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上舆论情况那么糟糕了,张之敬看着倒比预想之中更为镇定,招呼蒋西池就座,还翻找茶叶给他沏茶。

蒋西池没接杯子,也没坐下,“张老师找我有什么事?”

张之敬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几分文件,一边翻看签字,一边问道:“你是站在聂雪松那边的?”

“我站在正义这一边。”

张之敬笑了笑,似是觉得“正义”这个说法极其可笑,“…你跟你几个学长学姐,一起提交的课题我看过了,认真做下去,发SCI不是什么难事——本科就能发SCI,这可是一项了不得的殊荣啊。今年咱们院,又增加了两个硕博连读的名额,藤校留学推荐名额也扩充了…”

“张老师,”蒋西池打断他,“我不相信有人可以一手遮天。A大不止你一位老师,全国也不止A大这一所学校——对我而言,最差的情况是在A大毕不了业,您觉得,我要是退学回去重新参加高考,考不考得上和A大齐名的其他学校?”

张之敬愣了一下,却又摇了摇头,似是对他的决定极其痛心,“我不想对你的幼稚过多评论,理想主义是好事,固执己见就不对了。”

话锋一转,“你跟聂雪松一直有联系是吧?请你转告她,一个毕业证书的事,不要搞得这么难看。好好沟通,有一百种解决办法。但她执意造谣,我不承诺不诉诸法律,起诉她侵害我的名誉权。”

张之敬岿然不动,笑说:“…举报得看证据,你问问聂雪松,有证据吗?”

蒋西池心下一凛。

张之敬敢这样嚣张,必然是因为,他很有把握,绝对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让人抓住的把柄。

离开院办,在大门口的时候,蒋西池恰好与欧阳芮碰上。

欧阳芮露出和张之敬如出一辙的痛心的表情,“…蒋西池,你太让张老师失望了。证据都没有,你凭什么相信聂雪松?对你有什么好处?”

“对我没好处。”蒋西池不想与她周旋,直接走了。

到校门口,他给方萤打了个电话,“我马上回来。”

“好,饭已经蒸上了,我现在来炒菜。”

蒋西池就立在风口处,寒风将他大衣的下摆吹了起来,他身影站得笔直,松柏一样,好像没有任何可以使他弯折。

他对着电话那端笑说:“我刚刚拒绝了张之敬硕博连读、藤校推荐的诱惑。”

方萤也笑着:“那你岂不是宇宙无敌世界第一的帅呆了。”

和聂雪松站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没什么好处。

不过是因为——

为众人抱火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为自由开路者,不可使其困顿于荆棘。

第60章 春暖

形势很不利。

聂雪松把三年间与张之敬来往的短信、邮件等所有消息都筛了一遍, 缺少能指证张之敬“潜规则”的直接证据——张之敬平日里打电话居多, 留在纸面上的内容, 要么是正常的交流,要么看起来似是而非。

与此同时,张之敬在自己的个人微博上出具了律师函,声称如果聂雪松不公开道歉,将会起诉其侵害名誉权。

周末大家都聚在一起, 给聂雪松出谋划策,闵嘉笙、顾雨罗以及边瑜都加入进来了。

除了他们几人之外, 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声音, 倾向于认为聂雪松是由于不能毕业,所以才选择污蔑导师——整个“聂雪松后援小组”, 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与全世界为敌。

蒋西池和方萤不大的出租房里, 由于聚了这些人,更显得拥挤。

大家都没闲着,有的陪着聂雪松继续筛查聊天记录,有的去网上查询类似的案例。

结果很是令人沮丧——张之敬面对蒋西池的自信不无道理。他平日里十分注意,谨言慎行, 绝不会在纸面上留下任何证据。

罗锦程最为气愤,“难道真要对这个人渣道歉吗?”

“我不会道歉的。”

方萤:“那就要打官司,法庭上一样需要出具证据证明你没有恶意造谣。”

边瑜点头:“如果他胜诉了, 他就能拿着这结果逆向证明,并不存在潜规则的事实。”

聂雪松沉默了。

法学院的方萤、闵嘉笙和边瑜商量了一下,决定帮聂雪松找寻一位靠谱的律师——他们现在极为被动, 早点找律师,也能找些应对今后可能会出现的张之敬的起诉。

聂雪松安慰大家,“走到这一步我已经很满意了,非常感谢你们的帮助,即便不能取到理想的结果,能说出来,对我而言已经莫大的胜利了。”

方萤使劲晃了晃聂雪松的肩,“学姐,你不要打击士气哇!”

聂雪松笑说:“不是打击士气,本来对抗张之敬就是以卵击石,我不希望大家因为碰到了石头头破血流,而影响到自己的生活。”

她顿了一下,“…我们,得接受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没有善报的善事,和没有恶报的恶人。”

大家呆了一整天,搜集资料,整理消息,虽然没有一刻放弃,但心里也渐渐清楚,这件事情最大可能是要不了了之了。

他们之中有三人都是学法律的,很明白证据的重要性。

没有证据,学校不能处分张之敬,法院不能制裁张之敬,舆论更不会讨伐张之敬。

当天晚上回去之后,聂雪松在论坛上第二次发声。

这次不再是上次情绪化的自我表达,而是针对近日来的不同声音做出了回应。

“对张老师的敬重和信任,让我疏于防备。从小到大一路顺遂,被父母保护的过于完备,使我对这件事情缺乏正确的处理。我不知道接下来的结果会如何,但我对之前的8000字内容中的每一个字负责。”

“…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那一次经历后两年来,张之敬的不断打压让我不堪其重。除夕那天自杀未遂,事后有一位朋友这样问我,你连死都不怕了,还怕说出来吗?这句话促使我决定把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

“对于由于未能及时留存证据而可能导致的后续结果,我已有了心理准备,我只希望我的事件能够给后来的人一个警醒——不要让自己的信任和善良被人利用,反过来成为伤害自己的武器。感谢所有朋友一路以来的陪伴,如非必要,我不会再针对这件事情做出任何回应了。我不会道歉,我会积极准备,与张之敬老师对簿公堂。”

这个发言一出,争取到了一部分人,同时让反对的声音越演越烈,主要抨击的还是聂雪松没有证据,只会打感情牌这一点。

张之敬也很快发出微博回应:呕心沥血,授业解惑,却遭倒戈相向。痛心痛心!念及三载师生情谊,不予起诉。但请今后好自为之。

事情基本已算尘埃落定,不管是不是真的了解事实真相,大家基于情感、利益和原则,心里也都有了自己的立场。

张之敬这条微博得到了大量的转发,学生同侪纷纷声援,盛赞“张老师宽宏大量”。

近一周的事件发酵,蒋西池和方萤虽然与这件事情没有太大的关联,却一直在奔走忙碌。

元宵过后,天气逐渐升温,整座城市在漫长压抑的冬日之后,开始显露出几丝春天的亮色。

然而方萤和蒋西池却提不起一点精神。

聂雪松准备出去散散心,方萤与蒋西池将她接到家里饯行。

吃过饭,蒋西池洗碗,方萤和聂雪松去阳台上喝茶。聂雪松对阳台上种植的花花草草喜不自胜,站在架子前摆弄了好久。

聂雪松忽说:“我听说张之敬找西池谈过话。”

方萤笑说:“对呀,允诺他硕博连读和藤校推荐资格。”

“张之敬还是很会笼络人心的。”

“可是阿池却不会同流合污。”

聂雪松有些担忧,“我担心以后张之敬给西池小鞋穿,在成绩上卡一卡他,很有可能影响他以后升学或是出国。”

方萤笑了笑,“顶多就挂他一门吧,不能在A大读研,他可以申请出国的。”

“那你呢?”

“如果他要出国,那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好好学习,跟他一起出去了。”

方萤叹声气,再一次感觉到有个学霸男朋友有多烦人——认识他以来,自己就在不断的学习学习再学习。

方萤正在跟聂雪松抱怨蒋西池,阳台门忽然被推开。

一惊,转头看去,“阿,阿池…”

背后说他“坏话”,却被抓个正着,方萤正在考虑是不是乖乖道歉占据主动,却见蒋西池把手机递过来,“看微博了吗?”

“什么?”

蒋西池神情有几分激动,“你们先看吧。”

方萤和聂雪松把头凑到屏幕跟前一看,顿时震惊——

发微博的人,认证为美国某知名周刊杂志的副主编,是A大的杰出校友,已经研究生毕业十年了。

“最近关注了我的母校A大物理学院吵得纷纷扬扬的事件,也阅读了师妹聂雪松那两篇文章。聂师妹敢于发声的勇气,使我叹服,也让我不得不在此刻站出来,贡献自己一点微薄的力量:我实名揭发A大物理学院教授张之敬,利用职务之便,多次强迫我与其发生性关系。”

微博很长,图文并茂。

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是张之敬与她来往的三封邮件,言辞露骨,猥琐下作——可见经过这些年,张之敬也“升级进化”,不会再留下类似的把柄了。

长微博的最后,这位副主编学姐陈述:“有人可能会问我,为什么直到今天才站出来。我认为今天聂学妹所遭遇的责难,就可以回答我这个问题——我读研的时候,新媒体尚未像今天这样发达,环境也更加闭塞和保守。我的家庭境况,可能比聂学妹家还要糟糕三分,我需要这一纸文凭改变我的命运,所以面对张之敬的胁迫,我不得不选择屈从。”

“造化弄人,我现在并没有在物理学领域发光发热,而是成了一名杂志编辑。在发这条微博之前,我也有过挣扎,和自己的丈夫David沟通多次。David鼓励我勇敢站出来,他说不论我会遭遇什么,他都会站在我身后。现在我不在张所工作的领域,且已经移居美国,我相信张的势力再也不会影响到我了。今天,我是时候站出来了。”

最后,她呼吁:“我相信遭遇过张之敬潜规则的同门不止我与聂学妹两人——我希望你们也勇敢地站出来。”

“黑暗不会因为我们的视而不见而消失;只有光照进来的时候,黑暗才会消失。”

聂雪松读完,热泪盈眶。

最后终于克制不住,掩面抽泣。

——好像一人独行在旷野,快要冻馁的时候,有人举着火把走来。

在那位A大杰出校友,杂志副主编学姐的呼吁之下,一周之内,陆续又有三人出来说话。

这种情势之下,A大物理学院很快采取行动,暂停了张之敬一切的教学任务进行审查。

聂雪松旅行计划暂时延后,留下来配合学校进行调查。

A大是全国最有名的高等学府,张之敬又是业内数一数二的大牛,五位女生的的联合举报,使得这件事情被推上了风口浪尖,A大再也不能坐视不理。

处分很快出来:张之敬被开除党籍,并撤销教师资格。

草长莺飞,碧空湛湛。

罗锦程送聂雪松去机场。

车疾驰,聂雪松打开车窗,往很高很远的天空上看去。

“今天天真蓝。”

罗锦程:“嗯。”

她闭上眼,春风好似一只手,温柔地拂过她的发丝。

“好像春天要到了。”

蒋西池和方萤目送着车子驶远了,方才转身折返。

风里挟带着沿海城市特有的清新的水汽,他们勾着手指,缓慢走过道旁绽开花苞的海棠树。

“蛮可惜的。”

“可惜什么?”

方萤笑嘻嘻说:“可惜你不能退学回去重读高三,我好让你叫我一声学姐啊。”

蒋西池:“…”

顿了片刻,他把目光投向远方,攥住了方萤的手指,“方学姐,陪我回一趟墨城吧——我要办一件事。”

第61章 第七个瞬间

半城的花都开了, 公交车沿路经过两侧大树遮出的阴影。

因为起得早, 方萤上了车一直在打呵欠。她吃了根油条, 把没喝完的豆浆带上车, 时不时地咬着吸管喝上两口。

“你再睡一下。”

方萤摇头,“你陪我聊天呀。”

“聊什么?”

“都行,要不给我讲讲物理。”

“不讲, 你听不懂。”

方萤转头去瞪他,下一秒,被蒋西池很是干脆地按在了肩膀上,还没来得及说话, 又被兜头罩上来的卫衣外套的帽子遮住了视线。

蒋西池:“睡觉。”

方萤伸脚去踢他, 打了个呵欠, 却是闭上了眼睛。

——自始至终,蒋西池没和她提过这次回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可是她明白,明白,并且一字不问。

家里只有蒋家平一个人的时间, 也就是徐婉春开车送蒋艺轩去上学的这四十来分钟。

为此, 蒋西池不惜赶了个早。

到蒋家平所住的小区门口了, 方萤却突然顿下脚步,指一指方才走过来的路, “…我去那家网吧坐会儿, 不陪你上去了,你说完了来找我吧。”

蒋西池独自一人到楼上的时候,徐婉春和蒋艺轩正准备出门。

蒋艺轩微眯着眼嚼着包子, 徐婉春蹲着给他整理衣服。

从书包侧袋里掏出条红领巾给他系上了,抬头一看,又忙一伸手,擦了擦他眼角,“眼屎都没洗掉,你这是洗的什么脸哦。”

蒋艺轩咯咯笑了两声,被徐婉春的大力气按得退后了半步,又站定身形,“妈妈轻点儿。”

整理好了,徐婉春抓着蒋艺轩的手,从茶几上拿上一串钥匙,转头对蒋西池笑说:“西池,我先送轩轩去上学,你跟你爸先坐会儿,中午留下来吃饭。”

也不待蒋西池回应,拖着蒋艺轩的手急匆匆走了。

倒是蒋艺轩回头来,冲他摆了摆手,“哥哥,拜拜!”

“拜拜。”

也就两分钟不到的事情,蒋西池一直盯着没错眼。

他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羡慕说不上,遗憾也说不上。

都很模糊。

蒋家平手上的伤早已经全好了,这时候端了两杯热腾腾的茶过来,往沙发上一坐,摸出茶几上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了,笑问:“什么事?”对于蒋西池主动打电话过来说要拜访,他是很惊喜的。

蒋西池瞥他一眼,“…给我一支。”

蒋家平愣着,“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蒋西池摇了摇头,接过蒋家平推过来的烟盒和打火机,闷着头点燃了一支。

蒋家平瞧他快被自己呛住的这情形,分明是个新手,“还没上瘾就赶紧戒了吧,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随便抽抽。”

吸了两口,肺里发疼,蒋西池把烟拿在手里,闷声不吭。

淡青色烟雾缓慢腾起,拢住了视线。

蒋西池终于艰涩开口,“…蒋家莉经常过来吗?”

·

楼外,太阳已经攀升到很高了。

蒋西池从电梯出来之后,没直接出小区,在沿路的一条长椅上坐下。长椅后面栽种着一棵银杏树,蒋西池头靠在长椅的椅背上往后仰,瞧着被阳光照亮边缘的新绿的叶子。

刚在屋里,开口说出第一句的时候,后面也就容易多了。

他以为自己会对蒋家平的疏于照顾满腹的怨怼,但这种情绪其实很淡。

等他一鼓作气地说完,才明白过来聂雪松所谓的“说出来就好了”是个什么体会。

他并不打算与蒋家平交流“感想”,说完之后,嘱咐他注意蒋家莉,照顾好蒋艺轩,便站起身。

烟还剩一截,他直接掐灭了,转头看一眼蒋家平,他似乎陷于彻底的震惊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我先走了,还有事。”蒋西池径直走到门口,给他带上了门。

太阳照得人身上泛起一阵暖意。

蒋西池在长椅上坐了许久,站起身正要去跟方萤回合,不远处传来喊声:

“西池,你等等!”

蒋西池顿住脚步。

蒋家平疾走而来,却是一言未发,伸手便去搂他肩膀。

蒋西池略微躲了一下,没躲开,被蒋家平抱住了。

蒋家平手掌用力地拍了拍他后背,“…爸对不起你!是爸对不住你!”这两声,从喉咙里低吼而出。手上用力,又拍了他两下,似要把这会儿满脑子乱窜的愤怒和自责都发泄出来。

他总算弄明白了,为什么这些年蒋西池一见着蒋家莉就退避三舍。

为什么蒋西池执意去跟外公外婆生活。

为什么所有自以为是的关心,都只是把他推得更远。

——蒋西池挣扎痛苦的时候,他自己在做什么?

谈恋爱,再婚,生儿子。

他哪里来的脸指责蒋西池对他不亲近?

蒋西池对蒋家平这反应很是不适应,却也没把他推开,等了片刻,“…走了,你上去吧。”

蒋家平松了手,“下回回来,好好吃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