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郎带了茶去,回来也不能空船,载了三十多箱香料,把卖了茶叶的钱俱都换成香料回转来,遇着港口就下去出卖,卖得的钱再进一些当地的鲜货。

譬如百合,有一地的水田专种百合,价在当地卖的贱,十文多钱买来一个,坐了船到下个港口,身价徒然翻出一倍去。

夫妻两个,一个盯着蚕丝米,一个盯着零碎物件,走的时候带去五千多两的茶叶,回来时身份又翻了一倍,这趟回来,便是想赶早在年前置下茶园子来。

蓉姐儿趴在秀娘身上不起来,秀娘拍了她的小屁股,颠一颠看看重了,又放到地下量一量高了,笑眯眯的冲着玉娘点点头,她也同潘氏通信,虽少些,哪回都是扬扬洒洒好几页,晓得如今玉娘成了蓉姐儿的养娘,原来还有些不乐,一看她把蓉姐儿带的好,也高兴起来,待箱子来了,随手拿了一匹缎子给她。

玉娘更把心眼实了与她相交,亲给她抹手洗脸抿头发,待王四郎抬了剩余几箱子香料回来,秀娘已经换过衣裳,给蓉姐儿也换了身新的,专在门前等他。

蓉姐儿跳起来就要爬到王四郎身上,他也黑了,人却胖起来,蓉姐儿喊了一声:“爹。”王四郎应了一声,蓉姐儿张了手要抱,王上郎也把把起来带进屋,进门看见堂屋里菜饭都已备下,连洗澡的热水都烧好了,点了点头:“倒没晚,赶紧上酒,咱们拜祖先吧。”

按理该是在王老爷家里办的,既赶不回去,便在新宅里也办一次,秀娘正掀了蓉姐儿的额发看她眉毛上那道伤疤,细问过玉娘晓得凶险,还是请来了吴家的太医才瞧好的,叹一声道:“倒要好好谢谢人家,只不知宅院在何处。”

算盘亲手捧了甜汤给王四郎,里头煮了金灿灿的南瓜小圆子,王四郎一路听他回了宅子下人各项事休,最末一件便是徐小郎误认蓉姐儿叫拍花子的拐了,他听了笑过一声,算盘又细说这吴家是怎样人家,徐家又是当什么官儿的。

王四郎这才听住了,此时大手一挥:“预备下拜礼,咱们带了女儿亲上门去谢。”他这是存了结交的心思,便是不能攀上当官的徐家,能同吴家这样的积年富贵搭上线也是好的。

这一年王四郎自家单干才晓得世道艰难如此,原有陈仁义带了,他好歹算有个牵头的人,如今没了陈仁义,再要扣开那些个官家门户,再不是易事,便是你有银子,冒冒然拿了去砸,也要被人带回来。

头上顶了乌纱帽的再没一个不爱金银黄白,可你要给,也要给的巧,投其所好,一匣子金子送进去,分量再足也要叫人拍回来。

正有这一桩缘份在,又怎好白白放过,知道徐小郎是读书人,把那端砚捡几付出来,单挑那连中三元的,又捡些纸笔,把四宝凑足了算是一份礼。

吴家的礼却难办,晓得上回算盘已经作主送了两匹绸子去了,便道:“去瞧瞧城里的金匠铺子彩绸铺子,问问吴家爱些什么,问得了再办。”这便又是一个关窍,富贵人家最常打交道的便是这些地方,去这里取经,些许费几个钱打发小伙计,那些太太的喜好立时便出来了。

瞎子摸象不如投其所好,心里有一本帐,往后要打交道也好有个章程,不至摸不着门进去。王四郎发了话,算盘早就办在头里,听见他问便把吴家人喜欢什么都说了一回,还打听得了吴老爷此番并不在家,也是出船跑货去了。

家中止有吴夫人一个,儿子却去投了军,王四郎一听有了计较:“咱们过两日收拾齐整了便上门拜会,只作不知,妇人家不好待男客,只得把侄子请出来,我也好结交一番。”徐家出了一个布政使一个太守,还有一个现管的徐通判,便是如今用不着,关系能处便处着,往后上门拜会才有个由头。

祭祖的酒倒过三巡,便把菜撤下去回锅,冬至节这日早上要吃年糕,夜菜定要回了锅才能下肚,等菜又热过一回摆上桌,蓉姐儿早就饿了,玉娘先把一碗饭摆到她面前,乌木的小筷子往里一插,掘出两个熟荸荠来,站着的下人俱都称好:“姐儿掘了两个元宝出来呢。”

蓉姐儿含了筷子就笑,拿了把勺儿把熟荸荠舀起来,一个送到王四郎嘴里,一个送到秀娘嘴里,见他们嚼吃了,拍拍手,自家拿了筷子去夹菜吃。

王四郎秀娘走的时候女儿吃饭还不伶俐,隔了一年回来头发也蓄起来了,身量也高了,连拿碗筷子都稳得很,自家小口小口吃着,也不要玉娘喂,拿手指头点一点,便给她夹到碗里。

冬至除了年糕赤豆饭,还要吃冬至团,甜咸两种都有,蓉姐儿爱吃甜的,玉娘夹了一个单搁在小碟子里放凉,蓉姐儿拿酱豆腐拌了饭,大白也得了一尾鱼,三个人吃了一顿齐整的冬至饭。到夜里蓉姐儿抱了自己的小枕头要跟秀娘一处睡,王四郎到外屋帐房去盘货点帐。

除了买进来的十个下人,在九江还雇了帐房先生,包他一家的衣食,帐房先生姓钱,带了浑家并一双儿女,此时刚进院子里。

还有五六个使得顺手的小厮丫环,这样粗略的算一算,王家一共有了二十个下人,秀娘哄睡了蓉姐儿,撑了头把玉娘唤进来,点了灯把家里的人头俱都点过一回,她问明了有几个是买的,几个是雇的,玉娘把身契交到她身上。

秀娘回头看见蓉姐儿抱着被子团成一团,呼出一口气来,跟在她身边侍候的丫头开了匣子,调了些珍珠粉往她脸上敷,玉娘瞧见了晓得她是想让皮子白回来,加了一句:“据说羊奶用着好呢。”

秀娘笑一回:“船上风吹日晒,我又是个操劳惯的,关在后舱房不出门厌气的很,这一回的货到我自家也有三箱子呢。”上回那个胡椒,秀娘问明了是香料,添在茶中放在菜里都可,在江州这边还不时新,在蜀地却是贵货,收了两箱到一地就卖上一些。

不意真叫她赚了银子,这趟回来,还得赶在年前回一趟泺水,把帐给算清了。她特特留了玉娘下来:“你的家人,可寻着了?”

玉娘垂了眉毛:“是我没有亲缘,怨不得别个。”沈大郎帮着走街串巷的问,倒真有丢了女儿的,可一问年纪却俱对不上,也没见着几人合抱的树,好容易有了信,不过是水里捞月亮,说着摸了帕子出来抹泪,秀娘跟着她叹一回,又徐徐开慰她。

玉娘晓得她的意思:“只愿太太不嫌我出身不好,给姐儿当个养娘使唤着,端茶倒水吹汤喂饭便罢。”秀娘这里也离不开她,她从没理过这样大的家事,若不扶个臂膀起来,宅前宅后且忙不过来。也先不忙着交派事务给她,定下后天回一趟娘家,瞧瞧亲娘嫂子怎生说。

蓉姐儿半梦半醒翻了个身,眼睛还阖得紧紧的,嘴巴张开来合动两下,玉娘赶紧拿了杯子扶她起来喝两口茶,秀娘看在眼里越发满意:“新买的两个,怕还没上手,你先带着,等这两个出师了,再弄到外院的。”

玉娘眼圈儿一红,让蓉姐儿躺好了,伏身就要下拜:“太太真是我的再造恩人。”若不是遇上了王家人,她还不知飘零何处,便是王四郎把她带来了泺水,秀娘若不容她也能提脚发卖,院里也有这样的姐妹,风风光光的赎了身出去,见了大妇又被发回院中,还做那皮肉营生。

秀娘见她要拜,赶紧摆了手拦住:“你只安心服侍了姐儿,我这里自然不会亏待了你。”经过见过便不一样,秀娘这回出去,虽是在内宅后,也见识了好些事,晓得那大富人家都有养娘女管事,只要玉娘心正,留她当个管事也未偿不可。

王四郎盘帐到半夜,进了屋见妻子还点了灯等他,笑道:“怎不先睡,一路上行船不累?”说着解袍子挂到椅上,仰头看着四面雕花窗框床围:“这院子还是小了些,待再发些,便凭一间似陈家那样的豪宅大院。”

“如今这般便是原来想都不敢想的,你也歇一歇,天天这样忙,甚时候是个头。”秀娘披了袍子起来,叫丫头打水,蹲下身去给他烫脚,王四郎一把托住:“你才落了身子,赶紧回去躺着,我自家来。”

第68章 行快船秀娘落胎年关至上门秋风

王四郎跟秀娘两个坐船一路往去九江,昼行夜宿,整整一月未曾停过,便是怕赶得晚了茶叶上市,价就卖得贱了,这一路为着快些到坐的都是百丈船。

拿一寸宽的毛竹片儿,用麻绳子接成百来多丈宽的竹帆立在船上,船头连个辘轳,一翕一翕的鼓风出来,好叫船行得快些。若是大风便起了布帆不必伸手,若是风平浪静船行不得的时候,便有水手拉了麻绳造出风来好往前行。

秀娘才上船便吐得晕天黑地,日日萎在船中,连粥汤都吃不进,只含了酸梅,便似有了身子的人一般,行了半个多月,这才惯了船上的日夜,能出得舱房,还能远远眺一下水景。

便是这时候买了丫头来侍候她,那丫头甫一上船也是一样,连着吐了七八日,想来女人家脚力不济稳不住身子这才晕眩。

到了九江又是盘铺子又是置小院,店里少伙计的时候,秀娘还在铺中收钱,拼得三个多月才算立住了脚,这才专一料理院中事务,管了二十多个小工的饭食,雇进厨娘前,灶上的大菜还是秀娘自家做的。

人生生消瘦下去,蓉姐儿出水疱那时候,秀娘也正生病,所幸在九江有个王老爷的同年,官虽不大却是肥缺儿,家里富贵,平日请医延药也寻得好大夫,请了来给秀娘看病,这才好了。

后半年才渐渐养了回来,王四郎也是日日在外交际,那官家的黑漆门倒比龙门还难登,有人带了进门,还须得他自家往上爬,买卖茶叶一多半儿的钱都给掏空了,从那些人手里漏些小生意出来,这才贩得蚕丝绸缎去卖。

到要家来又收了一船的香料土产,一路往家走,秀娘刚一上船就又吐起来,自上往下都以为她还不惯走水路,到吐了两日强撑着下船收货出货,见了红还只以为是来了月事,等到血流不止,这才急了。

船上又没有大夫,到港口停了赶紧请了妇科大夫来,一看才知道是落了胎,还亏了气血。王四郎再不许她起身,秀娘自家也悔,她还想着能怀上一个,也好给蓉姐儿添个弟妹,谁知道坐下胎来还给掉落了。

坐在船上又不敢吹风,整整做完个小月子,身上来的红才干净了,此时听王四郎提起便是一叹,听他的往床沿上坐住:“今儿帐盘得怎样?可能置下个茶园子?”

“还没盘完,先把这十多日的开销结了,买的这些人,打理这个屋子,花费了三百多两,倒又好置个宅子了。”虽这样说却没甚个不满,把脚往热水里一伸,吁出一口气来:“想不到咱们闺女倒是个好运道的,待去送了年礼,这门儿便打开了。”

秀娘笑一笑:“还得回家拜见父亲去,出门一年,也劳他老人家费心了。”她说完又加一句:“梅姐儿的屋子倒不如就设在小院里,好跟蓉姐儿住在一处。”

两个商量定了这才睡下,王四郎也是累了,一沾着枕头就睡了过去,鼾声震天响,蓉姐儿小胳膊撑了起来,揉揉眼睛,摇晃晃的问:“打雷啦。”说完又倒下去睡着了。

第二日早晨起来刚穿好鞋就要跑出去,秀娘一把拉住:“用饭呢,用完了带娘去看花园子呀。”蓉姐儿急急摇头:“打雷呢,大白最怕打雷的。”

秀娘捂了口就笑,领了她到门口:“你瞧,石头是不是干干的,没下雨。”

蓉姐儿呆住了,手指头挠挠脸,这才到桌前坐定,厨娘安心显一显本事,一张八仙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光粥就有三样,米仁儿粥,红稻米粥,八宝粥,为着王四郎要吃实心的,蒸得大馒头,还烫了一碗辣肉面。

送粥的小菜摆了七八碟儿,煎的小饺儿炸香扑鼻,醋拌的皮蛋晶莹可人,还有红澄澄的泰州鸭蛋,秀娘瞧见笑一笑,叫丫头赏那厨娘一钱银子,吩咐她下回不必这样奢侈,粥要一样,面要一样,再有三四个小菜便得了。

虽比过去多了这些身家,秀娘四郎两个在吃上头还如过去一般。并不似那等暴发人家,乍一富贵起来便没了章法,漫天的使钱,恨不得一桌子早膳都吃出十七八朵花来。

王四郎起来见这么多,拿起筷子就吃,一碗端住那面条,吃得浑身冒汗,抹了脸换过衣裳又要出门:“你带了蓉姐儿去城里的铺子瞧瞧,该办些甚俱都办起来,我同钱先生盘帐,再叫算盘雇一条大些的船,咱们坐了船回泺水。”

秀娘应下来,拿了帕子给蓉姐儿擦脸,听见她吱吱咕咕说些鸭肉包子鳝丝鱼儿包子的话,差了身边的丫头去问:“问问灶下的能不能做,能做明儿便做上来。”

蓉姐儿这时候停住了,看看一屋子的人问:“这些人都是谁呀?玉娘说是下人,下人是甚么人?我们怎么不回家呀?”

“这儿便是咱家了。”秀娘不说还好,一说完蓉姐儿咧开嘴没有半点儿征兆的吸起鼻子来,把秀娘唬了一跳:“怎的了?这是?”

蓉姐儿一面哭一面踢腿儿:“不是家!不是!”她还把原来那个四四方方小天井的屋子当作家呢,秀娘被她这一说倒笑起来:“爹娘在这儿呢,哪儿不是家呢,你乖,咱还回去瞧阿公阿婆的呀。”

哄了半刻蓉姐儿就是不乐,秀娘只好细细给她说道理,小人家还这么恋家,待王四郎从前面回来用饭,她一面给他挟菜一面笑:“倒是个恋家的,金银窝都养不住她呢。”

王四郎笑个不住,两筷子扒掉半碗饭,啧啧嘴巴:“这菜都没味儿,你好好调理市调理,也太淡了些。”住是同官眷住到一处了,吃口却还市井,嫌那厨娘做的豆腐白菜味儿淡,把豆腐底下铺的那一层芸腿挑出来下饭,又叫切了个咸蛋来配饭。

秀娘只觉好笑,穿了绸戴了玉,这父女两个还是一样的脾性,半点儿没变,吃罢饭叫玉娘带了蓉姐儿到院子里玩,把厨娘叫进来:“老爷与我都是口重的人,这豆腐木耳是显功夫,却不对他的脾胃,下回还是做得味儿重些,单只给姐儿做几个口淡的菜便成。”

厨娘正在揣摩主家口味的时候,早间才得了赏钱,中午这顿是花了大功夫做的,显了一手的火候刀功,谁知竟不如主家的意,听见秀娘这样说,点头称是,晓得主人家爱那浓油赤酱的,赶紧叫采买的到外头街市去买来猪肉五花。

厚厚一刀肉,在水里煮出油花,拿大勺子撇干净,加了醋煮到肉烂,捞出来切成牙牌大小的块儿,加香料酱油冰糖在锅里焖得烂熟,灶下的柴埋得浅,和根手腕粗的柴火一点点慢慢把肉煨出味儿来。

蓉姐儿在花园子里就闻见香,桌上摆的两盒子点心果子再不肯吃了,缠了玉娘要吃肉肉,玉娘哭笑不得,差了银叶到厨房拿小碗盛了一块出来。

蓉姐儿自家拿着吃,一口气一口气的吹得凉了,一面呼气一面嚼肉,大白喵喵直叫,从地上跳到亭子四围的靠坐上,蓉姐儿咬了一丝儿吹凉的吐到它面前,大白歪了头吃尽了,抬起头来还要。

一人一猫正分肉吃,那边又端了两付软饼过来,那厨娘单给烙的,拿这个白面饼包了肉,沾了肉汁儿吃得人把舌头都差点儿咽下去。

蓉姐儿看见只有自家有,玉娘跟两个丫头都不吃,绿芽要小些,不过十来岁,看见了直咽口水,蓉姐儿把手上的饼往她那儿一伸:“你也吃呀。”

玉娘扫了两个丫头一眼,努力端起架子来:“既是姐儿赏的,便吃了罢。”这面饼里还加了酒酿,松软软香喷喷,还淡着酒酿的甜味儿,一付饼两个丫头分一半,几口就吃尽了。

亭子里乐融融的,蓉姐儿趴在窗前看下面来来回回的抬箱子,王四郎是可着劲儿的置东西,光是绸缎了便插不进手去,还有收来的玉器古玩,屋子虽整好了,各处地方却还空荡荡的,全要由秀娘捡出来,往哪个房子里分派,还要记下名册来。

玉娘识字儿不多,从前院里分了个识字的小厮,一件件记在册上,她还想了个笨法子,若是玉瓶儿,两对一样是玉的,颜色又相似,就在边上画个样儿,这个她却拿手,描花画凤闺阁之中俱都要学,那瓶上雕的是牡丹还是石榴,一笔就连了出来。

正在登记造册,前边听差的丫头进来报:“太太,门上有一男一女带了个男娃儿,说是老爷的二姐姐一家子,要不要请进来。”

秀娘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坏事不沾,好事却恨不得身上裹层蜜来,沾得满身雪花银回去。她看看屋子里乱得很,开了的箱笼铺来的彩缎,指派小厮把箱子抬到库房里去:“别混起来。”

说着站起来理理衣裳,早有丫头捧了镜子来,买来侍候了一年的丫头杏叶颇知秀娘心意,看着她脸色不好,晓得是上门来打秋风的,她原来曾在官家侍候,那官儿到任把她发卖出来,遇着秀娘这个买主实是幸事:“太太,不如到前头院里儿去,是老爷的姐姐,倒不好慢怠了。”

秀娘把气一舒,自家也觉出不对来,这么些年都想着一团和气,纵是有个不好也咽了下去,怎的这会儿倒有些咽不下,摇一摇头理理衣裳,也不带杏叶出去,吩咐道:“你把我备下的节礼先拿出来,捡两件旧衣拿包袄包了。”

这回上门定是又吃又拿,更不说不还带了儿子来,不看大人的面子,昊哥儿却是王四郎的亲外甥,又叫厨房紧赶着做些饭食出来,又差了人去街上买点心,这才一路出去了。

蓉姐儿在亭子里,八面窗儿关了一半,待秀娘走到门边她才瞧见,踮了脚喊:“娘!”,秀娘冲她招招手:“你二姑姑来了,赶紧下来。”

蓉姐儿并不喜欢槿娘,噘了嘴儿磨磨蹭蹭,叫银叶搀了手爬下石梯:“姐姐来不来?”姐姐说的便是萝姐儿,这几个兄弟姐妹里头,她最喜欢萝姐儿,秀娘摇摇头:“姐姐过年来,跟了娘去给二姑姑拜年。”

秀娘领了蓉姐儿出来时王四郎还未归家,他去渡口的船上点货了,一进堂屋就看见昊哥儿爬到椅子,两只沾了泥的鞋子踩了绣垫,一只手去捞那案上摆的绢花。

廊下站着的丫头早就上了茶,汪文清正盯了堂前挂猛虎图拈须点头,秀娘一出来,槿娘就抱昊哥儿抱下来,看见绣垫上两个脚印还笑:“昊哥儿不曾见过绢花儿,我仿佛看见人家是插戴头上的,原来还能叫插在瓶里。”

这时节哪里还有鲜花,绢花做得大朵些插在瓶中当个摆设,槿娘看见了想要,便指出来叫儿子去摘,里头缠的竹枝,昊哥儿使力一拉,好几朵连着落到桌上。

秀娘吸一口气,笑一笑:“他既喜欢,便拿给他玩罢。”槿娘一听这话把那落下来的绢花全拢起来,蓉姐儿的屋子里也有这样一瓶,她想了好久都只伸手轻轻摸,不敢摘下来怕惹了秀娘生气,这回看见全送了出去,斜签着小身子,低了头不乐。

汪文清回身就行了个礼,他还从没待哪个妇人家这样客气过,秀娘吃了一惊,才要说些客气话,王四郎进来了,汪文清自来瞧不上他,这回恨不得整个身子团起来作揖:“妹夫,我来拜个早年。”

第69章 贼夫妻意欲过继软性人为母则强

汪文清何曾有过这样的笑脸,他一向端了读书人的架子,虽不过才进了学是个童生,也一向自恃身份,觉着这一门子的亲戚俱都丢他的脸。

他同槿娘两个成亲这许多年,哪回年节不是踩了点来,恨不得就当压轴的才甘心,这回王四郎刚到家,泺水还曾送过信去,竟先被他知晓了。

秀娘安排下饭汤茶水,昊哥儿一上桌就抢了鸡腿儿,槿娘拉了秀娘不住说话:“想是大发了,这宅院儿,便是泺水的许家也不曾住得的。”

汪文清赶紧接上一句,生怕别个不信:“才进来我便这般说的,春日里许家相请,我去过一回,那院子跟这宅子比起来也不过尔尔了。”

秀娘拿茶杯掩了才忍住笑,汪文清倒是真去过许家,却是两年前的事了,他不过是个陪客,陪那些个中了秀才又要往上考举人的士子去的,回来便把这事说个不休,就是喝个茶也要叹两句许家的茶叶怎生怎生好,连那素菜里的香菇豆腐都夸出了花来。

许家是泺水的蚕丝大户,他家的院子不说七进,五进还是有的,拿了来跟王四郎这新置的三进院落比较,实是给他脸上贴金了。

王四郎哪有不知之理,可他听了也觉心中十分受用,嘴上还要客气,摆摆手笑一笑道:“哪里好跟许家的园子比,倒是见过真正好园子,门开三间到底七进,那才是好园子。”

说着饮了一杯茶,丫头把了壶要过去添水,叫槿娘挤到一边,脸上腆了笑,把壶接来与他满上:“咱们在家日日盼着,有一点信便往江州赶过来,你且不知道,你往外这样一跑,我同你姐夫心里怎样的挂心呢。”

蓉姐儿听住了,她歪了头一双碧清的眼睛盯了槿娘的脸看,进了门还没唤过人,这时候趴到王四郎膝上,转了身点点槿娘:“是不是二姑?”

玉娘原跟了出来,一直在堂屋通后院的夹道里站着,这时候端了茶点上来,听见蓉姐儿这样问,差点儿笑出声来。

王家那几个亲戚,除开桂娘领了萝姐儿三不五时的过来瞧瞧蓉姐儿,便是她出痘症的时候,也没见着这些个姑姑一面,此时倒上门来纷说离情,怎不吃人笑话。

槿娘脸上一抽,想笑也没牵起嘴角来,叫个娃儿说破了,她脸上也挂不住,若真个同她说的那样牵挂弟弟弟媳,怎的一回也不去看蓉姐儿,她看了蓉姐儿便笑:“小娃儿作怪,混说起来。”

玉娘还没把食匣子摆到桌上,昊哥儿扒了她的手摸走一把,俱都塞进口袋里,还嫌不够,往嘴里塞了两个粉果子,身上的兜装不下了,两只手捧了送到槿娘面前,嘴里含含混混:“娘,收着!”

叫槿娘一巴掌拍在头上,她自觉丢脸,心里又气着蓉姐儿伤她的脸面,嘴里说话便不那么客气:“急个甚,你舅姆备了好菜饭请咱们呢。”

秀娘听见心中不乐也不摆到面上来,侧身叫了丫头:“杏叶,去瞧瞧花厅摆了饭不曾。”她便是

知道槿娘这付脾气,这才吩咐人到外头街市上去买来,若是慢着些,又要叫她说嘴。

外边食店买来用家中的碟子一盛,七八样菜摆满了八仙圆桌,王四郎急着去前头盘帐,道一声恼把汪文清一家引到花厅便把事儿甩给了秀娘,自家往帐房去。

汪文清实是想跟了去帐房瞧一瞧的,他虽常拍了桌子骂商人满身铜臭味儿,说些万般皆下品的话,可心底却实是羡慕那些个富户,许员外的儿子也是个秀才,通身的气派却同他们一丝都不像,拿金莼玉粒养出来的,再添上一段书香,泺水也不知道多少人家眼睛盼穿了要与他家结亲。

夫妻两个来时便想好了,能刮些就刮上些,此时一看这富贵景象再迈不了腿儿,那帐房里头别是拿银子铺的地罢。

昊哥儿一见着桌上的热菜先按捺不住,欢叫一声跳上椅子,抬手就抓了半边鸡,送到嘴边啃起来,秀娘见怪不怪,抱了蓉姐儿坐在边上喝茶:“二姐来得晚了,这菜都是现做,还有去外头买来的,若赶早些,倒能跟我们一处用。”

槿娘哪里还顾着答她,两只烧鸡的腿一只给了儿子,一只给了丈夫,她自家撕了只翅膀,嘴里嚼了肉话也说的客气些:“咱们一早趁了船来,河上封冻这才晚些。”

昊哥儿早就饿得很了,咬下一块大肉嚼吃,这烧鸡再嫩,这一块厚肉下去哪里能咽进,越嚼越木,肉在喉咙口就是咽不下,干呕两声差点吐出来。

丫头赶紧上了盏蜜水,昊哥儿一口喝尽了又咬起来,他一早上从出门就吃了一块菜饼儿,连肉渣都没有,肚里饿得心都慌,刚才吃了满肚儿的点心,俱是甜口的,此时再吃这些咸的,舌头上鲜得很,一口接一口啃个不住。

秀娘听见这样说,晓得夜里必是不肯走的,看了杏叶一眼示意她到后头去收拾厢房,杏叶晓得宅中事物秀娘是交给玉娘打理的,到后头问一声:“总不好叫他们住在主院里罢。”

只有住在蓉姐儿院里了,外头厅堂帐房俱住不得人,下人房还挤得满当当的,便只有蓉姐儿院子还空着,既是玉娘理着里头的事,杏叶便先来问问她。

玉娘在沈家住了这些时日,潘婆子又是个唠叨的,听她跟丽娘两个说王家那些亲戚便知道这是些甚样的人,眉毛一皱,既上了门来自然不能赶客,想一回道:“安排要厢房里头罢。”

回去就吩咐银叶绿芽两个看守好了蓉姐儿的屋子,白日也只把门儿关起来:“若是二姑奶奶有个甚话说,你们只装聋作哑,我另派个丫头给他们端茶打水,这屋里离不得人。”

银叶绿芽应下了,又去安排铺盖,到汪家三人吃得肚儿圆,秀娘便引了他们往小院里去,槿娘一听说是蓉姐儿的屋子,啧了两声:“多大的女娃儿便住这样一间院儿,是个哥儿还差不离。”

秀娘只作不闻,蓉姐儿却斜了眼睛虎住脸看她,叫秀娘瞪上一眼,不许她在人前失礼,蓉姐儿垂了脸噘了嘴儿,玉娘捏捏她的小手,一路往前去,送进厢房,叫丫头打了水来给他们抹脸。

槿娘头一回受着丫头侍候,舒舒服服坐了,接了热毛巾烫一烫手,又抹一回脸,待秀娘带了蓉姐儿回去,长出一口气儿:“这才是好日子呢。”

“待我当了举人老爷,这些个要多少有多少。”他也适适意意叹一口气出来,脱了鞋子解了方巾,把腿往桌上一搁:“待到饭桌上我且问一问,叫你弟弟资我些进学的费用。”

槿娘难得在丈夫面前有这样的脸,哼笑一声:“早说了同我来不吃亏,且住个十日八日的,总之这一个院儿关了门只有咱们三个,待我去正屋里瞧瞧,给置了些甚个好东西。”

秀娘回屋也不理库了,只吩咐把库房门锁好了,这汪文清说是读书人,也不知怎的生这一付脾气,摆架子的时候说傲骨,这等贴着脸上门的事儿倒做得出来。

玉娘回了事儿沉吟一番:“若不然,我住到姐儿屋子里去打个地铺,倘若摸门进去,我怕两个丫头镇不住呢。”

玉娘名头上是沈家的亲戚,还姓着一个沈家,汪文清若是那等要脸的,住上一二日见着院中还有寡妇就该带人回去,秀娘听见抚掌道:“这倒好,叫银叶绿芽两个莫要离了你身边。”

当天夜里吃饭秀娘便拉了玉娘落坐,槿娘觉出不对来,回了屋便把派过来的小丫头一通问:“那个屋子不是蓉姐儿的,怎的叫她住在里头。”

小丫头来时便得过吩咐:“那是咱们太太的娘家亲戚,做了姐儿的养娘呢。”既是亲戚便是相帮也只能算是雇佣,签不得契儿,有了亲戚的名份,便不是槿娘好说嘴的,她只好又问一声:“怎的瞧着像是在守孝的。”

小丫头摇了头推说不知,槿娘只好回去啐上一口:“晓得咱们要常住,便把个寡妇安排在院子里,好黑的心。”

王大郎那事儿并不曾闹将出来,桂娘常上沈家门去倒知道有玉娘这么个人,槿娘哪里知道,只以为是秀娘富贵了就摆这样的花枪,丈夫又去跟弟弟吃酒了,到得夜里回来,汪文清冲她伸了一个指头:“小舅子倒是个爽快的,一气儿便给了十两。”

槿娘不听还好,一听气得拍桌:“他这份家私,竟就给你十两!”十两在泺水好过得一整年了,槿娘却还不足,气得在屋里转圈儿,抬头看看屋子家具,咬咬唇儿:“四郎这般家业,哪个瞧了不动火的,咱们且多住些日子,叫他跟昊哥儿亲近亲近。”

汪文清一听险些失手把茶盅盖儿跌到地下,他晓得槿娘的意思,却破口大骂:“丧门的东西,我汪家几代单传只有昊哥儿这一个儿子,你那想头赶紧掐了,到祖宗面前我却不能做这个罪人。”

槿娘一门心思为着夫家,吃了一这句叉腰回嘴:“姐妹里头便只有我生养了儿子,大姐天高皇帝远,咱们若不赶个先,若叫她知道了回来相争怎办。姓个王又怎的,那些个过了继捧完盆摔了碗的,还不是又改回姓来。”

她摸摸自家肚皮:“甚叫只一个儿子,咱们难道生不出来?”

汪文清听见她前头那一大篇还欲再骂,过后听见还能再生一个出来,倒不言语了,儿子总能再有,可这过继的事儿却是过了村儿没这店了,两下里手掌一碰:“你且去弟妹那儿探探口风,待明儿我去四郎那儿也一道吹吹风,这事儿男人作了主,妇人家再没甚好说道的。”

两个关了门做起春秋梦来,全叫小丫头听了去,夜里急急报给玉娘知道,玉娘哪里遇上过这事儿,所幸院门儿并没关,叫个小丫头正院一瞧,早就吹落了灯睡下了,她急得夜里翻来翻去睡不好。

男人家薄性寡义,还不如妇人铁齿,若真叫吹动了,往后秀娘同蓉姐儿的日子要怎生过,银叶绿芽两个陪在边上,一个从褥子上爬起来啐一口:“真是脸大,再没见过这样的人家。”

玉娘叹一口气,女儿苦,男人却偏能行走天下,她南来北往的客商见得多了,晓得他们重利之外还重子,把眉头一皱,想着院里有赎身出去的姐儿还能怀得上孩子,盖上被儿只等天亮便去告诉秀娘,也好叫她心中有底,等槿娘提起来别懵了才好。

第70章 知歹意秀娘思子及时雨潘氏上门

槿娘夫妻两个打得好算盘,这一夜高床软枕睡得香甜,第二日起来天已大早,调来侍候的丫头端了水进来:“姑太太姑老爷,咱们太太已是用过饭了,单叫厨房备下,是在屋中用还是去花厅用。”

另一个捧了镜匣蹲一个万福:“这是我们太太给姑太太梳妆用的。”这句一说槿娘的眼儿都离不开那匣子,急急坐在绣墩前,手一掀把那镜匣子打开来。

汪文清哪里见过这阵仗,他是梦里都想着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也能呼奴使婢的,嘴咧一咧:“摆上来,就在房中吃。”心里寻思着这份家业往后全是自家儿子的,不免抖了起来,摆上大爷的架子。

槿娘开了镜匣梳头抿发,看见里头备下钗环捏起一支埋怨起来:“弟妹也太小气了些,这样富了,便是打得几支金的来又怎的。”说着手里掂一掂,嘴角一扯:“还是个镀银子的,呸!”

嘴里“呸”了,手上却不停,拿篦子细细篦过头发,挽个发髻,从三支里头挑出一支银子重些的插戴在头上,又往脸上抹香膏胭脂,转身问:“我弟妹就不曾备得衣裳来?”

那两个丫头见着槿娘这付模样瞪大了眼儿,听见她问赶紧笑一笑:“太太并没吩咐,想是前儿刚来家,还不及开箱子。”

槿娘插戴一新就又嫌身上的衣裳旧了,她把着镜儿照一照,打定主意要问秀娘讨两身衣裳,便跟她身上穿得也似。

圆桌摆了半台面的粥菜,还有贴的纸蛋饼子,细肉馅儿的小饺,三个人先是狼吞虎咽了一番,汪文清恨不得把那碗底儿都舔干净了,放下筷子问:“你家老爷太太也用的这些?”吃完了才悔起来,想着平日他们吃的定然更好,自家以为是珍馐,说不得就是下角料。

“太太吃的粥,老爷吃的烫面条,姐儿吃的赤豆小圆子,这肉饺儿是单给姑老爷姑太太蒸的。”那丫头得过吩咐,若不机灵着些,玉娘也不会挑她过来侍候,该实便实,该瞒便瞒,此番说的倒是真话,听在汪文清耳里却不是这一回事。

“都说富贵人家玉盘金莼,使个碟子碗都是银的呢。”这是摆明了不信,丫头也没甚话好说,只好叉了手干笑,待收掉了碗碟儿,槿娘领了儿子往秀娘那儿去,一路上还教他:“呆会子见了舅姆嘴蜜着些,再犟头倔脑的,中午不把肉你吃。”

昊哥儿踢了腿儿,看见院子里水池子,从土里挖出雨花石来往里扔:“我吃这个鱼!”薄冰一下破开,里头哪里还有鱼,进了九结起冰来,银叶绿芽两个就拿网子把鱼捞出来养到屋子里去了。

昊哥儿摘了干枝条抽打水坑,溅得两个丫头身上一层湿,槿娘一把拉住了他:“晚些再来玩,先去见你舅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