好,若是不好,倒要先备上大夫的。”

徐家的大夫是个告老回乡的太医,当年还得过先帝御赐的匾,叫徐大老爷请回家专给父母亲瞧病,当下就有下人跑去将他请了来,那老太医也有些年纪了,身后跟着两个徒儿,一个拎了医箱子,一个扶了师傅的手,刚到门口便听见两个老人互揭老底,声音震得屋瓦都在摇晃。

那老太医也不是个脾气好的,吹胡子瞪眼睛:“这是有病!听这个声气不活九十九,把我那御赐的扁砸了当柴烧!”说着拂袖离开,两个徒弟只好又跟在后头,还要叫他慢着些,别叫院里的石头绊了脚。

孙媳妇林氏一看两个还没停下来,便又开口道:“母亲,咱们不如学那御前劝柬,高了声叫两位老人家息怒吧。”

林家一门都言官,林氏的父亲便是御史,徐大老爷的夫人瞧着这个儿媳妇,皱皱眉毛,想要教训她这成了什么样子,想一想又没别的办法,难道真叫两个老人家撕破脸皮,她可是当家人,若真有个好歹,叫徐大老爷丁忧回家,好好的布政使让给别个,回来还不定怎么埋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