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平日里钻营算计一身铜臭的大老爷们儿,此刻眼眶里居然有泪光。

蒋西池看见了,越发有些无所适从,退后一步,摆摆手,“我走了。”

蒋家平一直在原地站着。

他记忆里的蒋西池,总还是四五岁的模样,拖着本画册过来请教他断文识字,小小年纪就能背几百首的古诗。

然而一夕之间,他就在他没看见的地方,悄然变成了现如今这般男子汉的模样。

他突然的鼻头发酸,心里蔓生一种无穷无尽的遗憾。

然而,已经回不去了。

蒋西池还没走到网吧门口,就看见了方萤。

站在路边,百无聊赖地在马路牙子上上上下下的。

她觉察到了,抬起头来,笑说:“阿池。”

蒋西池脚步本来很极缓的,快靠近她时,却越来越快。

没吭声,一把把她抱入怀中。

方萤嗅到了一股烟味,“…你抽烟了?”

下一瞬,带着烟味的吻就落了下来,她被呛了一下,稍稍推开咳嗽两声,没平息过来,蒋西池又再次吻下。

她被他吮得舌根发疼,也顾不上经过的人投来的目光,抬起手臂攀住了他的肩膀。

很久,蒋西池微喘着气推开,瞧不出情绪的目光凝视着她,“…阿萤,我想要你。”

方萤一言不发,抓过他的手,穿过马路,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宾馆。

拿身份证,付钱,上楼,插卡,取电。

门合上的时候,蒋西池径直地靠了过来。

窗帘没彻底拉好,留了一条缝,让房间有一种半明半昧的感觉,像是天还未大亮的清晨。

方萤攀着蒋西池的肩膀,接纳他,又温暖他。

伸手轻抚他的头发,亲吻汗津津的额头,低声说:“…阿池,我爱你。”

——即使你被这个世界背弃。

我爱你。

被子被汗浸得泛潮,浑身都在发热。

他没留任何余力,直接又有些粗暴。

眼睛里、呼吸之间、皮肤上的温度…全都是方萤。

在一次又一次的冲撞之中,他渐渐感觉到,那曾经无数次将他从睡眠中拖拽而出的梦魇,无数次裹挟他无法前行的冰冷往事,无数次让他自觉与这个世界的喧闹隔绝的自厌情绪…

终于彻底地远离了。

结束。

他抽出来,摘了东西,翻个身,把汗津津的方萤抱入怀中。

一时之间只有呼吸的声音。

方萤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

他不说话地收紧了手臂。

过了很久,“阿萤。”

“嗯。”

“我已经没事了。”

·

外面春光极好,两人也不舍的浪费,

洗过澡,很快退了房出门,没什么目的往前走。

走到公交站,恰好来了一辆车,也就没什么目的地上了车。

车子哐哐当当地走出一阵,方萤才发现这辆车恰好可以经过墨城外国语中学。

两人在墨外下了车,在校门口买了两支冰淇淋。

到校门口,却被保安拦下了。

也无所谓,折返,随便挑了一条路,仍然没什么目的。

沿路石头砌起的高高低低的台子上,生出颜色各异的野花,在潮润的风里轻轻摇动。

走出一阵,方萤的冰淇淋就吃完了。

转头一看,蒋西池的还剩一大半。

“给我吃。”

“不给,这是我的。”

“小气!”方萤伸手去抢。

蒋西池举高了,让她够不着。

她跳着抢了两次,还是没成功,最后只好使出杀手锏,伸手去挠他痒。

他无奈妥协,把冰淇淋递过去。

方萤生怕他还会抢回去一样,一口咬下去。

霎时冰得整个人一哆嗦,眼泪都出来了。

蒋西池笑起来。

方萤过了好一会儿,才忍着泪,手忙脚乱地把这一大口冰淇淋咽下去。

也没闲着,踮脚就把冻得快没知觉的唇靠上去。

蒋西池却是一笑,“你真冷,我给你暖一暖。”

化被动为主动。

方萤很费劲地才把他推开,瞪他,“耍流氓啊!”

蒋西池笑着:“对自己的人,不叫耍流氓。”

他们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幽深寂静的一条步道,头顶枝叶参天,繁茂葳蕤。

连投下的浓荫都仿佛带着绿色。

往下看,能看见熙攘繁华的高楼和街道,喧哗的声音却是极远。

“阿池,”方萤握住蒋西池的手,目光看向远方,“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个世界太糟糕了,配不上你。”

蒋西池垂下目光去看她。

“…所以我总想变得更好一点。”

“你已经很好了。”在她抬头看过来的时候,他说,“真的。”

这个世界太糟糕了。

幸好,还有你。

第62章 寿宴

墨城盛夏, 热浪腾腾。

车内冷气呼呼地吹, 也只能对窗外热气稍做抵御。

出租车停在墨城大酒店门口, 蒋西池拖着行李箱直接下了车。出电梯, 沸腾的人声便从宴会厅里袭来。

门口支了一张桌子,方萤正往礼品簿记录嘉宾送来的礼金。

她似有感应一般地抬起头来,瞅见身上还套着西装的蒋西池, 也不管自己的“本职工作”了,扔下手里的笔就迎上去。

抓着他西装腰间的两侧,抬头去看他,笑说:“就等你了。”

她蹭一蹭挠一挠的小动作弄得蒋西池心里莫名发痒, 然而念及还有长辈在场, 便不好做什么, 只是伸出一只手臂搂住她,缓慢走到了桌前。

吴应蓉瞅一眼跟连体婴儿似的黏在一起的两人,委婉说道:“…今天蛮热的吧?”

方萤:“不热!宴会厅里冷气打得太足了,您看, 我都冻出一身鸡皮疙瘩。”

今天阮学文七十大寿。

原是不想做寿, 被小辈几番鼓动, 还是答应下来,转头便乐呵呵地去拟宾客名单。

几个晚辈合计了一下阮学文拟请的宾客, 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老爷子未免也太过交友广泛了。

吴应蓉一语道破天机:“哼,都是他的什么花友鸟友。”

蒋西池一指“花友鸟友”之中,名号说出来吓死人的某位退休官员, “这个人…”

“哦,这老头可烦了!就他,跟老阮来往最积极,大冬天的还要撺掇老阮出去观鸟。”

如今,这些在吴应蓉眼里“烦”与“更烦”的“花友鸟友”们汇聚一堂,自然也没闲着,场面活跃,一度让人怀疑这不是场生日宴,而是什么“全市花鸟虫鱼交流大会”。

蒋西池把行李箱交给服务员寄存,自己跟着方萤去靠近舞台最近的一桌落座。

蒋家平、徐婉春和蒋艺轩都在。

蒋艺轩手都快摆断了,兴奋地喊道:“哥!”

方萤悄声问:“他怎么这么喜欢你啊?”

“我怎么知道。”

蒋西池应承下了蒋艺轩过于热情的呼唤,又与蒋家平和徐婉春打了声招呼。

蒋家平站起身给他斟茶,“刚下飞机?”

“嗯。”

大四毕业后,方萤足足混吃等死般地玩了一个月,蒋西池却一点也没能闲着。他获得了硕博连读的资格,大四以来就一直在跟着未来的“老板”干活。

蒋西池现在的硕导,除了上课之外,平日里话很少,除了给大家布置任务,就是“这儿错了,重来”。久而久之,师门的人也跟着养成了少说话多做事的务实风格,与他之前接触过的,张之敬那一帮子学生个个舌灿莲花的情形,大相径庭。

方萤大三暑假以来,就一直在祁自明的律师事务所里实习。祁律师对方萤实习期间的表现十分满意,便让她毕业之后直接签正式的合同。

但是蒋西池在A大读书,今后很大可能也不会回墨城发展。考虑良久,方萤还是忍痛拒绝了祁律师的邀请。

祁律师十分大方,大笔一挥,给他在墨城排名第一律所的大学同学写了一份举荐信。八月中旬,方萤就要正式去报到了。

这次,蒋西池被未来“老板”扣留在实验室里,又陪着去首都参加了一场研讨会,终于获准回家。

衣服也没来得及换,拖着头天晚上收拾好的行李,直接奔机场。

好在总算是赶上了。

快开席时,阮学文才从他的“花鸟虫鱼”组织里脱身,到这一桌坐下。

他喝了口茶,便聊起刚刚讨教来的一些经验。

吴应蓉:“打住打住!能消停会儿吗?”

阮学文呵呵一笑,也就住了声。

方萤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把椅子往阮学文跟前一挪,另辟战场:“爷爷,您单独跟我说。”

一桌人,分了好几个话题。

方萤正听阮学文讲怎么给紫藤花剪枝,蒋西池手臂搭过来,“阿萤,我们下去接个人。”

“谁?”

“梁堰秋。”

梁堰秋携家属顾雨罗,在楼下大厅等着。

方萤跟蒋西池走近,瞧了许久未见的梁堰秋一眼,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梁堰秋,你怎么又胖了啊?”

梁堰秋笑说:“我以前是太瘦了,现在是恰到好处,对吧,小顾?”

顾雨罗:“…”

默默地别过头了。

上楼落座,他们四个人就开始抱团聊天了。

梁堰秋看一眼阮学文,“老爷子精神矍铄。”

方萤:“当然不像你弱不禁风。”

梁堰秋很是配合地捧起了心脏,“你这么说,我好伤心啊。”

方萤:“你知不知道,今天来吃酒席的,都是随了人情的。”

梁堰秋吃惊,“我和西池是什么交情,他外公就是我外公,我来吃顿饭,还要随人情?”

蒋西池瞅他:“在我手下1胜99败的交情?”

“那我就不服气了,吃完饭单挑啊。”

顾雨罗扫来一眼。

梁堰秋立马怂了,“偷偷再约,偷偷再约,我家小顾不让。”

方萤和蒋西池问起梁堰秋今后的安排。

梁堰秋看向顾雨罗,“还不知道啊,我跟着小顾混吧。”

顾雨罗毫不留情地拒绝,“跟我混什么,我都还没毕业。”

“那可难办了,”梁堰秋笑说,“我爸说了,都本科毕业了,还靠家里?自己滚出去谋生路吧。”他又转向顾雨罗,“要不你勉为其难地收留我一下,我不挑的,管饭就成。只要你吩咐,我什么都能干。”

方萤:“…不要脸。”

蒋西池:“…”

“解剖小白鼠,你能干吗?”

梁堰秋脸色立刻变了,“…蒋西池外公生日,吉利的日子,就不要讲何种血腥的话题嘛。”

等闹哄哄的寿宴散了,方萤他们四人,又单独找了一个地方喝茶。

顾雨罗上一周连续通宵值班,浓茶都抵挡不了困意,坐下没多久,就枕着梁堰秋肩膀睡着了。

平心而论,梁堰秋真没胖到那儿去,就是瞧着面皮浮肿。

方萤忍不住问他:“美帝国主义的伙食真有那么好吗?”

梁堰秋笑了笑,“在吃一种新药,效果还行,缺点就是激素含量高。”

“能根治吗?”

梁堰秋笑着,“能啊,换个心脏就能。”

方萤和蒋西池都沉默下来。

梁堰秋侧头,往枕在肩膀上的脑袋看了一眼,仍然是惯常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怎么就是不信呢,我是真的想吃软饭啊。”

有些沉重的气氛,霎时就被他破坏掉了。

方萤简直想翻白眼。

梁堰秋问:“闵嘉笙呢?”

方萤:“她去首都的一家律师事务所了。”

梁堰秋吃惊:“这回没跟着你了?”

方萤更吃惊,“为什么要跟着我。”

蒋西池比他们还吃惊,这个梁堰秋,难道什么都知道?

梁堰秋没打扰,让顾雨罗一直睡着,还时不时把她要滑下去的脑袋扳回去。

“蒋西池,我听说一件事。”

蒋西池掀了掀眼皮。

梁堰秋笑嘻嘻,“我听说,某个人喊话,22岁生日当天,就要跟我们家阿萤领证,结果脸都被打肿了,是不是啊?”

蒋西池:“…再说一遍,谁家?”

梁堰秋:“乱立flag,这是不对的。”

方萤替蒋西池解释:“…那天他被老师带去比赛了。”

梁堰秋痛心疾首,“你太单纯了,他就是想赖账,故意的。”

“梁堰秋,”方萤把拳头捏着咔擦响,“我这个人很没原则的,连病人也是会揍的。”

梁堰秋赶紧做闪躲状,一动,顾雨罗头滑下去了。

她猛然醒了,抬头,茫然地扫视一圈。

梁堰秋立即把她脑袋往肩膀上一按,笑得十分之温柔,“没事,小顾,我刚拍蚊子呢,你接着睡。”

方萤和蒋西池:“…”

正经不正经地扯了一通,蒋西池和方萤还得回去陪阮学文,便先准备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