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姐儿心里不乐,太公没了,她也要守丧,原都在相看的亲事,这一停就是一年,原也能在百日里说亲成礼,可家中这般光景哪里能在百日里办两场红白事,日日躲在屋中不出来,难得出来倒个茶,听见夸奖个毛孩子,冷哼一声:“可不是,她倒是伶俐的,太公这才最疼她。”

蓉姐儿不理她,看见人来人往的在屋子里走动,拿两只手合了灯,不叫风把灯吹灭了,刘氏瞧见了,又奇一声:“怎的姐儿一点不怕,就是咱们媛姐儿都不肯再睡后头的屋子了。”只有一墙之隔,媛姐儿怎么也不肯睡在自己屋里,偏要跟父母调个屋睡。

蓉姐儿小人儿也听的懂,只说不出,潘氏一听接了口:“太公待她最好,变做了鬼也疼她呢。”蓉姐儿点点头,又去看那灯,灯火原还暗暗的,忽的亮起来,烧得旺了,蓉姐儿差点儿烧着手,缩回来盯着坐上看,笑一笑的招招手,转了圈子玩起来。

潘氏回头看见,把她抱过来:“太公走路,你莫要吵。”

蓉姐儿皱皱眉毛:“太公不走路,太公歇歇。”潘氏一把把她抱起来不许她再在这个屋里呆着,哄了她往外头去,拿给她一块细糕吃。

来吊唁的人家给了白包,还要拿一个长寿碗回去当做潘家的回礼,潘老爹活到八十,又儿女双全,算是长寿多福的,他的碗儿倒有人争,一个一个的拿出去,那熟识的人家一拿就是三五个,潘家备的碗很快就用尽了,潘氏领了蓉姐儿去瓷器铺子,支了钱钞叫再备一百个,同那伙计争了几句,把钱饶上几分。

蓉姐儿站在铺子外边,瞧见徐小郎坐在马上,后头跟了一路的车,还有人抬箱子捧包袱,徐小郎也瞧见了她,吴家一家因着天亮不用再避暑,拖家带口的全往江州去了,徐小郎看见她头上戴了朵白绒花,晓得是家中有丧事,又不是重孝,料是宗亲,便也不下马相问,只在马上冲她摆摆手,蓉姐儿歪头看看他,也伸出手来挥一挥。

见马儿走的远了,又蹲下去跟瓷器店里的娃儿玩翻花牌子,听人念百花历,潘氏出来抱了她家去,又烧一付纸钱,因着有人来吊,媛姐儿鹏哥儿正戴了孝帽子干嚎,蓉姐儿听见哭得渗人,抱了胳臂问:“太公不是去享福,为甚么哭?”

一场丧事热热闹闹办完了,停的灵抬出去,也没寻个阴阳先生点穴寻个好风水,也没水葬到南山上去,只在自家地头挖个坑出来,薄薄一口棺材摆了进去,洒上土,就算发完了丧。

夜里蓉姐儿还新鲜着不肯睡,一个人咕咕咕的玩个不休,好容易哄睡了她,半梦半醒的还说起了梦话来,梦里还在掰手指头,模模糊糊数了数儿:“太公…四个…”

玉娘夜里常给她把尿喂水,早就习惯了警醒着,听见她说话,把她拍起来,蓉姐儿翻身还在玩,叫一声太公,把玉娘倒给唬住了,怕她惹了不干净的东西回来,梦里逐了她玩儿。

白日里同潘氏商量一回,那走了魂了孩儿俱都发热生病,这才请了人回来叫魂,可蓉姐儿好好的,只不过作一场梦,许是白日有所思,夜里才有所梦。

到这天夜里还是这般,潘氏便把大白抱到蓉姐儿屋子里,原来两只猫儿夜里太闹,这才挪了出去,这回把它抱进来,看它夜里叫不叫,可夜里大白非但不叫,连小白都安稳得很,乖乖睡着,再问蓉姐儿,还是跟太公一块儿玩。

一直到第三日起来,蓉姐儿用着早饭,手上拿一个花卷,捡那葱花肥厚的嚼吃着,自家面前的那一小碗的粥也喝得干干净净,抬了脸让玉娘给抹了嘴儿,忽的说道:“太公走了。”

小娃儿一句无心之语,倒把潘氏惊了一身汗出来,潘老爹最喜欢的便是蓉姐儿这个重外孙女,每每去瞧他,都抱在手里不放,赶紧到陈阿婆那里讨主意。

陈阿婆拍拍腿儿:“既是走了,多烧些纸线上两柱香也就罢了,想是放心不下孩子,这才留连不去,如今想是安了心,便去了。”

潘氏还是放心不下,使了钱到庆元寺供了个长生牌位,上边刻了沈老爹的名字,贴了黄签儿,几百个牌位前供上些净果香花,付几个钱叫僧人时常念念地藏经。

蓉姐儿头上的白花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除了,再问她太公来不来,她便只是摇头,潘氏叹了一口气,摸了她的脑袋:“太公疼你呢,你可要忘着他。”

蓉姐儿“嘻”的一笑,伸出四根手指头来,潘氏抱了她玩闹,外头黄巾小帽的驿站小伙计进来递了信,已是支过钱的,拆了一瞧,是蓉姐儿爹娘送来的信,说是到年前便要回来,还是走水路。

信末还写了,说是已在江州置下了院子,到时便举家都迁到江州去了。

第65章 萌蓉姐成富户女小管事立宅成威

蓉姐儿自知道爹娘要回家,日日点了手指头算,潘氏告诉她等穿上夹袄了,爹娘的船就到了,蓉姐儿记住了,摸摸身上的衣裳,缠了玉娘非要把冬日里的厚衣翻出来。

她这一年长不少个头,去岁的小衣袄裙俱都短了半寸,她这一提起来,潘氏倒想起来要给她做新

衣。这一年王四郎寄了不少钱回来,还有秀娘自家藏了些私房,因惦记了女儿,夹在信里全给潘氏寄了来。

小人儿哪里花用得这许多,潘氏一小半儿用在蓉姐儿身上,另一半贴补了自家,虽不曾亏待了蓉姐儿,也没在她身上花用这许多银钱,明面儿上既是给她的,待女儿女婿家来自然要看见她身身都是新衣。

赶紧秤出银子叫了裁缝来,拿花缎子给她做衣裳,做了一身湖蓝的,又做一身大红团花的,鞋子便叫玉娘做,把冬日穿的衣裳摆了一整个箱笼。

孙兰娘一听说秀娘要家来了,赶紧把帐理起来,收到的那些碎银子俱都到银号里头换成成锭的,摆在匣中,牢牢锁在柜里。

扯了布给两个小的做新衣,一样要给裁缝针指钱便阖家俱裁了新衣裳,便是玉娘也得了一件,她手里也有银子,又是个聪明的,因着学织绸,把自家学的那些蜀绣花样也都融在绸绣纹样里,织出来的彩缎子又与别个不同,既是时新货,自然卖得出高价。

她把王大郎赔来的十两银子俱都买了好蚕丝,织出两匹来,卖了这些倒翻出一番来,十两变做十八两,又去换丝织绸,朝去暮来,竟也小有身价,再这么干上两年,倒好赔出身份银来,当个自由人了。

秀娘跟王四郎是想赶在冬至之前回来,到江州赁下来的院子中暖房,也算过的头一个节,泺水此地的民情便是如此,冬至还在娘家过,便要吃人说嘴,冬至节吃了娘家饭,夫家便十只饭萝九只空,穷上一年不到头。

算盘紧赶慢赶的带了下人往江州城来,王四郎还在后头跟人盘帐,算盘赶在十一月初到了江州,他不急着先整房子,多早晚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先把秀娘交待的东西带回了泺水。

赶了大车一路急去泺水,到了门口整整衣裳,进门先是作揖:“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咱们太太差了小的过来补这一年的节礼。”

蓉姐儿已经不识得算盘了,他如今也已经改了名儿,按外头惯了的作法,也姓王,叫王兴,已是干了二掌柜的活计,王四郎忙不过来,便叫他带了人去盘货收帐。

算盘刚来家时是个清秀小厮,不过十三岁,此时虽还脸嫩,却是实打实的受过历练的,如今且还太小,待年纪再长一些,王四郎就真个提他当二掌柜。

算盘也看得出王四郎是个念旧的人,越是跟得久的,越是好处可拿,但凡有事便忙前跑后,因着年小在秀娘那儿也十分殷勤,家里家外都当得一面,这才把往江州理家事的活计交给了他。

沈家接了礼,蓉姐儿还不知道这是爹娘派来的人儿,两只手抱在一起,站在人后偷偷看他,算盘麻利的到她面前蹲了身:“大姑娘,我是算盘。”说着就笑,从身后掏出个油纸包来,里头包了鸭肉包子,递给蓉姐儿:“赶得早,得兴楼的笼屉儿还没开,等会子再给姑娘去买那鹅肉的。”

蓉姐儿一下想起来了,去年过年时算盘不一时便出去买了吃食来逗她,她拍了巴掌接过来,跟妍姐儿一人一个分吃了。

沈家少买外食,不似秀娘在时,带了蓉姐儿出去便买些点心把她吃,几文钱的细料馉饳,玫瑰酒酿饼,再有贵些的鲜货水果,鸡肉兔肉鳝鱼丝儿,俱都舍得。

蓉姐儿好久不吃外边买的肉包子,大白也许久不曾尝鲜儿,窜出来绕了蓉姐儿的腿转圈,喵呜喵呜的求她分食。

潘氏捡点女儿女婿送来的贺礼,眼睛笑成一道缝儿,摆下茶水饭食细问:“如今走到哪儿了,甚个时候好家来呀?”

算盘恭恭敬敬的接了茶,也不敢坐满凳子,抿了一口茶水:“小的出来时,老爷太太也出了九江,一路收帐回来,还有些货要销,小的先行一步就是先打理房子,好叫姑娘太太住的如意。”

潘氏便又问那房子买在哪儿,怎的人没回来房子先买好了。这原是王四郎走时就想着的,他原来就想着去江州,还想把那茶叶铺子盘下来,不料叫王大郎坏了茶园的事,又且没有合适的,到是跟寄东西那家置铺的掌柜熟识起来,托他在江州各处留意房子,给他一成佣金。

置铺的掌柜常年打交道的俱是这上头的人,小件的古董玉器,大件的屋子家具都经过手,王四郎这样央他,又有银子可拿,自然十分上心,里里外外看了十间房子,才定下一间。

两进的院子,到底三屋,就临在金湖边上,俱是官眷富商住的地方,房子虽不大,要价儿却高,王四郎原还嫌贵,四百五十两银子好在泺水买间七间的的院子了,还是一道贩茶的客商劝了他,那地方既都是富户官家,往各处送一送礼,自然有人送来乔迁回礼,这一来二去的,不就跟上头这些搭上了话儿。

王四郎一想正是这道理,也不管那院子卖得贱还是贵,赁下来便叫算盘去理事,所幸是带家具的,又才住过人,并不曾荒废,算盘把下人留在那儿看屋,里外一转见都是齐全的,只需要再办些零碎便可,这才急急来看蓉姐儿。

“后头院子里有个玩花楼,姑娘便在那处弹琴读书也是好的。”算盘这样一说潘氏脑袋都晕了,嘴巴狠不能咧到耳根后,抚了蓉姐儿的脑袋就笑,拍她道:“咱们也成了大户人家的姑娘了。”

算盘在泺水盘桓了一日,除了给沈家送了礼,还给王老爹也送去了,这回的节礼是秀娘给办下的,样样都没少,连王大郎都给办了一付新衣,梅姐儿桃姐儿俱是一样的衣裙钗环。

朱氏把那东西翻一翻,冷眼看着梅姐儿喜完了便忧,嘴巴一扯,笑道:“这回你哥哥回来,还接

你去住,江州城里风物又不一样,倒是去开眼界了。”

梅姐儿脸上那几分笑意都隐了进去,皱了眉毛左右为难,如今朱氏只把她当成草木人儿,瞧见了只当瞧不见,话也不与她多说两句,门禁上头又放的松,梅姐儿自觉日子好过,心里又埋了一桩心事,想着去了江州,便再不能见他,心里倒不乐意再跟着嫂嫂哥哥过日子了。

还是王老爷开了腔:“哪有父亲在,住到哥哥家去的,你哥哥才去江州立足,定有诸多事务要忙,你别去扰他,待过了头三个月,想去江州玩耍,再叫他派了车来接你。”

梅姐儿一听喜形于色,不住点了头,朱氏肚里冷笑,那卖油的与梅姐儿两个那眉来眼去,浓情蜜意的劲头,连街坊也有些瞧出来的,茶肆的许婆子还来问她,她一推了事,只说后母难做,说上她几句就告状,且又没实据,怎么好平白污她的名声,说不得当家的还以为是她成心想坏女儿的清白呢。

许婆子眉毛一挑,哪有不知之理,几个俱都知道关窍,晓得是朱氏暗地里推波助澜,怎么也是旁人家事,至多瞧个热闹,哪里会去扫别人门前雪,俱都叉了手,等着闹将出来,也不知这回赶出去的是谁。

王四郎在江州赁下的屋子里不仅有卷棚还有玩花楼、赏月阁,小是小些,却也五脏俱全,还有个半大的水池子,养了锦鲤栽了荷花,此时俱都是些枯枝残叶,算盘使了人把里头打卷残破的荷叶都给剪了,待来年生出一片来也好当个景儿瞧瞧。

也是他在陈家呆过,大家大院儿,诸多杂事儿都瞧着别人干过,左右听一耳朵都够他支派人把王家新宅的事料理干净了。

还是请了那置铺的掌柜,寻一个可靠的人牙子,前后添了几个丫头,算盘自家心里有一本帐,秀娘是个耳软心善的人,与她做事再容易不过,从来也不曾苛待了他,这一年有他们吃穿,便不少了算盘的,衣裳鞋袜不过小事,最要紧主人家心善。

算盘便只捡那粗手大脚做活计的人,前头一层院里的小厮更不挑那瞧上去就精怪的,中人见他捡的俱是些个瞧着不机灵又肯做活的,第二回带了人来便把那些个生的美貌娇气,专为着房中侍候的俱都剔了去,只留那些个长得不显,人却有眼色会做活的。

买下十个下人,灶上厨上俱都雇佣进来,挑那掌过勺的,把一个家里里外外都整顿一番,到了冬至前,自家坐了车去接蓉姐儿。

原是王四郎秀娘两个坐的船晚了,想是年前盘帐与人有了攀扯,可家里过节不能没有主人,这才去接蓉姐儿,她也算主家,把节过下来便成。

潘氏在要家里做冬至,今年潘老爹那儿还要大办,她是怎么也走不开的,孙兰娘更不必说,家中烧灶的人是她,一家子也丢不开。

最后还是叫玉娘带了蓉姐儿去,只说是姑娘的养娘,江州城里人更不知道她的出身了,因着接信说冬至前后便到,算盘这才急着把人接家去,上了车蓉姐儿还问:“是不是去见娘呀?”

玉娘拍了她的背:“原说穿夹袄就回来,姐儿瞧瞧,今儿是不是穿了袄了?”

蓉姐儿这回不怕了,还把大白也抱了,说要带了它回去过冬至,两人一猫去往江州,大白团在褥子上一直睡着,到了江州城,临湖街上,左边数着第三间院儿就是王宅。

蓉姐儿也识得几个字了,全是玉娘教的,整个沈家,女人里头只有她识字,她为着自个儿不是好人家里学出来,不敢十分教导,只把姓名教她认了,蓉姐儿指了门边上挂的木牌子:“王!”

算盘一低腰:“可不,这便是新家了。”

里头那十几个下人早早就等着,一见小王管事领了个小娃儿进来,看她穿了簇新红绸袄裙,身上戴金戴银,脖子里挂了一付金锁,手上还抱一只白猫,晓得是主人家的女儿,一个个堆了笑脸儿过来:“给姐儿道个万安。”

蓉姐儿头回见着这般光景,竟也不怕,摸了大白的猫耳朵,笑眯眯的点头:“你也安呀。”

那个头先凑过来的婆子正是灶上的,别个不论,单她是最先在主家面前显本事的,因着打听到主家婆本就是个造汤做饭的能手,十二分的想先显显本事,做了七八样点心只等着上桌。

“姐儿先梳洗了用些点心,汤水正在灶上炖着呢。”那婆子这话一出口,就叫算盘斜了一眼,便是玉娘在陈家这半年学下规矩来,也没有灶下的直往主家面前这般说话的。

她立出来笑一笑,茬过这话头:“姐儿先逛逛宅子,看看小王管事给理的院儿合不合意。”

蓉姐儿把头一歪:“小王管事是谁?”

算盘往前一站,蓉姐儿拍了巴掌笑:“是算盘呀。”说着把手伸给他,又吱吱咕咕说开了:“我的院子有没有秋千架呀?爹说给我扎给秋千的。你给大白做窝了没有啊?它要睡在我脚跟头的。”

那灶下的婆子讪讪的立了,别过身子哼一声,到灶下装了一食盒的点心,交给后院侍候的丫头叫端到上房去。

蓉姐儿正抱了大白瞪大眼儿:“哇”说着把大白撒到地下,迈了腿儿往里跑,一面跑还一面叫:“这样大呀!”

第66章 徐小郎乌龙打拐蓉姐儿当家作主

王家的新宅是算盘按着陈家的规矩来定的屋子,最外边一层一间算是会客的屋子,一间便是帐房,算盘就住在帐房院子的厢房里。

中间一层不设屋子,全叫原来那户人家打通了做了个小花园,既有卷棚又是造了个小楼,四时花木齐全,中段还架了太湖石,坐在玩花楼中开了八面窗,窗窗都是不同景致。

单以这个来论,四百五十两银子实不能算贵,后头那两间,一间院落是王四郎与秀娘的,一间便是单给蓉姐儿的。

算盘在主院里也给蓉姐儿设了间小厢房,便是怕她们母女两个许久不见,秀娘还要带了女儿一处住,谁知道蓉姐儿看见自己的院子立马迈不动腿儿了。

除了秋千架子,她的院子里还挖了个半丈来宽的小坑,养了几尾活鱼,此时天寒,水面薄薄结了一层冰,鲤鱼窝在水底一动不动,水底还用水缸养了两缸荷花,到了夏日她不必去外头院子里就能赏荷花。

屋子俱都打扫洁净,椅上床上俱都是新枕新褥,帐幔上头挂的崭新铜铃,蓉姐儿一动帐子就叮当作响,为着就是叫守夜的丫头警醒些,帐子一响,便是姐儿要茶要水了。

大白一听那响动喵一声扑了上去,它难得有这么活泼的时候,跳将起来就去扑,帐上的铜铃儿响个不住,大白整个身子扑上去吊在绳子上,蓉姐儿哈哈笑:“玉娘,给大白一个铜铃玩。”

她嘴里叫的是玉娘,却是算盘应一声:“姐儿稍坐,我叫她们几个给姐儿磕个头。”说着往屋外一招手,给蓉姐儿配的两个丫头进来都给蓉姐儿跪下。

蓉姐儿倒一点也不惧,她也是受过别人磕头的,潘氏家里乡下好几门的亲,俱都过的穷苦,到了年节里上门一回,不说银子,能得几包旧衣裳也是好的。

蓉姐儿人不大,辈份却不小,有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见了她就磕头,还要叫她一声小姑奶奶,妍姐儿便是大姑奶奶,原来这些个虽辈份在,俱都含混了不磕头,那上门来打秋风的,却老老实实磕了,蓉姐儿受了两个丫头磕的头,还似模似样的点了头同玉娘说:“给红包儿罢。”磕了头自然是要给红包的。

两个丫头俱都是调理过的,当中一个还在大宅里当了好些时候的丫头,因着主家到外任去,把一半儿丫头俱都发卖出来,留下些心腹,到了地头再进人,大宅里头的规矩很是知道。

两个呆了些时日早就熟了,彼此也论一论,指那正院里的丫头不好作,小主家身边侍候却是个肥差,一则人小事儿少,二则面嫩好说话。看玉娘也不是硬性的人,谁知道开口一句就叫她们哑了声气,竟是个很知道规矩的。

算盘也叫一惊,玉娘最知底细,忍了笑应下一声:“来的急,不曾备下,等开了箱子再把红包给她们。”又细问这两个叫甚名字。

两个丫头原有名字,可瞧着蓉姐儿这般说话,倒不敢说原先的名儿,站起来低了头:“还请姐儿赐名。”原就是卖了当丫头的,姓甚名谁哪有什么要紧,就是旧主也给改了几回名。

蓉姐儿哪里会起名,算盘肚里也早就想好了,便是想着要显一显本事,见蓉姐儿跟玉娘两个无话,便道:“小的给做主,这一个绿芽,这一个便叫银叶。”

蓉姐儿待那两个丫头到门外等着差遣,小声的凑到玉娘耳边:“她们怎的没名儿,生下来就没么?”玉娘笑一笑,知道这两个是买断的下人,压低了声儿:“这两个便似大白一般,遇着了姐儿才有了名字。”

蓉姐儿似懂非懂,又觉得这两个陌生人再不能跟大白比,这话说出来又觉得不合适,便不去理会,叫一声大白,叫它跳到膝上,拿手给它挠痒痒。

总归是陌生地方,玉娘晓得从此要在这里常住,便把贴身常用的东西俱都理了来,两个人也在三只箱子,单蓉姐儿的玩物零碎儿就塞了半只箱子,此时一样样理出来,看见绣床铺得整齐,想到陈家教的规矩,便是养娘也不能跟主家睡一张床的,犹豫了片刻,叫了绿芽进来,叫她收拾一付铺盖,晚上好给蓉姐儿守夜。

她私心里自然更愿意呆在泺水,既有进项,人口也简单,沈家老两口并孙兰娘都已孰识,她虽是王四郎一路带到泺水的,在秀娘跟前不过呆了一夜,虽知是个软和人,却没近前侍奉过,倒有些怵她。

可带了蓉姐儿一年,就已舍不下她,心里思量一回,还是去找了算盘,算盘跟她有过水路之谊,两个俱都算是王家年资最老的下人,算盘听她这样笑上一声:“你如今便算是姐儿的养娘,这屋子比过去如何?再有一条,姐儿跟前离不得你,内宅又没立起来,往后太太回来还是用你的时候,是当个织绸女工,还是做个管事的,你自家想清楚了。”

玉娘心里倒没算计那些个,但听见说正是用她的时候,她实想要报秀娘王四郎这番恩义的,咬了唇儿站住了,如今已经一十九岁,家人连个影儿也不见,姐儿才六岁,待她大些,身边能离了人的时候,她还正青春,到时也攒下了身价银,单身独户的出去自立门户,且不比现在容易得多。

定了心开了箱笼,把蓉姐儿睡惯了的枕头被子拿出来铺到床上,来的时候潘氏只怕蓉姐儿认床,恨不得把屋里能带的俱给她带来。

蓉姐儿现今这间屋比原来的五间还要更大些,把东西都摆上了还显得空荡,王四郎不在家,算盘只着意俸着蓉姐儿一个,早就备下各色玩意儿,两个镂空雕花的彩瓷瓶儿,插瓶用的香花,还有彩色鸟羽扎的毛键子,五色百索,廊下还挂了竹笼儿,等开了春买个剪舌鹦鹉,叫蓉姐儿逗它说话。

大白在靠窗的罗汉床上寻了个好地儿,趴在那里晒太阳,尾巴一甩一甩的,蓉姐儿也脱了鞋子爬上去,银叶端了一漆盒的点心进来,蒸的酥果馅儿饼,金橘饼儿,玫瑰粽子松仁儿糖,满满当当一盒子,底下还摆了一盒煎小饺儿。

玉娘看看天色将晚,恐怕蓉姐儿吃了积食,夜里不肯用饭,便只给她两个糖,把盒子收了起来,给银叶绿芽两个每人两只小饺儿,又到上房去见了那边侍候的两个丫头,也分了些吃食给她们,这两个倒比蓉姐儿房里的更大些,面貌也更普通,还未起名字,只等着秀娘回来。

蓉姐儿到吃夜饭还乖,天色一暗就左扭右扭的不老实起来,扯了玉娘的袖子要回家,玉娘便拿话儿哄着她:“这便是家呀,姐儿睡一觉,明儿早上就瞧见爹娘了。”

蓉姐儿只是吸了鼻子不肯,潘氏拿这话儿骗过她好些回,早就不管用了,算盘也拿她没法子,又不能叫她扯着嗓子哭,怕把声音哭哑了,待秀娘回来心疼。

冬至前后江州城里热闹得很,算盘看看到还没暗,点了两个小厮,自家抱了蓉姐儿,带她出去走街,看灯看花,蓉姐儿不乐,趴在他肩上,出了门还嘤嘤唧唧,算盘点了灯给她瞧,她也不乐意,走上两步就要问一句:“是不是家去呀?”

算盘只好含混应了她,给她买了个面人,又买个摇鼓,这些东西蓉姐儿俱都有,推了手不要,在街上就哭闹起来:“我要家去!”

有几个人站着看一会,见算盘好声好气儿的哄着,晓得是带小主人出来玩耍的,笑一笑便走开去,单有一人不同,徐小郎刚自南山回来,吴氏的灵柩还放在南山不曾下土,只等着今年徐老爷任期一满便扶了柩回去。

冬至是大节,他带了黎叔两个往南山上去,换上一身孝衣在灵前磕头烧纸,把自家的志向对着吴氏的牌位说上一说,到得事了,天色已暗,换下重孝衣裳,穿了一身蓝,腰间系一条白带,才到江州,将将上岸,就看见蓉姐儿叫个人抱着正在哭。

他只以为是遇上了拐子,上前一拳头砸在算盘身上,一把抢抱过来,蓉姐儿哭得眼睛鼻子通通红,看见是徐小郎,咽了眼泪,张手勾住他的脖子,一只手握了拳头放在他肩上,紧紧攥住徐小郎的衣裳:“我家去!”

算盘见个不识的少年抱了小主人,身后跟的两个小厮叫骂起来,还是黎叔老道些,眼睛一扫,看着穿着整齐,是家下人的模样,一手拱了拳:“借问可是这家姐儿的亲戚?咱们识得她,才有这一急。”

算盘被徐小郎一拳头砸在肩窝上,正揉了肩,眼睛一扫见是个官家哥儿打扮的人,虽不识得王四郎有这门亲戚,却也告个罪,不想得罪了他:“这原是我家小主人,抱了她出来瞧灯的,并不是拐子。”

徐小郎长眉一皱:“她家原在泺水,这地是江州,还说不是拐子。”抱了蓉姐儿颠一颠:“这人你可识得。”

蓉姐儿趴在他肩上早就不哭,听见他问低了头不开口。算盘听见徐小郎说王家原在泺水,越发认他是门亲,作了揖:“原是在泺水,大柳枝儿巷子里接来,咱们家老爷在临河街置了新宅,先把小主人接来暖房的。”

黎叔一听赶紧道恼:“少爷,怕是这姐儿认生,这几个仆人她不识这才哭叫,把姐儿抱给他罢。”徐小郎伸手护住,皱了眉:“既是住在临河街离咱们也不远,不过几步路,我倒要瞧瞧,是不是。”

算盘听见又觉好笑,清清喉咙问道:“不知是王家哪门亲,小人眼拙,倒不曾看出来。”徐小郎哪里是王家的亲戚,两个俱都说不出来,只说识得蓉姐儿,谁也不信谁,两人的眼睛都盯在蓉姐儿身上。

蓉姐儿不肯叫算盘抱她,伏在徐小郎肩头,小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噘了嘴儿不肯作声,到了王家门口,算盘指了牌子上写的“王宅”二字,徐小郎还将信将疑,质问道:“既是把她抱了来暖房的,身边竟一个熟识的人也不留?”

算盘无法,只好请他们进去,把玉娘叫出来,徐小郎见着玉娘才信了,脸上飞红一片,抱蓉姐儿交到玉娘身上。

蓉姐儿早就趴着睡着了,粉团团的脸压得红了,玉娘来时就听小厮说了,对着徐小郎一福:“倒谢少爷侠义心肠,咱们家的姐儿还真个结了善缘。”

徐小郎把手背到身后,咳嗽一声:“嗯。”的应了,拱拱手告辞出去,黎叔待想说他,他自家先红了脸,还深觉自家没错,再有下回还要过去。

待回到吴家,吴夫人问黎叔怎生去的这样久,黎叔便把路上这场官司说一回,吴夫人一听倒惊:“咦,这姑娘竟也搬来了江州。”

柳氏在后头侍候茶水,叫丫头安排饭给徐小郎用,出来也是一笑:“这个娃儿倒跟表弟有缘份,只是差得太多了些。”

婆媳两个笑一回,不一时王家的礼送到门上,原是算盘听玉娘说了如何识得吴夫人,又晓得徐家正在江州做官,跟了王四郎这一年不知登过多少回官家的门,有这么个由头,怎好放过,备下四色礼品,拿了两付蜀锦送上门去。

吴夫人先是叹这家子礼数周全,待打开了礼盒,见里头两匹光华灿烂的蜀锦,时鲜的点心,还有一盆腊梅盆景,倒是一奇:“不成想这家竟也是个有家底的。”

柳氏跟着吴夫人久了,也敢打趣两句:“这才说差得远了些,不然倒是一桩好缘份。”

第67章 冬至节阖家团圆

冬至节后王四郎带了秀娘拉了一船货物到了江州,因行的俱是水路,每到岸边便给江州寄信,算盘估算了日子,日日亲去江州渡口等着南来的客船,好接人回家。

这日天已是晚了,客店也早上了门板要关门,家家都过冬至节,店里只有算盘一个客人,点了一壶茶坐到现在,原跟他一样的客人多着,都是来接家人回家的,才好吃上冬至团,此时个个都走了,只有算盘还等着。

蓉姐儿早上起来吃了猪油拌芝麻的年糕就催了算盘出去接爹娘,她知道今儿是冬至,昨天夜里吃饭,她一个人上桌,桌上摆了三付碗筷,家里下人一个个都站在廊下等着她把红包,身边虽有玉娘跟算盘在,到底还是小娃儿,住在大屋子里便想着爹娘。

到了冬至便是进了九,算盘在外头买了一付消寒梅花图来,给蓉姐儿点九,玉娘哄了她一日点一个,早早起来涂了一个红圈,倒对画儿上了瘾,把一付纸全给涂满了,只好又出来买了十多幅不重样儿的,哄着她拿笔涂了玩儿。

王四郎信上说了,最晚冬至这一日定能到家的。天阴欲雪,算盘等了许久,那小二都打了哈欠,撑了头咂巴嘴儿,掌柜的盘完帐,见还有个客,团了手过去讨近乎:“这天阴得像是要下雪,客倌可曾带的伞,店里倒备着,若是要走言语一声。”

这便是有些赶客的意思了,只话说的好听婉转,算盘哪有不知之理,告罪一声:“我在等着主家的船,送了信说是今儿到的,约是天阴,这才晚着些,掌柜的担待。”

掌柜的听见他说话客气,也把话头接了过来:“小哥的主家是做甚个营生的,来这渡口的全是大船呢。”算盘喝了半杯子茶:“南来贩茶丝,船到了北边,见着些甚就贩些回来。”

“那便是做得大生意了,且等等,渡口的船倒不好说的。”说着亲给算盘壶里添了热水:“邋遢冬至干净年,今儿若是下了雪,拜年却不必踩湿了鞋了。”

两个正说着,小二叫了一声:“那边又有船来。”算盘往窗前一张,远远是有艘大船挂了帆,看不分明船头写个甚字儿,捏了帽子跑出去,小二见他走了,过来就要收桌子,叫掌柜的横了一眼:“开门是客,把这茶留了,再去烫一壶滚水来。”

算盘在渡口站了半刻,那船才靠岸边就听见王四郎唤他的声音,算盘赶紧上前去,接了王四郎,后头还跟着带了围帽的秀娘,算盘早就雇了轿夫,跟他一道等在渡口三四天,今儿终于接着了人,抬起来便往家去。

秀娘身边倒有一个丫头,跟在轿边小跑,后头王四郎倒是不紧不慢,算盘往那脚店会钞,那店家掌柜奉了一杯热茶出来,王四郎接了,一杯滚热的茶水下肚,去尽了身上的寒意,他冲那掌柜点点头,算盘从袋里摸了一两银子出来。

掌柜接了点头弯腰将他送出门去,还同算盘扯了两句:“小哥下回再有这接船的活计就交了给我,叫小二记下船上标识,待瞧见了,我去报你知道。”

这倒是桩好事,往后王四郎的货船常来常往,也不是独此一回的事,算盘点了头,冲那掌柜的作个揖跟在王四郎身后,往临河街去。

小二跟在掌柜身后竖了大姆指:“还是掌柜的周到。”口上拍马,心里却啐,到时跑腿的活计全是他的,临了不过得几文赏钱,趁了没人进来,赶紧上了门板,好早些回去过节。

秀娘早早就到了宅里,蓉姐儿叫玉娘抱了在堂前等她,乍一相见,倒有些不识了,船上风大日晒,秀娘又不能天天戴了围帽行走,脸上肌肤黑了一圈,往蓉姐儿面前一立,蓉姐儿抿了嘴儿,看了半晌才嚅嚅叫了一声:“娘!”

一认出来就扑了过去,秀娘把女儿一接,笑盈盈香上一口,见堂屋里立了许多下人,玉娘又跟在左近,点一点头道:“寻两个有力气的,把箱笼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