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礼笑一笑:“我家里便养了猫,怕是身上有猫味儿,它这才肯叫我摸。”

“咱们都是书香,怪不得猫儿不识。”打趣两句又绕回这金铃铛上:“莫不是哪家官眷养的?它又不认别个,难不成把它留在船上?这样好的毛色,倒可惜了。”

水手听说来了只猫儿便想抱过去养了捉老鼠的,还差点把大白脖子里的铃铛给取下来,叫大白挠了一爪子,是徐礼摸了银子出来了事,还把猫儿抱到自个儿屋里。

徐礼摸摸白猫油光水滑的毛:“不打紧,我抱回去便是,正好跟我那一点白一处养活。”摸到脖子里的铃铛翻过来看看,上头刻了一朵荷花,竟是拿真金打的。

另一个也瞧见了,啧了一声:“说不得是哪个小娘子的猫儿,”怪笑两声又道:“灵白猫为主作媒,俏徐郎善念得娇。”

第102章 蓉姐儿0隔船示意徐小郎到港还猫

“圣贤书不读,肚子里全是些这个,倒不如去书场当说书先生去。”徐礼生的唇红齿白面似冠玉,穿了书院里缁衣更显得在眉目清秀,读书人口舌最利,有个别名叫作“徐娘子”,为着他生的比女娘还更美貌些。

众人打趣两句俱都散了,那说书的转身要走还回头:“先生前儿叫写的文章,说傍晚要趁了晚风彩霞点评的,你可作得了?”

徐礼点一点头,那人腆脸凑上来:“借来看看。”徐礼点点书桌,那人翻出来作个揖,甩甩袖子学戏台上打马离去的样子说一声“驾”就“得儿得儿”的走了。

大白伏在徐礼腿上睡觉,它原不过出来玩一圈,跳到别家的货船上去了,转了一圈玩完了,都要跳回去了,叫那船上的水手两面包抄想要逮它,大白一人挠了三个。

那些个穷汉一年能见着几回金子,瞧见它肚子里的铃铛怎么也不肯放,从船头追到船尾,大白甩了尾巴东蹿西跃,累得哧哧喘气,又往后头的船跳过去,落了地才要歇一会,就叫徐礼抱了起来。

大白实是没力气了,喵呜一声,徐礼摸摸肚皮知道它饿,出了银钱叫水手拿两尾活鱼过来,大白趴在地上把鱼骨缝里的肉啃得干干净净,翻倒了把头一枕,见没了褥子才又要回家。

跟徐礼同舱的同窗见着猫儿就全身发痒,把铺盖带走跟别个挤一铺去了,大白就跳到那空床上,舒舒服服窝了一夜,等它睡够了想回去,外头已是一片水天水地了,哪里还有蓉姐儿船只的影子。

大白立在书桌上定定望着窗口,风吹了金铃不住摇晃,徐礼自个儿磨了墨,狼毫沾了墨汁正写字,抬头看看大白,它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口,望着水面发怔,时不时的张张嘴,喉咙里轻轻吐一声:“喵呜”

徐礼笑一笑,抬手摸摸它的背:“怎的,跑出来回不去,又想主人了?”

大白只回头看看他,就又转过身子,盯住江面上的船,徐小郎跟着伸头看了看:“你的主人在这些船上?”大白轻轻甩甩尾巴尖儿,徐礼说过便又搁下,还拿了笔画春江图。

大白跟了蓉姐儿也时常看她作画,她画的不过是些花花草草,似这样泼墨山水却不曾见过,大白歪了头,看着徐礼起笔运腕,把爪子往墨汁里一沾,“啪”一声印在纸面一朵墨梅花儿。

印完了歪头看看徐小郎,见他乐呵呵的笑,半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大白又是一爪子,一爪接一爪把这幅画了一半的春江图,印的全是墨梅花,蓉姐儿常跟它这样玩,大白满意了,把身子圈起来,黑爪子送到嘴边舔了起来。

徐小郎看看时辰到了,拿了这幅墨梅平铺在饭桌上,关门上锁怕大白跑了出来,自家去讨回文章跟同窗们到得船前。

山长夫子正对坐下棋,边上一个小童儿往细白泥的茶锅子下头添炭煮水,摆了两把紫沙壶,一排白瓷杯,等茶煮好撇去浮沫,一套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作下来,再两手捧了茶杯敬上。

两个战到酣处,接过杯来捏在手中,一手捏杯一手拈须,棋子久久不落,夫子不动,学生只好干站着,知道山长爱棋,一言也不敢发,垂手彼此看看,先还盯了棋盘,后头便被这满天江霞所引,只去看天上归鸟群群,江波滔滔了。

隔了一二丈远还有另一艘船只,是大船引了小船,挂了布幡是个商船模样,扫一眼正要转睛,定眼一看,那后头牵引着小船上,一块光斑耀得人眼花,再去瞧正是直直射到他们船上来的,照了桅杆,不时转着方向,像是在打讯号。

绿芽几回想把水银镜子从蓉姐儿手上夺下来,银叶守着舱门急得快哭:“我的姐儿,你便饶了咱们罢,这要是叫太太知道,哪有咱们几个好果子吃。”

蓉姐儿手执镜架左右摇晃,听见银叶的话动都不动:“你看着门,娘来了便告诉我一声,大白在那船上,总要叫人知道是咱们养的猫儿。”

她思想了两日,第一个想着的是叫水手们往那船喊号子,叫秀娘推了回来,再不肯理她,蓉姐儿晓得折腾下去大白就寻不回来了,实怕那船不靠岸,开了窗子举起水银镜,等太阳落到那头了,用这个法子跟他们通气。

“又不瞧见我,有甚好说,也不知谁拾了我的大白去,我都照了半个时辰了,太阳就要落山了,怎的还不回信。”蓉姐儿手臂酸抬不起来,眉头紧紧拧住:“莫不是个蠢蛋,或是不想理会,强留我的大白。”

蓉姐儿这样说指了甘露帮她摇镜子,站起来团团转,一会儿一个主意:“完了完了,打草惊蛇!”一嘴上说话,心里转的全是甚个智取生辰纲,三打祝家庄,想一个摇一回头,把手一袖:“甘露别举了,银叶,你点点,我有多少银子。”

蓉姐儿是个小富婆,可她身边现银却不多,全是铜板,再不就是金银锞子,点出来二十两,她还觉得不够,打开妆匣把首饰翻出来:“你说给二十两,那人该把大白还给我了吧。”

银叶咽咽唾沫:“哪里就要姐儿出银子了,老爷太太自会许了银两出去,姐儿莫急,大白回得来。”这么跟着她转了三两天,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见蓉姐儿好容易坐定,端了汤过去:“姐儿喝碗银耳汤,好润润燥。”

那船上看着光斑没了,天色渐暗,山长叫人点了灯来照棋盘,等一局下毕,早已经星斗漫天,两个这才看见一甲板的学生,立得腿足发软,赶紧摆手叫他们回舱:“明儿,明儿再论文。”

学生们当面不敢嚎,进了船屋俱都倒在床上,徐小郎坐在床上脱了鞋才要往后倒,看着枕头上白团团一只猫,也不赶它,连枕头带猫都给挪到空床上去,大白从胳膊里抬头起来看看,徐小郎摸摸它的毛:“你的主人也在寻你呢,等到了口岸,便送你家去。”

下一个港口比上一个更大些,泊满了船只,学子们在船上呆了几日早就厌气了,约定去看看此处可有甚个名胜,再用些美食,才有人来叫邀徐礼,叩开门见他整着衣冠:“赶紧的,他们都走了,说是这儿有个庙前街,咱们去喝个茶吃个点心。”

徐礼告一声罪:“我今儿便不去了,带了它找找主人家。”

那人哈哈一笑:“你还真个上了心,怎的,那铃铛里头有纸条?哪家美貌小娘子勾了你去!”叫徐礼一拳头捶到肩上,吃痛一声:“好好,你去你去,我给你带一份回来。”

王家的船刚刚靠岸,蓉姐儿才闹着要王四郎出去寻那艘船,徐礼就抱了猫在船下等着了,他们轻船不装货,张起帆来越行越快,哪似王家一船货吃水重,开船早却到得晚。

下边水手通报上来,哪个不晓得走失一只白猫,谁也不成想隔了一个港口还能再寻回来,见那少年郎抱了猫儿,一路把他引到王四郎跟前。

蓉姐儿一听有人抱了白猫来,喜的跳了脚就要出去,叫王四郎瞪一眼:“往后头去,我叫人把猫送给你。”

蓉姐儿哪里肯,就隔一道板躲在门后头,徐小郎进门来先是行礼,他是进了学的童生,王四郎不敢受他全礼,躲掉一半,客客气气说了会子话,里头蓉姐儿急得跟猫爪子挠了心肝似的,直拿指甲刮船板。

王四郎咳嗽一声,里头静了下来,他端详一会便问:“敢问可是姓吴?”他们曾经在江州见过面,隔得久了,十二三岁又怎好同十五六岁相比,徐小郎早就变了一付模样,吃他一问笑着摇头:“舅家姓吴,金陵人士,怕是识得我舅舅。”

相通了姓名王四郎一拍大腿:“原是吴家的表少爷,我同你舅舅你表哥俱都相熟,这回去金陵还是赖他给赁的房子。”又把原来那些故事一说,徐小郎才恍然,看看还赖在他怀里睡觉的大白道:“这原是蓉姐儿的猫。”

一句刚说完,王四郎眉头微拧,徐小郎知道自家失口,赶紧起来作揖赔罪:“一时失言,还记着她没这桌腿高,不曾想着年纪长了,得罪得罪。”

王四郎这才笑笑:“原是有通家之好的。”揭过了不提,定要留了他吃饭用茶,急叫小厮去寻大酒楼要一桌席面上船来,知道徐小郎是跟了山长同窗出来游学的,又问名了书院,叹一声:“我那儿子,若是也能进得这学,便是我家门幸事。”

“令郎可开了蒙?我倒识得几个先生,俱是上门坐馆的。”徐小郎话音才落,就听见隔了门板像还有只猫儿在似的,刺刺拉拉声音不断。

“我那儿子走路还没学会,却也要请人留意,好先生再不好寻呢。”王四郎又是一声咳嗽,这回却没效用了,他越咳,里头挠墙的声音就越响。

大白还不醒,团着睡得舒服,蓉姐儿急急一声:“大白!”

王四郎再咳嗽也露了馅,徐小郎只作没听着,大白却听见了,抖抖耳朵喵一声,从徐小郎的膝头跳下来,熟门熟路的往门后面钻去,喵呜喵呜娇声不断。

蓉姐儿抱了大白回舱房,急急先奔到秀娘房里:“娘!大白回来啦!”她什么也不顾,只把大白翻过来倒过去抱着亲昵,还是银叶把事儿说给秀娘听。

“竟是他家,倒有缘分呢,真个是何处山水不相逢了,本就谢谢他舅舅的,赶紧叫席面去,留他用饭才好。”秀娘原就听过王四郎说过配蓉姐儿这样的话,又觉着两家确是有缘份的很,只这年纪差得大些,她吩咐完了便问女儿:“你瞧见那人不曾?”

蓉姐儿捏了大白爪子上的肉垫,头也不抬:“见着了,他穿着缁衣。”

大白好几日没见着茂哥儿了,翻身爬起来跳到茂哥儿面前,伸了舌头舔他的手,茂哥儿坐住了一抱搂住大白,胖娃儿抱个胖猫,蓉姐儿笑嘻嘻的逗着弟弟说话:“大白回家了,你高兴罢。”

“谁问你穿个甚,人长得什么模样,总有几年不见,变了模样吧。”秀娘见她浑不在意,有意引她的话出来,蓉姐儿这才抬了头:“变样,变甚样,难道还多长个眼睛呀,唔,就跟戏台子上的状元郎差不离,白生生的脸,也没长胡子。”

那便是很俊了,秀娘抿了嘴儿一笑,再问一句:“那便是生得很俊了?”

“哪里俊?娘娘们们的就是俊了?”蓉姐儿斜眼看看秀娘,这话一说赶紧捂嘴,秀娘脸一沉:“你成天说的这是甚个话,把那墨刻本子全拿出来,再说,看我打不打你!”

第103章 蓉姐直心思无邪徐郎夜读圣贤姐书

秀娘带了杏叶桃枝几个把蓉姐儿藏在柜子里的墨刻本子全搜罗出来,蓉姐儿耷拉了脑袋挨窗边站着,秀娘不成想竟有这么厚一叠,全是薄薄的一册,翻了封面一瞧都是水浒,气得就差拍桌:“你看看你,哪还像样!”

这事秀娘也不能全怪到女儿身上,根由还在沈老爷,惯会纵了她,还带蓉姐儿去书肆里听书,可这话秀娘不便在女儿面前说,只指了她:“再叫我听见你嘴里头说这些个浑话,告诉你爹!”

蓉姐儿动动眉毛,告诉王四郎她倒真不怕,听见亲娘说出这话来知道她实在气得很了,赶紧低眉顺眼,怀里还抱了大白呢,垂了头,老老实实的道:“下回再不敢了,叫娘听见,就罚我打手心!”

在李家那个老翰林,确是有一方戒尺的,只摆着作样子,从来也没动过,本来就是教些个小娘子,真个打坏了,父母还不来指着鼻子骂,识得些诗书便罢了。

秀娘听见她这样说冷哼一声:“再不知道规矩,就请个嬷嬷回来,看你还敢作怪。”蓉姐儿团起手来连连作揖:“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娘饶我罢。”

秀娘这才罢了,还盯住银叶:“再瞧见姐儿看闲书,不来告诉我的,全都革月钱!”蓉姐儿一路送秀娘到了门边,这才想起今儿夜里吃席面:“娘,我想吃汤米粉。”

窗户洞上沿着河叫卖米粉的声音飘了进来,一个说自家拿猪骨头浇的汤头,一个说拿新鲜活鱼作的底料,还有片了烤鸡烧鸭脯子配的,二十文一海碗,跟江州物价差不离,蓉姐儿低头听训,耳朵却伸到窗户外头去了。

“那有甚个好吃,你爹叫了席面的,明儿再给你买汤米粉。”秀娘自家也做过推车的买卖,倒不觉得这些个东西脏,蓉姐儿也比寻常闺秀耐得住摔打,见女儿缠上来要,应了:“买了一碗尝个鲜便罢了,夜里还吃席面呢。”

银叶摸出三十个钱叫婆子下船买碗汤粉回来:“姐儿要吃鸭子汤底的,那个凉血不易发,你捡一个干净的摊子,用咱们自己带的碗,拎了食盒子去,再给加一碟子肉脯。”

婆子跑了一这趟,自家倒好得个三五文的,腿儿一伸便往港口去了,外头酒楼里的也送了吃食来,为着是船上,还差了个小伙计跟着,怕把银器弄丢了。

王四郎叫的是八两银子的上等席面,光是点心就有七八样,纯蜜盖柿子、糖霜桃条脯、鸭油瓜仁儿松饼、芝麻象眼饼、蜜浸炸绦环,再配上玫瑰松子糖,咸切樱桃,金丝橄榄,八样小碟才上来,徐小郎便吃这餐费用颇奢,连连道谢。

王四郎摆摆手:“一向得你舅舅照拂的,有缘碰上了你再不作个好东道,还当我是个寡义的人,岂不叫人戳了脊梁骨,你且坐定了吃着喝着,我再叫一桌子,送到你船上,算是谢师。”

“这怎么使得,不敢再劳动了。”徐小郎要站起来,王四郎赶紧拦了:“你只说我是你世叔本家便是,遇着了送一桌子席面也是全了礼。”

再推也无用了,席面已经送上了船,一位山长,四五个夫子已经烫起了酒,金陵本就是富庶地,栖霞书院又多是官家子,这样的孝敬与他们实属平常物,坐下大啖也无甚推拒的,就是各个舱房的学生,也都有一屉儿鸭肉三鲜的煎包当点心用。

还有两坛子上好的松花松叶浸酒,王四郎特意差了小厮,同店家说了是大儒要用,叫他们捡干净风雅的上,因着临江还备下些江鲜,席上还有两尾鲥鱼,是拿红油浸着蒸出来的,用青花白底的大瓷盆子盛出来,片成窄块又鲜又嫩,不用佐料就鲜得入味。

吃这一顿好酒席,等了了,小厮又送了一大海碗的汤米粉来,王四郎一奇:“这也是席里的?”那小厮赔了笑:“原是姐儿说给老爷垫肚皮的,怕老爷吃不痛快。”

王四郎“哈哈”一笑,也不把徐小郎当作外人:“还是女儿知道我,这些个酒席,吃着是甘美,过不得一时三刻就又饥了,不顶饱。”说着把一海碗的汤米粉分作两碗。

徐小郎看着斯文,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席上少动筷子,看见汤粉也笑:“深夜读书也要吃个夜点心,这个却当,管饱。”

两人分食一碗汤米粉,原来席上不曾说的话,就着这碗米粉也都说了,王四郎还问起徐小郎的本家来,徐小郎浅浅一笑:“家父年前才讨了继母过门,我跟了山家出门,还未拜见过。”

王四郎听见戳了人痛脚,也不再开口,见着他对吴家很有情谊的样子,说些吴少爷的事,说的徐小郎面上带笑:“表哥便是这个性子,闻得秋日放得长假好回来一趟的。”

王四郎眼仁儿一亮,吴家这些个,徐小郎是个读书人,吴老爷又是积年的大富,只有吴少爷颇说的来:“等他家来,倒要请他吃酒。”

直说的月上中天了,才差了人把徐小郎送回去,那边也等着他呢,俱是同窗,啃着鸭肉三鲜的煎包,问他:“你怎的送猫儿碰上你世叔了,可见着那小娘子没有。”

不是小娘子养活的猫儿,脖子里的金铃铛怎的还雕花,徐礼把手一摆:“再有通家之好也是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我哪能见着。”说着就笑,隔了门板的那一阵阵猫挠似的动静,他全听着了,想想那个小圆满团子也不知现下生的甚个模样儿了,倒是性子一点没变。

一笑就想起她软绵绵的身子,小眉子小眼短手短腿说起话来却一付老成模样,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想要掩饰过去,那个打趣的人一眼就瞧了出来:“赶情还真有姻缘在时里头。”

叫徐小郎板了脸推出去:“那是叔伯家的女儿,怎好随便说嘴,倒不是读书人是长舌妇了。”把他身子一板推了去关上门,洗漱过了才躺倒在床上。

这些个同窗说起这话也是有因由的,哪个不知他还没定亲,院里俱是官家子,一个个早七早八就开始相看,家里大人出面给定下对家来,便只有他,该相看的时候逢了母丧,一守便是三年,好容易除了服了,那边又新进门一个继母,那继母的年纪比他也大不了多。

家里这才送他出来读书,避过了继母进门,排在前头的哥哥们,哪一个也没有进过书院,全是拜到大儒门下,做亲传弟子的。

可书院也有书院的好处,虽由年纪不同,却都是经年苦读,在家却没有这样志同道合的人,待得回去便是县考,读了这许多年的书,盼得便是这个时候,同窗除他再没有童生了。

正逢三年一次的岁考,那头了秀才名号的也在彻夜攻读,先把秀才名头守住了,才能往上应举,徐小郎的伯父是布政使,正管着这个,人人俱都羡慕他,只徐小郎自个儿知道,他这回再没劳两个伯父动笔,只主了夫子写荐信应考。

每每说起亲事来,别个都急了,只他不急,等这趟回去,也不知后院里那两个又闹成什么模样,继母听闻是大家子里出来的,不知是否同娘一样好性儿,他盯着床帐叹过一回,转了身子对了墙,隔了木板听见对面的床吱吱呀呀的,不由红了脸。

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又都颇知人事,不然也不会动不动便拿小娘子打趣人,既知道些了,手上功夫怎么会少,隔得二三日便要闹这样一回。

船板薄薄一层,哪里遮得住这些个动静,徐礼听了半刻见还不歇,自家身上反倒热起来,他自来身边连个丫头也无,这事虽则听到一些,又换是学中有人看那些个话本里头提及三两句,哪里如那已经通了人事的,间壁那个家中已经有了通房,呼呼哧哧叫得人耳热。

徐礼坐起身来点亮油灯,披了薄袄推开窗户,叫清风吹掉燥意,脸上羞惭,翻开书来,读上两句,直点灯到三更,间隔的动静才没了。

徐小郎这里对着清风明月,蓉姐儿那里也正抱着大白看月亮,傍晚叫人烧了些热水,把大白整个身子泡进盆里,大白的两只爪子搭住盆边,任蓉姐儿用皂豆给它搓毛,绿芽站在旁边一直都没插进手来:“姐儿,我来罢。”

“你看大白多舒服,它在外头也没吃苦头。”说着又给它洗起毛来,拿大毛巾抱起来挤掉身上的水,大白站起来抖抖毛,再给它扑上蚤子粉,这个澡才算是洗澡好了,蓉姐儿抱着它拿梳子给它理毛:“大白,你再不计跑了,再跑了找不回来怎么办。”

大白喵呜一声,似是在应蓉姐儿的话,蓉姐儿抱了香喷喷的大白蹭一蹭,这才想起来:“还没谢谢他呢。”等玉娘跟她说了,她才想直来是原来见过的哥哥,还奇怪呢,觉得他长得不同了。

玉娘掩了嘴就笑:“你还知道美丑了,你喜欢那胳膊上雕青纹九龙花绣的的大汉呀。”

蓉姐儿摆摆手:“那是燕青,我不爱,我爱武二郎呀!”

几个丫头俱都笑她,玉娘刮了脸皮:“多大点子的人儿就知道爱不爱的,怪道你娘要把那墨刻本子都收了,性子越养越野,改明儿把你许给天桥上玩杂耍的。”

蓉姐儿鼓鼓嘴儿,玉娘又道:“等你大着些,才知道哪个是俊哪个是丑呢。”说着给她关上窗门,吹灯叫她睡觉。

蓉姐儿哪里睡得着,她自寻回了大白抱在手里一刻也不放,赶了绿芽银叶几个出去不许守夜,悄没声儿开了窗子,叫夜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抱大白抱在胸口,看看天上的月亮,念上两句诗。

大白也盯了星星瞧,两只爪子搭住窗框,外头萤火点点,它伸一爪子去捣,蓉姐儿怕它再丢,给它换个大铜铃铛,这么一动声儿就远远传出去。

对船看书的的徐小郎也开了窗儿,听见铃声,探身出去张望,蓉姐儿熄了灯,他那儿却是亮着的,黑夜里这一点灯火甚是分明,蓉姐儿躲在半扇窗扉后头仔仔细细看他一回,挠挠叫大白蹭的发痒的面颊:“俊倒是俊呢,像花荣,不似武二郎。”

 

第104章 水耗子徐坏人清白徐小郎得见蓉姐

“咱们船上,夜里再添两个巡夜的。”王四郎带着一身寒气水露进了舱门,茂哥儿睡着了,捏着手指头塞在嘴里吮,秀娘正帮他拿出来,看见丈夫说得急问:“怎的了?前头丢东西了?”

港口渡头货船多,三教九流人多口杂,前边官船挂了旗帜好独占一块地儿停泊,后头跟的那些民船便没恁般好事,夜里常要叫人巡船,载的都是货物,叫人趁夜摸了去套上油布扔到水底,等船走了,再下水捞出来发卖。

干这行当的还有个浑名叫水耗子,他们也自有眼线,港口卖吃食的,拎了花篮儿卖珠子的,瞧着普通平常,说不得便是水耗子的家人,专看哪一船上有钱有货。

王四郎夜夜这样晚回舱,便是亲跟了水手船员家丁一道巡船,今儿叫进来一桌席面,想来是露了富,叫人盯住了,夜里就有那扒了船舷往上爬的。

王四郎经过水匪一事,待这个最是上心,便是到了港口也不曾松懈,失了货是小,叫人偷偷藏到船上,经过峡口里应外合劫了船去岂不糟糕。

差了一点儿没逮着那贼人,还是叫他割掉绳子跳进水里逃走了,王四郎在货船上巡了两回,又加派了人手到小船上来了。

“货倒是没丢,也没伤着他,这些子人怕的就是挟仇报复,也不是没那些受了伤,夜里回来烧船的。”王四郎脱了外袍,喝了一碗热汤,摸摸肚皮又觉得饿了,也不叫人再去烧灶,捡了两块细糕饼吃。

秀娘听了直念佛:“原咱们出船也不曾碰见,怎的这回事儿这样多。”上一个港口也是碰上夜里巡船闹得的人睡不着的,不意这处也有。

“不知,怕是哪个地方旱了涝了,年景不好才有人出来干这勾当。”王四郎吹吹杯里的茶:“哪个房里都不能单留了人,把窗门俱都锁起来,咱们还要泊上两日再走,出得一批货,别叫人再摸上来。”

第二日玉娘便搬到蓉姐儿房里,几个丫头也都挤在一处,各各空屋都锁上,还拿封条封好,王四郎差人带了名帖通报各船,幸而前头一只官船上带有兵丁,那家既也在港口,便派了人往衙门去,港口巡逻的兵士也多起来。

王四郎出了一百斤茶叶,又收了些时鲜货物,这回俱没买百合之类不易存的,倒在水集市上跟对船收了些黄米红豆大枣来,以货换货,用茶叶换了南北货,到下一个港口再跟别个货,出来只一样,到得金陵便有百样杂货了。

蓉姐儿一听黄米,馋着想吃黄米凉糕来,磨着玉娘给她做,玉娘哪里吃她这样歪缠,捏捏鼻头:“磨人精,你怎么不去磨你娘。”

蓉姐儿吐吐舌头:“好玉娘,墨刻本子叫收了,闲得发慌,我跟你一处,一起做嘛。”玉娘无法,只得到灶下收拾了干净黄米江米出来,又捡了葡萄仁,把大红枣儿递给蓉姐儿切成片。

收来的红枣肉厚甘甜,统共要了一大碗来,玉娘一个不留神,叫蓉姐儿啃了两个,玉娘啧了一声:“你也不必吃糕了,等这米熟了,拌在一处啃便是了。”

蓉姐儿噘噘嘴,又飞快的抓了一把葡萄仁,玉娘见着米煮好了,赶紧点上酸浆,把煮熟江米铺在底下,中间夹着厚厚一层果料,再铺上黄米,拿刀一切又黄又白,中间还夹了一层红枣,盛在盆中煞是好看,切出来的凉糕粘乎乎,蓉姐儿等不及它凉透,捧了一碗在手里,拿勺子舀了吃。

叫玉娘拍了手:“这个要湃过了才是凉糕呢,赶紧吐出来别叫烫着了,热豆腐烫煞养媳妇,若是你阿婆在,看打不打你,馋猫儿样儿。”

蓉姐儿嘴里呼着气儿吹糕,冲玉娘吐吐舌头,等糕放在碗里湃过冰水,往秀娘屋里送了一碟子,秀娘看见了就抿嘴笑:“这猴儿又缠你了,你就不该依了她,每日家作怪,也不知嫁了人要怎办。”

玉娘刚要笑,王四郎从外头进来了,玉娘赶紧避了出去,王四郎坐下拿勺舀了一口,一面吃一面说:“这还不容易,寻个没娘的人嫁过去就当家,再好不过。”

“成日胡说!哪个没娘的能有好子弟,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秀娘才刚说完就觉失言,捂了嘴儿笑起来:“原是叫我夸你,成成成,你是个好的,外头还有恁般好的人不成。”

王四郎也不在意,又往嘴里扒上两块:“可还有做好的?给徐家小郎君送上些个。”干干净净盛在食盒里头,差了小厮给送到对船上去。

回来那凉糕竟没送出去,小厮回说:“老爷,那头闹起来了。”

王四郎皱皱眉:“为了甚事闹?”见他不知啧了一声,若是算盘定把前情后因打听的清清楚楚,再没个比他机灵的了,甩甩袖子:“再去打听。”

这回回来事儿就顺了,原也是一家子商船,昨儿夜里船上爬上去个人,坏了那家姐儿的身子,告诉那家姐儿,他是栖霞书院的学子,问了那姐儿的名,说定了要去家里提亲。

不等天亮人又爬下了船,那姐儿起来收拾,叫养娘觉了出来,那姑娘还想瞒人,婆子哪里敢瞒下这欺天的大事,往上一报,那家的太太一看女儿叫人坏了,当场就晕了过去。

那姑娘见事儿闹了出来,捏了绳子就要上吊,她原也不肯的,可女人哪里抵得过男人的力道,叫那人捂了嘴,头一回是强的,不甚得趣,那人便把自儿是秀才的事说了,连哄带骗,说是在船上远远见着一面再放不下,眉头心上两句诗儿一念,半推半就的,又成了一回事。

那姑娘的父亲怎么肯干休,也顾不得羞耻不羞耻了,急问女儿那人的姓甚名谁家在何方,那姐儿竟一问三不知,只晓得伏在枕上落泪。

客商便带了船上十多个家丁水手,拿了棍棒往栖霞书院的船上去了,定要山长交出人来,两下里正闹得不可开交,王四郎一听恐怕伤了徐小郎,若叫吴老爷知道他就在近旁却不照拂反而不美,赶紧带了人去。

实则这事还真没甚个好论道的,左不过是这家的姐儿受了骗,哪里来的什么秀才,不过是个见了香肉就往上钻的鬣狗,假托了秀才的名气,哄骗了那立志不竖的女儿家,就是真把个人寻出来了,也只算是通奸。

王四郎一听便只是昨夜里寻不见的那个水耗子,岸上是巡兵,船上又灯火通明,他是见着个开了的窗户就往里头钻,见是个小娘子,拿话哄上一回,在那温柔乡里舒舒服服睡了一夜,到将要天亮没人再巡他了,开了窗子爬出去。

不管哪一样儿,这姑娘的名节已是毁了,她父母只盼着真能寻出这个人来,把她娶回去便罢,若寻不出这个人来,只好在路上寻个人嫁了,陪了妆奁,从此远了父母,过三五年才能回本家去。

一院山长贺济昌,能做上山长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这盆污水浇上头怎么肯认,问明了昨儿查夜没有偷跑出去的,再不肯叫人去搜,那客商听他说了一堆君子之道,夜来阋墙之事绝不会做,气得火冒头顶心,眼看着要打起来,有那好事的便问:“是用强还是相悦?”

“若是用强怎么不见叫喊,若是相悦怎不互通姓名,明舱之中做下暗事,再叫咱们一船人担了污名,清者自清,便去见官又有哪个怵你。”再一看正是站在学子堆里的徐小郎君,他说得这话,边上几个俱都附合。

那客商脸见惭色,可这女儿的事又不能不管,叫他捏了鼻子认下却再不能够,一径去报官,山长差了夫子跟了去,那夫子也是人功名的,见了官员还不必跪,客商只认是官官相互,还是那知道情状的师爷问一句:“既是个读书拿笔的,手上可有茧子?”

那家的姐儿吃这一问,恍然明白过来,那人手上自然有茧子,却不是拿笔的几根手指头,两只手掌俱是厚茧,肩阔体粗哪里似个斯文人。

明白这一节,她翻出窗户便投了江,连身边的丫头也跟着跳了下去,原来那人说甚个铺床叠被的话,当着这姐儿的面说怕丫头泄了密,也把她给坏了。

又是一阵打捞,等捞了上来,人已经半凉,那家的太太才醒来就见了女儿寻死,哭得又晕死过去。索性心口尚暖,还存得一口气在,救过来便急急开了船,再不见了踪迹。

“也不知作的什么孽,竟碰上这样的事。”秀娘心有余悸,赶紧叫银叶绿芽两个丫头陪了蓉姐儿,夜里也不许她开窗户,从里头落了锁,外头想推开定有碰撞声,这点子声响,够她们叫人了。

这事儿越传越歪,有说就是秀才干的,还说那家的姐儿便是开了窗子念诗才有这一遭,还有说定是歹人干的,说不得就是水匪,见了颜色冒了读书人的名,哪个秀才有这个力道,能从船底爬上来。

众说纷纭,却就是没人谈那个姐儿往后怎么办,蓉姐儿当故事听完,抱了膝盖:“娘,她怎办?”秀娘叹一声:“还能怎办。”便拈了针不肯再说,现下瞧瞧,女儿家还是懂得少些才好,这家子的女儿便是叫那个戏文教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