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

“那个时候,您在外面已经有了另一个家,如果没有算错,宁宁和阿暄都已经出生了。我和妈妈却什么都不知道。”

盛棠皱眉,沉声道:“她知道。我跟她说过,只是你还小,她没有跟你说而已。阿琛,你并不是一个把凡事都想得很简单的人。广州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一家没有几房妻妾?你母亲性子倔,想不通,觉得我是因为你外祖父家出的事,嫌弃了她。后来我们屡次为这些事发生争执。”

“所以最后您甚至动手打她,这就是您说的在乎?”

盛棠揉了揉额头,沉默不语。

璟琛脸色苍白之极,愤然道:“您那次走后,哪怕对家里人多叮嘱一句,让他们关照一下她,她也不至于走得那么凄惨。妈妈临终的那几天,一直发着高烧,家里只有一个柴房丫头照顾她,天气很热,我哭着去求着姑姑们给妈妈弄点冰,她们最后让下人给我们送来一桶用脏的凉水。父亲,难道这些都是您默许的吗?”

盛棠的肩膀轻轻颤了颤。

“后来她越来越不清醒,时常说些我不懂的话,到最后那一天,她好像忽然有了精神,还伸手搂着我,我高兴坏了,以为她终于病好了,可她却用她仅剩的那点力气紧紧抱着我,不停地流泪。那是她最后一次抱我。

您知道她跟我说了什么吗?”

盛棠眼中的忧伤被一道利刃般的冷光占据:“她说什么?”

璟琛淡然转开了脸,避开他的逼视:“她说:‘阿琛,可怜的孩子,妈妈对不起你,你的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

眼角的余光看到盛棠的手捏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突出,璟琛轻飘地笑了笑:“可她错了。您还是回来了,只是有点晚。”

“她并没有说错。”盛棠喃喃道。

璟琛一凛,转过头来,盛棠并没看他,低声说:“她死了,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而在她最后的意识里,我确实是永远都没有回来。可不是没说错么。”说着凄怆一笑。

璟琛缓缓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放在他的肩上。盛棠忍不住将他拥在怀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拥抱这个孩子,这拥抱让他的心悸动,在回忆的层层流光之中,眼前的人仿佛依旧是那个会扑到自己怀中寻求温暖的稚子。

物是人非,只余萧索。离得这样近,这样不真实,像黑夜里闪过的短暂星火缥缈虚浮,宛如不曾明亮过,盛棠缓缓将手松开:“以后心里想什么,别藏着,哪怕有怨气,我是你父亲,尽可以什么都跟我说。阿琛,你应该知道我疼爱你的心与对阿暄并无分别,甚至更胜于他。”

璟琛点点头。

盛棠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忧虑地说:“你在发烧。”

“有点着凉了。不过没事,您别担心。”

“好好休息吧,今天不想去洋行就不去。不过在你出国之前,有些事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分担,这是你身为潘家长子的责任。”

“是。”

盛棠往门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道:“如果我告诉你,仕文正在警察局接受调查,你会怎么想?”

璟琛露出惊愕无比的表情,脱口道:“不管怎样我都相信他。”

盛棠眉毛一挑:“为什么?就为了他护着你在外面养了个女人?”

璟琛顿时红了脸,一直红到耳根,似乎羞愧难当。

盛棠道:“年轻人犯点错是难免的,我不过问你这些事情。不过仕文有可能和这次绑架案有些关联,没有弄清楚之前,他暂时不会回来。”

璟琛着急道:“您应该比我更信任何叔叔,他怎么会做出有害于潘家的事情呢?当年,当年他……”

“他怎么?”

“当年家里几乎所有人都见风使舵,对妈妈不闻不问。只有何叔叔一个人四处奔忙为她求医问药,妈妈死后,也是他最先赶回家,装殓了她。

我相信何叔叔的人品,他绝对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盛棠沉默片刻,忽然嘿地一笑,打开门快步离去。

璟琛站了一会儿,精疲力竭地瘫坐椅子上,喉咙红肿发痒,忍不住大声咳嗽,直咳得额头发烫,好不容易拖着脚步上楼,正好璟宁提着书包从她屋里出来,她愣了愣,目中流露关切之意,轻声招呼道:“大哥哥。”

璟琛的语气淡得不能再淡:“这么晚了,也不怕迟到。”

璟宁低声道:“我请了一节课的假,我……”

没说完他已经进屋了,璟宁待上前两步,璟琛反手将门关上。

璟宁扭过了脸,看着柚木护墙板上悬挂的一盏贝壳灯,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迅速有了泪意。

璟琛躺床上闭目养神,听着门外脚步声渐渐远去,面无表情。

〔二〕

云升递给璟琛一本册子:“少爷,这是老爷叫我送来的。”

璟琛的手指在绒面封皮上轻轻滑动:“还说了什么吗?”

“只说这些资料您看了以后,最好熟记在心,里面的人,这两天就会见到。”

“看来是怕我怯场。”

“除了谢济凡,其他三个人已经陆续到了汉口。邵慈恩是广东人,主业是糖,以前和老爷都是太古的买办,现在是舅老爷一边的人,头等聪明,因而也是最不稳当的一个。许静之,四川人,也是个老狐狸,做的桐油生意,很少会主动攻击,擅长等待与观察。闵百川是陕西人,像只骆驼,不急功近利,谁来为他做主都一样,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益。而谢济凡……他的据点并不在长江沿岸,而是守着珠江口,是个守旧的人,并不过多干预生意,后天就会到汉口。”

璟琛清亮的目光落在侃侃而谈的男仆脸上,似笑非笑地说:“云大哥,你知道你现在像谁么?”

云升心里一跳,明知他在暗指自己像何仕文,却故作不解地笑道:

“像谁?”

璟琛没回答,低头将册子翻来翻去,说:“这四个人是当年协助父亲在普惠立足脚跟的大功臣,鼎鼎有名的普惠洋行四大剑客。不过洋行这么大,涉及的部门那么多,轮船部、保险部、负责出入关的部门,各个货栈、码头、外庄,还有那些厂子,中层以上的经理就超过了一百人,光看这四个人的资料远远不够。”闭目沉思了一会儿,默数道,“要是我没有记错,除去自产自销的桐油、马靴,代销的有面粉、白糖、土产、鸡蛋、丝袜、草帽……嗯,也许以后还得加上珠宝和烟草。这几年生意竟做得这般大,想想都觉得害怕。”

他说是害怕,却言笑晏晏。

“父亲只让我了解这四个人,但是最重要的那个人的资料却不在这里。”

“您说的那个最重要的人……莫非是……”

“自然是普惠洋行的总董——英国人埃德蒙·约翰逊。”璟琛漆黑的眼睛炯炯生光,“父亲对我期望真高。他要我去帮他对付中国人,而他自己全力去应付洋人。”

云升暗暗心惊,完全没料到这少年心中竟亮如明镜,何仕文自然教了不少,但除了何,一定还有人在背后为他运筹,且绝不是一般的人,会是谁呢?云升百思不得其解。适才璟琛说自己像何仕文,并不是一句赞扬的好话,而是警告他不要像何一样试图控制他,或以师长的姿态去“教导”

他,他要他知晓自己是什么身份。当即心念一转,试探着问:“大少爷,您说老爷会怎么处理何管家?”

璟琛一笑:“我哪里知道,不过,何叔叔走了,以后只有靠云大哥来帮我了。”

云升假作疑惑:“毕竟他和老爷有二十年的交情,这一次的事按说他也撇得清,老爷再怎么也不会……”

璟琛点头:“嗯,你说得也对,即便不顾及这交情,就是看在他对我母亲曾那般无微不至照料的分上,父亲也必会多留些情面。”

云升反复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顿时心中雪亮。

潘盛棠会对何仕文下死手,必然是何触及了潘的底线,而那底线,凭自己在云家与在潘家这几年的观察,自然是那莫名其妙病死的元配潘夫人。莫非……莫非刚才潘氏父子在餐厅的一席话,竟最终决定了何仕文的去留?

云升惊喜之余又不免震动。眼前这淡定平静的少年,一时表现得单纯无知天真未泯,很需要别人的扶持,一时又颖慧通透,一言一行无不暗显心机,若要想简单地控制他,别说不容易,更是件危险的事。看着璟琛静如春水的眼睛,云升心想:“一个连过世的母亲都会利用的人,能不危险吗?更何况还这么年轻!”

原以为靠潘璟琛爬到潘家总管事的位置,假以时日,即使达不到目的,也不至于一无所获或者亏了本。但现在却好像是自己主动跳进了一个陷阱,陷阱里究竟布了多少机关,完全估算不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大家各自获得各自想要的东西,这大少爷要出一点岔子,只怕头一个陪葬的就是自己。何管家几乎是一颗心全放在这大少爷身上,可谁知道大少爷非但不领情,反而要亲手将他送上绝路。自己的才能智慧比不上何仕文百分之一,走错了一步,何的下场,或许就是自己明天的样子。念及此,不由得背脊发凉。

脑子里走过这么多心思,云升的面上却是表现得甚是平静,他觉得此时最重要的是要让潘大少爷对自己放心,因而清了清嗓子,想说点话表一下忠心,可转念一想,觉得最能让他放心的举动,可能就是少说话多做事,因而只是嘴皮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说。

璟琛低着头,却好似已经看到他心里的挣扎与难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过了许久,方开口说:“佟春江为了救我,现在生死不明,你帮我打听下他的情况,这两天一直为这佟爷担着心。我是知恩图报的人,凡有谁帮过我,我一定会倾力报答。”

听了这话,云升心里顿时舒服了不少,连忙应了。璟琛抬起头,对他感激一笑:“谢谢。”

“不,不用。”云升忙道,觉得他的笑容虽然温和,却莫名的慑人。

璟琛却忽然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样吐了口气,苦着脸道:“真希望赶紧离开这里,这段时间这么折腾,真是累死我了。”

云升笑道:“去了国外,您先好好游玩一番,权当作休息吧。”

“一年半载是回不来咯,真是想起来就高兴。云大哥,家里的一切就看你了。”

云升诚心诚意道:“大少爷,我还是那句话,我做好我该做的事,安心等您学成归来。”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大少爷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请说。”

“别再叫我云大哥。叫我云升吧。”

“好的,云升。那现在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云升毕恭毕敬地道:“随您吩咐。”

“不知道苋菜出来没有,我突然想吃了。”

“放心,您一定能吃到。”

午饭时,饭桌上果然加了一盘清炒苋菜,胭红的汤汁冒着清香,璟琛十分满意,知道璟暄依旧在房里不愿出来,便叫云升单给他拨了一份,正吩咐着,云氏进了饭厅,拉开椅子坐下,皱眉道:“不用给阿暄吃这个,红不拉几的,看着倒胃口。”

璟琛便笑道:“天气热,吃点苋菜清毒降火,对阿暄恢复会有好处。”

云氏没理他,却斜瞅着云升:“听见没有?云升!”她故意把“云”

字拉长,云升只得恭顺地将托盘中一小碟苋菜放回了桌上。璟琛也不以为意,面色平静地坐下,端起了饭碗,筷子正要伸向那碟苋菜,云氏又道:

“把苋菜都撤了,我看着吃不下饭。”

云升犹豫了一下,云氏脸一沉,见他站着不动,更是恼怒,站起来,伸手将那两碟菜端起放在托盘上,汤汁溅出,宛如鲜红的血。

“端走!”云氏厉声命令。

云升看了眼璟琛,后者正剥了小块鱼脸肉,慢吞吞放在碗里,浑若无事般。云升便将大的那一碟放回了桌上,笑道:“夫人,那我先把二少爷这盘撤了。”

云氏一耳光甩了过去:“你是哪家养的狗子?自家主人的话都不听了?”

云升脸色铁青,站定了一动不动。

璟琛这时才抬头,微笑道:“今天这苋菜真是新鲜,我很喜欢。云升,谢谢你,你先下去,我和母亲慢慢吃。”

云升僵着脸退下,两个在旁边侍候的下人见情形不好,也悄悄退了出去。云氏转过来怒视着璟琛,却见璟琛笑眯眯地将一碗饭倒扣在那碟苋菜上,用勺子拌了拌,舀了一口在嘴里细嚼慢咽。

云氏怒极攻心,声音都在发颤:“不要以为你弟弟现在这个样子,你就可以高兴了……”

鲜嫩枝叶在璟琛口中发出沙沙的声音,待吃了两口,他才慢条斯理地说:“舅舅给我介绍的翟小姐都死了,我伤心还来不及,高兴什么呢?”

云氏脸色大变,一张脸由红变白,颓然坐下,手捏着筷子不住颤抖。

璟琛道:“母亲,瞧瞧,您都气糊涂了。云升是谁养的狗?他现在是在谁家?潘家呀!就连母亲您,姓氏前面不是也得加个潘字?您的话要是被父亲听到了可不太好。”

云氏满腔的怨气满腹的话被他全部堵了回去,不由得呼吸沉重,眼眶都红了。

璟琛瞟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纵然起初想得好好的,也总还是会生出无数事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要顺其自然。反正是意外,发生就发生了呗,不值得思虑那么多。蕙兰死了,我伤心一阵子也就好了,弟弟受伤了,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母亲您焦虑什么呢?”

云氏嘴皮动了动,低声道:“在你父亲那儿,你可不要乱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又会说出什么来?”璟琛小心翼翼挑出一根鱼刺。

云氏抬眼看他,示弱一般,恳切地说:“阿琛,这些年我对你怎样,你心里有数。我是为你弟弟难受,所以才忍不住对你发发牢骚。”

璟琛体谅地说:“我知道。越是亲近的人才越不见怪。母亲,以后有什么气尽管往我身上撒,没事的啊。吃饭吧,菜都凉了。您要再病了,这个家就垮了。”

云氏心里忽上忽下,定定神,舀了半碗汤小口小口地喝,饭厅里一时只有碗筷轻触的声响。过了一会儿,她悄悄观察璟琛,见他似乎胃口很好,嘴唇被苋菜汁染得微红,宛如嗜了血一般,而一双眼睛深不可测,宛如两汪冰潭,她心中划过一道莫名的恐惧,别过了脸,想到璟暄被送回来时那耳廓边缘的血迹,不由得伤心无比,嚼着米饭便如嚼着石子一样,偏偏璟琛叫来下人又盛了碗饭,还让人把剩下的那一小碟苋菜一并端来,又拌在了饭里。

云氏起身,苍白着脸一言不发地往外就走,璟琛自言自语般道:“颜色真好看,嗯,怪不得叫状元饭,谁吃了谁就当状元。”呵呵笑了两声,又说,“可惜阿暄不能吃。”

“砰”的一声闷响,云氏撞在了门框上,饭厅外小君惊呼了一声:

“哎呀夫人,疼不疼,撞着哪儿了?”

云氏捂着额头一声不吭,云升安静地站在走廊尽头,像个影子一般无声无息,她把手放下,忍着痛,耐着性子朝他走过去,挤出一丝示好的笑:“脸还疼吗?”

云升缓缓摇摇头。

云氏又道:“按辈分算起来你还是我的弟弟呢,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更要相互帮衬着才是。一会儿你陪我出去走走,顺便给你买套衣服,别生气了啊。”语气宛如在哄着一个孩子。

“谢谢夫人。”云升神情极是恭敬,不过却皱了皱眉。

“怎么,还有什么难处吗?”

云升似乎很是窘迫,低声说:“我家西郊的农田收成不好,家里人打算做点渔业补贴家用,我这……”

“别担心,不就是没有本钱吗?”云氏暗暗高兴,能主动开口要钱的人,就是好使唤的人,刚才一时冲动拿人撒气实在也不应该,笼络好自家的狗没有错,该给点骨头就不能吝啬。

“缺多少钱?”她大方地问。

“左邻右舍借了些,我也凑了点,还差三百块大洋。”

“我给你五百。”

“多了多了,夫人,用不了那么多。”

“跟我还客气?”云氏和婉一笑,安慰般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身上楼去了。

云升看着她的背影,嘴角露出鄙夷的冷笑,轻声道:“蠢货!”

〔三〕

阴暗逼仄的屋子里浮动着霉菌的腥味,黑色的铁窗被梅雨和风霜常年侵蚀,生成斑驳锈块附着在窗栏上,风刮过,一些零散碎片便被吹落,堆积于灰色肮脏的窄小窗台。这是朝北的暗室,潮湿的寒气很轻易就会渗透到骨头里,何仕文紧了紧衣领,将背脊靠在冰冷坚硬的椅背上,头懒懒仰着,看着蛛丝密布的天花板,原本瘦削的脸颊此刻显得有些浮肿,一双眼睛似黑暗洞穴里的兽,显露出与疲惫的脸色不相符合的亢奋。

他完全知晓自己正在等待什么,他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早在许久之前他就料到会有今天,无非是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他取出怀表,银链发出轻响,冰冷的手指轻轻一按,表盖咔哒一声弹开,他用指甲在表盖边缘缝隙轻轻一挑,分出一个夹层,凹面嵌着一张照片。

他怔怔地看着照片中的华贵少女,看她柔顺的衣履,漆黑的鬓发,清无点尘的眸子,还有那嘴角的笑。

神思悠悠,仿佛云烟重聚,他忆得第一次见到她,她认错了人,得知他真实身份后羞涩地躲到朱漆廊柱之后,在仆人与他交谈时,她好奇地探出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他怎能忘记那张秀美的脸,像河畔初绽的水仙,霞光雾气中,柔润的轮廓是春水的波形……可眨眼间就是疾风劲雨,暴风雨来得太快,那朵美丽的花刚被摘下,枝叶上还留有鲜活跳动的五色虹彩,转瞬就被乌云吞噬。

“荣小姐!”他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怜悯中隐现无法掩藏的贪婪,他将火热的手搭上她纤细如竹的腰身。

“只有你……”她凝视着他,凄然一笑,“只有你还记得我姓荣。何管事,荣家早败了,我不是荣家的人了,我配不上荣家的姓。我的父母下落不明,兄长横死西疆,我唯一的外甥得了肺痨却没钱医治,何管事,你还记得吗,他的药钱还是你借给我的呢。谢谢你,谢谢你。”

她向他深深鞠躬,却似借力扑到他怀中,他如遭电击,怀里那温软的身体让他几乎怀疑不是真的。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我对这个家早就没有用了。”她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珠泪斑斑的面颊,“除了我的孩子,我什么都没有了,潘家没人看得起我。”

“不,不是这样的。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我……我……”他几乎哽咽,急切地要表白心声。

她却打断了他:“我不过只是一枚棋子。”她冷冷一笑,“刚来广州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哥哥们常带我在荔湾玩耍,有一个卖艇仔粥的姐姐长得黑黑的,很漂亮,她煮的粥又香又美,我喜欢吃她煮的粥,油条浸在白粥里,一咬下去,轻轻脆响,好听极了!有一年夏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没有看到那个姐姐,后来听哥哥们聊天,说那姐姐在一条花船里做生意,我说要去找她,哥哥们却厉声责骂我,骂我不该有这样的念头。我还不知道花船是什么地方呢,直到自己终于有一天进去。什么金饰翠翘明珠髻,什么重楼密室蓝象床,台基,花船,转子房,从北到南,不过换了个称呼,和妓院有什么区别?不就是你们男人做生意玩弄女人的地方?我只是一个妓女而已,我的丈夫把我卖了,就为了钱!我恨啊!”她扶着他的肩膀,嘤嘤哭泣。

“别伤心,有我在,我会好好对你。”他鼓起勇气,用嘴唇轻轻碰了碰她丝绸般柔滑的脸庞。

“我的孩子是无辜的,”她抬眸看他,“何管事,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答应我,替我好好保护璟琛。请你答应我。”

“我答应。”他抑制不住胸中澎湃的情感,将她紧紧箍住,欲望坍塌的声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禁忌被打破,多年的坚持不堪一击,他沉浸在一个自己盼望已久的幻梦之中,以至于他甚至将之后在屋外遇到的那个孩子眼中的仇恨完全忽略,他甚至假想她成了他的妻子,而那个孩子,就是自己心爱的儿子。