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应蓉把客房收拾了一下,换上新的床单被套,怕她们冷,又额外加了一床蚕丝被。

方萤先伺候着丁雨莲洗漱,坐在床沿上,等她睡着了,自己也去洗了把脸。

吴应蓉和阮学文熬不了夜,等所有人都进屋了,也就关了电视,上楼去休息了。

蒋西池睡不着,快到零点了,外面烟花轰鸣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穿上外套,打开门,忽发现卫生间门半开着,里面有灯光。走过去瞥一眼,却见方萤正站在镜子前,拿着一把剪刀剪头发。齐肩长的头发,已被绞断了大半。

“方萤。”

人影一顿,转过头来,冲他笑了一下,手上动作却没停,“你还没睡?”

“你…”

“剪头发,”她瞧了瞧镜子里面,“马上就好了,你等我一下。”

“你头发长点…挺好看的。”

方萤耸了耸肩,“可是被人抓住了也挺疼的。”

蒋西池不做声。

“你要不要剪着试试?”她把还剩一半的中长发在手指上绕了绕,向着蒋西池递出剪刀,“还挺好玩的。”

蒋西池紧抿着唇,“不要。”

方萤眨了一下眼,语气带点儿请求的意思,“…你帮我剪吧,好吗?后面我看不见…”

蒋西池在原地立了半晌,方才缓缓走进去,从她手里接过剪刀。

方萤背过身去,声音带笑:“…你好好点儿剪,剪坏了怪你。”

蒋西池绷着脸,“你能不能闭嘴。”

半刻,没听见回答了。

蒋西池微微蹙着眉,抓住她后面的头发,手指夹着,比划了一下,然而半天下不去剪。

“…你快点儿啊。”

蒋西池牙关用力,半刻,合拢剪刀柄,“咔嚓”一声,最后一把也就这样断了。

发丝从指间滑落,落进了流理台前的垃圾桶里。

蒋西池捏着剪刀,把太过整齐的地方,修理得参差有层次了一些,让她这个短发好歹看着像那么回事儿。

片刻,他低声说:“好了。”

“你抓一下,”方萤声音很轻,“…试试还能不能抓住。”

蒋西池忍不住了,把剪刀往流理台上一掼,“你自己试。”

哪怕是假的,象征性的,他也做不到去伤害她。

“阿池…”方萤转过头来,“…谢谢你。”

浅黄的一盏灯光,映在她眼里,像月色揉在水里。

蒋西池紧抿着唇,看着她,一声不吭。

窗外烟花一声一声炸开,照得夜空忽明忽暗。

这样过了好一刻,她眨了眨眼,眼里漫漶的水雾顷刻消失无踪。

似乎已经过了零点,外面的夜空都沉寂下来了。

方萤背过身去,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浇了一捧水。

“…”蒋西池忍不住提醒她,“刚给你擦过药的。”

方萤手一顿,笑出声,“…你烦死了。”

打开后门,两人到了廊下,借着头顶灯笼投下的光,蒋西池又给她涂了一遍药。

方萤翻个身,学他之前那样,面朝着河水,两腿悬空。

不免聊到今晚的事。

“你找人帮过忙吗?”

方萤冷笑了一声,“我报过警的,没用。”

起初,方萤半夜被隔壁房间里的哭喊声惊醒,跑过去询问怎么回事,方志强呵斥她几句,让她赶紧去睡。

后来,一次又一次,方志强不再避着她,早上、中午、晚上,只要是稍不顺意,就会拿丁雨莲出气。

有一次,丁雨莲被打之后跑出去求救,没跑远,就被抓回来,被往死里一顿暴打,在床上躺了一周才能下地。三番五次,她被渐渐驯化得再也没有逃脱的勇气。

方萤求救过,报警过。

然而左邻右舍早就被方志强打过招呼,没人会去怀疑一个“忠厚老实古道热肠”的丈夫,即便少数几人有所怀疑,也听说这丈夫被“戴了绿帽”,哪个丈夫受得了这种奇耻大辱,教训教训妻子,简直天经地义;派出所的民警过来,一听说是“夫妻打架”,只劝导了两句就回去了,让“两口子的事,好好沟通,别用暴力解决”,久而久之,一听说是方家的小孩儿报的警,甚至都懒得出警。

方萤觉得自己周围好像形成了一个真空,明明周遭人来人往,可她的声音却被彻底隔绝,没有任何人能听到她的呼救。

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依靠。

等明白了这一点,她就成了邻居口中“无恶不作”,“有爹生没娘养”的“狗杂种”。谁要是造谣丁雨莲“搞破鞋”,“脑子有问题”,她就冲上去跟人拼命。

方萤晃荡着两条腿,“…人就是这样的,你要是比他凶,他就会对你服软。现在没人再敢当着我的面说我妈的坏话,他们要命,我不要命,要命的铁定拼不过不要命的。”

她顿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上回,蒋西池让她“别说这种话”。

转过头去,果然蒋西池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方萤往他身旁挪了挪,“…你会帮我保密吗?”

“不会。”

“…”方萤两手撑着栏杆,身体稍微往前倾了一点,弯着腰去看蒋西池,“帮我保密,别跟学校里的人说。”

“条件呢?”

方萤目瞪口呆:“还要讲条件?”

“当然。”

“你说吧,什么条件?”

蒋西池斟酌着,片刻才回答:“…好好学习。”

方萤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除了这个。”

“为什么?”

“我不是读书这块料,我也不想读书。”抬眼望去,远远近近的灯火连成一片,“…我只想攒够钱,带着我妈离开这儿。”

“你攒了多少了?”

方萤抿住唇。

“你在酒吧打工?”

方萤一愣,脸上生出几分愠色,“你跟踪我?”

蒋西池不否认也不解释什么。

方萤往旁边一挪,扶着旁边的廊柱,翻个身跳回地上,“我去睡觉了。”

“方萤。”蒋西池喊住她。

方萤停下脚步。

“你在怕什么?你其实很聪明。”

“谢谢你了,”方萤转过头来,笑嘻嘻说,“还是不如你聪明,年级第二。”

·

第二天一早,阮学文领着方萤去附近的小医院做了个检查,又开了些内服的消炎药。

初一预定了要去走亲戚,吴应蓉颇有些为难。

蒋西池提议自己不去,留在家里照顾方萤和丁雨莲。

那边的亲戚,本来与蒋西池的关系也不怎么近,吴应蓉思索片刻,便答应下来,让蒋西池有事随时给她打电话。

临走前,吴应蓉给两个小孩儿一人封了一封红包,又安抚方萤,让她先在家里住着,等走完亲戚回来,再商量以后要怎么办。

中午吃过饭,丁雨莲睡午觉,方萤准备回家一趟——她惦记着那被摔坏的复读机和磁带。

锁上门,蒋西池陪她一块儿回去。

家里门敞开着,刚一迈进去,就听见厕所里传来哗哗的冲水声。

片刻,方志强一边扎着皮带,一边从厕所出来,瞥见立在门口的两个人,脚步一停,“你还晓得回来?”

“这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方志强昨晚丢尽了脸,本就一肚子怨气,瞧见方萤这幅德性,火气立刻就上来了。

蒋西池看他架势像是要动手,往前一步,把方萤往身后一护。

“这是我的家事,轮得到你这个小逼崽子插手?”方志强冷笑一声,瞅了方萤一眼,“不得了,才多大岁数,就学你妈在外面瞎几把乱搞…”

方萤热血上涌,脱口骂出:“方志强,我操你大爷!”

蒋西池赶紧将方萤一拦。

经过昨晚的曝光,方志强也知道不得不暂时收敛了。战局到底没扩大,他换了身衣服,骂骂咧咧出了门。

蒋西池第一回 进方萤家门。

偌大几间房,除了床,柜子,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什么也没有。白色的墙皮掉得七零八落,墙角渗水,浮着一层青白的霉。

桌上,剪了一半的可乐瓶子里,插着已经蔫儿得差不多的孔雀草,依稀还能看见点儿橘黄的颜色。

踱去卧室,方萤正站在铺了一层报纸的书桌前,把铅笔插入磁带的孔中,把扯出去的塑料带子一点一点绕回去。旁边,放着摔成了两半的复读机。

蒋西池拿起复读机,“还能用么?”

方萤摇摇头。

“我帮你修修看。”

“没事…估计修不好了。”

蒋西池看她手里,“磁带呢?”

“磁带还是好的。”方萤声音沉闷。十一月刚买的新专辑,她都舍不得一次性听完。

·

初三,吴应蓉走亲戚回来了。

中午吃过饭,方萤送丁雨莲回房间去休息,再出来时,蒋西池就不在屋里了。

吴应蓉,说他出去了,买点儿东西。

方萤百无聊赖,去蒋西池屋里,翻出了一本空白的本子,提笔起了个头。

等第一段写完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正儿八经地在帮他写作文,还刻意学了男生的语气。

作文字数要求不多,一下午,她就把两个人的都捣鼓出来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蒋西池终于回来。

方萤听见他的声音,正要出去,他已往卧室走来。

抬眼一看,先看见一束金灿灿的花。

蒋西池把花往她怀里一塞,“拿着。”一返身又出去了,半会儿,拿着一个盛满了清水的广口玻璃花瓶走了进来。

方萤一愣一愣的,听他吩咐把花插进去,才反应过来。她一边拨弄着花,一边见他把斜挎在背上的书包卸下,“你就是出去买花了?”

“不是。”蒋西池摸了摸书包,摸出一堆金属零件,往抽屉里一放,最后,摸出一个椭圆形的东西,往她手里一塞。

这东西比鸡蛋大不了多少,上面几个突出的按钮,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蒋西池继续掏书包,掏出一节七号电池,把东西拿过来,一边安电池,一边跟她讲解,“随身报警器,拔出插销,会发出130分贝的报警声…”

“130分贝多大声?”

“喷气式飞机起飞才140分贝。”蒋西池把电池盖子扣好,“以后,要是方志强动手,你就拔插销。”

“你能听得到吗?”

“估计整条巷子都能听到。”

“那我试试…”

蒋西池还没来得及反应,方萤已动手了。

“乌拉乌拉”,震耳欲聋,那几个突起的“按钮”红光乱闪,吓得方萤心脏都咯噔了一下。

蒋西池赶紧夺过去,按回插销。

外面传来吴应蓉的怒吼:“你们两个鬼东西在搞什么!吓死人了!”

方萤捂着心脏,和蒋西池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她把警报器珍而重之地收起来,笑说:“谢谢,我一定随身带着。”

“嗯。”

“所以,”方萤故意逗他,“你以后别拿着望远镜偷看我了。”

蒋西池:“…”

方萤笑得前合后仰,把作业本往他面前一推,说回正经事,“作文我帮你写了。”

蒋西池接过看了一眼,“…我的理想不是当宇航员。”

“管你的,男生都想当宇航员。”方萤看他一眼,“…你自己改。”

蒋西池:“…”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不知道。”

方萤愉快地替他做了决定:“那不就得了,先朝着宇航员努力吧。”

·

正月十二,新学期开学。

方萤和丁雨莲已经搬回了家里,有警报器傍身,方萤胆子大了不少。

事实上,自除夕那天之后,方志强就一直没回家,估计也知道最近舆论形势对他不利,得出去避一避风头。

下学期和上学期没什么两样,只是张军搞了一套新制度,为了鼓励争先创优,让学生根据考试的名次顺序,自由选择同桌和座位。

蒋西池是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第一名,拥有绝对的优先权。

半个班的女生期盼地向他行注目礼,他站起身,谁也没看,直截了当,“现在的座位,我跟方萤坐。”

张军一愣。

方萤在后面踢了他椅子一脚。

他无动于衷,问张军,“张老师,座位现在换,还是等会儿换?”

“等…等会儿换吧,确定好了一起换。”

座位大调动,蒋西池主动去帮方萤搬桌子。

方萤瞟他,“你有毛病!”

“考试给你抄。”

方萤转进如风,狗腿地称赞:“…你真是个好人!”

然而方萤很快后悔了。

上学期班上的第三名,是闵胜男,她选了蒋西池前排的座位。

方萤很快发现,不止如此,蒋西池后排坐着第三名,斜前方坐着第四名,斜后方坐着第五名。

…她成了“沦陷区”,被四五个学霸彻底包围了。

和蒋西池同桌,考试没得抄不说,上课的时候,蒋西池时刻紧盯着不让她开小差,下了课还见缝插针地给她讲数学题。

而她周围的一圈学霸,以蒋西池为中心,形成了极其浓郁的学术讨论氛围,上课下课不分,上学放学无差。

坐了一周不到,方萤就受不了了,嚷着要换座位。

“你什么时候考过我,就能自由挑同桌了。”

方萤心死如灰:“…下辈子吧。”

这里面,唯一软一点的柿子是闵胜男。考试的时候,只要拿笔戳一戳闵胜男的背,她就会把试卷立起来。

这事儿蒋西池管不着,只能瞪一眼以示警告,方萤乐得回瞪他。

很快到三月,蒋西池的生日。

方萤提前一周开始思索该送他什么礼物。思来想去,没个头绪。上历史课,她戳了戳闵胜男的背,传了张纸条过去。

“蒋西池要过生日了,送他什么礼物比较好?”

闵胜男像是吓傻了,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半天。

方萤有点着急,想再戳戳她,瞟一眼讲台上,历史老师正盯着这边,不想害了好学生,只得作罢。

过了好半会儿,闵胜男才把纸条递回来。

“方同学和蒋同学不是关系很好吗,为什么来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