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哥说,我明天生日他要亲自给我戴项链。他还说,他还说……”璟宁哽咽难言。

“他还说什么?”

璟宁却沉默了。

其实,璟暄早上临走前曾笑着对她说:“小栗子,明天你过生日,我给你戴项链,让你大哥哥教你跳舞。等你以后嫁人,我们一起背你去新郎家,大哥哥背第一段路,我背第二段路。可你不许哭哦!”

璟宁一乐:“为什么要哭呢?”

原来璟暄的班上有一个土家的同学说起过土家人的习俗,姑娘出嫁,由家中兄长背着去夫家,新娘一路走一路哭,俗称哭嫁。璟宁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不哭!我要你们背我,但我要一直笑着!我开开心心的为什么要哭?”

可她现在一点也不开心,悲伤与恐惧、悔恨与担忧不断蔓延,她哭得喘不过气来。璟琛拍着她的背脊,安抚她,劝慰她,可什么用也没有。

璟琛低头凝视她片刻,无奈地道:“宁宁,别哭了,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璟宁摇头。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买炒栗子,行吗?”

她还是摇头,忽然哽咽着说:“我不要你出去。我怕你出去了,就跟二哥哥一样,不回来了。”

璟琛觉得自己一颗心软做了一汪泪,酸涩漫到鼻端,叹息了一声,低声吟唱出一支童谣:

“点虫虫,虫虫飞,飞到荔枝基,荔枝熟,摘满屋,屋满红,陪住个细蚊公,点虫虫,虫虫飞……”

他唱着,唱着,仿佛回到多年前的夏日,远方天空有一道暖色的光,母亲还在身边的日子,就像在昨天一样。她怕他在家闷,抱着他从法租界的礼拜堂开始,一直走啊走,走到荔枝湾,因为那儿人最多。小路上全是人声,大道上响着黄包车的铃声,小吃店里的虾饺、包子一笼换上一笼,黄澄澄的盐焗鸡挂在小餐馆外头,轻轻转着圈儿,转来转去,就像在跟你打招呼,煮云吞的锅汩汩地冒着热气,水洼子里飘着金色的鸡蛋花,到处都是香的,都是美的,热闹的。

轻轻的童谣,荡漾在温柔的光线里,母亲当年也是这样唱的吗?

小女孩带着泪痕,疲乏地进入了梦乡,璟琛给她掖好了被子,歪着身子靠在床头,过了一会儿,也蒙蒙地睡去。

好像下雨了,那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春雨。雨水密集飘来,像是有无数只纤细的手指敲打着窗户,伴着轰隆的雷声。

“小川儿……”

温柔的低唤冷清清侵入梦魂,流逝的时光与湿润的水汽交错,四周的气息变得凝滞浓重。

“砰!”风把玻璃窗吹开,璟琛抬起了头。

窗外葱翠潮湿的绿意跳脱而进,一条青石小径蜿蜒漫入花园深处,那里站着一个纤细的身影,依稀能看清那是个苗条秀美的女子。

“阿川……”

“妈妈……”眼泪充盈了他的眼眶。

“阿川,好孩子,妈妈真想你……你过得辛苦,妈妈心疼啊。”

“那就留下来,让我伴着你,让儿子尽孝道。等我长大了就可以照顾您了!妈妈,再也没有谁敢欺负我们了!”他极力提高自己的音量,可不知为何,发出的声音细弱蚊鸣。

一道闪电划过,骤然的光亮照在女人的脸上,她的眼睛空洞凄凉,雨水湿透了她披散的长发,顺着皎白胜雪的脖颈一路往下蔓延,在她站立的那一方暗青的地面,散开了一团混浊的血色。

女人轻轻摇头:“来不及,我来不及等你长大了……”

璟琛颤抖着站起来,一颗心痛到了极处,反而麻木,他想大声呼喊,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美丽的女人凄然凝望着他:“忘记我吧,孩子,忘记我……要不然,你就跟我一起走,我们永远离开这里。”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凶狠,伸出苍白瘦削的手,狠狠抓向他的脖子。

“不!不!”璟琛大叫,奋力挣扎,可那双手却紧紧地扼住了他的脖子,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不放开。

“大少爷,大少爷!醒醒!”有人在轻轻推他。

璟琛猛然睁开眼睛,一颗心剧烈跳动,心跳声如擂鼓。

何仕文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目光中满是关切:“做噩梦了?”

璟琛喘着粗气,一双眼通红,手攥着何仕文的衣角微微颤抖,他定定神,低头看了看璟宁,她兀自睡着,璟琛缓缓将手放下,强自平复满腔的心绪,低声说:“爹有事找我?”

何仕文凝视着他,目光有些复杂。

璟琛一下楼,云氏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琛儿……”她脸上闪过一抹喜色,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期盼。

“阿琛,来,到爹这儿来。”盛棠说。

璟琛走过去。

盛棠伸手,将少年的身子转来面向一个身穿玄青色长衫的中年男人。

“这是佟爷,之前见过了。”盛棠说,“这两天佟爷会好生照顾你,一会儿你跟着他去,仕文会给你把东西都收拾好。”

璟琛看了看盛棠,又将目光投向佟春江,后者肤色微黑,是被阳光晕染过的色泽,双目矍铄,唇角微挑。

“大少爷放心,我一定保证你的安全。”佟春江眸光微瞬,似在观察着这少年表情中的一切细节。

盛棠就势拍了拍璟琛的肩膀:“你帮父亲一个忙,也帮你弟弟一个忙,当然,如果有什么顾忌,如果你害怕,我绝不勉强你,会另想办法。”

璟琛没说话,好像很迷惑。

盛棠道:“适才绑匪那边又来了消息。明日傍晚在北郊跑马场换你弟弟。”

璟琛这才轻轻点了点头,懂了。

盛棠道:“钱已经准备好了,人也安排好了。那边说要潘家人亲自带钱去,阿琛,你去,好不好?”

璟琛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奇怪的光芒。

盛棠记得,多年以前,每当远行后回到家,璟琛总像一只快乐的小狗,挣脱母亲的怀抱,直往他身前扑过来,用小手紧紧搂住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叫道:“爹爹回来啦,回来啦!”

他曾经一见到这孩子的笑,心里就如蜜一样的甜,他抱着他,用尚带着旅途风霜的脸庞蹭他滑滑的小脸蛋,喃喃说:“阿琛,阿琛,我的乖儿子,乖宝贝……”

孩子依偎在他怀中,充满依恋:“爹爹不要走了,留下来好不好?”

那时他总是一遍又一遍许下承诺,却一次都没有兑现。时隔已久,早已忘记了这孩子目中是否曾有过失望和伤心,也早已忘记了自己在面对他们母子时,那难言的心绪。但他一直记得,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得沉默,很少再露出灿烂的笑意。

现在,他又在这个孩子脸上,看到一丝依稀有着过往痕迹的微笑,是的,他在笑,他的阿琛在笑,他答应拿赎金去和绑匪交涉,这是有生命危险的事,然而他还是答应了,毫不犹豫,似得到奖励。

这一笑竟是神采飞扬。

“谢谢父亲,谢谢你信任我。”

盛棠被这短短的一句话感动了,同时涌上一丝愧疚,欲说些鼓励的话,璟琛却道:“有件事,不知父亲是否能答应我?”

“好孩子,说吧。”

璟琛长长的眼睫低垂下来,想了想,还是坦然地抬起头:“等我带着璟暄回来,我想……我想提前去英国,先去适应一下环境。”

盛棠凝视着少年明澈的双眸。

“好,我答应你。”

〔三〕

如果一切顺利,就最多耽搁这两天,如果不顺利,也许就会发生能想象到的最坏的结果。

璟琛跟着佟春江离开潘公馆。

云升把行李放进汽车的后备箱,抬头间,见大少爷神色沉静安详,就似只是即将去拜访一个老友,一切都在预期之中,毫无新奇刺激之处。临上车时,大少爷回了一次头,繁茂的梧桐树在他温润如玉的脸庞上投下暗影,因而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回头是在看哪里,分辨不出他究竟在看谁,回头那一刻他的帽子触在了车门上,差点掉了下来,他用白皙的手指扶好帽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时盛棠和云氏、秀成等人已经慢慢走出来,璟琛朝他们挥了挥手,坐进了车里,神态一如既往的温顺。

他被安置在汉口西郊的一处院落中。四处一望,暮色苍茫,田埂上烧着麦秆,灰蓝色的烟一缕缕升腾,弥漫在半空,远处有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

“好安静,真适合读书。”璟琛轻笑。

话音刚落,却听噼啪的声音猛地响起,宛如放鞭炮一般,或者更准确地说,像尖锐的枪声。璟琛也不过微微一惊,连脚步都没顿,佟春江斜睨了他一眼。

直到走进院子,璟琛才知晓那声音既不是鞭炮声也不是枪声。西侧的院墙是青石垒成,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站在墙边,衣服脱了系在腰上,赤着膊,右手挥舞着一根三米来长的皮鞭,用力击打在墙上,皮鞭与青石摩擦,猛烈的敲击下迸发出锐利的声响和近似火石的腥烈气味,一下,再一下,大约十下以后,换一只手接着抽打。

院中另站着几个汉子,见佟爷他们进来,均笑着拱手施礼,叫一声:

“佟爷!”似早就见过璟琛一般,又大声招呼道:“潘大少爷!”璟琛微笑还礼。

那舞着皮鞭的大汉恍如未闻,依旧背着身子,专注地敲击着那片青石墙。

璟琛定睛看去,青石墙上有着一道道斑驳的鞭痕,想来天长日久,饱受皮鞭的凌迟。

佟春江对璟琛挤挤眼:“潘大少爷要在这儿读书的话,可得慎重考虑啊。”

“不知这位臂力非凡的大哥,要操练到何时才会休息?”

“约莫还得一个时辰。这么吵,不妨事吧?”

“不妨事。”

“潘大少,有句话佟某不知当讲不当讲。”佟春江眸色渐有深意。

“佟爷请讲。”

“如果怕,就大胆地说出来,如果不喜欢,也没必要藏在心里,该说就得说,要不容易被人误会。”

“误会什么呢?”

“一个像你这样年纪的年轻人,该怕的不怕,多不正常。”

璟琛面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佟爷啊,如果说我以前或多或少有些藏着捏着的,可是现在这段时间,我就是我,有什么必要再去伪装?”

佟春江凝目看了他一会儿,貌似感叹:“年纪太轻,戾气太重,不太好啊。”

“戾气?”璟琛摇摇头,“我没发现自己有什么戾气。谁都知道我一向宽厚待人,一团和气。”

“你的所谓和气,在我看来其实充满着恶意,也并不欣赏。这一次为你保驾护航,纯属碍于故人之情,并非心甘情愿。”佟春江冷淡地说。

“是不是碍于故人之情,这话佟爷说说便罢,我也就听听。我只想告诉佟爷,今日你帮了我,就相当于帮了潘家家业今后的继承人。”

“啪!”

又一记皮鞭挥到墙上,院子里慢慢呈现出一种很诡异的气氛。之前那四个和璟琛打过招呼的汉子,有两个进了屋子,有一个在喂马,还有一个,站在挥舞皮鞭的汉子身旁,帮他数着数。

谁都没有觉得皮鞭的烈响有多么刺耳,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心里硌硬的地方。而璟琛与佟春江安静地对视着,就宛如两个斯文雅士,在湖畔小亭中饮茶对弈,四周仿若是湖光波色,万籁声清。

“在别人看来,只怕你弟弟更像是潘家继承人吧?就连你,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接他。”

“我自然要去。”璟琛拍拍袖子上的灰尘,很淡然,“他若是废人,活着便如死了一般。他若是死了,我心里会不好受。所以无论如何不会让他死,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这个废了的弟弟给好好接回来。”

“所以你才有恃无恐,对你父亲说想出国去,因为你很清楚,在潘家,你的所谓竞争对手对你已经构不成威胁。”

璟琛不过笑笑:“我是诚心诚意想出去好好学学。”

“济凡跟我说起过你。”佟春江再一次细细打量璟琛,黄昏暮色中,这个少年的容颜是那么温柔美好,“他说你有野心,会忍耐,更足智多谋。可他并没有告诉我,小小年纪的你,竟然如此狠毒。”

“谢叔叔自然不会这么跟您说,”璟琛挑唇一笑,“因为他比您更了解什么才叫狠毒,和那样的狠毒相比,我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呢?”

佟春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一定憋得很苦,倒也是挺可怜。”

璟琛的脸渐渐沉了下来,似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说。

佟春江带着他走进屋,告诉他哪一间是他的房间,又吩咐人给他烧了热茶送进去,略坐坐,看了看时间,出屋牵来一匹马,一跃而上,轻踢马肚,出了院子。约一个多时辰后,附近农庄里一个农妇送来了做好的饭食,那个在院子里挥舞皮鞭的汉子终于停了下来。璟琛端本书靠在窗口,听得那几个汉子与那老妇打招呼,十分熟络,又听得那老妇叮嘱道:“刘五兄弟,佟爷吩咐了,说这小篮子里的饭菜是单给客人吃的,若是客人觉得不够或不可口,随时说一声,那边厨房可以再做。”

“徐婆婆,我看这大篮子、小篮子里的饭菜都是一样的呀。”接话的人声音洪亮,是那舞皮鞭的壮汉。

徐婆婆却不说话了,倒是那叫刘五的汉子笑着说:“咦,多了一份炸丸子,我妈以前过年常做的。”

徐婆婆这才笑道:“那是太太亲自做的。你们也有,一会儿佟爷回来的时候会给你们带过来,这个先给客人吃。”

“好,好!”

刘五提着食篮敲了敲璟琛的房门,璟琛忙放下书去开门,刘五笑道:“潘大少爷,快吃饭吧,我们这儿不比城里,做饭花费的时间长,让您久等了。”倒不似个莽夫,言谈间甚是斯文。

璟琛谢了,刘五将饭菜给他端出来一一放好,那盘炸丸子油光酥滑,透着诱人的香气,璟琛看了看,轻声说:“你适才说,过年的时候,你母亲常做这样的丸子,是不是?”

刘五一怔,笑着点点头。

“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丸子呢。”璟琛拿起筷子,也不客套,夹着一个丸子便放入口中,几下嚼了嚼吞下,赞道,“好吃,好吃极了!”

“那您慢慢吃,我也和兄弟们吃饭去了。”

“请问……你们有酒吗?”璟琛忽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些想喝酒了,真对不住。”

虽讶异这温文尔雅的少年人竟好这一口,但想到明日即将面临的危险,倒也情有可原了,刘五笑道:“好饭好菜可能谈不上,好酒倒是有的。潘大少爷若不嫌弃,我便给你弄一点。”

“要不我和几位大哥一起喝,一起吃,如何?反正我也知道明天凶多吉少,不如今天先热闹热闹壮壮胆子,事成了,我再好好请大家喝顿酒。

您看行吗?”

刘五心中好感顿生,笑道:“好!就依了潘少爷。”

璟琛喝了个烂醉。

佟春江晚些时候回来,他已趴在床上睡了,喘着粗气,偶尔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你们太不懂得分寸!怎么能让他喝酒?!”佟春江斥责道。

刘五挠挠头:“他硬要喝,我们哪儿敢拦着啊?您走的时候说了,他要吃什么喝什么,都给他。”

佟春江怒瞪了他一眼,刘五叹了口气,道:“佟爷,想想也是可怜,潘老板明摆着一碗水端不平,偏袒那小儿子,不管这大儿子的死活,让他去跟绑匪交涉,我若是他,我也难受。”

佟春江走到璟琛面前,见他额头冒汗,满脸通红,便将他翻过来躺好,拉上被子给他盖着,璟琛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佟春江没听清,凑过去,灯光微弱,却见到这少年眼角有泪水滚落,他轻轻喃喃道:

“妈妈……”

〔四〕

宣统二年,英国怡和洋行的大班以低价从汉口地产大王刘歆生手中买下八百亩地,辟为“六国洋商跑马场”。这是洋人的乐园,华人是被排斥在外的,就连地皮曾经的主人刘歆生,也曾被拦在大门外过,刘氏一气之下,在万松园另建了一座“华商跑马场”与它分庭抗礼。起初还有些富人不信,说洋人花样再多,那块地不也就是个花钱寻乐子的地方吗,给钱不就行了?洋人不是最会做生意吗?于是这些人还真拎着钱袋子去了,不光拎着钱袋子,还坐着从洋人那儿买的最好的汽车。汽车被擦得铮亮,一直开到跑马场的大铁门外。

铁门上悬着牌子,并不稀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接着就有犬吠声传出来,可见不作数,明明有狗在里面。随着狗叫出现的还有凶巴巴的印度仆役,挥手做出撵人的姿势。

车里的华人用力摇下车窗,也不过是朝外吐了口唾沫,骂句:“个婊子养的长毛货!”

原以为会不一样,至少与别的地方不一样。车中的人,西装革履不输欧美绅士,可来到这里,依旧还是成了个笑话。

洋商跑马场就是如此一个让汉口华人憎恨的地方,这憎恨之中也带着一丝复杂的、说不清楚的情绪在里头,十多年过去了,憎恨的程度随着世事的变迁已经消减许多,春秋两季的赛马会上,也能看到华人的影子了,但这里依旧充满着不和谐的气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