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西池第一时间联系罗锦程,罗锦程告诉了他们事情的详细经过:除夕那天晚上, 聂雪松陪父母看完了春节联欢晚会,回自己房间休息,留下了遗书,然后服用了大量安眠药。好在聂母半夜聂雪松房间拿东西,碰巧看见了放在桌上的遗书,这才发现,挽回了一命。

方萤与蒋西池对视一眼,心中悚然:

已经对这个世界失望到什么程度,才会选择在除夕这一天自杀?

罗锦程显然也有这样的感慨,说完之后沉默半晌,问两人要不要同他一起前去拜访聂雪松。

聂雪松已经出院了,在家中休养。

和往常一般,三个人的拜访遭到了聂雪松父母的阻拦。

罗锦程抹了一把脸,“阿姨,你总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吧?”

聂母沉默半晌,终于是转身把路让开了。

聂雪松是工薪家庭,家境普通。三人进屋,四下环视一圈,通过布置陈设也知道这一家子生活称不上多宽裕。

聂母走去一间卧室,把门打开,没往里看,只是说了一句“你同学来看你了”,便扭头走了。

三人踌躇地立在卧室门口,往里看了一眼。

聂雪松面朝窗户坐在床沿上,没有一点动静,好似一尊雕塑一般。

罗锦程讷讷地喊了一声“雪松”,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三个人放缓了脚步走进去。

无从下手。

这是三人共同的感受。

好在罗锦程和聂雪松是高中就认识的同学,关系更为亲近。

沉默了片刻,罗锦程开始与她拉扯最近高中同学的变化。

聂雪松仍然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仿佛没有听进去一般。

在聂雪松的沉默之中,罗锦程的絮絮叨叨也未能持续多久。

很快,整个房间陷入一种铜墙铁壁一般的死寂。

蒋西池忽然开口:“我想跟学姐单独说两句话。”

方萤和罗锦程什么也没说,转身先出去了。

房间门带上,蒋西池又往聂雪松跟前走了一步,斟酌着开口:“…学姐,张之敬究竟做过什么事?

聂雪松还是毫无反应。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蒋西池轻轻叹了口气,“你死都不怕了,还怕说出来吗?”

这时候,聂雪松才缓缓的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蒋西池一眼。

他的这句话,到底是说到她心里去了——她表情凝滞如封冻,此刻却缓缓地裂开了一条缝。

而后,突然从喉咙里迸发出一声嘶哑的哭声。

蒋西池什么也不再说,静静站立,看着她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来。

足足有十分钟,聂雪松抬起衣袖,抹了抹脸,声音沙哑却平静:“你们回去吧。”

这次拜访到底有没有用,谁也说不清楚。

离开聂家,大家站在楼下,不由地回头往楼上看去,楼上窗户紧闭,什么也看不见。

心里都有一种无所适从的茫然。

·

一周之后,学校开学正式上课。

老师正在讲台上慷慨陈词,觉察到下面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好几组学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老师提醒了一句,课堂安静下来,然而却不能阻止越来越多的学生低下头去摸出手机。

在互相的转发之间,一则最初只是贴在校园BBS上的帖子,顷刻已在各大高校的学生之间扩散开去——A大物理学院研三学生聂雪松,揭发物理学院副院长张之敬教授,利用职权之便,施行“潜规则”。

贴子中,聂雪松这样陈述:

“…我通过了保研的面试,收到了张教授的回信,特别高兴…他是我从大一时期就一直崇敬的一位老师,我虽然在他的实验室做过数次实习,但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够投入他的门下…”

“…我很快发现张老师对我的关切,渐渐超出师生范畴…但我没有太过在意,因为张老师告诉我她的女儿和我一般大,现在在国外读书。我觉得张老师可能是思女心切,所以有所移情…”

“…于是我最终还是买了退烧药,去了张老师家里——我虽然觉得不妥,但张老师生病是不争的事实,作为学生,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他的请求…在张老师家里,他向我吐露他丧偶之后内心的苦闷…”

“…编辑退回了我的论文,这让我感觉十分惶恐。我发了十来封邮件询问缘由,编辑大约也是烦不胜烦,最终告诉我,是因为张老师给他打过招呼,说我的实验数据造假,刊发可能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我的实验过程是在张老师的严格监控之下完成的,不存在任何造假的可能。我非常生气,前去找张老师理论…”

“…发生得非常突然,我还在哭,他就靠过来了…他向我道歉,说他对我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可能是出于对他拥有能够轻易干涉我前途的力量的恐惧,也可能是他声泪俱下的哭诉让我产生了一丝怜悯…”

“…之后,我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张老师第二次的要求,然后我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

“…医生诊断,说是抑郁症…我不得不时常请假去做心理治疗…”

“…这件事,成了缠绕我至今的噩梦…”

贴子通篇近8000字,有些部分陈述凌乱,但将大体情况原原本本完完整整地讲述清楚了。

在最初疯狂的转载之后,各方的声音也都冒了出来。

有人要求A大出面,严厉制裁这类衣冠禽兽。

有人拷问高校教育体制,称现如今的高等学府藏污纳垢,令人发指。

然而渐渐的,有另外一些评论开始浮现,却都是指责聂雪松的:

——“一个巴掌拍不响。”

——“明明是她自己自愿的。”

——“她自己都说了,张教授对他的关注超出了师生的范畴,所以怎么保证她没有从这种关注之中获得利益呢?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这种行为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我觉得是嫖资没谈拢…”

——“张教授也是业内大牛,想要一个女人还不简单,需要靠这种下作的方式?”

然后另外一波“知情人”,开始“揭露”聂雪松的生活。

——“接触过事主本人,从她平常的表现看不出来有得抑郁症的迹象。最近抑郁症是一种流行吗?怎么人人都抑郁了?”

——“聂雪松参加过一个建模小组吧…她是组里唯一的女生,据我所知,她跟那些男生的关系都还蛮好的…哈哈,没有别的意思。”

——“张老师给了她不少便利吧。我记得有次有个什么比赛,其实她实力不够的,但裁判就是看在张老师的面子上,把金奖颁给她…”

这一天,聂雪松身边的人都没心思上课。

蒋西池一回到家,方萤就迎了上来,“…气死我了!阿池,你看到了吗?”

“嗯…”

方萤顿了一下,注意到蒋西池脸色不好,急忙上前一步,将他的手一握。

蒋西池到沙发上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微垂着头,“…我们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帮一帮学姐…”

“嗯。吃完饭,我们去聂家拜访一下…”

“我没想到…我以为…”

他以为可能是张之敬剽窃了聂雪松的研究成果。

过了许久,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聂学姐是一个勇敢的人。”

手握成拳,抵在自己胃部——从看到聂雪松的帖子开始,他心里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之感,好像胃里卡着一块生冷的石头一样。

方萤注意到他的动作了,赶紧站起身,飞快往厨房去,“…你是不是饿了?我炒两个菜,很快就好…”

锅里汩汩地烧着热水,方萤“笃笃笃”地切着菜。

门口光影一闪,蒋西池走了进来。

他径直从背后将她抱住,把头埋在她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里,是他贪恋的人间烟火。

方萤心里难过得不行。

为聂雪松,自然也为蒋西池。

锅里腾起的水蒸气熏得她眼前泛起雾气,手上却是加快了动作,“…快了,菜马上切好。”

蒋西池口袋里手机振动起来。

他没接,停息一阵,手机又不屈不挠地开始振动。

还是摸出来,一看,是暑假一直带着他实习的研二的欧阳芮打来的。

欧阳芮没有寒暄,直奔主题:“西池,帖子你看见了吧?聂雪松这么造谣,诋毁张老师的名声,也太下作了…我们准备发布联合声明,声援张老师,你也参加吧。”

第59章 立场【第二更】

蒋西池毫不犹豫:“我不参加。”

欧阳芮强势, 势在必得, 一番话不是询问的语气, 而是直接陈述。是以蒋西池干脆利落的拒绝,让她愣了一下,片刻才难以置信般地反问了一句:“你不参加?”

“我不参加。”

欧阳芮惊讶道:“不是吧,蒋西池?难道你会相信聂雪松说的那些鬼话?”

“我相信。”

欧阳芮沉默了片刻,冷笑一声, “枉费张老师这么信任喜欢你。”

电话挂断了,方萤转过头去问:“谁打的?”

在听完蒋西池回答以后, 方萤气得直接把刀往砧板上一剁, “他们怎么这么是非不分!”

“他们不是直接的受害者,当然无动于衷。”

方萤沉默了。

曾经, 当她沉沦于家庭暴力的地狱时, 周围的人有谁向她伸出过援手吗?

人多数时候都是趋利避害的。

刀子不落在自己身上,人永远不会知道痛。

·

和罗锦程一起,方萤和蒋西池一起前去拜访聂雪松。

早上开始,聂母就不断接到电话,学校的、媒体的、好事同学的…已被骚扰得不堪重负。

一见三人出现, 她立即调转火力,“是不是你们唆使的?”

三人面面相觑。

聂母好似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彻底崩溃, 掩面痛哭,“这种事情说出来对她有什么好处?!毕业证反正都已经拿不到了,她跟她老师做的这点丑事全世界都知道了…”

方萤倒吸一口凉气, “阿姨,您怎么能这么说?错的不是学姐啊!”

“她不愿意,为什么一开始不拒绝不反抗?”

“您知道张之敬是什么人吗?他既是学姐的导师,又是学校的副院长,资源、权力、权威,随便一句话就能决定学姐未来的去向,你让学姐拿什么去跟他反抗?”

蒋西池扯了一下方萤的衣袖,摇了摇头。

方萤气得心口发疼,极其不甘心地住了声。

卧室门打开了,聂雪松从房里走出来。

和一周前相比,此刻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一样,冷静,自持。

聂雪松对聂母笑了一下,“妈,我出去跟他们说几句话。”

聂母一言不发,低头抹泪。

元宵节还没过,整个城市仿佛还残留一点年味,

寒风料峭,吹得人心发冷。

聂雪松把羽绒服的拉链拉起来,略微缩着脖子,往远处看去,灯火勾连成一片,到远处只是模糊的点。

在整件事情当中,最震惊的恐怕要数罗锦程了。

此刻,面对聂雪松,他有一种茫然而惶恐的手足无措。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怎样一种感受,好像有人把他心脏揪出来,捶得支离破碎,又给它安回去。

要不是有室友拦着,他可能已经冲去院办,跟张之敬拼命了。

蒋西池问聂雪松:“你有什么打算?”

“…我没什么打算。”

“欧阳芮他们准备发联合声明声援张之敬。”

“如果事情不是发生在我身上,恐怕我也会选择去声援张之敬吧。”聂雪松神情平淡,“有谁敢得罪他吗?况且他平时所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高风亮节,体恤学生,慧眼识人的好老师。我不觉得意外。”

方萤问:“准备诉诸法律吗?”

聂雪松摇头,“官司打不赢的,当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我全程都是懵的。事后才回过神来,没有保留证据…”

“聊天记录呢?有没有比较能够确实指针这一事情的聊天记录?即便不能走法律途径起诉强奸,也要想办法让他身败名裂。”

聂雪松思索了一下,“这个应该有吧,我找找看。”

“全都整理出来吧,除了放在学校论坛和微博上,我们还可以联系媒体记者…”

“其实我真的只是想说出来…说出来我就好了。至于别人怎么说我,至于…”聂雪松顿了一下,脸上也现出几分茫然,“至于…我以后怎么办,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说出来…憋在心里,真的太难受了。”

她十指紧扣,手心向外,伸直手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现在觉得好多了——两年来,第一次觉得这样轻松。”

方萤说道:“学姐,你真的很勇敢。既然已经走出来了这一步,就想办法为自己讨个说法吧——我们都会帮你的。”

聂雪松转头看了一眼,蒋西池和罗锦程都点了点头。

聂雪松轻声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我只是觉得对不起我爸妈,他们都是传统保守的人,一辈子活得小心翼翼,不愿意惹是生非。这两年我频繁看心理医生,本来就花了不少钱。现在又把事情捅出来,害他们面上无光…是我自己太蠢了,因为敬重张之敬,太过于相信他的人品,以至于对他没有任何防备…”

“你有什么错!”这一句,罗锦程几乎是吼出来的,“难道相信敬重一个人也有错吗?”

聂雪松愣了一下,看着他,却是笑了笑。

确定了下一步的行动,方萤和蒋西池准备告辞。

方萤劝道:“学姐,网上的评论尽量别看,尤其是所谓客观、理性、公正的那种。”

聂雪松点头,“我知道。”

罗锦程没动,“你们先走吧,我和雪松说两句话。”

他看着两道身影消息在夜色深处,转过头来,看向聂雪松。

她被他沉默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笑了笑,退后一步,却是看着地上,“…你想跟我说什么?”

高中有一堂课,老师严肃地和大家讨论了“未来想成为怎样一个人”这个话题。

罗锦程也就严肃地回答:“成为科学家,改变世界。”

全班一片嘘声,有人说,小孩子才这么幼稚,当科学家,怎么可能。

罗锦程反问:“怎么不可能?考A大,进研究院,研究量子物理。”他说得这样笃定,好像世界就是按照这样的轨迹而运行的。

而事实上,他考上了A大,也按部就班地准备读博,进研究院。

聂雪松呢?她也曾那样赤诚,那样相信世界浩瀚而光明。

然而…

“…锦程,张之敬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你不要觉得幻灭。”

罗锦程愣了一下。

这样的时候了,她还担心自己是否会因此对A大失望乃至幻灭?

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堵在了喉咙口,他双手紧捏成拳,却是难以克制。愤怒、痛苦、自责翻涌而起,他向前一步,骤然伸手,把聂雪松抱进怀里。

聂雪松一时怔住。

片刻,听见耳畔传来压抑而痛苦的哽咽。

她手足无措地站立着,许久,缓缓地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班长,你怎么先哭了呀。”

初春的夜,夜长风寒。

血是冷的,心却渐渐渐渐地,热了起来。

·

欧阳芮行动很快,没到两天,就联合了三四十人,联合签署了一项声明,历数张之敬的“十大成就”,直言绝对相信张之敬的人品。

经过几天的发酵,A大物院这一事件已成为网上的热点之一,物院学生的联合声明,又一次把舆论推向高潮。

针对聂雪松八千字自白书的诘问却越来越多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都读研究生了还不知道保护自己?”

——“当时不知道坚决拒绝吗?难不成老师还能光天化日实行强奸?”

——“感觉像是罗生门,狗咬狗。不发表评论,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

与此同时,蒋西池被喊去了张之敬的办公室——开学张之敬的师门聚餐,参加的人除了蒋西池,无一例外都实名签署了联合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