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萤心绪复杂,“…你吃早饭了吗?我们换个地方说吧。”
律师事务所对面有茶餐厅,方萤给万紫琳点了一个菠萝油,一杯奶茶。
万紫琳大约是真的没吃早餐,狼吞虎咽,几下就把盘子里的东西清空了。
“还要加一点吗?”
万紫琳摇头,“不用不用,谢谢了…一会儿我自己付账。”
方萤不由自主地去观察万紫琳。
记忆中,她是个很好看的姑娘,初中时候就懂得穿衣打扮,身边从来不乏追求者。她自然也自视甚高,那时候开玩笑说以后要找个有钱的小开,做养尊处优的少奶奶。
十年时间,已把人改变得面目全非。依稀还能看出一些当年的底子,然则面色蜡黄,黑眼圈深重,她曾经引以为豪的一头长发,如今也如稻草一样枯黄。
主要的是,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衰败颓然的气息,完全没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应有的精气神。
“你找我…有什么事?”
万紫琳却没正面回答,“是孔贞贞告诉我的,你在这里工作。她说在机场碰见过你…”
“嗯。”
万紫琳垂着头,很是不安地往窗外看了看,“…我想起诉离婚。”
方萤直截了当问道:“魏明是不是经常打你?”
万紫琳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身上衣服的袖子,把整个手都笼了进去。
“你知道你当年找张军告发了魏明,导致魏明冤枉蒋西池的事情吗?”
“我…我知道,我后来…告诉过魏明。他说他也知道,他只是故意找茬,整一整蒋西池…他看蒋西池不顺眼…”
方萤胃里梗了一块似的泛起恶心之感。
她永远没法忘记当年自己挺身而出帮了万紫琳,却反过来被她嫌弃多管闲事。
这两个人…
她心里陡然闪过一个恶毒的念头,这两个人,还真是天造地设一般的般配。
“方萤…对不起,”万紫琳小心翼翼地看向她,在她目光转过来之前,又率先低下头去,嗫嚅道:“…那时候什么也不懂,被很多事情迷惑。你应该能看出来,这些年我过得不好,我为自己的决定吃了很多苦头。”
万紫琳抽噎了一声,“…上个月,贞贞过来见我——这么多年,她是我唯一还保持联系的朋友,我很感激她,我都这样了,她还愿意来见我…我跟她聊了很多,我很后悔…我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我还年轻啊…”
方萤一言不发。
万紫琳低头抹泪,越说情绪便越发激动起来,引得旁边桌子的人纷纷侧目。
方萤不说话,也不制止,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心理。
嫌恶有之,同情有之,感慨亦有之。
终于,万紫琳哭声渐止,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眼泪,又狠狠地擤了一下鼻涕,“…算了,我知道,当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找你是强人所难。”
她把自己背来的包拿到身前,在皮革都已经蹭花,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的包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只钱夹,掏出五十块钱放在桌上,怕不够,又多放了五块。
她站起身,脚步有所犹豫,“…耽误你时间了。还有,帮我跟蒋西池道个歉。”
·
蒋西池最近被指派跟应用物理领域的几个学长学姐,一起帮有家民用科技公司做个外包的项目。这一类的项目,通常就是导师拿来给他们发福利的——钱多事轻,还能积攒阅历。
蒋西池原本不打算参加,但自从那天碰见魏明之后,他便萌生了要去更安全一些的地方租房的念头,因此需要依靠这笔奖金做周转。
导师确认名单之后,给他们拉了一个群。
蒋西池还在观察形势,就看见屏幕上蹦出了一个打招呼的表情,他瞅一眼那名字,当下便萌生了退意,私下问导师,能不能不参加了。
导师发给了他一个瘆得慌的微笑表情。
“…”
导师:“克服困难啊。多少人想做这个项目我没给。”
蒋西池只得回复:“我知道了。”
再进群里,苏怡悦已经跟人聊得风生水起了。
苏怡悦在读博。
不是一个导师,研究领域又不同,因此虽然是在同一个学校,蒋西池与她基本没有半分交集了,要不这回阴差阳错被塞进了同一个项目组里,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项目组的人在群里彼此熟悉之后,很快就召集了第一次会面分配任务。
有上次被偷穿外套的事件,蒋西池不得不对苏怡悦全程防备,但好在会开下来,苏怡悦对他并没有过多的关注,只在散会时随意问了一句他坐地铁还是公交。
都这么多年了,蒋西池相信苏怡悦不至于还对他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他也自恋不到这个程度。
离开教室,他给方萤拨了个电话,得知她已经先回家了。
他在小区门口买了点儿水果,拿钥匙打开门,才发现屋里没开灯。
“阿萤?”
黑暗里传来“嗯”的一声。
他急忙打开灯,却见方萤正没精打采地趴在沙发上,赶紧过去,把她脑袋扳过来探了一下。
“没事…”方萤顺势往他膝盖上一趴,“我就是心情不好。”
“怎么了?”
“我的职业道德,受到了私人情绪的挑战。”
蒋西池笑一声,“说人话。”
方萤顿了一下,“…我今天见了万紫琳。”
蒋西池一怔,立即警惕起来,“什么时候见的?在哪儿?魏明也在?对你说了什么?”
方萤摇头,“…她去事务所找我,希望我帮她起诉离婚——她四年来一直在遭受魏明的家庭暴力。”
蒋西池沉默了。
“…理智上我不应该拒绝,可心底里我又觉得…这是她咎由自取。真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其实我又是同情她的…你明白,我也曾经…”
“我明白。”
方萤把脸埋在他腿上,发泄似的“啊”了一声,“…我好纠结啊!”
蒋西池把她从沙发上捞起来,往怀里一抱,“…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方萤抬眼瞪他,“什么时候有答案了?我怎么不知道?你偷看了?”
蒋西池笑了笑,“起来吃水果,吃完了,我还得跟你交代一件事。”
方萤腾地爬起来,立即来了兴趣,“什么事?”
蒋西池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一遍。
方萤老大不高兴,“…能不参加吗?”
“…那我得跟我导交涉,也不是不行。”
“交给我来做决定,回头出了什么情况,你还可以把责任推到我头上,蒋西池,没想到你是这么狡猾的人。”
蒋西池:“…”
方萤挣扎了很久,“这样吧,你帮我做决定,我帮你做决定。”
她煞有介事地从包里掏出一个本子,扯下一张纸,对折撕成两半,递给蒋西池半张,“考验默契的时候到了!我们每个人写两个答案,第一个,写自己觉得对方会替自己做的决定,第二个写自己替对方做的决定。”
“幼稚不幼稚?”
“你管我?”
虽然这么说着,蒋西池还是在地毯上坐下,趴在茶几上认认真真写答案。
方萤拖长了声音:“…不准偷看哦。”
蒋西池:“…”
很快写完,方萤数“一二三”,两人同时把纸展开。
蒋西池写的是:参加;接受。
方萤写的是:接受;参加。
作者有话要说:心有灵犀蒋西池。
第66章 第八个瞬间
接受了万紫琳的案子之后,方萤抽了个魏明不在的时间过去拜访。
小区里最为破败的老房子, 楼梯间里一股陈腐发霉的怪味, 墙体回潮,霉菌斑驳, 声控灯时灵时不不灵。
方萤走上六楼, 敲开了门。
万紫琳侧身让她进去, 找出一次性纸杯, 给方萤倒水。
方萤往沙发上一坐, 一陷一个坑, 这才发觉沙发估计也是坏的,只是万紫琳在上面套了沙发罩看不出来。
房子里陈设简单, 逼仄而陈旧,厨卫是单独的,客厅、卧室和餐厅,却是拿一间房用布帘隔开了。
看得出来,万紫琳已是尽量把这么这个地方拾掇干净了。
万紫琳端着茶水过来, 搁在茶几上,在方萤对面坐下。
她很是不自在,自始至终没怎么抬头看方萤。
自然是难堪的。
也包括方萤——她不喜欢直面昔日同窗困窘落魄的场景。
方萤从包里掏出一支录音笔,“你随便说说吧, 我先了解一下情况。”
见万紫琳盯着手里的录音笔, 解释道:“不会公开的,我是方便自己听整理思路。”
万紫琳稍稍放松了一些,两只手攥在一起, 很是不安地摩挲着,“…从哪里说起。”
“随便,你想说什么说什么。”
直到这时,方萤才知道了万紫琳这几年的全部经历。
她初三开始,就在和善哥——赵善交往了,她家境不好,又向往去墨城外国语中学读书,没有别的法子。赵善在这一点上倒是大方,帮她出了高额的建校费,还按月支付生活费。
高中前两年,她基本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高一的时候,意外怀孕,不得已去做了手术,方萤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传闻,也都是真的。
后来,赵善就对她腻味了,永远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小姑娘,他这样的男人,原本也称不上负责不负责。赵善给了万紫琳一大笔钱,基本连上大学都绰绰有余。但是,万紫琳却把这笔钱借给了魏明。她在流产恢复的那段时间,一直是魏明在从旁照顾。魏明那一阵已经没有在跟着赵善混了,自己想办法做生意。万紫琳借给他的那笔小钱,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出于感激,他与万紫琳往来频繁。之后没多久,两人就在一起了。
最初一阵,两人关系尚算融洽,魏明颇有一种“救风尘”的自豪感。但随着时间推移,两人性格的缺陷都暴露了出来,一个软弱愚蠢,附庸强权,没有自己的主见;一个好逸恶劳,贪慕虚荣又不切实际。原本让魏明心疼的经历,最后翻过来统统成了他攻讦万紫琳的武器——在他心里,万紫琳就是被人“玩剩下的臭婊子。”
吵起架来,毒打是免不了的。魏明混社会的,万紫琳在他手里讨不到一丁点儿便宜。
听的过程中,方萤时常觉得捏了一把汗。
她已清楚这官司得有多难打,魏明的辩护律师,如果死咬着这段经历,就会让万紫琳作为弱势一方,在法官那里天然能够获得的同情分消失殆尽。
好在万紫琳手里有一份重要的证据:前年,她在怀孕期间遭魏明毒打流产,医院的诊断书,她都完整地保留下来了。
针对一些细节的内容,方萤又提了一些问题,而后起身告辞,“…可能后续还有很多要让你补充的地方,希望你随时配合。”
万紫琳忙不迭点头,“…好。”
“还有,”方萤瞧她一眼,猛然之间,像是穿透了岁月,去看当年更加无助的自己和丁雨莲,“…如果这期间,魏明又对你动手了,你记得去医院做伤情鉴定…也要记得报警,出警证明也是重要证据。”
万紫琳点头应下,忽说:“…我…我以前没有做过什么伤情鉴定,但是我拍照了,这个,可不可以…”
方萤忙说:“在哪儿?给我看看。”
万紫琳拉开帘子去了“卧室”,把床垫抬起了起来,从下面摸出一个裹起来的塑料。
塑料袋拆开,里面是个U盘。
·
蒋西池这边,也紧锣密鼓的开工了。
领取任务之后,多是各自线下完成,线上交流,每隔一周线下聚头核对工作。
他下午一整天待在机房,把这一周的工作起了个头。
收拾东西离开,在走廊撞见苏怡悦。
她和一个高瘦白净的男生并排而行,两人靠得很近,很是亲密地聊着什么话题,一看见蒋西池,停下了交谈,笑了笑,打招呼道:“蒋西池。”
“学姐好。”
苏怡悦微微点了点头,和那男生绕过蒋西池走了。
回到家,方萤正在伏案工作。
她拖动鼠标,似在看些什么东西,不住地唉声叹气。
“怎么了?”蒋西池瞅过去看一眼,顿时一惊,整整一个文件夹的照片,全是额头上的划伤,大腿上的瘀痕,手臂上烟蒂烫出的伤疤…
“万紫琳的…”
蒋西池把笔记本电脑盖子一合,“先别看了,我们去做饭了。”
方萤头往后仰,抵在他腰上,“没事的…”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3月14日…王律师案子开庭的日子。”
蒋西池:“…”
把她手一抓,从椅子上拖起来,“走,做饭去。”
方萤靸上拖鞋,被蒋西池拖出卧室,这时候,她才发现餐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了一束玫瑰。
“咦…”方萤奔过去把花抱起,“…原来今天是白色情人节!”
蒋西池瞅着她。
方萤立马丢下花,一把抱住他的腰,向组织自我检讨,“我错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忘记的。”
蒋西池:“哼。”
“…其实我出门的时候都还记得的,你相信我!”
“你只记得今天王律师开庭吧。”
方萤隐约闻到了醋味,“…王律师都五十岁了,是个老头啊,你连他的醋都吃!”
蒋西池把她扯开,往厨房走去。
方萤立刻又牛皮糖一样地黏上去,“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嘛,阿池…”
蒋西池不为所动。
“蒋西池,西池,阿池…池池?”
蒋西池一个哆嗦。
方萤松开手,“…好了我知道错了,我自罚禁言半小时,你不要理我。”
说罢,很是委屈地去开冰箱门,“…你去年说好了要跟我领证的,放了我一天鸽子,我说什么了吗?”
蒋西池又是一哆嗦。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都看透了,你就是吃定我离不开你,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了。你变了,再也不像以前…”
话没说完,手腕被蒋西池一抓,一带,整个撞入他怀里。
吻紧跟着就落下来了。
蒋西池把她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两个西红柿掰下来,往流理台上一扔,抱着她出了厨房。
卧室大灯关了,只留着一盏台灯。
蒋西池把她圈在自己怀里,低头看她被澄黄灯光照得水光盈盈的双眼,“…说好了不翻旧账的。”
方萤笑看着他,“那你原不原谅我?”
“…看你的诚意。”
话音刚落,方萤主动身后勾住他肩膀,凑上唇去吻他。
节日总有一种整个世界都变温柔了的感觉,即便并不是真正如何重要的节日。
很快热起来。
方萤的主动,从一个吻开始,直到她睁开眼睛看他一眼,而后忽然往被子里一钻。
窸窸窣窣的声响,紧跟着…
蒋西池一惊,忙身后去拉她,然而大脑皮层瞬间被一种异样的,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穿透。
但他只挣扎了一秒,就去扳方萤的脑袋,“阿萤,不要…”
方萤声音含混:“…你可以,我也可以的。”
蒋西池顿一顿,松开手了。
片刻,有点克制不住的,将被子掀开一角,往下面瞥去。
方萤忙将被子拉上,“…不准看!”
他脸噌地烧起来。
又过了半分钟,蒋西池还是把方萤扯了上来,“…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