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栏杆圈起的是短暂的荣华,周围方圆四里,一片平芜。

璟琛下车,咬了一口手中的豆皮,做早饭的据说仍是佟春江的夫人。

璟琛觉得豆皮美味,便又拿了几块在路上慢慢吃。佟春江觉得这个少年从昨晚醉酒后,就似在忘川中洗了个澡,一上来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美秀依然,却杀意凛凛。

一共三辆车,一辆车装的是五十万现银,潘盛棠叮嘱何仕文与云秀成从潘家参股的银行与汉正街上的山西票号中兑来的,共十个皮箱子。另一辆货车装的是人,不多,也就十个人。

这是跑马场西面的一片荒地,天光清美澄澈,目光所视毫无遮挡,空气很湿润,微风带来湖泽中的香气,几步之外有个小湖,湖中荷叶铺展,即将迎接夏日的花宴。璟琛吃着豆皮,看着几个壮汉把一箱箱钱从车上卸下,再拿出各自的枪械,觉得很讽刺。

阿奇在几丛荆棘那儿看了看,又在湖边遛了几步,刘五笑他:“选在这儿就是让我们没得埋伏,他们也是一样的。你要想看风景,找一天去龟山上爬一爬,也就得了,还可以认祖朝宗。”

阿奇向他比比拳头,怒目圆睁:“你骂我是乌龟?”

刘五哈哈一笑。

阿奇眼睛一斜,余光瞥到湖中,忽然咦了一声,向前两步,探身细看,又连呸了几声,骂道:“真他妈缺德!倒胃口!”

“怎的?”

刘五凑了过去,脸色也变了。佟春江和璟琛欲上前,刘五摆手道:

“别过来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沾着晦气。潘大少,你还在吃东西,就更别过来了。”

佟春江已差不多明白是什么,淡笑止步,璟琛却不明所以,踟蹰须臾,快步近前。因为有丰富的苔藻,蓝天下的湖水是灰蓝色的,就在几片大荷叶之间,有个小小的尸体,肿胀得已经看不出面容也辨不清性别,但瞧那身量,也最多不过一两岁,上身的衣服被身子撑破了,又或许是被水浸烂,崩裂而开四散水面,裸露的胸腹青紫斑驳。

璟琛的目光慢慢往上,落到那孩子睁大的双眸上,那双眼睛空落落的,满盈着浑浊的液体,似泪,又可能只是湖水。璟琛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有根藏了许久的刺,适时地又往深处扎了扎。众人都以为这个大少爷会吓得呕吐惊叫,孰料他只是微微将身一侧,目色如冰一般幽寒,自言自语:“若是个孽种,死了或者比活着要轻松许多。”就像在说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可他的手指却在颤抖,豆皮只剩一两口就要吃完了,他将它塞入口中,大口吞咽,白皙的手将包豆皮的纸捏成一团,用力掷进湖中,细微涟漪泛起,漫过飘零水面的衣缕。

这时,佟春江遥指南面公路,有两辆车不急不缓从那个方向开过来。

璟琛下颌微扬,半眯起眼睛。

“不怕?”佟春江笑着看他。

“不过就走一个过场。”

“济凡兄与潘老板先后来找我处理你家这个麻烦,倒不是因为佟某人有多大本事。只因我与绑你弟弟这个人,略有些旧情。”

“旧情?”

佟春江淡然道:“这个人叫洪泉根,当年反了向松坡后,有过一段落魄日子,后来因银钱的事情将老婆用铁锨打死,逃到广州,她老婆,是我帮着收殓的。”

璟琛动容:“为多少银钱,他能把妻子给打死?”

“五块大洋。”

璟琛暗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后来洪泉根得了个别称,叫‘断头阿根’,你知道为什么?”

璟琛摇头。

佟春江左手做了个刀砍的手势:“他老婆,被他用铁锨把脖子打断了,头打掉了。我单花了一笔钱,请人帮忙把尸身给缝好。两年后,洪泉根在广州倒军火和鸦片发了财,认识了一些军政人物,也算得了势,或许他承了我的情,给我寄来一张帖子,感谢我帮他处理了家事。”说着,他顿了顿,背手一笑,淡青色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你弟弟便是落在这样的人手里……”

璟琛的右手放在裤兜里,捏成了拳头,肩膀微微发颤。

佟春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我有两个疑问。不管你父亲私底下对你们兄弟俩怎样,但在外头,谁都知道你潘大少爷是将来潘家的顶梁柱,他却偏偏绑了你弟弟,而不是你。再则,以你潘家的地位,你弟弟到了他手里,依江湖规矩,他怎么都会客气些,到最后拿了钱见好就收便罢了,为什么他会沉不住气,把你弟弟的耳朵割了下来。”

璟琛双眉一蹙。

佟春江呵呵地笑了:“转念一想,这两个疑问,都很好解答。第二个嘛,是因为定是有人摸准了洪泉根的性子,知道这人爱钱如命无恶不作,因而有意刺激了他,让他送来个凭据,免得你父亲不当回事。至于第一个疑问……从你们潘家广州老宅失火,到如今潘二少爷被绑,从中参与的人鱼龙混杂,只要能在这一团乱麻中保持清醒,也不是看不出什么头绪来。”

璟琛冷然以对,佟春江笑着看他:“潘大少爷,我与谢济凡相熟,因而今天这件事的因由,我这个外人才能明白些许。以你父亲潘盛棠的能力与智慧,若他知晓你和济凡私下里有来往,他当如何看你?你想得到吗?

不论你背后有多少人在帮你,也只能帮一时而已,今后,可要保重。”

璟琛轻声道:“不管怎样,佟爷今天这些话,我记下了,谢谢。”

汽车马达声渐近,刘五等人也均已走过来,严阵以待。

“佟爷,来了。”

那是璟暄吗?

璟琛不敢确认,那究竟是他吗?

还不到十六岁的潘家二少爷,那个脸上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的漂亮少年,是眼前这一脸血污的人儿吗?

璟暄十三岁的时候就使劲长个儿,到十五岁就几乎和璟琛一般高了,璟琛曾不无嫉妒地开玩笑:“不能这么长了,得找东西把你压着,再长就比大哥都要高了。”璟暄当时听了,开心地哈哈大笑。

现在那长身玉立的少年,像一只削掉了双足的鹅,被人拽着翅膀,从车子里拖了出来,站立不稳,走两步身子就一矮,身旁的壮汉单手扶着他的腋下,轻轻一抬,把他撑起来。

他左耳处血与头发糊成了一团,有些地方凝成黑色的血块,或许是上了药,从脖子到领口全是紫红的药斑,头上被洒了石灰,弄得一张脸是花白花白的,眼睛半闭,直到有人在他耳边大声说了句:“潘二少爷,你哥来了。”他方睁开眼睛,轻声唤了一声:“大哥……”

这一切原本是自己早就该料到了的,甚至本来就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可璟琛此刻,不知道是因为恐惧、愤怒,还是后悔,整张脸烫得如同火烧。

还是太高估了自己。

他朝璟暄大迈了一步,立刻有一人发出响亮的笑声:“唷,唷……大少爷,大少爷,慢点慢点!别急!”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着一身灰色马褂,墨色绸裤,头发软塌塌耷在头上,细长的眼睛弯起,分明在笑,目光中一丝笑意也没有,他慢悠悠走到歪歪斜斜站着的璟暄面前,轻轻给他掸了掸肩上的石灰,再转过脸朝璟琛与佟春江呵呵一笑。

“我见过这个人。”璟琛在脑中搜索着对于这张脸庞的记忆。想起来了。那日云秀成带着他们兄妹三人去俄国餐厅吃晚饭,在餐厅门口,有一个人撞了自己一下。

“是他!”璟琛心道,将目光落在那人的脸上,“原来就是他!”

洪泉根笑嘻嘻的,目光却透着森冷之气,越过璟琛看向佟春江:“自长春观一别,八年过去了,佟爷,兄弟真是想念你得很啊。”

佟春江满面堆笑:“洪兄弟在广州发了大财,有了大出息,湖北的兄弟们都从心底里为洪兄弟高兴。来跟你见面之前,向大哥特意嘱咐我说:

‘春江啊,好好招呼阿根,当年我委屈了他,他怨我,我是知道的,阿根心中有笔账,哥哥心里也有的,一笔笔好好记着呢,等办完了事,大家坐下来,你代我敬洪兄弟一杯酒,理一理旧账,以前我们欠了洪兄弟多少,今天就连本带利还给人家,让洪兄弟心里再没有包袱。’”

洪泉根听完,感慨万分般长叹一声,回头对他的人笑道:“总跟你们说湖北人重情重义,现在见识到了吧?咱们得利落点,赶紧把事弄妥当了,才好跟我们湖北的兄弟们喝酒啊!”他身后的汉子均大声点头称是,眼神中却是杀气十足,佟春江身后的阿奇、刘五等人,却跟没事人儿似的,有的用脚蹭着草皮子,有的干脆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洪泉根眼中笑意一点点敛去,将目光重新落到璟琛脸上,端详了一会儿,旋即右手微抬,向他勾了勾手指:“潘大少,敢过来吗?”

璟琛并没动,以请求的语气说:“您要的钱我如数带来了,银子是在山西票号里过的老秤,不是新秤,没掺一点水分。请放了我弟弟,潘家上下感激不尽。”

洪泉根嘿嘿一笑。

“二弟是我骨肉至亲,他若无恙返家,我会非常感激您。倘若他再有一丝一毫差池,洪先生,我潘璟琛在此发誓,我会让你,我会让你……”

他太年轻,与这些江湖人士并无交往经验,虽不免语气激愤,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

洪泉根将潘璟暄往前推了半步,潘二少爷踉跄着站定,仓皇看向对面的兄长。洪泉根拔下腰间的枪,拉下保险栓,对准璟暄后背:“佟爷,不浪费时间了,咱们说好:两箱装车,两步上前。你看怎样?”

“好!”佟春江手一挥,阿奇与刘五一人提着一箱先送了过去,洪泉根的人大步上前接过,放到车中。

“二少爷,走两步。”佟春江喊道,璟琛亦看向璟暄,目光中颇有鼓励之意。

璟暄尚未挪步,洪泉根却呵呵一笑:“我说的两步,不是他走,是他。”枪口斜斜朝璟琛指了指。

璟琛眼睛又微微一眯,佟春节从他俊秀的眼中看出一丝警敏果决,知这少年心中并无恐惧,于是轻声说:“我在这里,他不会轻举妄动。”

璟琛向前迈了两步,阳光照向他鬓边头发,闪闪发亮,洪泉根见他毫不胆怯,点头道:“听说潘大少爷的外祖父当年是进士三甲,皇帝御赐紫禁城骑马,官拜从二品广东巡抚。你身为名门之后,论血统高贵,远超过这不中用的花架子弟弟,却不知为何你父亲如此不把你当回事,真是奇怪。”

璟琛面如静水,缄默以对。到最后两箱钱被放入车中时,他已经走到洪泉根与璟暄的身旁。

“请放了我弟弟。”他再次说,语气礼貌而坚定。

“没问题。”洪泉根手伸过,拉住璟琛的胳膊,枪抵在他腰上,笑道,“潘二少爷可以走了,你先留下。”

璟暄愣了须臾,旋即如遭雷击般回过神,拔腿就朝佟春江的方向跑去,慌乱中竟无暇给予身后代替自己成为人质的大哥一个眼神。

洪泉根看着璟暄的背影,轻笑道:“就这样一个废物,替我换了五十万大洋,潘大少,你说你值多少钱呢?”

面对冰冷的枪口和一双杀意十足的眼睛,璟琛再怎么淡定,也不禁渐渐苍白了脸色,硬着头皮道:“你……即便换来再多的钱,若留不了一条命回广州,又有何意义?”

“是啊,潘大少爷说得真有道理。有命赚没命花,岂不没劲之极?”

洪泉根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忽然一提音量,“佟爷,替我对向大哥说声对不住了。瞧,潘大少适才这句话把我给说醒了。兄弟情义确实很金贵,但再金贵也金贵不过我这条贱命。我们的酒还是以后再喝吧。你带着二少爷回家去,我让大少爷送我离开汉口,我的人一走,保证让大少爷毫发无伤回去。”

“阿根,是个汉子就按规矩来,婆婆妈妈算什么?你不嫌多事?”佟春江皱眉,璟暄此时已奔到他这一边,阿奇伸手将其扶住。

洪泉根冷冷一笑:“我还恰恰就是怕多事,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佟春江正欲开口,璟暄忽然大叫:“快带我回去,带我回家去!别让我再留在这里!求你了,你不是我父亲叫来的人吗?还在这儿废话什么?

快带我回家去!”面目狰狞,耳边伤口崩裂,一道细细血流涌出。

璟琛远远看着,脸色白得如透明一般,嘴角露出苦笑,目光却渐冷,宛如寒潭上的浮冰。

佟春江思忖片刻,朗声道:“阿根,你无非也就是想安全离开汉口。

你把潘大少爷放了,我来替他。”

“佟爷不可!”阿奇、刘五等人大惊,佟春江朝他们摆摆手。

璟琛面色微动。

佟春江将身上佩枪取下,交给刘五,又解开外衫,露出细麻里褂,示意里面再无武器。他缓步上前,走向洪泉根:“我都表现出这样的诚意,阿根,再怎么不念旧情,也当知我为人如何。真正撕破了脸,只怕你能想到后果吧?”

“好!”洪泉根松开攥住璟琛的手,慨然笑道,“那我们哥俩就在路上把酒喝了。佟爷,阿根没出息,但你是真汉子!”

佟春江淡淡一笑。

“谢谢你。”璟琛看着他。

佟春江道:“我答应过别人保证你的安全,说到做到,江湖上人情就是账,这是我和别人的账,与你无关。潘少爷不必言谢。走吧。阿奇他们会带你们平安回潘家。”

两兄弟终于坐在了一辆车上,璟暄发着抖,惊魂未定,璟琛从衣兜里掏出干净的手帕,替他擦着耳边的血,一语不发。

“哥……”璟暄颤声道,“大哥。”

“嗯。”璟琛小心地给他擦着,生怕弄疼了他。

“对不起……”璟暄眼中落下泪来。

璟琛一怔:“我来晚了,让你受了罪。是我对不起你。”

璟暄喃喃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大哥,我只是害怕,我只是害怕……”他的眼神中透出慌乱,欲言又止。

“别怕,”璟琛抬头,凝视着他,“你已经安全了。”

“是吗?”

“是的,二弟,你已经安全了。我们就要回家了,爹娘在等我们,小栗子也在等我们。”

“小栗子,”璟暄嘴角露出恍惚笑意,“我竟然忘了,小栗子今天过生日……”

客厅里许多人在等候着,见他们走进来,闹哄哄的厅堂中一时鸦雀无声。

璟暄用失神的双眼扫视众人,父亲、母亲、舅舅,以及含泪看向他的妹妹。生日蛋糕就放在璟宁身旁的桌上,十三根蜡烛已经插在了上面。

璟暄朝璟宁笑了笑,璟宁强迫自己不哭,欢声道:“二哥哥,你们终于回来啦。”

璟暄走过去,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再怎么我也要回来啊。”

璟宁扑到他怀中,紧紧抱着他,璟琛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是你的礼物,你两个哥哥用命给你换来的。”璟暄摸了摸璟宁的头发,璟宁抬起头,璟暄将一条项链从衣兜里取出,项坠是一朵初绽的金色玫瑰,线条柔美,光泽温润,仿若有阳光照在上面。

璟宁低下头,用小手轻轻触摸项坠,璟暄的手却一松,项链掉了下去,璟宁急忙伸手去接,不待她反应过来,璟暄已经一脚用力踹了过来。

有人把她往后一拉,是璟琛快步抢上拦住了璟暄,可璟暄并没有意图要伤害璟宁,只是将那个生日蛋糕踹到了地上,踹完了,将满是奶油的脏皮鞋在沙发上狠狠擦了擦,同时把耳边缠着的绷带用力扯了下来,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璟宁长这么大,养尊处优无忧无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

而一向与她亲近的二哥,如一个疯子一般,嘶声大叫着:“谁还给我?谁把我的耳朵还给我?!还想着给她过生日?谁把我的耳朵还给我?!该死!”

“阿暄!”云氏哭道,“你妹妹是要等着你们回来才过生日的啊!你怎么能怪她?”

璟暄根本听不进去,只是不停大喊:“还给我!还给我!”一边喊,一边又踹又砸,下人们按不住他,盛棠待过去帮忙,云秀成却抢先了一步,抱住了外甥的胳膊。璟暄扭过头,眼神疯狂:“舅舅……舅舅,如今如了你的愿了!你高兴了吗?”

秀成用手帕捂住璟暄的耳朵,安抚道:“阿暄,你糊涂了,别怕,这是在家里,你回家了。”璟暄双手乱晃,秀成下死劲攥着他,转头对盛棠道,“这孩子一定受了很大惊吓,我带他上楼休息。”

盛棠眉头一蹙:“我跟你们一起去。”走了几步,回头担心地看了看女儿,璟宁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云氏正安慰着她。盛棠这才想起璟琛似的,道:“阿琛,辛苦了,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是。”璟琛懂事地回应。

云氏搂着璟宁,哽咽道:“好孩子,没事。你二哥哥受了苦,心里难过,别怪他。”

璟宁并没有哭,也不说话,没有露出任何难过的表情。

璟琛默然蹲下,从地上捡起项链,放到璟宁的小手中,柔声道:“宁宁,这是我画了图找师傅给你做的项链。你不是最喜欢玫瑰花吗?来,我给你戴上。”

璟宁摇摇头,像一只小狗打了个激灵,忽然挣脱母亲的怀抱,用力拨开璟琛的手,项链落在地上,如阳光溅起金芒,璟宁尖声道:“我不喜欢!谁说我喜欢了?我讨厌玫瑰花!讨厌你!”

她转身就跑,刚跑了两步,身子却一软,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宁宁!”

璟琛追了过去,将小女孩扶起,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滚落而下,跌倒的时候牙齿咬破了下唇,浸出血迹,嘴唇抽搐着。

她终于呜呜地哭了出来。

〔五〕

过了中午,天陡然阴沉了下来,密布着细碎的云,空气里充满着雾与尘的分子,湿凉的风越刮越紧,虽在夏季,却让人觉得心生荒寒,竟有料峭之意。窗户半敞,厚实的写字桌上很快敷了一层黯淡的尘灰。

雷雨就要来了。

璟琛跟在云氏母女的后头,听着云氏温柔地安慰着女儿,璟宁的抽泣渐渐停止,她知道璟琛一直跟着他们,但她不愿意回头,她害怕回头。

进了屋,云氏便要将门关上,璟琛原也打算进去,见她这样,往后退了一步。云氏轻声说:“回去休息吧,你妹妹有我,不用担心她。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白斩鸡,又煮了海鲜粥,云升一会儿会给你送去。”

她将门关了。

回到房间,璟琛倒在床上,只觉得浑身脱了力,说不出的疲倦,盯着床顶怔怔出神。云升一会儿便送了饭来,璟琛起身下床,白斩鸡做得鲜嫩,他并未吃几块,粥倒是喝了不少。

云升轻声说:“老爷下午会去洋行,大少爷出门的话会方便些。”

璟琛看了一眼窗外狰狞晃动的树木。

“会怎么处置她?”璟琛转头看着他,一双眸子清亮亮的,云升不觉一凛,揣摩了许久该如何措辞,最后道:“大少爷今天若去见她,便是最后一面了。这姑娘立场太混乱,想从几方都得好处,如今是自食其果——老爷和舅爷都不会留她。”

璟琛缓缓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先随手关了窗子,找了块手帕将灰尘抹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帕子掷到一旁,再从桌上一摞书里翻检了几下,取出一本薄薄册子。云升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动作,暗暗讶异,璟琛扬了扬手里的小册:“这是蕙兰送我的,一会儿我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