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礼还不懂是怎生闹法,一包赔礼的茯苓粉还能闹出什么事来,又不是私相授受,才想到这个,抬头一看,吴夫人叹息着点头,徐礼脸上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

他见识过那许多女人,徐三老爷房里单是妾就有六个,更不必说那些通房,小时候他就知道那些女人的手段,只想着他不纳妾,往后的妻子也不必受那份委屈,等定下蓉姐儿,莫说是妾,别个女人再不觑上一眼。

哪知道这个他想捧在心尖的人竟受遇上这桩事,脑子里炸得开了锅,原来谋亲这样大的事还一桩桩一件件算的清楚,这回别说算计,半点儿思绪都无,满脑子都是她受了委屈。

蓉姐儿扯烂了一把野鸡毛掸子,满地彩羽,大白跳上跳下,扑得一脑袋撞在塌脚上,晕着头摇摇脑袋,等看见风把鸡毛吹起来,又弓了身挪着两条后腿蓄力,猛得跳起来扑上去。

茂哥儿只当玩闹,乐呵呵的拿脚去踩,一扬起来就拿手去抓,蓉姐儿扯烂了一把还不解气,站起来在屋子里绕圈圈,另几个丫头少见她气成这样子,扯了甘露问,甘露哪里敢说,全推到雁姐儿身上:“跟咱们姐儿吵嘴呢,话说的可难听呢。”

若是换成绿芽,这会子秀娘已然知晓,甘露跟兰针两个却更听蓉姐儿的话,这也无法,绿芽银叶来时她还是个小娃娃,等甘露兰针来了,她已经能管自家屋里的事了。

一屋子鸡毛好容易打扫干净,甘露自请守夜,跟绿芽换了班,夜里就不住劝蓉姐儿:“姐儿这事,再不能瞒过去,若不告诉老爷太太,哪个好上门去问罪。”

“我自个问罪,不急,今儿不来,便是明儿也要请我去!”说着重重翻个身,瞪着眼睛盯住床帐,咬着被角,踢得床板“嘭嘭”响,踢得一会子,又伸手去摸被子下面藏着的那柄秃了毛的掸子,心里恨恨,真个上门,看抽不抽他!

甘露一句话也不敢说,拿被子闷住头,打定了主意,若明儿再不来人,她也只好去报给玉娘了。

吴家夜里也是灯火通明,徐礼怔怔干坐,连饭也不吃,恨不能腋下生了双翼,飞进王家去,便是把胸膛剖开来,也要叫她看清楚自个儿的心。

立起来就去寻了吴太太:“还请舅姆再办个宴,请蓉姐儿来一回,我自同她说分。”凭她要打还是要骂,他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要她出了气,还肯嫁给他就好。

 

第131章 娇娘子发威驯夫硬心汉柳条家法

秀娘接了帖子倒奇一声:“这又不年又不节的,吴家怎么巴巴的送了帖子来请宴,莫不是婚事出了茬子罢?”吴家帖子上头说是早腊梅开了,请了秀娘蓉姐儿去赏花,可将近年关,吴夫人只有比她更忙的,哪里来的闲心侍弄花草。

秀娘这些日子最要紧的便是帮着女儿备下嫁妆,脑子里一刻也闲不得,总怕缺了这短了那,将来叫女儿出门子再受委屈,这才一接着帖子便先往那上头想。

玉娘笑着宽慰她:“那还能出什么茬子,连玄妙观合八子的都说是天作之合了,只等着出婚书呢。”说着把质铺这个月的出息进帐往秀娘跟前递过来:“太太倒不如再仔细瞧瞧,还有甚没给姐儿添进去的。”

蓉姐儿那份嫁妆单子越列越细,大到凉床衣架,小到针指绣绷子,一样样都列了上去,名头越写越长,连牙盒上头嵌了几块金几块玉都列明了。

这还是钱先生说的,他惯做帐房,干的就是这些个细活计,帮着出单子时无心一句“那些无赖人家,便是以次充好,上头写着银胭脂盒子,退回去时便拿那粗银的换了细银的,雕花拉丝又怎会一样,这上头的差价的不仅是银子分量,还有做工。”

这句一说,秀娘恨不得把件件东西几个角儿雕的什么花都列了上去,把之前定的那些一样样重又写过,蓉姐儿拿了这半截嫁妆单子笑着扶了腰起不来。

直问秀娘那“丈二嵌红蓝宝银象驼水晶立灯配梨花座底两座”是个甚,知道就是她房里那两架灯,真个回去细看,架在房里子里头好些时候了,她这才看见那灯罩子上嵌了两块小指甲大的红蓝宝。

蓉姐儿这付模样自然又吃了一顿教训,秀娘叫她自个儿把房里的东西都列仔细,再不许有一件对不上号的,她便拿这个当消遣,长日无事就拿了纸笔,从床头的雕花样子,一路写到澡盆子箍的是不是银框。

交上去的单子玉娘一样样的读了,越念到后头,秀娘越是笑,她原还当女儿是个手散的,谁晓得真个计较起来一样样都能摆在心上,恨不能连花毯勾了几道金线都写在上头了。

“亏得还有一样能拿出手,往后也不必为着她再操心了。”秀娘揉了额头叹一口气,王四郎质铺开了两三月,将将稳住了脚,又折腾着去开起酒楼来了。

别看置的家业越来越大,收入跟出息正好一个数,这头的质铺还未赢余,那头酒楼又是装潢又是请人,先又撒出去一千多两,这时候若有个不凑手的,后数都接上去,说不得还得拿东西抵钱。

秀娘自然不肯应,拦了丈夫不许,可她回回不应,王四郎还不是一件不落全做了,哪里肯听她的话,反叫王四郎笑话她:“怕个甚,余下来钱堆在银号里头,还能生出钱来不成,投到外头去,才有大出息呢。”

秀娘说不过他,看着又实是心惊的很,便先把私房全拿出来补上,不日就要换婚书,到时男方的聘礼跟女家的嫁妆都要过明路,总得先办下才成。

这边已是心惊肉跳了,吴家又送了帖子来,怎不叫她疑心,扶了额头道:“就怕是好事多磨

呢,这越是要定婚书了,我这心越是跳,慌的很。”

“太太这是关心则乱,都走到这了,还能有甚好磨的。”玉娘审了一笔帐,外头就有丫头来报:“太太,小王管事从九江家来了。”那丫头说着,还拿眼瞅了瞅玉娘。

自算盘求亲不成,王四郎便把算盘打发到了九江去收帐,他起势便是在九江,那儿还通了临清关,是销茶叶的好地方,白茶才刚在金陵打响了名头,在九江也自然是水涨船高,待收完了帐,又叫他往泺水去一回,这么一南一北的可不就去了大半年,算盘这是带了半年利回来报帐了。

玉娘站起来拿了壶把:“这茶淡了,我给太太沏一壶新的去。”说着便转知往后头去了。

秀娘招了算盘进来,他如今越发有了样子,穿了绸衣绸袍,瞧着哪里像是二掌柜,倒比寻常富户还要气派,进门先是行了礼,摘了帽子把银票帐本一并奉上。

秀娘接过来就知道不薄,心里大定,这一回钱入了手,先扣下嫁妆来,再不能叫丈夫这么折腾了,她还没说话,算盘就又开口,脸上皆是笑意:“给太太贺喜了,沈家姐儿定了亲事,是江州城里布舶司副提举家的二少爷。”

妍姐儿比蓉姐儿大一岁,似蓉姐儿这个年纪就定下亲事的,原来正当年,如今却算得太早,不意妍姐儿也定的早,副提举家是从七品的官儿,官虽不大却是实缺,最多油水的地方,妍姐儿倒是定了一门好亲。

秀娘喜不自胜,沈大郎到如今还没个儿子,潘婆子原还叨叨,等儿媳妇越来越当得家,又拿得住财,也不再开口,沈家在泺水越过越富,丝坊雇的女工也自五十翻到一百,跟陈家似的,把丝坊办到乡下去。

沈大郎虽木讷,孙兰娘却是个伶俐人儿,往县里城里去的多了,又留着秀娘在时那些关系,竟把女儿嫁进了官家。

秀娘直让小丫头赶紧把玉娘叫来,开了库拿上东西往娘家去贺,算盘听见玉娘的名字顿了一顿,作了个揖:“太太,我在外头纳了个妾,还请太太给作个主。”

秀娘一下愣住了,算盘早就到了年纪,若不是隔着玉娘,王四郎只怕早早就要给他娶亲的,这回他自家带回来个妾,虽是正当时节,却又叫人冷了心肠,秀娘实以为算盘会娶了玉娘的。

玉娘拿茶壶立在门边,边上几个小丫头一声都不敢出,她却既不变色也不出声,往后头又行几步,回头柔柔一笑:“怎么那莲米福饼还没备好,赶紧去厨房催一声。”说着走到秀娘跟前:“这样大的喜事,自然是要贺的。”也不知道她是说妍姐儿还是说算盘。

算盘直着身子,倒不避讳,秀娘看看这两个,肚里叹一回:“先点出锦缎来,再打点金首饰,总要备下八样礼来,还得把蓉姐儿定亲的事告诉她阿公阿婆知道。”

明明这桩姻缘就在眼前了,却偏不伸手去抓,秀娘无法,叫玉娘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差了她到后头让蓉姐儿备下后日往吴家去的出客衣,再叫她给两老写封信。

玉娘垂了头自仪门出去,定定神往蓉姐儿屋子里去,她也知道蓉姐儿心绪不佳是跟学里的姐儿拌了嘴,进门见她还唬了脸,坐过去推一推她:“吴家送了帖子来请宴,你娘让你备一件出客衣裳,这天阴阴的像是要下雪,赶紧着把那斗蓬拿出来熨好挂上,免是拿出来还有折痕。”

蓉姐儿一骨碌坐起来,眨巴着眼儿长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这一声动静叫甘露差点儿碎了茶盏子,早上的床铺便是她收的,这个姐儿竟把秃了毛的掸子藏在被子底下,她要扔还不肯,拿在手里比比划划,还不知道要干下什么事来。

秀娘摸摸她的脸:“在家里气闷了罢,出去消散会子也好,天长日久的处着,哪有不拌嘴的,你让着人,人自然也让着你。”

蓉姐儿摆摆手:“我再不让的,银叶去把我那嵌白狐狸毛的斗蓬拿出来,我要穿一身红。”杀杀他的气焰,正好掸子太长,不知道绑在身上罩上斗蓬骗不骗得了人。

玉娘看着她越来越尖巧的下巴,还有额上越长越分明的美人尖,这个自小看到大的姐儿,到底还是长大了,她看看自家那间卧房,不过隔着一个明堂远,可她上一回觉着睡的安稳香甜,还是泺水守着绸机,听着耳畔阵阵水声。

看着蓉姐儿一桩桩事都安排起来,不必人说就吩咐了丫头,取衣裳的取衣裳,拿首饰的拿首饰,知道是应邀去看腊梅,使了丫头往园子里去,先摘几朵来,搁在香袋里头,晚上睡觉时放在熏炉上头烘一烘,熏的衣裳上头也俱是花香。

蓉姐儿磨拳擦掌,别个不知还当她是在家闷了这些日子,要出去赏花高兴的很,只甘露急得打转,夜里还是她守夜,才铺了床就劝:“姐儿,咱们还是告诉太太罢。”

蓉姐儿坐在罗汉床上拿被子罩住全身,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点点甘露的鼻子:“你敢!”甘露真的不敢,她还从没见过姐儿生这样大的气,只好当个捂嘴哑巴。

等到了日子,蓉姐儿一早便爬起来,她往日里最爱赖床,何况今儿外头还这样阴,冷风夹了水汽卷扑着窗户,连学里都放了假,院子里的百草似一夜之间经了冬,全蔫蔫的叫霜打过,只腊梅枝条越来越壮,花苞儿精神的很,远远就能闻见风送来的一阵幽香。

蓉姐儿通过头发,额上戴了宝石压妆,后头插了赤金压发,通身是红,外头拿刻丝暗纹的红斗蓬一罩,还惦记着要把掸子带过去,似模似样的告诉甘露:“这个抽人可疼了,我瞧见过的。”一抽就是一道红印子。

甘露只觉得头皮都麻,苦苦拉住了劝她:“姐儿饶了我吧,太太不得脱我一层皮!”

末了还是没带,掸子太长,便是拿斗蓬裹住了,坐上车还得露馅,蓉姐儿戴了软香头羊毛的手套,穿了羊毛小靴子,裹得严严的往吴家去。

到堂前吴夫人正等着,一口一个亲家的叫个不住,蓉姐儿问过安就不则声,秀娘只当她大了知道羞了,心里还喜她不言语,看见吴夫人冲她使眼色,知道她有话要说,放了蓉姐儿到花园子里头去剪梅花。

吴夫人特特使了自个的丫环跟了去,甘露扯住兰针落后一步,叫人一边一个迎到两间耳房里吃茶,蓉姐儿一路拿了竹剪子,也不剪梅花,捡最粗的老柳枝剪了一枝下来,去了手套儿捏在手里。

丫头走到九曲桥边,远远立住了,蓉姐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径直往假山走去,看着洞口才踩出来的软泥脚印子,眯眯眼儿,长眉一皱,迈一大步走了进去。

徐礼还未迎上来,就实打实的吃了一柳条,“啪”的一声抽在他的绸袄上,抬眼就看见他念了两天的妞妞,正瞪圆了眼睛立起一双浓眉,举着柳枝指着他的脸。

“我真没有!”徐礼涨得满面通红,连连摇手,他一往前蓉姐儿就后退,才退了一步,徐礼便不敢再上,这付模样也不知道她听了多少编排他的话,心中一急,口不择言:“在你之前我再没有看过别个!”

说着把怎么撞着了,又怎么赔了礼一桩桩都说明白,蓉姐儿鼻尖脸颊红通通,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冻的,看见他要上前,又是一柳条抽过去。

徐礼立定了,觉着这一记比才刚那下轻的多,嘴角一下子扯开了笑:“你没告诉你娘,是不是心里信我?”吃她的打,总好过叫王四郎来打他。

缓了两天,王家要闹早就上门来闹了,既无风声,便是蓉姐儿瞒了下来,徐礼叫那一柳条抽晕了,此时才想起这一节来,喜得嘴巴咧到耳朵根,虽叫她打了,心里却跟灌了蜜一般,凑过去低声问她:“妞妞,你心里也信我的,是不是?”

说一句就往前挪一步,山洞子里全是灌进来的凉风,看见她缩了肩,也顾不得柳条,上前一步帮她把兜帽拉好,又拿手去捂她的手:“凉不凉,我给你捂捂。”到这时候才晓得什么叫不辞冰雪为卿热,别说是冰雪,就是冰砣子,他这儿也敢脱了衣裳抱在怀里。

蓉姐儿甩了他的手,拿柳枝顶住他的胸膛,怒目圆瞪,一个字儿也不说,还是不肯理他,徐礼又急起来,把心里想了百来回的话拿出来赌咒发誓:“我这辈子便只待你一个好,若骗了你,叫我下十八层地狱,这辈子都考不了举,你若是还生气,再打我两下便是。”

满以为她听了会羞会高兴,谁知道他不说倒好,一说完这句,当胸又是一记抽过来,比刚才还要重得多,蓉姐儿气极了,柳条差点儿挥到他脸上:“你不待我好,还想待哪个好!”

第132章 徐小郎红梅问情蓉妞妞掐花传意

吴夫人觑着秀娘脸色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心里着实松一口气,一路拉着她闲话:“如今叫你一声亲家,也不算托大了。”笑眯眯的把秀娘请到暖阁里头,两边摆了火盆,烧得暖烘烘的,靠着明窗设一张凉床,铺了厚褥子,搭了两张皮子,挨着坐上去捧上手炉暖热的很。

外头铺天盖地是风,卷了细雪扑打窗框,秀娘才刚坐下就忧心起女儿来:“不成想风这样大,该叫她带个手炉去的。”转身就要吩咐丫头把蓉姐儿叫回来,吴夫人赶紧拦了。

“让巧儿去,院子里的路也熟些。”一句话把活揽过来,使个眼色给巧儿,巧儿便姐姐长姐姐短的擎了杏叶的手,接了手炉一路往院子里去。

吴家院里种了两种梅,今岁冷得早,叫霜雪一催,俱都开了花。腊梅在假山边,红梅隔岸临着水,先往假山洞边去,却扑了个空,看见九曲桥边站着的惠儿,正要上去说话,惠儿急着打手势,她悄步过去,低了声儿:“怎的了?”

惠儿拉过她躲到廊檐下,指指九曲桥那头的一小片红梅林,雪下的又细又密,隔着水初看不清,定了睛细瞧,才瞧见两道人影,巧儿跟惠儿两个彼此笑看一眼,问道:“你听见什么不曾?”

惠儿赶紧摇头:“表少爷那样凶相,我哪里敢挨得近,这天寒地冻的,廊子里还穿风,只晓得说不得一会儿就出来了。”

蓉姐儿从头罩到脚,额头叫兜帽密密遮住,两只手叉在暖手筒里,站在红梅树底下,仰了头去看徐礼,他踩踩在石墩上拿着剪子帮她剪红梅。

梅瓣团团似美人唇上胭脂,梅蕊嫩黄似嫩芽儿初生,将开的未开的簇在枝头,一朵叠着一朵的艳,才剪下来蓉姐儿就要伸手去拿,徐礼的手都叫冻麻了,看见她要伸手赶紧按上去:“外头冷。”

蓉姐儿哪里肯,噘起嘴来又要瞪他,她的心思早早就绕到红梅花上去了,徐礼看着她这付俏生生的模样,只觉得心里颤颤的痒,想碰碰她的脸,又怕冻着了她,捏了红梅枝条的尖:“要不,你抱着罢。”

蓉姐儿应一声点点头,抬空两只手,等着徐小郎把梅花塞过来。她红斗蓬里头穿的还是红袄,因是出门作客,还挂了把大金锁,自秋到冬,长高了些,穿着羊皮小靴子,因着路滑行的慢,徐礼不敢离得近,也不敢远,怕她滑着了跌一跤。

斗蓬时不时的蹭着他的袍角,露在外头的手背擦过白狐毛,徐礼的耳廊刹时便红了,手也不再发木,捏着梅枝竟还有些发颤,半晌才把那枝条塞到她胳膊里去,蓉姐儿当胸抱着两枝红梅,徐礼伸手给她拂掉落在兜帽上的雪珠子,抬眼看见吴夫人身边的丫头立在廊下,知道是来唤她回去的。

细雪越下越密,隔开一步都有些瞧不清她的脸,徐礼舍不得她走,近前了一步,蓉姐儿黑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还是不知道避讳,脸上冻出两团红晕,却不是因为羞的。

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好,就这么站着半天都不开口,蓉姐儿皱起眉毛来,看他还一付欲语还休的模样,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手从暖手筒里伸出来,挑了枝头开得最盛的一朵红梅掐了下来,侧了身去拉徐礼的手。

“呼”的轻呵一口气,吐出一团白雾,温热的指尖刮着徐礼冻木的手,一直伸到了掌心,蓉姐儿“嘻”的一声笑起来,把手上那朵红梅花放在他手心里:“喏,这个给你。”

这是打完了再给个蜜枣儿吃,徐礼失笑,手掌却屈起来握住了,不叫风把红花吹跑,拢起手来藏到袖袋里去:“妞妞…”

见蓉姐儿回了头灼灼的望着他,雪雪白一张小脸,点漆似的一双眼睛,春水似的含情却不自知,这样望他话便说不下去了,他是有意开口让蓉姐儿不理会这事的,姚家姐儿如何,跟他再不相干,可心里却如吞了只苍蝇似的恶心。

伸手把她露出兜帽的几缕发丝塞回去,冲她笑一笑:“我送你过桥去。” 怕冻着了她,把手放到嘴边呵气,狠劲搓了两下。

不知不觉雪已经铺满了九曲桥的石板,蓉姐儿伸出手去,小火炉子一样握住了徐礼冻得发麻的手,指尖还挠挠他的掌心,知道她是无意,可心里不由得一荡,赶紧正色了往前行,挡在没有护栏那一面,一只手牵了她,一只手抻开了防着她滑跤。

巧儿惠儿两个隔着桥看见了,彼此挨在一处相互看看:“表少爷怎的…”话虽没出口,却是没成想一向板了脸少见笑容的徐礼,还有这样仔细贴心的模样儿。

楼台红栏全叫雪盖住了,雕栏玉砌,一片银白世界,漫天细雪下一黑一红两个人影自结了冻的河上过来,徐礼小心翼翼的牵了她,九曲桥过了十八道弯,到最末一个,徐礼站住了,他在山洞里头不及问明,要分别了才想起来,侧过身看低头看着蓉姐儿,把心一横开了口:“若是,若是我真有那事儿,你要怎么发落?”

蓉姐儿一步将将迈出去,立定了把手抽回来,还塞回暖手筒里,这一路也没多远,手心倒叫他攥出了汗,张张手指抹在手筒里,声音酥脆脆的,狡黠的眨巴着眼儿:“还没出婚书呢。”说着错步越过他去,走开两步远了再回转了头,冲徐礼得意的笑一笑。

他再想说点什么,巧儿惠儿已经迎过来了,伸手接了回梅花,头也不抬,两边扶住胳膊,一路往暖阁里头去。

吴夫人既探明了秀娘不知石家的事,看着蓉姐儿便多了一份可亲,见她进来站起来拉过她,亲给她解了斗蓬,把手炉子塞到她手里。

剪下来的红梅插在胆瓶中,一室都是浓香,香里头还带着清冽,吴夫人是怎么看怎么欢喜,错一错眼儿看见巧儿惠儿两个神色平常,心里大定,一拍巴掌要把她们留下来用饭:“这天儿说冷便冷下来了,咱们也不吃那温的,烫一壶酒来,片了肉烫着吃。”

秀娘赶紧推了,出来一整日甚事都没办,满以为吴夫人有话要说,却不过是扯闲篇,笑着回道:“一说这话这个馋猫哪里还能走,可我那头一摊子事儿还没料理,实是没功夫耽误,我娘家的侄女儿定了亲,也该送些表礼过去。”

“哪里就差这一时三刻的,明儿咱们家就有船往江州去,若不方便我着人给你送去便是。”吴夫人握了蓉姐儿的手不肯放,不一时外头的小丫环子托了个托盘,里头剪了枝细枝条的红梅,枝顶开了三两朵红花,一瞧就是用来插发的。

吴夫人见着东西就晓得是外甥送进来的,也不说破,亲手拿起来给蓉姐儿簪在发间,倒比宝石还要衬人,心里疼她,嘴上也不停:“我记着原收着一套红宝石的赤金冠子,去给姐儿拿出来。”

东西是早早就备下的,一说拿出来,小丫头就捧了出来,一套十三件的红宝石首饰,还有一条金嵌玉同色宝石的绦环,一并全给了蓉姐儿。

秀娘正要推,蓉姐儿已经大大方方拿起一个来,比着梅花人就要插在发上,秀娘正在气她,吴夫人却笑:“我就爱这爽利性子,亲家也别推,我还是孩子的舅姆呢,给些东西难道不寻常。”

“我给舅姆作抹额呀。”吴夫人是跟徐家老太太一般模样的抹额,只珠石用得更大些,秀娘不知说她甚么好,吐了一句真心话:“她这个性子,往后去了徐家,可怎么好。”

“哪里就呆那许多时候,礼哥儿要外闯的,徐家还能把新媳妇留下来,若真做这没章法的事儿,也不须亲家出面,我自上门去说,别个不急我急,我还想当舅婆呢。”一句话没说完便搭住蓉姐儿的肩,摸她的头发:“这么瞧着,真悔当初没养个女儿。”

等秀娘蓉姐儿告辞出来,雪已经积得厚了,蓉姐儿才上车就惦记着回去跟茂哥儿打雪仗,秀娘却笑的合不拢嘴儿,既留下吃饭,便烫了一壶酒,吴夫人陪着喝了两盅儿,摆在明面上便说:“往后等姐儿进了门,我那小姑的嫁妆还须得她来管呢。”

吴氏的嫁妆自然不少,却不是图那份子钱多,而吴太太真个看重蓉姐儿,她看看女儿晕红着双颊还掀开厚帘子拿手指头去碰雪片,一付没长大的顽童模样,倒真叫老话说着了,憨人有憨福呢。

蓉姐儿一回屋就看见茂哥儿跟大白两个扒在窗户上,只明间两边嵌了玻璃,能瞧得见外头,廊下挂了一排红灯笼,映着白雪煞是好看。

一人一猫恨不得把脸都贴到窗户上,大白搭了两只前腿在窗框上,甩了尾巴转着眼睛,拿爪子去拍飘过来的雪花。

茂哥儿招手把蓉姐儿叫过来,似模似样的拿手指点着飘到窗户上沾着的雪珠子,蓉姐儿盯住瞧了半日也没瞧出什么来,茂哥儿急了,拍拍她的手,指着才刚沾上雪的窗户:“没!”说完摊开手,摇起头来。

他还不明白那东西飘的漫天都是,怎么一沾上窗户就不见了,蓉姐儿摸了大白香一口茂哥儿,笑呵呵的往里间去,解了大衣裳,把通身金饰都取了下来,只留一支红梅插在发间。

甘露见她脸上笑团团的,吊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骨头都软了,瘫在罗汉床边的柱上起不来,兰针捧了茶托进屋去送茶,见她这模样啐一口:“不过守了两天夜,哪里就累成这样子,你夜里作贼去了。”

甘露长吐一口气:“比作贼累得多!”心里不住念佛,好险没闹出来,她才要松口气,蓉姐儿就在里间叫她:“明儿,还是甘露陪我进学去。”

兰针捧了茶托出来,酸溜溜的看看她,甘露心里却直叫苦,只不能往外诉,还不如呆在家里做活计,比去石家不知轻省多少倍,姐儿莫不是打过了徐家少爷,还要去抽那姚家的姐儿罢。

徐礼拿了那朵红花不知往哪儿放才好,恨不能含在口里,在指间捏着又怕热气把它熏蔫了,还是觇笔拿了小瓷杯子盛了一捧雪来,把那朵红梅搁在雪碗里。

倒是越凉越精神,原来染了人气儿花瓣都软了,放在雪里不一时,香味儿又浓起来,徐礼定定看了这朵红花,捧砚捅捅觇笔:“咱家少爷,傻了吧。”

觇笔扫他一眼:“你这呆子,说了你也不懂。”

“你懂!”两个正闹,就看见徐礼大衣裳也不加就快步出了门去,两个互看一眼,赶紧站起来往外头追,看见他一路走到塘边,站在石墩上,扶住一颗老柳,拿手硬生生扯下一条柳枝来。

两个小书僮都吓傻了,也不知道少爷要作甚,徐礼却又大步往回走来,回了屋里,在那柳条上摘了一枚冻得苍翠的柳叶,摘下来插在雪碗里。

第133章 痴心人断痴心意玲珑姐藏玲珑心

第二日天将明时又下了一场雪,细纷纷如沾身柳絮,到太阳升起来便停了,堪堪遮了朱栏乌瓦,薄薄盖着一层,茂哥儿早早醒了,拍着窗户又叫又叫笑:“甜!”

这样薄一层细雪,跟他吃的蒸芋头沾的白糖也似,一样白乎乎的,才说完甜,口水就流了下来,蓉姐儿穿了夹衣趿了毛鞋子从她自个儿屋子里到明堂边的罗汉床上。

茂哥儿看见姐姐扑过去要抱,他已经沉手的蓉姐儿抱不动了,胖墩墩的一团扑在蓉姐儿裙子上,大白这会儿还窝在褥子里头不动,蓉姐儿叫它也只抬抬耳朵,抖一抖又伏下去睡。

“懒猪!”茂哥儿伸着手指头,奶声奶气点点大白的窝,这却是蓉姐儿说他的话,叫他学了舌,蓉姐儿拍拍弟弟的小身子:“那是雪,不是糖。”

“嗯。”茂哥儿点了头:“雪,甜。”惹的蓉姐儿直笑,叫银叶吩咐厨房炸了年糕来,蓉姐儿最爱吃糕团,点心案上头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她要的,拿揉了花酱的红糕下锅里炸,又铺了一层白糖端上来。

蓉姐儿要的东西,茂哥儿怎么也要尝上一些,若不给他,能嚎着嗓子叫半日,总是端上来什么,就给他也备上一小碟子,只骨牌大小,还均了一碟子雪花洋糖来。

茂哥儿拍着巴掌乐,不要人喂,自家拿小筷子叉了沾上糖,他晓得只有这一块,怕掉到地上,小心翼翼的歪着头去凑,嘴边贴过去咬了一大口,吧哒吧哒吃的欢,两排小米牙叫年糕沾住了,糊了一嘴儿白面,还眯了眼睛笑。

蓉姐儿一气吃了两块长条年糕,兰针立在她身边侍候汤水:“姐儿慢着些罢,这东西吃多了积食,一早上吃多了沉肚子。”

蓉姐儿咽了嘴里的年糕,就着桂花汤润了喉咙:“不吃三碗糯米饭,怎么好打仗的。”甘露听了身子一抖,兰针却笑:“姐儿这又是哪儿学来的淘气话,哪有小娘子打仗的。”看她吃的急,又给她盛一碗桂花甜米汤出来。

蓉姐儿抬眼看看她,把手一挥不再理她,这却是潘氏说的话,她在潘氏身边长大那样大,一肚皮土话,只平日不便说出来,这会子摸了肚皮觉得有力气的很,还是阿婆说的有道理,这大寒天出门掐架,可不得吃上三碗糯米饭么。

大冬天往学里去,除了笔墨纸砚,还加着一个小手炉子,绿芽是打理这些首饰杂物的,看着早早翻出来的掐丝珐琅铜胎手炉子急拿去给甘露:“这个姐儿说要送给姚家姐儿的,你怎的忘了拿。”

甘露哪里是忘了拿,是特特从小盒子里拿出来的,叫绿芽瞧见了又塞回来,甘露看看正在系斗蓬的蓉姐儿,才刚瞧过去,蓉姐儿就说:“这个我又喜欢了,换另一个给她。”

这一个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上头画了荷花跟小莲蓬,大叶子底下还有一对水鸳鸯,原是蓉姐儿晓得自家订了亲,又知道雁姐儿一直怕叔伯把她随便发嫁,不是叹息就是垂泪,特特寻出来的爱物哄她高兴的。

绿芽又翻出来个画佛手的:“若是烧画的,便只这两个了,还一个姐儿正用呢。”蓉姐儿看一回,点了点头,甘露把这手炉子装进绸兜里头摆在盒子里,心里直犯嘀咕,瞧样儿像是去打架,怎么还带了礼去。

一声儿也不敢发,一路扶了蓉姐儿踩着撒了白沙的地往二门上去,扶了蓉姐儿上了车,车里头早早就叫小丫头拿炉子烘暖和了,蓉姐儿解了兜帽,一路都不说话,甘露把心一横,若是真个闹出来,她往太太跟前也有话说。

肚里一回又一回的想说辞,只恨自个儿是个嘴笨的,又想着再不济还能把事全推到雁姐儿身上去,若不是这姚家姐儿不规矩,哪里闹出这样多的事来。

蓉姐儿来得早了,二门上的婆子接了人还笑:“今儿倒是姐儿最早,连家里两个姐儿还未去呢。”蓉姐儿点点头:“我先去瞧瞧雁姐儿。”

那婆子撇撇嘴角,看着蓉姐儿不似作伪,赞一声:“姐儿良心好,是个慈悲人儿。”

进门那一路早早就扫过了雪,才拐过弯来,就瞧见通往小院的那道石子甬道盖了密密一层雪,把苍草石头铺花俱都盖住了,显是没人来扫过雪。

那婆子扯扯嘴角一笑:“这会儿怕是还没扫到呢,姐儿当心脚。”她这两句话,甘露就自袖里摸了十个钱给她,知道蓉姐儿不欲人跟着:“妈妈拿去吃茶,我扶着姐儿便是,守了门别叫别家姐儿走了空。”

那婆子既得了钱又听了好话,满面堆笑,又送出五六步,这才折了身子回去,把铜板往袖里塞,坐到炉边热茶,另两个看着眼热:“又得几个赏钱?说准了,下回可是我。”

这一大早哪个进来,几个婆子又围了茶炉烧烧火,喝几口热茶汤,煎的过了带点焦香,一口下去暖了肠胃,身上热了,嘴巴也闲不住:“那姚家来的,真个叫关起来了?别是要送回去罢。”

“哪个知道,养了她四五年,那一家子倒轻省,按我说咱们老太太便不该发这个善心,瞧着是个可怜的,里头多少猫腻哪个知道!”另一个婆子磕了把瓜子,把皮吐到地下:“要不怎么这样长时候不出来,嘿,我那儿子可说了,大太太下了死令不许人往西边去呢。”

蓉姐儿一路踩了雪,羊皮小靴包着脚倒不觉得冷,到了小院门前,铜把手上积了一层雪,砖墙上还有绿苔痕,阶上的雪倒是扫过了,甘露拍拍门,里头好久才有回音,却不是环儿坠儿,是个不识得的丫头,瞧见是蓉姐儿,垂了头:“我们姐儿还在睡呢。”

蓉姐儿看她衣裳带子都不曾系好,扫过一眼:“那便叫她起来。”

雁姐儿觉少,早早睡着,天不亮就醒了,缩在被子里头不出声儿,她不出声,守着她的两个丫头也只当她睡着,卧在床上不起来,等听见拍门了,看看时辰不似送饭来的,慢悠悠起来套上衣裳才出来开门。

蓉姐儿越过那个丫头,一路往小院子里头走,另一个还散了头发,脸也未洗,雁姐儿真个躺在床上,她掀了帘子进去,一屋子不通气烧炭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