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雨莲拳抵着嘴,轻轻咳嗽一声,翻了翻方萤买回来的东西。

“妈,方志强回老家了,过年不会回来,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丁雨莲常年不见阳光,白得发青的脸上立时浮现出几分惊恐惶惑,“不…不了吧,要是你爸知道…”

“他不会知道的…”方萤想一想,回房把插在塑料瓶子里的花抱出来,往丁雨莲面前一推,“好不好看?”

花朵烛光似的映在眼里,丁雨莲缓慢地点点头。

“我们去逛逛花市,怎么样?买两盆花回来…过年就我们两个人,我们煮火锅吃。”

丁雨莲瞧着那艳丽明亮的橘色,有些心动,“他…他真不会回来?”

“肯定不会的。”

丁雨莲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方萤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能砸的东西都砸光了,连家具都不剩下几尊,家徒四壁倒也不是没好处,起码打扫起来足够方便。

中午和丁雨莲简单吃了一碗面,方萤出门,从桥上下去,沿着河流西岸,西巷屋后那排狭窄的,高高低低的台子,到了蒋西池家后门的廊下。

门关着,朝东的两面窗户,窗帘没拉好,露了一线。

她徘徊片刻,眯着眼顺着窗帘的缝隙往里看了看,没瞧见人影,屈指,轻轻敲了敲窗,小声喊:“蒋西池,你在家吗?”

片刻,就听吱呀一声,窗户朝内推开,露出防盗网后蒋西池微讶的脸,“你怎么不走大门?”

方萤趴着防盗网,笑说:“有时间吗?陪我去逛花市好不好?”

“有,我跟外婆说一声。你去桥上等我吧。”

方萤顿一下,“…我妈也去。”

蒋西池一愣,点头,“好。”

丁雨莲穿了件蓝灰色的棉袄,披了块披肩,沿路有人侧目,她目光闪躲,低着头,脑袋都快埋到了胸前,拿那披肩裹住了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方萤脚步一停,“妈,没事的。”踮脚抬手,揭开披肩,让她把清瘦的脸露出来。

丁雨莲手一缩,“囡囡,我还是回去吧,别找麻烦了…”

“你怕什么?”

“我…”

“真的没事,”方萤把她的手紧紧一攥,“我听到方志强跟人打电话了,他亲口说的,初八开工,他那时候才会回来。”

午后阳光清透,照在人身上,有几分暖意。

丁雨莲被方萤牵着站了半刻,总算点了点头,“走吧。”

蒋西池已在桥头等着了。

他是第一次见到方萤的妈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丁雨莲个子不高,顶多一米六。身形削瘦,脸白得毫无血色,甚而有些病态。

“阿姨好。”

方萤忙说,“妈,这是我同学,蒋西池。”

丁雨莲扯了一下嘴角,可能是想笑,但没能笑开。

三人这奇怪的组合,一路上引得不少人注视。方萤毫不示弱,一路瞪回去。

等出了荞花巷范围,认识他们的人就少了。

丁雨莲自在了些,不再像方才那样疑神疑鬼东张西望。

快过年的花市熙熙攘攘,蝴蝶兰和金鱼草花团锦簇,银柳染作五颜六色,迎客松千奇百怪,一字排开…各式年花装点得整个花市极具年味。

方萤挑了一盆年桔,一盆富贵竹,挤到摊前去付账。

丁雨莲被这气氛感染了,脸上都多了几抹血色。

等买完了花,方萤又带着丁雨莲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冬天风冷,但走一阵身上就暖和了。丁雨莲走累了,在长椅上坐下。

方萤蹲在岸边,掰点儿饼干丢进湖里喂鱼,饶有兴味地看着红色的锦鲤围上来,争抢过鱼食,又散开。

蒋西池立在一旁看着——他从没见她这样真心实意地高兴过。

方萤喂了会儿鱼,转过身来看着丁雨莲,笑说:“妈,你也过来看看吧,这几条金鱼可肥了。”

丁雨莲一缩肩膀,“我…我不喂了。”

方萤有些失望,脸上欢喜的神色立时消退了三分。

站了片刻,蒋西池往她身旁一蹲,伸出手,“给我一点儿。”

方萤把手里的碎饼干递过去,蒋西池拈了一点。

有点儿痒,像什么啄了一下。

蒋西池把碎末撒进湖中,“阿姨是不是不常出门?”

“她怕。”

“怕什么?”

没听见回答,只看见方萤紧抿着唇,泄愤似的,把手里剩下的饼干屑,一口气撒入了湖中。

下午四点,三人回到荞花巷。

蒋西池一手抱着一盆花,把方萤和丁雨莲送到了门口。

方萤接过花盆放在门前台阶上,又转身一步跳下台阶,两手插进衣服口袋里,“你明天有时间吗?”

“有。”

“我去找你玩,好不好?我们一起写寒假作业。”

“好。”

方萤看着他,眼神明亮,“阿池,今天谢谢你。”

·

第二天早上八点,响起敲门声。

蒋西池赶在吴应蓉之前把门打开了。方萤换了件白色棉袄,下面穿着一条浅蓝色牛仔裤,这一身衬着她比平常文静了许多。头发也应该是认认真真梳过,发尾没像平常一样翘起来。

“阿池。”

蒋西池盯着她多看了几眼,“…进来吧。”

她站在门槛外,往里一瞥,有点儿忐忑,“你外公外婆呢?”

“在家。”

话音刚落,系着围裙的吴应蓉就从厨房里走出来,“阿池,谁啊?”一瞧见门口探进来的脑袋,愣了一下。

“外婆,我同学方萤,过来跟我一起做寒假作业。”

“哦,”吴应蓉无所适从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那个…请进来吧。”

方萤笑说:“吴奶奶,打扰了。”一背身,从门外搬起一盆富贵竹递上来。

蒋西池也跟着愣了一下——昨天从花市上搬回来的富贵竹,原来用处是派在这儿的?

吴应蓉倒是真没想到方萤这样识礼数,接过她递上来的盆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局促地站了会儿,说道:“那你们去屋里做作业吧——书桌够不够,要不我给你们把饭桌腾出来?”

“够了。”

“那行,你们…”吴应蓉往厨房里张望一眼,“我还烧着水,就先不管你们了?”

“外婆,您忙吧。”

方萤进了门,抬头,把蒋西池的房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审视一遍,“你房间好大。”

蒋西池往书桌前多放了一张凳子,“以前是我妈住过的…”

“你妈妈…”

“我五岁的时候去世了。”他看方萤一下沉默了,似有歉意,又说,“没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我那个时候记忆也不深。”

方萤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手枕在双臂上,看向蒋西池,“…你徐阿姨对你好吗?”

蒋西池沉默着,过了片刻才说:“…再好也是外人。”

气氛立时有些伤感。

蒋西池自己也觉察到了,把书包拎过来,翻出课本和本子,“写作业吧。”

…最后,就他一个人在写。

两个人一人分了一只耳机,他哼哧哼哧写数学题,方萤在一个本子上…抄歌词。

蒋西池有些无奈,“你好歹写点儿啊。”

“不想写。”

蒋西池把她的歌词本一盖,递过语文《寒假生活》,“你写语文。”

方萤哀嚎一声“你好烦”,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翻开了,一手撑着腮,一手懒洋洋地捏着铅笔,往习题册上填“ABCD”。

蒋西池看她速度这么快,又说:“你别乱写。”

方萤一脸无辜,“没乱写啊。”

蒋西池将信将疑,拖过来一看…还真的都是对的。

一上午,在蒋西池的鞭策之下,方萤一边开着小差,一边把语文寒假作业写了五课。

吴应蓉往屋里来了两次,给他们送饮料和小零食,顺带着观察方萤这个人。

说来也奇怪,邻里口中的“混世魔王”,在蒋西池跟前,温顺得跟只小羔羊一样。

中午,吴应蓉做好了饭,往厨房里喊了一声,“阿池,跟小方出来吃饭!”

蒋西池应了一声。

方萤伸了伸懒腰,打个呵欠,从椅子上站起来。

蒋西池跟在她身后,无意识瞥了一眼,忽地一怔,“方萤。”

方萤回头,“嗯?”

“你裤子上…怎么有血?”

方萤立即转头去看,屁股后面,靠近胯间,浅蓝色的裤子上,一团暗沉色的血污。

她愣了一下,手足无措,想去碰一碰,手却不自觉地颤抖着,快靠近时又缩了回来。

她没有受伤,也并不觉得疼,她有点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吴应蓉端着两盘菜从厨房出来,看两个小孩儿在门口傻站着,“怎么了,出来吃饭啊?”

蒋西池隐约有点意识,下意识退后了半步,“外婆,方萤她…”

吴应蓉放下盘子,朝两人走过来,“怎么了?”低头顺着方萤的目光看了一眼,神色一变,按着蒋西池把他往外一推,“你先出去。”

门一阖上,方萤声音发颤,小心翼翼问道:“吴奶奶…我怎么了?”

“你多大?是不是跟西池一个年纪?”

“去年八月满十三岁…”

“那是了…”吴应蓉安抚似的拍拍她肩膀,“别怕,没什么事,你长大了。”

方萤还是懵懵懂懂,“什么叫长大了?”

“你妈妈没和你说过?”看方萤傻愣愣地摇了摇头,叹声气,“你先在房里坐会儿,我出去给你买东西。”

蒋西池立在外面,脸色煞白,门一开,他往里瞥了一眼,恰好与方萤目光对上。

两人不约而同地别过了目光。

吴应蓉将门虚虚带上,嘱咐蒋西池别进去,抄上钱包,说道:“我去买点东西,回来再开饭,你外公在楼上浇花,你上去喊他一声。”

“您要买什么,我去吧…”

吴应蓉斜他一眼,不容置喙,“上楼去。”

半会儿,吴应蓉提了只黑色塑料袋回来,推开蒋西池卧室门,把方萤带去卫生间。

蒋西池在餐桌旁坐着等了很久,两人才从卫生间出来。

方萤换了条裤子,黑色的,吴应蓉的,有点宽大,不大合身。

她拖开凳子坐下,双颊泛红,自始至终低着头,没看蒋西池一眼。

吴应蓉给大家盛了饭,转头一看,两个小孩儿都呆头呆脑的,“别愣着了,吃饭。”

席上,蒋西池夹菜的时候,时不时瞟一眼方萤,然而方萤就是不抬头,只闷头扒饭。

吃过饭,方萤准备回家。

蒋西池:“不再写一会儿?”

“让她先回去…”收拾桌子的吴应蓉插入一句。

方萤去蒋西池卧室,闷着头收拾书包。

蒋西池站在一旁,低头看她。她有点儿神不守舍,装了这样,又落了那样。

蒋西池拿起夹在自己书页间的她的橡皮,递过去,“…下午还过来么?”

“…明天再说吧。”方萤把橡皮塞进文具盒里,“…我还要回去给我妈做饭。”

方萤收拾完书包,吴应蓉也从厨房出来了,拉开她书包的拉链,把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往里一塞,低声说:“牛仔裤奶奶一会儿帮你洗,干了让西池给你带去。刚刚奶奶交代你的,都记住了?千万别沾冷水…”

方萤猛点头,“记住了。”

蒋西池将人送出门。

正午刚过,透过稀薄的云层,巷子里漏了一线阳光。

方萤两手攥着书包的带子,低头踢了一下路上的一颗小石子,“…我先回去了。”

“嗯。”

方萤顿一下,转过身。

蒋西池忽然开口:“方萤。”

方萤转过头来。

他却愣着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片刻,摇了摇头。

方萤笑了一下,一路踢着那颗石子,走远了。

蒋西池一直看着她身影消失在拐弯处。

有一种直觉——

有什么好像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已见家长蒋西池。

 

第15章 除夕

荞花巷年味重,腊月二十八开始,就有鞭炮声阵阵轰鸣。七八岁的小孩儿穿着簇新的冬衣在挨家挨户挂满了红灯笼的巷子里打闹,趁人不备,往人脚下扔炮仗,讨一顿骂,反而越发嬉皮笑脸,赶在大人板子招呼上来之前,笑闹着一哄而散。

方萤上午来西巷找蒋西池,恰好撞见几个小孩儿,计划着把点燃的炮仗扔进花盘里试一试威力。兴许是这一阵方萤出来“活动”得少了了,搞得这帮小屁孩都忘了还有她这么一号人存在——一个理着瓜皮头的男生瞧见她走过来,扬手就往她脚边扔了一个刚刚点燃引信的炮仗。

这招用来吓唬女生屡试不爽。瓜皮头小鬼正好整以暇准备看戏,却见方萤眼也没眨,抬起一脚碾上去,那炮仗还没炸就偃旗息鼓了。

瓜皮头小鬼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臂已被方萤一把扣住,腕子一翻,手里攥着的打火机,连同还只炸了两个的整盒炮仗,就到了方萤手里。

“胆子肥,敢吓唬你方姐。”方萤挑眉,把瓜皮头小鬼的帽子一抓,丢了枚没点的炮仗进去。

小鬼吓得屁滚尿流,别着头跳着脚,要把帽子里的东西拣出来,“快!快帮帮我啊!——要炸了!哇!要炸了!”

方萤哈哈大笑,转头一看,蒋西池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口。

她把手里东西往旁边另一个小孩儿手里一扔,两手插着衣服口袋,走到蒋西池面前,踮了一下脚,又稳稳站住,笑一笑说:“阿池。”

这几天,方萤都往蒋西池这儿跑。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她破天荒的,在寒假还剩下一大半的时候,就半写半抄的,把寒假作业完成得七七八八了。

几天下来,吴应蓉对方萤改观最大。从前只知道她是个混不吝的主儿,接触下来才发现,她就跟普通小女孩儿没什么区别,不但没区别,反而更懂事,更知道察言观色。她帮着择菜,或是到厨房里打打下手。问她什么,都礼貌地一五一十地说了,但唯独旁敲侧击问她家里的事,她总是笑一笑一带而过。

方萤进屋,吴应蓉正在往坛子里腌圆白菜——冬天坛子里的酸水,只需一宿,圆白菜就腌制入味,清爽可口。

“吴奶奶。”

吴应蓉应一声,笑眯眯问:“作业还剩多少?”

“不多了,”方萤看向蒋西池,“对吧?”

“那干脆今天就抓点儿紧,一口气写完了,好好过年。”

到傍晚,除了几篇作文,方萤的语文作业总算完成了,她伸个懒腰,站起身,趴在桌上去视察一旁蒋西池的进度,“数学你写完了吗?”

“嗯。”

“给我抄一下剩下的。”

蒋西池却伸出手臂把作业册一压,“拿语文来换。”

方萤惊讶,“你要抄我的?”她瞅一眼蒋西池,仿佛觉得不不可思议,“你年级第二,抄我的作业?”

蒋西池把压在肘下的数学作业一推,直接拿过她的语文作业,换了过来。

方萤花枝乱颤,笑了半天,才问:“阿池…我是不是把你带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